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能让你去。”杜风说，“王叔以国士待我，我不能辜负于他。”他猛地抓住她，掏出一颗药丸，强行塞进了她的口中，“你好好睡一觉，别的不用管了。”

不离微微一笑，这个忠诚而勇猛的年轻人若能收归己用就好。“告诉我为什么，说不定我会饶了你们。”

回头，便对着他的眼睛，被苍白的脸色一衬，那眼睛越发黑，却没有笑意。

“你是不是在药里做了什么手脚？”宁楦审视着清越的眼睛，“我知道你一直心怀叵测。”

“快起来，这样睡会生病的。”不弃笑着推醒她。

“你不怕我杀了你？”不离的眼光，象剑一样刺进清越的眼睛。

此番吴国军队的进攻纠集了倾国之兵，文顷虽然善于用兵，但寡不敌众，援军离浦城还有数日的行程，也不知是否支持得住。

“住手！”不离今天第二次用了这个词，只是这一次，居然是为了救一只猫。

“可是我不会。”不弃坚决地说，“我要靠仁义来治理国家，而不是使用这种无耻的欺骗手段。我要告诉宁姐姐，我再也不要用这种有毒的药水了。”说着，便朝门外走去。

然而才走不过数里，清越便站住了。远处传来嘈杂的马蹄声，一股烟尘慢慢逼近。

“死了的人才能种越王藤。”不离说，“而且永远活不回来。那藤蔓是有毒的蟒蛇，它喜欢吞噬鲜活的生命。”

她往京城的方向走去。听说不离就是埋葬在路边，她也该去看看他了。唯一能做祭奠的，也就是那数十片越王藤的叶子吧。

“我来谢谢你。”

那个在梦中辗转呻吟的不离。

越王藤一天天长起来了。纤长的藤蔓带着贪婪的霸气，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支撑，拼命向四周延伸。清风袭来，翻动无数翠绿与金黄的叶片，发出轻微的悉娑声。清越站在藤蔓的阴影里，慢慢摘着底部的叶片。

“可是我，真的害怕以后控制不了自己。”不弃忽然使劲摇摇头，明澈的眼光如同井水一般从干涸的井底渐渐渗上来。“不，我会控制自己的。我不允许自己变成野兽，我就不会变。你说是吗？”

清越咬着牙，把他扶到床边坐下，抽身便走。

“哦。”清越随口答应了一声，却默然，片刻方道，“你把这瓶药水带回去，宁姐姐知道怎么做。”

“参见世子！”所有的兵士一起跪倒。

“大王难道忘了，公子召黎是吴国最强硬的伐越派之一，他给女儿取这个名字，分明是清除越国的意思。”

不离拽住她的衣领，盯着她，猛地松开了手。“你当我就喜欢杀人么？”

不离挥挥手，侍卫们将杜风带了下去。然后他转到幕后，一把将清越拽了出来。

“你要离开我么？”不离笑着说，“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会留下来吗？”

不弃见她神情，微微苦笑：“那个世人眼中痴傻的不弃，不料却是个最阴险的家伙。你是为了这个难过吧？”

“我也喜欢你。”不弃拉起清越的手，轻轻摩娑着自己的脸庞。“我其实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不离，你说我和他长得象吗？”

清越回头，正看见不弃喝下那杯毒酒。心沉下去，倒是一片尘埃落定的清朗。

“停用越王藤的药水，金光消退得就快了。”不离苦笑着说，“不过那残留的毒却顽固得很，我难受了只好转移一下注意。”

厌胜万料不到不弃居然能调遣军队，大吃一惊。待见到带队的将领，方才有些明白过来：“宁将军，你是来帮女儿当王后的吧。”

“你……”清越着了慌，扶着他坐下来，“毒气发作了？”

清越轻呼一声，猛地撕开一件衣服就要给他包扎，却被不离一手抓住了。

“现在你知道自己错了。”清越冲着他的背影说。

清越怀疑地盯着不弃的眼睛，看见的却是一泓清水。

“它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不弃若有所思地说。

“我爱你么？”不离笑着，仿佛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很快全天下都会知道我是多么多么爱你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呢。倒是你那天哭着说爱我，嘻嘻，没有人知道我不过是借助你逃脱天命的罗网罢了。”

“我听话。”不弃笑着点头。

心猛地往下一沉，人却立时清醒了。杜风早已消失，那赐死的使臣却不知是否到达。救他，还来得及吗？

“不是。”杜风说，“王叔卜筮的结果说新越王就要出现了，因此派我们四处探察各王族成员的迹象。”

“给它取个名字吧。”不弃兴致勃勃地说。他似乎根本看不出清越的戒心。

啪——一个耳光落在清越脸上，直把她的泪水打了出来。“这是我见过你做的最愚蠢的事。”不离英俊的脸在清越的泪光中模糊起来，然而声音却是清清楚楚的，“你以为我专宠于你，就不信任宁楦了吗？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对寡人忠心，那就是宁楦。以后再来挑拨离间，休怪我不客气！”

“嗯。”清越猝不及防，微微有些慌乱。

“我不会告诉她。”不弃站起身来，又恢复了一贯的笑容，“我走了，我偷偷来看你，她可不知道。”走到门边，又回头过来，“我下次再来。”

“宁姐姐！”不弃仿佛忘却了刚才尴尬的一幕，欢喜地跑过去。

“很容易呢。”清越低下头，微微笑着说，“我小时候见过一个伯父，也是在越国做人质。他性情刚烈，不堪忍受越国人的侮辱，几次三番想自杀，却被看紧了。后来你猜怎么着，他一次吃饭的时候——”清越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把筷子插在鼻孔里，在桌子上猛地一磕，筷子就插进脑子里去了……”

刀剑乱纷纷落地，厌胜手下的将士也陆续犹疑着下马参拜。到最后站着的，只有不弃、清越、厌胜和杜风。

清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也是她的未来么？不，不是她的，终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毫无牵挂，所以决绝。

“我叫不弃，不离是我哥哥。”不弃的眼睛盯着清越的竹篮，“好姐姐，你篮子里是什么好东西，能不能给我瞧瞧？”

“你……”看见她，杜风吃了一惊。本来是借口搜捕她顺势将不弃擒获的，却不料她出现在这里。

“她们埋的是谁？”清越颤声问道。

“瞧把你吓的！”不弃笑起来，“来了这么多次了，你怎么还害怕？”

清越开始数越王藤上的叶子，一片，两片，晃着她的眼。终究是数不清了，就像乱纷纷的思绪。

“这是什么？”第一次的时候她就问。

“你不该气走宁楦的，她的家族还有庞大的势力。”清越一边说，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筷子。“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不杀我，自己也是死路一条。你相信王叔厌胜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宁楦看着她，此时的清越，面颊上显出妖异的绯红，与方才那疲倦的悲伤的清越判若两人。宁楦望了望仍然独自笑着的公子不弃，低低地叹了一声：“已经害死了一个，难道还要害死一个吗？”

“因为只有我看出了你隐藏的欲望。何况，我不想嫁给一个老头。”宁楦的口气缓和下来：“别想了。当初告诉她与否，结局都不会改变。来，我伺候你擦药。”

“慢着！”宁楦走到她面前，用一贯彬彬有礼却又冷若冰霜的口气说，“以后不要走出你的院子。被人看见，你会连累我们。”停了一停，又说，“有空你把调制药水的方法教给我。”

厌胜忽然笑了起来：“越鸟是不假，但又有什么用？先王不离最初也是天命所归，到最后却落得人神共弃，众叛亲离——还不是为了吴国这个女子！如今公子又想重蹈覆辙，即使做了越王，不过是把越国再弄得天翻地覆罢了。这样的越王，不如不拜！”

