旅程
作者:刘文
“我一开始也没有想要做什么,只当她普通朋友。但后来看到你有了新的约会,看到你容光焕发,脸上有了十年前我们刚见面时候的那种神采,我心里也痒痒的,想要我的生活里也出现一些激情或者变化。”
中场休息的时候,坐在她身边的男士有礼貌地问:“小姐,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因为知道美貌易逝,所以她一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
“那么。你想要和我在一起吗?”小洁小心翼翼地问道,最后两个字说得太轻,麦克皱了皱眉眉头问:“你说什么?”但他立刻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了。”
如果就这么忘记了听交响乐,看芭蕾舞,喝下午茶,做指甲,做瑜伽,这些她所编织的关于香港的幻梦也是好的,她也可以安分下来,接受现实生活的平凡和庸俗。偏偏她在公司年会上抽中了香港交响乐团的两张包厢票,让她心中所有的不安分都冒出头来。
汉声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他操纵着小人在虚拟的世界里驰骋厮杀,但那句“要吃什么全是你话事”却梗在小洁胸口久久未散。她第一次来香港玩,他陪她走了好多地方,看她饿了,又带她去莲香楼饮茶。他阔气地挥一挥手,对她说:“我请客,要吃什么全是你话事。”她一气要了虾仁烧卖,流沙奶黄包,干炒牛河,叉烧肠粉,翡翠虾饺,杨枝甘露,买单一共256块。他拿起信用卡就签了单,眼睛也不眨,她跟在他后面,吃得肚子滚圆,手上还提着打包盒。
麦克叹了口气,向前一步,再次抱紧她,轻轻按摩着她僵硬的后背:“我能看得出来。相信我,我比你所以为的更了解你。”
突然客厅的灯光暗了下来,白晃晃的日光灯被关上了,只留下天花板周围一圈内嵌的蓝色小灯,麦克好闻的古龙水味道逐渐近了。她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虽然已经做了无数次爱,但她每一次还是像第一次那样,心跳加速,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头部,撑在沙发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她正在拥挤的人群中抱着两袋挪威进口的三文鱼,奋力伸长手去够货架上一袋速冻的巴西烤肉串。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放在最近的货架上一边对着耳机说“喂”。
“好的。”她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小洁一个人去看了那场音乐会,又狠狠心,从每个月三千块的买菜钱里拿出两张五百的,去买了条精致的红裙子穿上。
一年之后又是夏天,这是小洁最讨厌的季节,阳光猛烈,又没有风。在中环的高楼大厦间,小洁拎着外卖往公司走。
随便吧,大不了叫外卖。她最近做家务的时候总是有些没来由的烦躁,对生活的琐碎与平凡心有不甘却又毫无办法,只能把围裙狠狠扔在地上撒气。趁着煲汤的时间,她开始洗澡。因为是老式的房子,水压不足,她就在那细细的水流里一点点擦拭着自己。从堆着的瓶瓶罐罐里找出一支脱毛膏,忍着痛,里里外外地刮着自己的腋下和腿,又用很久没用过的磨砂膏去除腿上的死皮。洗完澡,她跑去衣柜,从最上面的一个盒子里拿出昂贵的香水喷上,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套蕾丝内衣换上。内衣是麦克送给她的,鲜艳的大红色,柔软光滑的材料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她不由自主走到镜子前,学广告里的模特那样摆出一个个姿势。她已经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也好久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容貌。
第一眼看到她,麦克愣了一下,但他只犹豫了半个瞬间,就大步走来,抱住了她。
“我给你买了最新的八卦杂志,在我的箱子里,你觉得无聊就看吧,我很快就弄好了。”麦克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道。
和麦克成为情人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麦克并没有猴急地在第一次约会就把她带去家里,他带她去美术馆,带她去赤柱吹着海风听着爵士乐喝鸡尾酒,带她去山顶一边看夜景一边吃西餐,他会偷偷握她的手,趁她扬起脸的时候偷一个吻,然后又立刻变得规规矩矩的了。他每个月只有几天在香港,其他时间在世界各地做生意,小洁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打他手机也没有人接,只能等着他来找自己。
她拿了听苹果汁坐在沙发上,地上摊开了一只箱子,看来他刚从外地回来。沙发上有一本夹着书签的书,她拿来看了几页,发现认识的英文单词加起来还不到十个,便放下了。
汉声是政府税务处的公务员,九年前他们相遇的时候,他的工资是两万四,现在也不过是三万五。好像自从遇到了她,他的仕途就停滞了。眼看年龄越来越大,又想要生小孩,要生小孩就要买一间大一点儿的房子,要换房子就要钱,为了贴补家用,小洁去念了夜校里的会计课,进了小公司做会计,每个月工资一万二。合同上说考过会计师证书就加六千,但她考也考不过。
她好久没有这样嚎啕大哭过了,她乏味的身体里竟然还有这么多眼泪。汉声一如既往地搂着她,拍着她的背,用拇指擦去她的眼泪,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碎玻璃一点一点捡到垃圾桶里面。
她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嫁给汉声前穿过的那些昂贵的套裙,汉声嫌她动静太大吵得他不能专注打游戏。他说:“我们明明不是那个档次的人,还去听什么交响乐。不如把票在网上折价卖了吧,卖了的钱去买一台新洗衣机。”
汉声手忙脚乱地给她拿纸巾,又惊慌地跪在地下请罪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把桌上的食物全扔在地上,把碗砸得粉碎,还流下了两行眼泪。
“可能吧。我喜欢和他在一起,认识他之后,我开始努力工作,而且竟然考过了会计师。我每周都很期待见到他。他也说,他之前总觉得我是一个没有心的女人,即使在做爱的时候,表情也总是茫然又冷淡,但他现在觉得我越来越热情了,对生活也越来越有追求。”
汉声低着头,搓着手,仿佛偷情的是他一样,他有些犹豫地小声说:“先吃吧,吃完再说,不然都要凉了。”余生,是已知的未来;未来,是未知的余生。
想了一想,她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谢谢你十年前牵了我的手,也谢谢你十年来的照顾。”
“我哪里还用在乎什么形象。你不知道我们部门的已婚男人里,我已经算是苗条的了。”汉声嘟嘟囔囔地,但还是接过普洱茶去,一口喝了大半杯。
小洁把文件夹锁到柜子里,和经理说了再见,等了好久的电梯下了楼,走两个街口去搭五路公共汽车。傍晚的天空出奇的低沉,空气湿漉漉的像是伸手就能捞一把水,五路汽车很久都没有来,队伍一直排到路口再折回来,一脸倦容的人们开始大幅度地按着手机,夸张地叹气,用脚尖踢着人行道的边缘,只有两个菲佣在叽叽喳喳说话。
“我都写下来了,你出门的时候发个短信给我,我就去买,我怕买早了会凉掉。”
她虽然在工作上粗粗笨笨的,但关键时刻却从没犯过糊涂。果不其然,不到一年,汉声就将她接到香港,住在他贷款买的一间二手旧楼里。他带她去文华东方酒店喝下午茶,蛋糕做得分外精致,松饼放在篮子里,端上来的时候还是微热的,每一件餐具都像艺术品。他带她去置地广场买鞋,店员跪在地上,小心为她穿上一双双细致典雅的高跟鞋,她踩在地毯上,觉得自己像童话中的灰姑娘。
“那你也是爱她的了。”小洁诚挚地望着他,“祝贺你。”
“我回来了。”
“裙子很好看。”汉声先开了口,“当然,你一直都很好看,可惜我能给你的,配不上你的美貌。”
“我后来又去照顾了她几次,她瘦瘦弱弱,那么信任我,有什么事都来找我,我心一软就做了错事。做完之后,她睡在床上,看起来那么柔弱,那么孤单,一无所有。她几次三番要我离开你去和她在一起,我一直拖着,但她催得实在紧。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辜负了你又辜负了她,无论我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无法弥补,但是你现在有了新的约会,看起来也不再需要我,所以我想,我还是去她那里吧。”
中场休息的喝一杯变成了共进晚餐,共进晚餐之后又去了文华东方酒店的顶楼酒吧喝酒。他是中国人,却让她叫他麦克,说话喜欢夹杂她也听不懂的英文单词。他给她讲音乐会上演奏的勃拉姆斯,也跟她讲餐桌上的勃艮第红酒的年份,他装作去洗手间,却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朵玫瑰花,插在她的头上。她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她吃昂贵的鹅肝和松露,喝一瓶比她一星期工资还多的红酒,她站在栏杆边俯瞰周围写字楼的灯火和熙熙攘攘的车流,她觉得这个才是她当初背井离乡想要来到的香港。
他们依然是很亲近的人,是彼此生命中那个无可替代的携手走过一段岁月的人,岁月带来的并不全是恩赐,但也教会了他们很多。他们一直不是很懂得如何去爱,彼此犯下的错也没办法用高尚的话语来掩盖,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好歹已经明白了什么是错的,不适合的,应该被抛弃的。现在,他们和另外一个人开始了一段新的旅程了,并没有什么奥妙,也不能承诺这一次就会更加长久,但好歹也是遇到了更合适的人,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我想要的。”他转过头去,注视着她的眼睛,握住了她的手,“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迷住了。”
最为厉害的是,她知道美丽是自己最大的资本,也懂得用美丽来经营自己的人生。她在收下了无数手袋珠宝高跟鞋之后,在众多追求者中选中了汉声。虽然他只是他老板身后的小跟班,但是她能看得出来他爱着她,其他男人都当她是玩偶,玩腻了拍拍屁股就走,但是他能娶她,带她走,改变她的命运。
“你爱他吗?”