清越不说话，慢慢解开不弃的衣服。那华丽的锦袍下，是累累的伤痕，犹如很久以前，越宫中那个同床共枕的人。他也说过不再杀人呢，但他却是在骗她，骗她讲出了真相，然后抛下她走开。

“骗人！”清越拂开他的手，“你杀了邓公公，我亲眼看见你杀死他的！”

“是——那个在越宫里住了几十年的哑巴太监。”清越犹豫再三，终于说出来，“他也是吴国人，其实并不哑的。你不要为难他，好吗？”

“谁爱做谁做，有王叔厌胜梗在那里，谁做都不安生。”不离笑着看清越，“这不是你所希望的么？越国一乱，吴国便可趁虚而入了。”

“就算有宁楦在，又有什么用？”他冷笑着哼了一声。

车声似水，马蹄声碎。一行车骑静悄悄地走出了都城城门。

反正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

清越闭上眼，不离那惨痛的表情却又清清楚楚地钻进来，他死也不会想到她居然会真的对他下手。“让她走。”他说，明知道她已经无处可去。

“松果死了。”她掩饰一般转开了目光，“王后叫人把它打死了。”

“她说越宫的规矩不许喂养任何动物。”清越说，“天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规矩。”

“寡人心意已决，不必多言。”不离不耐烦地打断了老者的话，“不是天命抛弃了寡人，是寡人厌弃了天命。就让天下人都知道，越王不离不爱江山爱美人呢。哈哈。”似乎得意地笑起来。

“还不到最后的时候。”清越安慰着他，也安慰着自己。刺目的血色让她不由闭上眼睛，恐惧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漫上来。

“为什么？”不离这时才往那少女看去，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的脸，怀里还抱着一只栗色的小猫。

“王叔为何不拜？”不弃冷冷地呵斥着，“难道你怀疑有假么？”

“我不会杀你的。”不离象看着一个闯祸的孩子一般看着她，“我也不相信你会对我下手。你说你爱我，不是吗？”

两个人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出了书房，留下茫然的博士默默摇头，痛心疾首：“祸水，祸水啊。”

清越感觉一股冷气从心底侵袭上来。那个人，就一定要死吗？低下头，眼前却明明地浮现出他酷似不离的眉眼，还有那井水一般清澈的目光。不，不！

“所以你就杀人，杀死那些无辜的人来发泄你的情绪！”清越忽然大声地打断他，“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可原谅！”

“不！”少女绝望地扯住了兵士的衣袖，却根本无法阻拦。

“她们都是先王的嫔妃，反正在哪里都是等死。”不离的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淡然。

厌胜微微冷笑，也不答礼：“公子把她藏在府中多日还不够吗？先王的基业就是坏在这个女子手中，难道公子还想养虎贻患，直到越国因她而亡国么？”

不弃苦笑着放下了清越，站起来，看到的是所有拜服的脊背。你们——不离和不弃。他到最后也没有超过不离在她心中的地位呢，也许在她的心中，不离和不弃，永远都是搀杂在一起，纠缠在一起的藤蔓，离不开也弃不了。不像江山和美人，总要逼迫人做出足以懊悔一生的抉择。

“你叫什么名字？”那青年走到了清越面前。他在笑着，仿佛会一直这样微笑下去。他的眼睛如同婴儿般清纯无邪。

良久，一个老仆终于来开了门。打量了几眼清越，疑惑地问：“姑娘要找谁？”

满地枯叶一声脆响，一个黑衣人落在院中。还不待清越反应，已经捂住了她的口。

“是么？”不离又恢复了一贯的骄矜冷傲，“看来你知道得太多了。”

“我早知道你不是痴傻的。不过，这一次，”清越斟酌着语句，“确实对自己狠了点。”

那个宁肯用小刀刺伤自己也不愿意杀猫的不弃。

“不行，公子命我保护你，我怎么能……”杜风着急地说。

清越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现在还来拉拢我吗，没有必要浪费了。我知道你想要的是越国王位，你暗中早培养了一批党羽，只是外面人不知道罢了。”看着不弃震惊的目光，倒有些得意的冷笑，“我比你想象中要聪明，不是么？反正我已经被你们利用完了，连配制药水的秘方我都告诉了宁楦，我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好让你当着所有越国人的面杀了我去为先王报仇，收买民心。你没必要用说爱我来挽留我，我会留在这里，我等着你杀我呢。恐怕我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然而清越似乎已经呆住了，她看见了铜门后的景象——几个衣衫敝旧的女人正在院中空地上埋葬死人。她们的脸上已经失却了表情，连眼神都空洞无物，只是机械地挖掘，填土，显然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动作。而就在尸体埋下的地方，一种怪异的藤蔓正在疯狂生长。那墨绿和金黄的叶片成串地拉成经纬，织就一幅茂密的藤网，让整个院子笼罩在弥散着腐败气息的阴影中。

“是么？”清越说，一种冷冷的洞察了因果的眼神扫过膝上沉睡的猫儿。

一次王后前来探望，越王不弃只是坐着出神。

不弃渐渐安静下来，平息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任由清越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现在我明白所谓‘越鸟显灵，天命所归’的真相了，可笑全越国的人都对这种骗人的说法深信不疑。——不离，他也和我一样痛苦么？”

“我怕你闷，送它给你解闷。”不弃把怀中抱着的一只猫儿送到清越面前。一只栗色的猫。“喜不喜欢？”

他却不答，嘴唇紧紧地闭着，有些发白。一直到了书房，他才开口：“博士，帮寡人拟写退位诏书！”

“我不能说。”年轻人忽然一个踉跄，以刀杵地才勉强站稳。几处迸裂的伤口血流不止，眼见支撑不了多久。

“不——能——喝！”清越远远看见，不得已喊出来。

半年后，公子不弃正式即位为越国第二十二代越王，立宁楦为后，囚王叔厌胜。

卜筮的结果果然不祥。

“你的猫叫什么名字？”不离看着她，突然问。

“可能不只是这一点吧。”不离悠然说道。

“是吗？”不离邪气地笑了，捏了捏清越的下颏，“你这样的美人，怎么会没有利用的价值。”

“你心里在诅咒我，是么？”不离又恢复成往日刻薄冷酷的越王，把清越从怀中推开。

“她是谁？”灰衣青年笑着问宁楦。

“你说的是一个宫女吧，谁告诉你是寡人杀的？”不离眼中的戾气瞬间点燃了，“谁告诉你的？”

“不劳王叔教诲，不弃自会处置。”此时的不弃，竟然完全摒弃了以往的伪饰，对这个权倾朝野的王叔少了许多恭敬和顺从。拉了清越，牵马便走。

“那么我留着也只是祸害吧。”清越忽然冷冷地说，“反正你当初留下我不过是为了笼络杜风，现在他已经背叛了你，我就丝毫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不弃喘息着，冷汗布了一头。却窒息一般抓住清越的手，费力地说：“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来气我，难道你不知道我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杀人的吗？”

“清越。她父亲是吴国公子召黎，那又怎么样？”

清越吓得手一抖，剑掉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我知道。从他当人质的第一天，他就随时准备死去。”少女的泪水终于慢慢溢出眼眶，“其实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宁楦点点头：“他的脾气越来越暴烈了。”

“这就是天命！”他指着那诡异的图案，神经质地笑起来。

“这是……”使臣的眼光，不由朝清越看去。

不离走到清越的床边，坐下来：“今天肯不肯和我说话？”清越翻身向内，不言语。

“骗人……骗人……”清越蓦地合上他的衣襟，退开几步。“我对你没有用的，宁楦才是可以辅佐你的人啊。”

“下次，再给我带一只猫。”清越看着他走出去，眼前晃动的却是他胸前那夺目的蓝靛色刺青——四只眼睛的鸟，越鸟。

他伸手过来，她本能地向后缩了缩，然而他的手，只是撩起了她额前几根乱发。叹息着说一句：“到现在你还是这样，我说过不再杀人的。”