开头的几次她内疚得无法直视汉声的眼睛,但慢慢的,她也习惯了生活中截然不同的两面。
刘文,审计师,青年写作者。已在「一个」App发表《曾经的少年》《无法辜负的爱》《我们都美好且值得被爱》。@刘文tracy
她赶在李汉声之前回到了家,烧菜淘米的时候,一想到晚上的约会就忍不住露出笑容。一个分神,把鸡肉炒焦了。
刚下巴士,远远就能看到麦克在等她。他快走几步迎上来,偷偷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后偷偷露出一个孩童般的笑容。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马路上,仿佛毫无瓜葛的两个人,但她望着麦克的背影,觉得绷了很久的一根弦终于放下了。
她有些错愕地点点头。
他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的黑莓手机,时而打几个字,时而从公文包里拿出些文件来看,时而在笔记本上画上几笔。“冰箱里有我给你买的草莓,都洗好了,你先吃,我有一个邮件要发。”他仰起脸来对她说。
话筒另一侧传来的男声让她愣了一下,虽然知道对方看不到,还是立刻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理了理皱巴巴的衣领。
“一定很多人吧。”电话那头的男声想了一下说,“要不你还是别买了,晚上来我家,我去你喜欢的那家日本料理店买些海鲜刺生的外卖。你想吃什么?”
“你是决定离开他了吗?”他简明扼要地问道。
她看着他捡玻璃的背影,他凸出来的肚腩让这件事分外艰难。她感到难过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生活本身。
“她几年前就对我有意思,那时候她找我替她写税单,她继承了她丈夫的好多财产,有股票,有期货,有房子在收租,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少交一点税,我就去帮她。”
“还好。”他想了一会儿,补充说:“她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钱,随便给我买一件西装都是上万的。她一会儿让我不要做了,一会儿说她可以去找找关系,让我升个职,做个官。我就跟她说,我真的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有工作就做,有钱就花,没什么特别的追求。”
“我今天晚上都有空,你在哪里?”略微沙哑的男声继续问。
不远处的地平线上,无数幢摩天大楼正渐次亮起璀璨的灯光,商场的橱窗里摆着镶嵌有水晶的高跟鞋,美得像是从安徒生的童话里走出来的一样,往山顶的电车站前挤满了背着相机准备去看夜景的游客,穿着修身短裙的女孩们挽着男孩们的手,走向浪漫的法国餐厅。十年前刚来香港的时候,她目睹这么繁华的灯红酒绿,高兴得手舞足蹈,兴奋不已地挽住了身边李汉声的胳膊;十年之后,她只希望巴士能快点来,运气好的话,还能抢到一个座位。
“如果你有事,随时都可以找我。我的手机会二十四小时都开着。”汉声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说道,但一说话,还是立刻低下了头来。
“你再露出这么可爱的笑容的话,我就永远写不完这封邮件了。”他有些嗔怪地看着她。
她知道汉声是香港人,她偷偷看过他的护照,听他讲过这个大都市里面的繁华。那个年代,香港刚回归,通过蛇头偷渡去香港正盛行,哪怕蛇头要价不菲,人们还是趋之若鹜。而她靠美貌就能得到她想要的。
“你也别老羡慕她,她命好,我们和她不能比。等我26号出了粮,我们去西贡吃海鲜怎么样,要吃什么全是你话事。”
小洁终于放心地靠在她怀里,把所有重量都交给他,她点点头说:“是的,不过是他先要离开我的。”
“那是他的损失。”麦克坚定地说。
那一天晚上,小洁第一次没有得到邀请就去了麦克家,坐在他房门口等他回来。以前她总是生怕会影响到麦克的工作,哪怕再想念他也会克制自己的感情,从不轻易打扰。但她现在肿着眼眶,散着头发,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呆在他身边,得到陪伴和慰藉。
“你看,我也是一个人来的,我正准备去吧台喝一杯,不知道能否邀请你作陪?”
“怎么又去阿丽家啊。”汉声放下正在玩的电脑游戏,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就呼噜呼噜喝粥,再吃一个烧麦,再吃一点炒面,他把他碗里的鱼片夹给她,她吃的时候咬到了嘴唇,血腥味蔓延开来。
“三文鱼,带子,盐烤大虾,烤多春鱼。”
她喝多了,下楼梯的时候脚一扭,他立刻过来,扶住她,陪她等的士。红色的的士缓缓在她面前停下来,他扶她上去坐好,离开的时候,却突然伸过头,深深地却又快速地吻了她一下。
“把这杯就喝光,然后去睡觉。”
她想,这也是她每一次都会回到汉声身边的原因吧。
汉声有的时候会来看看她,像个客人一样拎着水果篮或者点心盒,她说,这是你的房子,想来就来,别那么客套,但他还是执意去买华而不实的水果篮给她。
“那就是爱了。”汉声斩钉截铁地说,他把手臂搭到小洁的肩膀上,一会儿又觉得不妥,立刻拿了下来,“我不知道我爱不爱阿丽,但是说实话,她从来不说我不上进,也不怪我赚不到钱,我打游戏,她也跟我一起打,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在了很多。”
她把有点焦的西芹鸡柳和番茄炒蛋放在桌上,说:“我今天不在家吃晚饭了。阿丽喊我们几个姐妹去打麻将,可能要打通宵。我今天下班晚,没什么时间做菜,你要是嫌不够吃就叫外卖吧。”
小洁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但看着他立刻转过头去又玩起了游戏,突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没好声气地说:“人家阿丽老公给她留下这么多遗产,现在她不愁吃,不愁穿,每天就是看电视,做spa,打麻将。我上次去打麻将,她还送了条巴宝莉的围巾给我。你要是也买得起巴宝莉送给我,我天天在家伺候你都成。”说实话,她自己也只是小会计,注册会计师的考试考了快十年也考不出,每年工资只加四百块,顶头上司是从四大会计师事务所跳槽过来的,才二十六岁,赚的钱已经是她的三倍。但她的心里有好多的怨气,她嫁给汉声的时候那么美,那么娇嫩,好多人到她工作的酒店来住一晚,只是为了看她一眼,而现在,她的生活却这么平庸,这么平淡。她还差一年才三十岁,但已经像四五十岁的师奶那样,生命一眼就看到了头,不过是凑合着把时间过完,然后等着入土为安罢了。
她原本以为离了汉声她就过不下去,但最后倒也是一天一天平平安安地过来了。现在没了汉声睡在她身边,她照样倒头就睡,打着呼噜一觉到天亮。
“她让我去她家,我以为就是单纯地填张税单,哪知道她已经买好了红酒和甜点,还有专门为我准备的拖鞋和擦手毛巾,都是全新的,从包装袋里拆出来,我一看,都是很昂贵的牌子。”
小洁打开床头灯,继续看那份八卦杂志。她一直是认床的人,只有睡在汉声身边才能睡着。汉声也知道这一点,他应酬无论多晚都会回家,凌晨两点醉醺醺的,她替他脱衣服,脱鞋子,用湿毛巾给他擦脸。他鼾声震耳欲聋,却还是知道要把她箍在双臂之间,让她枕在他的肩膀上。
“是啊。我现在每周都会去他那里一次,其他时间他都在出差,即使在香港也要开会,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也从来不过问。”
麦克是个执着地执行健康饮食的人,却喜欢看着小洁风卷残云般吃下各种串烧和海鲜。
小洁点点头:“你还是以前那样。”
麦克走进厨房开始加热串烧,桌上已经摆了蒜蓉扇贝和三文鱼刺生。她走进厨房想拿些餐具,麦克挥挥手让她去客厅等着。她拿起茶包想泡杯茶,麦克立刻阻止了:“晚上别喝茶,会睡不着。冰箱里有果汁还有红酒,想喝什么随便拿。”
和汉声在一起时候的平淡和沉默,以及和麦克在一起时候的激情和热烈。她喜欢和麦克相处,有几次,当他在快要关门的空荡荡的美术馆里牵她的手的时候,她突然就心跳得飞快。她不再每天在办公室里面消磨时间,穿洗得走形的毛衣,在茶水间里面看报纸,慢吞吞把数字一个一个打进电脑里面,而是开始给自己找不同的事情来做。麦克推荐看的几本书,她也去书店里买了回来看,看不懂也坚持放在床头,时不时翻几页,商店打折的时候她去买了胭脂,口红,驼色的大衣和脚踝部位有花纹的黑色丝袜。每当麦克打来电话,她一整天都心情愉悦,有所期待,她拿出小镜子抹上口红,然后拿起手袋关上办公室的门的时候,心里像有蝴蝶在飞。