“你控制不住自己，是么？”清越低沉地道，“我知道你很痛苦，睡梦中你经常会呻吟，听得人心生悱恻。”

清越瞥见了几个将军凌厉得可以杀人的目光，苦笑着转身走去。到现在，她不得不背上所有的罪名，这是最简单也最合理的解释。谁会相信不离的放弃是放纵，是逃避，甚至是一种莫名的抗争呢。

猫儿喵呜一声，把他的手抓出血来。四周的兵士一片哄笑。

“看剑！”清越随手一刺，身体却往不离的剑身上撞去。如果他相信是实话，就好。

很久没有动静，却忽然传来争执的声音。清越有些不安，下了车，走过去。

“这是越国的国宝，它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清越故作神秘地对不弃道，“不信，你问问宁姐姐。”

“吴国公子召黎，是我的父亲。”少女垂下眼睛，看上去更加温婉动人。

不离象被电击一般转过头来，一只手握住了清越的咽喉，低低地咆哮着：“有些事情，你永远不要去探究。”

不离的话却仍然传过来，一字一句，逃不开。

不离摔开清越的手，朗声道：“越国第二十一代王不离，因为这个吴国的女子，身心倦怠，无心朝政。如今被神灵背弃，追悔莫及，甘愿放弃王位，流放边疆。明白了吗？”

“还好。”不弃刚说完，忽然痉挛着抓住门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体渐渐软倒。

“放心，我会让它长大。”一股寒意从清越的语气中散发出来，“总有一天，它会夺取所有的养分，驱逐所有的对手，攀成藤，结成网，我们都会在它的笼罩之下。”

“清越。”

清越在一旁看着他，手足无措。这个一贯孤傲冷酷的男人，此刻居然在她面前恐惧得发抖。她轻轻拉了拉他：“大王，我们回宫休息吧。”

清越惊呼一声，跑过来使劲拽住他的手。“你疯了！”

“又在发呆？”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笑。

“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杀了我？”清越不顾四下里仆从的慌乱，含泪问他，“反正你根本不爱我，反正你向往着能返回京城重新做大王！”

“自然，自然。”使臣陪笑着，“小臣这就告辞了。公子请回。”

百姓走后，宁楦和不离爆发了一场公开的争吵。然后，这个最贤淑能干的王后，终于背弃了她的夫君，带着几个从人，自行离开了。

“用得着下毒么？”清越讥讽地笑道，“王权的诱惑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毒。”

“陛下永远也不会那样说的，我知道。”清越说着，仍然往门外去。仿佛有一种小虫在细细地咬啮着她的心，深吸一口气，这种痛也可以忘却吧。

不离的神色缓和了一点：“宁楦为什么要打死松果？”

“你永远不会知道。”杜风冷笑道，“我知道你有疯病，你发起狂来就会杀人。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当大王？”

“他会杀人来缓解自己的痛苦。”清越垂着眼睛道，“所以历史上所有的越王都是残忍嗜杀的。”

不弃的眼光停留在清越脸上的一霎那，眼中的戾气猛然一盛，却突兀地微弱下去。他转过身跑到越王藤下，喘息着，双手紧紧抓住根部，试图把那已根深叶茂的藤蔓从泥土里拔出。

“为什么下了这个决心？”她端详着他，微微皱着的眉已经渐渐舒展了。

“越鸟，这是越国王族的祖先。每一个王族成员都有这样的标志。”

“快走吧，不杀你是我们的仁慈。”宁楦冷淡地催促着，“难得你终于肯离开了。”

“同样在吞噬我们。”不离重复着，脸上一瞬间闪过悲哀而绝望的神情。

清越却早在一旁呆住了，喃喃地道：“不离……”

“松果。”清越不假思索地道。话一出口，倒愣住了。为什么一切就象车轮，以为它转过去了，却又终于转回来。那么，眼前这个无半点机心的男子，也会重复他兄长的命运么？

清越咬住嘴唇，随即展颜笑道：“你可不能告诉宁姐姐，否则我以后不让你来看越王藤了。”

“可是他还没有杀人。”清越仿佛有些遗憾地说，“你答应过把尸体交给我处置的。”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爱你，你不知道吗？”不弃苍白的脸忽然抹上了一层红晕，吃力地说。

“哈，哈哈……”不离大笑起来，“越王的克星？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小小女子，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回世子，有一男一女逃脱，正在西街拘捕。”

不离放开了手，凝视着自己瘦而长的手指。“你应该知道，所有的王位都是靠无数生命堆积出来的。我改变不了这一切。”他的脸色极度苍白，逃一般离开了清越的房间。“留下你，只是为了对抗我自幼就痛恨的天命。”

“可是他已经死了，你杀了他，难道你忘记了么？”宁楦冷笑着，声音都已有些颤抖，“我今天放过你，你这祸国殃民的女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你走吧，别弄脏了我的院子。”

“那为什么又改变主意呢？”不离看着笼中的困兽，饶有兴趣地问。

“这个……”杜风犹豫着望了一眼清越。“那你答应也饶了她。”

“大王方才说那女子叫什么名字？”厌胜若有所思地问道。

“一派胡言！”年轻的越王怒气冲冲地道，“什么天命，寡人不信！父王听信天命又如何，还不是英年早逝？寡人偏要接清越入宫，叫他们再去卜筮，直到卜出大吉为止！”

“天命？”她喃喃地重复道。

清越抬起头看着他，怜悯的神色一闪而过。“该诅咒的是‘越鸟显灵，天命所归’的传说，你自己不过也是受害者。”她停了一停，忽然鼓起勇气说，“没有越王藤你一样是越王，为什么不从你开始废弃这个荒谬无稽的谎言呢？”

然而越王不离不过是手臂受了轻伤。杜风虽然骁勇，一旦失了先机，终于还是不敌其他侍卫的围攻。当他身负重伤倒在越王不离的寝殿上时，不离冷酷的眼光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不离愣了一下，忽然笑了。“是了，是了，连我都把这个给忘记了。”

“众吴军听了，你们公子召黎在此，若要他活命，速速退兵！”文顷命兵士向城下大喝。

“公子，你又何必见她？”宁楦迎上去，口气微微有些嗔怪。

“还是跟我们回去吧。”杜风下了马，过来搀她，悄声道，“王叔答应我了，还有转圜的余地……”

杜风又习惯性地望望四周，俯下身来：“这个公子不弃怎么也有他哥哥一样的疯病？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拼命地翻滚呻吟，撕扯衣服，还……还用小刀刺着自己。”

清越用力地拧着衣带，所有的人都是简单而直接的，甚至把不离所有的错误都归结到她身上。似乎只要没有她，不离就是天下最圣明的王了。可是除了苦笑，又能改变什么呢。

“我不需要赦免。”清越说着，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不弃靠着墙，目光扫过那毒药，虚弱地说，“我原来以为……”

一小块泥土上，便是那孤零零的绿色。和四周气势夺人的野藤比起来，显得那么荏弱和单薄。

清越拉住了他的袖子：“你要干什么？”

使臣笑起来，任由不弃陪着走出云山别馆的大门，翻身上马。“告辞了！”

“被我杀死的人，还有她们自己。”不离的声音，带着风的颤抖。“种植越王藤的人，从一开始就是踏上了死路。”

“他难道不该死吗？”不离想发火，却按捺下了，“几十年来，他害了我父王，又害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甚至怀疑我根本就不是人！不错，我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但这帐也有一部分该算在他身上吧。他要报仇，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偏要我人不人，鬼不鬼地再去害人？”

清越手中的叶片撒了一地。

“已经害死了一个，还要再害死一个吗？”宁楦的声音，又清清楚楚地传来。

首先看见的是杜风，那个忠诚坚毅的人，曾经答应过要保护她一生一世，却料不到会站在对面去。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个声音蓦地插进来，把两个人吓得各自退开。从半开的门中望出去，宁楦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笑容。

“谢什么？”清越迷惑了。

“死丫头，还是这么没规矩。”宁楦适时地走过来挡在清越面前，一边吩咐下人，“张伯，叫你管好这个疯丫头，怎么还不听？”

“我现在是王叔厌胜的手下，他救了我。”杜风说，“你知道吗，在新的越王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以王叔身份执掌朝政。”

“你们都回去吧。”不离不耐烦地抽身走掉，也不顾宁楦的眼色。“那个王位，谁想做你们就保谁做，反正我是不会再回去了。”走过来，携了清越的手，柔声道，“外面风大，小心吹病了。”

“那是一种叫做朱砂的红色粉末，溶进去根本看不出来。”清越象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

“回世子，文将军吩咐将吴国人质带上城头，当众斩杀，以灭吴人志气！”小军官毕恭毕敬地答道。

“陛下就下了决心吧，只要同意杀了那妖女，我们就保大王复位！”看见她来，居然没有人避讳。

“否则你就会杀死我，是么？”仿佛做好了准备，清越平静地说道。

不离有些厌倦地离开了城头，正听见几个士兵的呼喝。刚才所见的少女，退到墙角，充满敌意地看着面前的越国兵士，手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只猫。

“是，是。”张老头垂着头，一把把清越推进了后堂。

就那么等着，心里却是悬的。那个人，也不知道好了没有。于是苦笑起来，来这里，本来不就是为了害他么，怎么反倒不顾一切地去救他呢？

“我有什么不能忍的？”不弃直着眼盯着清越，用一种满不在乎般的口气说，“你知道是谁把我流放在这里吗？就是我的亲哥哥不离啊。九岁的时候，因为我和他争夺一件东西，他拿起案上的铁尺一下就把我打得头破血流。我捂住脑袋，血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我仍然看见了他身上金色的越鸟——我所没有的金色，我所没有的天命！或许是他记住了我眼中的仇恨，即使我以后一直装疯卖傻，他仍然一即位就把我流放到这个坟墓般的荒园里来。我已经忍了十多年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含笑拉起清越的手，“即使知道你天性凉薄，你来这里只是想害我，我还是收留了你。你说，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身体还未痊愈，一口气说了太多，竟有些喘息起来。

他怕疼一般缩开去，脸色有些阴沉：“你听过‘越鸟显灵，天命所归’这几句话吗？只有上天选定的越王才有这样的奇异金光，旁人无论如何无法伪造，因此没有人能夺走我的王位。”盯着她，“没有人能够。”

不离竟似被她逗笑了：“怎么总幻想我要杀你？”

“我不会杀死你的。”不离昂起头，挑战一般朝天上看去，“如果真要惩罚你，我就让你去种越王藤。”

不离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个勇猛的年轻人，毫不回避那人眼中燃烧的仇恨。

嗤地一声轻响，有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剑掉了下去。

“告诉我，到底谁是这里的主人？”清越忽然站直了身子，平视着宁楦问道。一种古怪的神情象火苗一样从她脸上窜起，在宁楦的眼中，就像——疯子的冷静。

“你哭什么呢？”不弃走过来，憨憨地笑道，“我这样做就和不离不一样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喜欢我了呢？”

“她说得对。”不离逐渐露出厌倦的神情来，“这个宫里有很多东西你是不知道的。”

“是我多事。”清越萧索地说，“其实你们早就做好准备了。”抬头看着他，这个人，居然明知是毒酒，也若无其事地喝下去。那胸中的城府——心里不由一沉。

“我刚才梦到了我父亲。”清越低低地说。

清越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即使他现在来杀了她，也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是你？”黑衣人忽然愣住了。

“杜风。”她低低地叫出他的名字。

“这就是你想送给我哥哥的东西？”不弃好奇地摸了一下那叶片，“这是什么？”

“喜欢。”

“我要见这别馆的主人。”清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自己都能感觉到这笑容的生涩。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笑过，恐怕已经记不起来了。

“可是，这并不利于我们吴国啊。”清越忽然说，明知道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他死了，越国少了一场大乱，政局反而稳定下来。”

“王叔多虑了。”不离颇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并非被那女子的容貌所迷惑，我只是想，留敌人之女在身边，可以提醒我时时不忘吴越两国的争战。”

清越低低地答了一句：“其实这就够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雾气，遮盖了她真实的表情。

“即使如此，大王还是小心为好。”厌胜望着年轻气盛的侄子，露出莫测的笑意。“连王后都说，那个女子天性凉薄。”

“我不需要原谅！”不离捏着清越的手臂，快步朝寝殿方向走去。“父王死的时候，我以为再不会有人逼着我用那可恶的药水擦洗身体了，我终于可以从这个恶梦里挣脱出来了，可是，这根本就不可能。我坐在王座上，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恐惧，而除了这个天命的标志，我一无所有，随时都可能被四周虎视眈眈的人一手扯下来，跌得粉身碎骨！我反而比以前更加频繁地使用越王藤，而我所遭受的痛苦也与日俱增。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不离忽然抱住头，声音突兀地低沉下去。

“我愿意是陛下杀的最后一个人。”清越平静地迎上那剑光，微微把头仰了起来。

清越把刚送来的猫儿抱过来，怜悯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很难受。杀了它，你就会好过一些。”不弃梦游一般把猫接过来，手指卡上了猫儿的脖子，戾气又象深埋的火种，死灰复燃。他的手指已经渐渐收紧。

情到浓时情转薄。便担了这凉薄的虚名，又如何？

清越淡淡一笑：“你说越王藤吗，我本来就是为你种的啊。”

身边的不离睡得很沉，发出惯常的细微呻吟。清越伸手抹了抹不离紧皱的眉头，他微微动一动，却没有醒过来。也难怪，白天在朝堂上为了治理海塘的问题，和王叔厌胜闹得剑拔弩张，却终于要让步。头痛了半天，是该睡得沉了。

清越有些慌，点亮了灯。不离还在那里站着，掐住自己流血的手。

清越忽然想起来，不离以前曾经给她提过自己的同胞弟弟，从少年时一次重病以后就变得有些痴傻了，却不想他竟然一直住在这“云山别馆”中。清越的眼睛里再度闪过那奇异的光，揭开竹篮的盖子，笑着对不弃道：“你看看，这是什么？”篮子中是一株被泥土精心封好的植物，藤茎上长着对生的叶片。叶子是普通的椭圆形，正看也是普通的翠绿色，但奇就奇在叶子的背面竟然是金色的，闪着一种幽幽的磷光，流动着，象夕阳照射下湖面的水纹。

清越咬着牙说，“如果我真要杀你呢？王叔厌胜答应我只要杀了你，就可以送我回国。”

“陛下要伺候么？”几个当值的宫女从梦中惊醒，在门外问着。

鲜血飞溅。不离捂住胸口，淡淡苦笑着，“你终于可以回国了。”

“啊……”杜风痛得眼前一阵发黑，却依旧倔强地说，“你……永远不会知道。”

杜风警觉地往四周看看：“就你一个人？”

很久以后，清越得知上面这一切都是不离的特意安排。

“你怕他还没死，是么？”宁楦克制着自己的怒意，用一贯优雅而高贵的口气说道。

清越抓住他的手，眼光却停留在他胸前的越鸟刺青上。现在那四只眼睛的鸟儿已经开始泛出淡淡的红光，盖住了原本的蓝靛色。随着药水日复一日的擦拭，这片金红的光泽将越来越显著，一个新的天命所归的越王便产生了。天命，原来就是这么简单。清越忍不住笑了笑，泪水却不可遏抑地涌了上来。

越王藤日益茁壮起来，而清越却日渐消瘦下去。每天都在这个小院子中，除了配制药水，便别无它事。只剩下回忆。于是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或许，真还不如在那个时候就死了。