他们也曾经是有那么多甜蜜美好的岁月的,他也曾经教她粤语,带她街头巷尾去吃香港小吃,她生病的时候,他不吃不睡彻夜陪着她,给她敷毛巾,为她擦汗。那些回忆遥远得像存在于另一个星球,而她现在对于他的感情,除了怨恨,就只有麻木和淡漠了。
“即使你不和我做爱,我也会请你吃饭,带你去听音乐会的。”麦克说话的时候一脸严肃,仿佛他的手指没有慢慢顺着她的大腿根部滑去似的。
他们依然是彼此生命中那个无可替代的携手走过一段岁月的人。而现在,他们都要和另外一个人,开始一段新的旅程了。
“想我了吗?”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像带着小钩子,一下抓住了她的心,她立刻由内而外热起来,呼吸也紊乱急促了很多,他耐性很好地一点点解她裙子的纽扣,不慌不忙,她忍不住站起来,双手一把钩过他的脖子,然后狠狠地吻下去。
小洁摇摇头,继续切水果。刚结婚的时候,他还每周都去健身房,上班的时候穿她给他买的衬衣,打领带,穿西裤。衬衣是她托朋友去美国的outlet买来的,便宜但都是好牌子,料子挺括,衬得他人看起来分外精神。但现在,他穿T恤牛仔裤去上班,只在办公室里放一套西装,以备开会和应酬。
始终还是心虚,她切水果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屏息凝神听着李汉声的动静,生怕他发现那套内衣的包装盒。
“喝什么饮料,上次你买的普洱茶还没喝完呢。你最近饭局太多了,要刮刮油。不然裤子又穿不了了。”她拿出茶叶罐子,又插上了电水壶的电源。
她听到李汉声把包扔在沙发上,又听到他打开了那台已经用了六七年每次开机都嗡嗡作响的电脑。他嚷嚷着热,让她给他拿听冰可乐来。
“那可不是。人哪有办法说变就变呢。”汉声搓着手说,他左脚提着人行道上的一粒石子,稍微有些不自然,“那说说看你呢?上次无意中听到你打电话,他的名字叫麦克是吧。”
她和汉声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平淡,下午茶和高跟鞋已经绝迹了,甚至连做爱都变不出什么花样。他要么应酬到很晚才到家,要么打游戏打到凌晨,要么早早就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她说她想要,他说等明天再说吧。她有时候买了件新内衣,想换个新姿势,他总说,都老夫老妻的了,哪里需要来这一套。夫妻间的话越来越少,一开口就是吵架,她嫌他不上进,他反驳说,“总比你留在广州的生活好不知多少倍。”他每次一说这句话,她就哑口无言,只好换上宽松的衣服去买菜,做好饭闷在锅里,出门去和其他几个师奶一起打麻将,打完三圈就各自回家。
好在怨恨很快就被紧张和期待所取代,她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麦克了,反复念着他的名字,她觉得心里像有泉水流淌而过。
她拍拍他的肩膀,说:“没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汉声开始说话,她茫然地看着他的嘴唇开开合合,他说了好一阵子,她才明白,她去见麦克的这些夜里,汉声都去了阿丽家。
她十九岁那年,在广州做酒店大堂经理的时候遇到了汉声。那时候她美得像朵花一样,不施粉黛就唇红齿白,顾盼生辉,盈盈一握的纤腰配上雪白笔直的大腿,比电视里的明星还勾人魂魄。许多客人都爱她,送她珠宝,送她钱包,她只要和人上一次床,得到的小费就多过她一个月的工资。
“说吧,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平静地问道。
她突然很生气,又很失望,把两张票扔到地上,狠命踩了几脚,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曾经梦想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如此遥远,现实从梦想的坟墓里爬了出来,响亮地扇了她一记耳光。
只是今天,她回到家,看到从来不做饭的汉声买了生滚鱼片粥,油炸鬼,烧麦,鱼蛋,各种各样的吃食,铺满了整张桌子。