清越的眼光，却落在胸膛上的累累伤痕上。“你这是怎么啦？”她胸中一紧，焦急地脱口而出。

宁楦不再回答，背转身去叫了一声：“送客！”

“你不要这个样子！”不离猛地把清越紧紧箍住，“我宠幸你，就是因为你和宫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她们都是那么恭敬柔顺，知道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也要笑！如果你也是一样，我干脆让你去冷宫种越王藤算了。”

“怕了么？”不离有些意料之中的嘲笑，“是你自己坚持要来的。”清越默不作声，只是有意地拉开了距离。

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清越撩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会稽。他们要去的“云山别馆”，听说是专门流放王族的地方，荒凉死寂，就像活人的坟墓。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去，叹道：“居然有这么魅惑的颜色。”

正在这时，无知的猫儿乖巧地舔了舔不弃的手背。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发怒，算是默认。

“你是冷了。”清越抬头温柔地看着他，“到屋里避避风。”说着，拉了不弃的手，走进阴暗的屋子。

“我也成全你做吴国的英雄吧。”不离冷笑着把清越拉起来，飞快地冲出寝殿。

“我记得这是第五只猫了吧。”不弃把猫从怀里放下来，“现在这附近的猫都快被我搜罗光了呢。”

你们。

“可是这个疯傻之人，居然就是未来的越王！”杜风带着惊异的神色说道，“越鸟真的在他身上显灵了，难怪他不肯让我们检验。”

越国世子不离在浦城之战最激烈的时候从城头离开。作为守将文顷将军的监军，不离明白自己不过是起鼓舞士气的作用。

“把猫放下！”一个兵士走上去便去强夺那只猫。

“老子今天非杀了这个畜生！”那兵士脸上挂不住，夺过猫来，就往墙上摔去。

……

万料不到她会笑，不离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也是人质？”

越王不弃对王后礼敬有加，却经常夜间独宿。

“是的，你，你还杀死了小艾，”杜风的泪水忽然滴落下来，滴进他身下的血泊中，“那样清纯无邪的女孩子，你居然亲手杀死了她！”

“慢着！”一个声音蓦地传出来。“宁姐姐，我要看看她带的是什么好东西。”说话之间，一个灰衣青年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清越暗暗叹了口气：自己的赌注，押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也不知值不值。

叫做宁楦的女子浮起淡淡的笑，声音清冷地说：“你来做什么？”

“你想留在这里？”宁楦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行，现在全国都在搜捕你，你留在这里会给我们添麻烦的。”

“所有的人质都顺从地上城了，为什么单单你要抗拒？怕死么？”不离故意问道。

在吴军的猛烈进攻下，浦城终于失守。越军撤退的前夜，所有的吴国人质奉命一律处死。

“你没事了？”清越看着不弃，感觉他就像越王藤上的一片叶子，辉煌而荏弱。犹豫一下，终于伸手扶住他，“进去坐吧。”

“我这就是在保护你。”杜风有些愧疚地道，“你知道吗，你现在是全国通缉的要犯，根本不能露面。你还是安心在这里躲着，等王叔厌胜做了真正的越王，我就求他赦免你。”

“不，我不跟你们走。”清越挣扎着，大声说，“我知道你们的阴谋，我不会帮着你们害他……”

“不是后悔。”越王不弃道，“我只是在想，当初一直没有告诉她，不离不是她杀死的。”

“我么？”宁楦颇有深意地看着她，“我要叫你一声妹妹呢。先王在的时候，就选定我作为不离的王后。”

清越苦笑一下，他永远是不明白她的。或许这个人永远不懂得爱是什么吧。“如果陛下想复位，就请杀了我吧。”她看着他憔悴的样子，疼惜便慢慢地扩散开来。眼前这个人，早已磨灭了当年骑马的英姿——是为了她么？

宁楦走后，清越看到的不离已经失魂落魄。他不再和她说话，也不再见任何求见的人。白天他一个人坐在车中，晚上也不让她接近他。他迅速地瘦下去，苍白的脸上只有眼睛黑得惊人。

是该走的时候了。清越悄悄离开云山别馆的时候，回头往门中的深宅看了一眼。那个人，现在应该还是在睡梦中吧。

不离不说话，放开了清越，俯身拾起了佩剑，大步朝门外走去。

“我原来以为……”不弃仿佛没有听见，继续说着，“你并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他慢慢地站起来，往外走去。

“我不骗你，我不骗你。”不弃努力说着，“即使我骗了那么多人，我不会骗你。我要用仁义来治理越国，我不会杀人，更不会杀你！”

清越感觉到一股极度的寒意从不离眼中流淌过来，冻住了她的泪，她的心。他是早已看破她的，这个天性凉薄的吴国女子。

“反正也是无事。”不弃随意地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每次送猫过来，原先的猫恰好都跑掉了呢？”

无法辩解。清越点点头，转身走开。

“参见大王！”宁将军带头，所有的兵士齐齐下拜。

“我叫宁楦。”那女子携了清越的手，一双妙目早把清越看了个通透。“你知道吗，世子不离现在已经即位为越王了。其实我们放弃浦城，主要是为了让世子赶回来继承王位。”

“我恨他。”越王不弃说着，抚摸着额头上一个多年前的伤疤。

“要追回她，除非杀了你。难道你愿意？”不离怀疑地望着清越。“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不离拾起剑，递给清越。黑暗中，他的眼里有亮闪闪的东西。

“可是他缺少最有力的证明。”不离冷笑着说，“越鸟不会青睐于他，臣民也不会服气的。在他们眼中，有着金色越鸟标志的才是真正的越王，才是高高在上的神。”

“到这个时候，你还是要杀我么？”他的声音，透露着发自内心的悲苦。

这是越宫最为偏僻幽冷的角落。荒败的宫墙散发着霉烂的气息，大老远就让人心神不安。清越不由朝不离的身边挨紧了一些。

吴国公子召黎高高地立在城墙上，大声说道：“来的可是段将军么？我平生志愿，就是灭掉越国，这个愿望就请段将军为我实现吧。”说着，趁卫兵不备，一头栽下城去。

“你怎么知道？”不离把她抱得更紧了。

清越叹息了一声，手臂环上他宽阔的肩，感受他急促的呼吸，看着他的脸慢慢俯下来——那酷似不离的脸。

他说：“我没有能保护你，也没有能为你报仇。”

“不要给我提当初！”清越严厉地说道，“你现在换了新主人了，可我还是自由的。我不要他死，你别拦着我！”

不弃明亮的眼睛在清越的眸子里看着自己的影子，怯生生地说：“如果——如果你是因为害了他才想着他，那么我愿意你也害我。”

还只三更，整个越宫一片寂静。

“原来只是为了我，”清越轻轻笑道，“真是好借口。这样，王权的旁落，王族的内斗，两国的仇恨，都被看似香艳的爱情遮盖了。后人又多了一段好嚼舌头的典故了。”

“杀了她，杀了她！”一些士兵开始窃窃私语，渐渐这声音开始响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凌厉地逼视着那个孤独的身影。厌胜看着不弃慢慢滴落的冷汗，心中有些得意。一切也还是在他的算计之中。

“去吧。”不离挥挥手，策马前行。西街？那可是他回府的必经之路。

清越一把拉住了他。“我本来一直怀疑你不是傻子，现在你却变成一个真的傻子了。越鸟显灵的说法早已根深蒂固，你又没有任何可以倚仗的实力，若再不用药，真的是要在这里等死了！”

“放开她！”几匹马飞驰而来，当先一人厉声喝道，“杜风你好大胆子，居然敢对夫人无礼！”

不离赶到的时候，将军文顷已经在城墙上砍杀了两名吴国人质，然而吴军的进攻仍未停止，越国守军已经开始显露疲惫之态。

不离的手挽上了她的肩头，稍稍用力，把她拉回来。一边用钥匙开着生锈的锁，一边看着她，有故意做出的威严：“你跑不了。”

“这个我不管。”宁楦咬着牙说，“可是你不准再勾引他！他是个实心眼，怎么敌得过你的手段？那一个已经晚了，这次我可不会再放过你。”

“刀下留人！”一骑快马飞驰而来。

宁楦倒有些意外。“大王是得知杜风不过是你的家臣后才决定的。他答应过杜风要善待你，这样也好让杜风安心效力。不过到底是否能进宫还得看卜筮的结果，我们可不愿意让不祥的人接近大王。”

不离勒住马看着，嘴角露出淡淡的冷笑，明知故问：“你们这是去哪里？”

“你们不能杀她。”年轻人的姿势，仍旧回护着身后的少女。

“可是我要她留在这里。”不弃蹲在地上，仍然在研究着越王藤。“我喜欢这种草，我要整个馆里都长满这种草。”

“你看到了什么？”清越的心又绷紧了。

“赶这两天，就宁可放弃一座大好城池么？”清越有些不解。

“厌胜的真实意图，是想杀死未来的越王，自己好独霸朝纲么？”清越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

不离哼了一声，径直走到门边。

“是他让你来的么？”清越忍不住问道。虽然知道唐突，却还是忍不住。

“我偏要看看，究竟这克星有多厉害。”不离烦躁地把一个杯子摔得粉碎。

一伙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仿佛一切都预先排演过一样。清越在一旁看着，帮不上忙，也没有人理她。想去探望不弃，走到门边，始终没有进去。

“这是自然。”不离将清越搀扶起来，峰回路转的惊骇让她脸色苍白，越发惹人怜爱。“我会好好善待于她。”

“你来做什么？”清越的神情，依然十分紧张，显然没有从方才的梦境中恢复过来。

“你以为什么？”清越冷笑着，“宁楦说得对，我本来就是来害你的。凡是想当越王的人都该死！”

清越在一个昏晦的傍晚来到了那座荒芜的宅院。抬头看看朱漆斑驳的匾额，上面“云山别馆”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走上几级石阶，清越握住了生锈的门环。敲几下，沉闷的声音便扩散开去，门前几只野雀扑棱棱飞开，直把人的心搅乱。清越停了手，长长吸了一口气，心仍是扯得有些痛，不由挽紧了手臂上的竹篮。

“我今天和王叔又吵翻了，他说我不配做这个越王。满朝文武都帮他，连国丈宁老将军都不为我说话，弄得我……真是下不了台。你知道厌胜那老家伙说什么吗，他居然说越鸟已经把我抛弃了，问我敢不敢解衣示众。他知道我的金光消失了呢，本来这个只有你知道的。”清越的背影颤抖了一下，却立刻平静了。

“你没有放朱砂吧。”看着王后蓦然沉下的脸色，越王不弃连忙陪笑道，“只是一个玩笑罢了。”

厌胜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有些动摇。那宁将军思忖片刻，对不弃道：“公子，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何况她还是杀害先王的元凶。如此狠毒的女子，公子你看着办吧。”

老仆也不多问，侧身让清越进了门。门中的景况，比起外观更是萧瑟。荷花池早已枯了，池底干裂如龟甲，而石板缝中的野草，也长得有齐膝高。这院子，当真还有人住么？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清越眼中流下来，伸手一抹，是血。

“死，哪有那么容易！”他忽然冷冷地冒出一句话来。

“因为神巫预言我是你们越王的克星。”那少女走出来，抬着头清脆地说。“杜风，不用拼命了，我跟他们去就是。”

“不是我们，是公子不弃躲躲闪闪。他装疯卖傻，就是不肯让我们检验他胸前的刺青。因此我只好在夜里偷偷来窥探。”

“到底是谁在造谣？”不离气得浑身发抖，顺手拿过一壶桌案上的酒，慢慢浇在杜风的伤口上，“到底是谁？”

一个中年人从人质队伍中走了出来，虽然被反绑着，仍然一派气宇轩昂。

不弃的背影，在门槛上绊了一下，终于跌跌撞撞地穿出走廊，越过藤架，消失了。

来到这里已经有五六天了吧，每天除了送饭的老仆，再没有见过其他人。可是清越知道自己并没有被遗忘，她能感觉无数的眼光正在暗处静静地窥视她，就像在欣赏罗网中扑腾的鸟儿。

杜风有些无措，求情一般朝策马上前的王叔厌胜望去。

“你凶狠残暴，天下人都恨不得你早死！”杜风叹了一口气，“可惜越人都敬畏你所代表的天命，不敢动手。”

“是的，我们一直就是互相利用而已。”不弃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眼神里混杂着疯狂和痛苦，大声说道，“一个爱王权的人是不能去爱别人的，不离不相信，所以他死了，我本来以为……可是我现在却不得不相信了。”猛地一剑刺出，穿透了清越单薄的身体。

“可是它现在不是同样在吞噬我们吗？”清越喃喃地道。

清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喜欢你。”

“所有的人质都带来了吗？”

清越忽然坐起来，盯着他：“你不做越王了，谁做？”

“你不喜欢我吗？”不弃有些委屈地说着。

“那是因为他不肯杀人。”清越咬得嘴唇都开始发白，“他是个傻瓜，无法摆脱控制，只能自己多吃苦头。”

刀剑相交的声音由远而近，不离看见数名兵士正在围攻一人。那人浑身都是血迹，犹是勇猛异常，一柄军刀舞得密不透风，护着身后一个少女。

“王叔专程送来的酒，我怎么会不喝？”不弃笑嘻嘻地对使臣说。

他穿衣服的时候她总是盯着他胸前的刺青，那是一只四只眼睛的鸟，泛着奇异的金红光泽，宝石般熠熠生辉，仿佛活物，随时可以舞动飞翔。

不离笑了笑，继续说：“我当然不肯受他侮辱，你猜我说了什么？我说越鸟确实离开了我，我确实不该做这个越王了。不过王叔你想当越王也不行，天命也没有青睐你啊。然后我把王冠放在案上，就回来了。哈哈，可惜你没有亲眼看见，当时那老家伙脸上的表情。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痛快的事呢。”

是几个武将模样的人围着不离和宁楦说话。那个面熟的，自然就是浦城之战中的守将文顷将军了。

清越猛地坐起来，惊骇地往后退缩了一下。她的反应倒把不弃吓了一跳，也不由自主退开一步。

“哦。”清越应了一句，杜风终于还是投靠了厌胜。“你又是来行刺的吗？”问这句话时，心情无端地紧张起来。

清越再次点点头，走回去。眼前是不弃望过来时复杂的目光，似喜似悲。一种抑郁以久的情绪从心头升起，直冲上来，但眼睛里涩涩的，再没有一滴泪水。只有生生地，咽下去。

“我又来了！”院门吱嘎推开，愉快爽朗的声音闯进来。

“想不到新来的那只猫预先发现了自己的命运。”宁楦嘴角带着冷笑。

“又想她了？”王后微微冷笑，“是不是后悔杀了她？”

转身的时候，她没有听见，不离喃喃自语：“我不爱你……谁说的？”

“这……”年轻人欲言又止，放开捂住伤口的手，举起军刀，加倍警惕地盯着不离。

不及细想，清越光着脚跑出房门，跑出小院，往前厅跑去。尽管知道自己是通缉的要犯，根本不能在人前露面，但现在顾不得了。

“云山别馆”本是越国先王的宫殿，却不知什么年代起就荒废了。清越来到的时候，馆中疏疏落落已经没有多少生气。

“在宫里可住得惯？”

周围的宫娥太监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清越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专爱的宠妃，越王与她日日欢爱不绝。