“我在崇光百货的超市,今天打折,”小洁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来买一些海鲜。”
“你这么瘦,应该多吃点才好。”他宠溺地擦去她嘴边的油渍,看到她果汁喝完了,立刻去冰箱里又拿了一听给她。
小洁一惊,推开他,警惕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小洁把东西一件一件放回去,超市里全是来买打折货的家庭主妇,一个个都穿松松垮垮的师奶裤,露出壮硕的脚踝,她放回去的东西立刻被一只肥肥的手拿走了。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只手的主人,只见一张满是褶皱和横肉的脸,眼睛里全是斤斤计较和不耐烦的神色。她心里一惊,立刻从包里掏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样子,用口红和胭脂化了点妆。
“一天,你出去约会了,我吃着冷掉的饭,打着游戏却不知怎么老是输,她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她胃不舒服,一个人动也动不了,又不想叫救护车,问我能不能送她去看医生。”
她和汉声之间的情谊是如此深厚,远非漫长的时间和荒芜的生活所能磨灭。但是他并不属于她,就像她不属于他一样,而最后的最后,是他们终将分离。
汉声愣住了,他茫然失措地一遍遍问:“你不是很想要换一台洗衣机吗?”
铁门被拉开时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响吓了她一跳,她立刻换上松松垮垮的旧T恤,跑去厨房切水果。
她趴在麦克背上失声痛哭起来。麦克任由她用他那昂贵的白衬衫擦着眼泪鼻涕。等她再也哭不出眼泪,他把她带到房间里坐下,给她倒了满满一杯红酒。
“我们先做一次,如果你让我快活的话,我们就继续做。”小洁说。即使是和汉声热恋的时候,她对于做爱也不是很热衷,汉声在这方便兴趣不大,她也从来没有那种强烈的欲望。直到麦克出现,他年纪比汉声还大,相貌亦和英俊毫无关系,但却不知为何像是在她心里燃起了一把火,在她已经成为死水的生活里搅出了一点涟漪,她开始去书店买了会计师考试的书来看,又报名参加了一个补习班,她发现自己确实是不满足于和汉声的生活现状的,她心里还有些不安稳,而这些不安稳因为麦克的出现全都爆发了出来。她好多时候都特别烦躁,看着汉声吃了晚饭年复一年地坐在电脑前打游戏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也常常魂不守舍,只能一次一次打电话给麦克。他不接电话,也不回任何短信,只突如其来地打给她,告诉她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她像是又回到了少女时代,享受着生命中的无限可能性,对未来充满憧憬,并且愿意和麦克尝试任何事情。
做完爱一般都是凌晨,打车太贵,她通常是赶早上六点零五分的头班地铁,回到家,做好早饭,汉声正好拿着报纸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她便如往常喊一声:“快吃早饭,粥要凉了。”
冷气机吹出安静的风,小洁裹着轻柔的蚕丝被睡在宽大的床上。麦克已经沉沉睡去,他占据了床的一角,戴着眼罩,双手交握,胸膛微微起伏。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是一丝不苟的。
麦克是她生活中带来期盼和喜悦的新鲜事物,而汉声则是她日常的平凡的生活,是他下班回来之后的一声“今天晚上吃什么菜”,是他偶尔带同事回来喝酒打麻将时候的喧哗,她像是活在两个平行世界,并不觉得自己背叛了哪一个人,也不觉得自己非要从中选择一个人。
“她怎么样?”小洁直截了当地问道。
她在过马路的时候看到了李汉声,他的头发留长了一些,看起来比去年要年轻些,身上穿着精心剪裁过的衬衫,看上去帅气不少。
她第一次躺在麦克家温暖的大床上的时候,麦克反复问她:“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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