“不错，”那位宁将军昂首答道，“公子不弃已经答应，即位后立我女儿为王后。何况，越鸟已经显灵，公子不弃是真正的越王，王叔就不要逆天而行了。”

“你……”清越怔怔地看着他，竟然真是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忍不住说，“你不杀了我么？你的秘密，是我让杜风向外传播的。”

多活这些时日，是她自己想要的惩罚。清越想着，想哭，眼中却涩涩地没有一丝水份。越王藤的药性是越来越重了。

“因为我发现发作时杀人的，只有父王和我。也就是说，以前的越王都可以不用这个自残的法子。一定有办法祛除越王藤里的毒素，我一定会找到这个方法的。你说是吗？”她看着他欢喜的模样，自己也欢喜起来。此时此刻，他抱着她，她是他的妻子。父亲和吴国，都成了记忆的落叶，被这欢喜埋进了泥土。

“陛下又骗我了。”清越悄悄擦了一下眼角，走出门去。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我要做吴国的英雄，陛下的感受，我是不在乎的。”

趁着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看他，不弃摊开手心，那是一滴红色的眼泪，很快就被另一滴泪水冲淡了。

“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为什么会选中我？”

院门砰地一声被什么东西撞开了，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喜欢的。”

一个小小的石臼，把叶子放进去细细地捣。纤细的手腕一上一下，脸便藏进那光影里。

不弃却不忙着走，蹭过来对清越笑着说，“你把那些猫儿藏到哪里去了，好像它们全都叫做松果，对不对？你不告诉我，我今天就不走。”

她有些畏惧地垂下头，摆弄着衣带上的流苏。“我很害怕。”

杜风的手费力地握成拳头，声音嘶哑地说：“可是我原本确实打算效忠你的。”

“象。”清越说着，看着眼前这个天真的大孩子，眼睛里有些涩涩的感觉。“可我害了他，我也会害你。你不怕吗？”

清越仿佛没有听见，只把那个瓷瓶递到宁楦手上，“照以前的方法给他用。”

悄悄下了床，清越摸索到了不离的佩剑，沉吟再三，终于拔了出来。轻轻一挥，剑身映出一道寒光。

不离看了一会，微微点头，叫了一声“住手！”，越国兵士立时退走，在不离身边围成一圈。

不离这次脸色变了：“你终于说了实话。”他叹息一声，也把佩剑拔了出来。

她凄然地看着他：“你答应过我父亲要保护我的。”

翌日，越国世子不离带着新进侍卫杜风和清越离开浦城，启程回转都城会稽。

“我……想知道他在不在这里。”清越的口气，明显地低了下去。

“我什么时候进宫？”清越平淡地问。无喜，也无悲。

“没有越王藤我什么也不是！”不离冷笑起来，“你以为我就甘心忍受这种濒临疯狂的折磨么？每当毒性发作的时候我嚎叫，挣扎，撕咬，就像是一条狗！没有人知道至高无上的越王也会蜷缩在无人的角落里发抖，狠狠地诅咒带给他王权和痛苦的天命。这种折磨从我记事以来就像恶梦一样缠绕着我，让我永远感受到被天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和无助……”

“有意思。”不离笑了笑，竟策马回转。以斩杀人质为要挟，并不是时时灵验，此番吴军会不会投鼠忌器，还未可知。

不弃颓然停了手，痛苦地把头往墙上撞去。“难道没有它，我就不能当上越王，就要在这个破园子里等死么？”

“为什么又不理睬我了？”不弃忽然摁住了她握石杵的手，“你还在想着不离，是吗？他那样幼稚那样乖张的人，我哪一点比不上他？”

她转头不看他，幽幽地说：“来越国做人质，哪一天不是面对死亡？”

“你怎么会在这里？”几乎同时地，两个人彼此问道。

那个骑在马上英姿勃发的不离。

清越等他笑完了，才正色说道：“我接到了吴国的命令，让我现在就杀死你。这样我的任务圆满完成，就可以回国了。”

他们终于来了。清越根本没有多想，站在路中间，等待。

“你要干什么？”不弃被吓坏了一般退缩开去，慌乱地系着衣带。“你想陷害我，我知道，宁姐姐告诉我的。”

“够了！”不离勃然大怒，“你以为我就不记得吴越两国的世仇了吗？你以为我就不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说是我的克星吗？你说，我留着你，是为了什么？”

进了前厅，老仆便退去，留下清越一个人，也没有茶水。整个宅子寂静无声，恍惚只有远处几声乌鸦的啼叫，颤巍巍地撩动人的心弦。清越立在厅正中，垂眼看着自己臂上的竹篮——上面加了盖子。就这么等着，空旷的厅中仿佛再没有别的活气，于是从心底里隐隐地泛起寒意。

使臣脸上紧绷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一下，挤出一个殷勤的笑容。“公子喝了，小臣也好回去复命。”不弃端起酒樽，举到了唇边。

“哦？”不离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平静的反应，“他死了。”

“是你？”极度的震惊让清越后退一步，看着身前这个面如寒霜的美丽女子，“宁楦，怎么你在这里？”

杜风被反绑着跪在地上，等待着处决的号令。他的身旁，清越也跪着，那只叫做松果的猫儿匍匐在她的脚边。

“那为什么又躲躲闪闪？”清越有些怀疑地盯着杜风。

“你现在还是越王。”清越说，“你死了，我们会嫁祸给厌胜，越国就会大乱。”

“让我看看，就看一眼，好不好？”不弃向宁楦哀求着，拉着她的衣袖不断地摇动，这种小孩子的动作和他成熟俊朗的外表配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

第三瓶药水从清越手上交给宁楦。

“哦。”清越仿佛早料到这个结果，也不觉意外，只是轻轻抚起怀中的猫。“那么你又是谁？”

“你终究还是关心我呢。”他有些得意地笑了，“你怕我就这样毒死了，是吗？”

“你后悔了。”清越终于忍不住说道，“离开了王权你才知道你是多么向往它。”

“他不能死。”清越霍然站了起来，“我这就去告诉他。”

一个月后，杜风的第二次行刺又以失败告终。在宁楦的安排下，杜风还没有来得及进入不弃的房间就已毙命。

她慌乱地点着头。或许，从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那马上的英姿就已经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生命。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断的怀疑，不断的否定，那种难言的缱绻却总是无端地冒上来。原来，她一直都是爱他的，怪不得那么多次机会她都无法下手。清越满脑子都是和他厮守终身的念头，终于说了出来：“其实，那越王藤的毒性并没有这么强，是有人在……在药水里下了毒。”

“走好！”不弃站在门边，含笑摇手。直到车骑去得远了，才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自然是要送一送的。”不弃笑着拉住他的袖子，“我有求于你，你又是王叔的使臣，我若不送，宁姐姐回头又要说我了。她那么凶，我可害怕她。”

“你说得对。”杜风低下头，沉思道，“可是传信的飞鸽已经放飞，使臣明天午后就会来到。”

“在哪里？”不弃的眼光顺势看了下去，忽然发出一声惊骇的叫声。越王藤根部的泥土已经被刨开，露出一具开始腐烂的猫尸。

那个眼神清澈如婴儿的不弃。

宁楦斜眼看了她一眼，让清越体会到自己问话的浅薄。“世子若是晚一天回来，就不光是放弃浦城，而是放弃整个越国江山了。”

“你胡说……”不弃怒道，但厌胜不待他说完，转身对宁将军道，“宁将军爱女心切，让人感动。只是看公子不弃的情形，又已经被那祸水迷惑。令爱即使重做王后，仍然是独守空闺，最后连后位也不一定保得住呢。将军一家，不过是为人作嫁罢了。”

“你带我去哪里？”她惊恐地问。

博士吓了一跳，颤巍巍地说：“陛下，恕臣直言。昔日夏桀宠妹喜，商纣宠妲己……”

清越再也忍不住，扑到柱子上无声地哭泣。她究竟是成全了他，还是害了他？但是现在，她已经无法收手。

“这个你不用管。”清越有些胜利地笑道，“但我知道你们需要它，不是吗？而且如何栽培运用，也只有我知道。”

“神巫的话也有不灵的时候。”杜风绝望地说了一句。排在前面的人质已经开始被处斩了，鲜血蜿蜒流动着，染上了杜风的膝盖。

“哪里都比他好。”清越柔声说，“所以你要听宁姐姐的话，不要到处乱跑。”

“你是在嫉妒我吗？”清越轻轻笑着，“不过你真正爱的，只是王后的名分吧。”不再看宁楦的脸色，她慢慢地向前走去。虽然不知道能去哪里，却不能留下了。不弃不会原谅她，她也不会再连累他。

“那也是你能忍。”清越随口说。

“慢着！”清越盯着厌胜，清晰地道，“没有什么隐情，你也不要指望我诬陷公子不弃。先王是我杀的，我愿意现在就领死。”

清越对着镜子扮出一个标准的笑容来，保持着走到不离身后，手臂环上了他的肩：“又生气啦？”

清越慢慢握住了不弃冰冷颤抖的手，放在他的剑柄上。“请现在就动手吧，否则你也只有死。”她勉强做出笑容来，“其实我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越王藤的毒性已经侵蚀到我的内脏，那是无药可救的。”剑身已经拉出了一半，不弃的手指慢慢握紧了。“趁我还有一点利用的价值，动手吧。”清越说，“我们一直不就是互相利用吗？”

“我送了礼物给你，该可以让我看看你的宝贝吧。”

不离的心莫名其妙地颤动了一下，看着她，涌起一种怜悯来。“你叫什么名字？”

“王叔厌胜？”清越有些领悟地说，“他暗中一直在削夺陛下的实力，是吗？”

冷风吹过来，掀起不弃的袍角。他有些瑟缩地望着旁边这个年轻而绝望的女子，嗫嚅道：“你不要吓我，我害怕。”

“这是什么妖物，决不能再让它留在世上害人！”不弃推开清越，一时却也无法将越王藤拔出。

车骑继续上路，清越开始不敢正视宁楦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起作用了吗？”清越问道。

“陛下自己说过，留下我，是为了对抗你痛恨的天命。”

清越推开那剑柄，不离却又塞过来。两个人在黑暗中无声地动作，仿佛那剑是被炉火烧红了，会灼伤了手，更会灼伤了心。

“是谁下的毒？”不离的手，轻轻抚摸着她。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清越抗拒着铺天盖地的黑暗，挣扎着说，“我第一次见到……你们，你们……真好看……”

他的唇掩住了她的口，那种冷便侵蚀进身体里来。他比她还要冷。

“你走。”不离坐倒在地，看着她，对上前的仆从摇了摇手。“让她走。”

“放心，你会如愿当上越国的王后。”清越摘下一片越王藤的叶子，攥在手里，“其实从种下这藤蔓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也不都是恶梦。”清越停了手，看看他，眼睛里有一种朦朦的雾气。“这越王藤的药性越来越重了，你以后还是少来的好。我要的猫，让下人送来就好了。”

不弃踱出来，看着这个英勇的死士，叹息着问：“他最后说了什么？”

“陛下应该清楚王后的价值。”清越反驳着，“陛下以前是太冷落王后了。”

“我早已经不是越王了。”不离说着，撕开了自己的衣襟。“你看，越鸟已经把我抛弃了。”

桔黄的灯光下，他胸膛上的刺青却不再发出夺目的金光，而是隐隐地泛出蓝靛色，普通的蓝靛色。曾经在他身体上活着的越鸟，此刻灵魂已经死去。

兵士俯首退开，少女抱起猫，把脸贴在猫儿光滑的皮毛上，生怕别人再把它夺去。

宁楦给清越安排了一个最隐蔽偏僻的跨院，一走进，铺天盖地的藤蔓便缠绕过来，仿佛连喘息的余地也不给人留下。夜晚的时候，清越独自站在这漫天的罗网中，看着上方支离破碎的星空，整个天地寂静得象一个坟墓。

“姑娘又是从京城来的吧。”老仆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终于有人来看望她，却是清越不认得的一个美丽女子。态度温柔可亲，却始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骄矜。

“快扶公子回房。”宁楦沉着地指挥着，“让你们准备的解药熬好了吗？赶快给公子服下。把西厢房候着的医生都叫来。”

“是王后告诉我的。”

“你……”不弃的脸色更加苍白，靠着墙，却说不出话。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去擦嘴角涌出来的血。

“不错，先王被害，民愤极大。我们请夫人回去，还望夫人告知隐情，是否另有真凶。”厌胜应变道，“来人，请夫人上马。”

刀架上了杜风的脖子。“来世，我再保护你。”他轻轻地对她说。

“惯。”她依旧简短地道。

“请公子召黎！”文顷犹豫再三，终于发令。

“可是如果我要杀你呢？如果是我让你这样痛苦呢？”清越笑着，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小瓷瓶。倒在手心里的，是红色的粉末。“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朱砂，是我特地加在你的药水里的，它可以让越王藤的毒性加剧数倍，也让你的痛苦加剧数倍。我本来就是想造一个残暴的嗜杀的越王，我不要你在这里满口仁义道德！越国人都是我的仇人，我就是想看到越王杀死他自己的臣民！”

一队被绳索串连的人走过不离的马前。他们之中有男有女，蓬头垢面，形容狼狈。带队的军官停下队伍，向不离参拜。

“你可以不做王，可我还要是王后。”宁楦轻蔑地摔门而出，“我可以容忍你专宠她，但不能容忍你这么窝囊。”

那个含笑从屏风后转出来的不弃。

他忽然盯住他，浮起自嘲的冷笑：“你现在满意了吧，越王不离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虫，根本没有力量治理这个国家。你还在想害死我，是吗？虽然我不值得你动手，但卜筮的预言终于要实现。”

“它们觉得和我在一起无趣，便走了。你也走吧，以后少来为好。”清越有些意兴萧索地说，努力地捣着那些叶片。亮闪闪的金色灼着眼睛，干脆闭上眼，不再看。

清越放开捂住脸的手，凄然一笑，“是。陛下现在想休息了吗，臣妾这就服侍大王安歇。”

“为了那金色越鸟标志，所以王后每天为陛下擦拭身体？”不离猛然转回头来，神色狰狞：“这个秘密，历朝只有越王和王后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只有两个人知道真相，知道这仪式一般的行为实际是多么乏味。麻木的手指划过冰冷的肌肤，表达最极致的爱的方式反而让他们觉察到对方口是而心非。不过，只要别人不领会，便够了。不必点破。

“杀人。”不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远了。

“没事。你们都退下吧。”不离吩咐着，眼睛却仍旧盯着她。

“是被越王藤的毒气熏瞎的。”不离低声说，搂住清越的手臂紧了一紧，带着她转身走开，沉重的铜门又被牢牢锁上。“等毒气侵蚀到她们的内脏，她们就会死去，埋在越王藤下。”

“我叫清越，你呢？”清越也朝他笑了。

“知道你为什么偷袭不成吗？”不离得意地冷笑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你！你以为我会愚蠢到去相信一个吴国人吗？”

是不弃。但这已经不是平时温和的天真的不弃了，冲进来的，仿佛一只负伤的野兽。他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窒息一般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盲目地寻找着什么。

“难道你不想当越王了吗？”清越大声喊道。

宁楦走过来拉住了不弃：“公子，我们回去吧。”

“她们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们？”清越悲愤地问道。

清越知道这是软禁，怕她再乱跑出去给人发觉。然而，要来的迟早会来。

“如果我不喝那毒酒，使臣带来的侍卫就有可能当场动手。”不弃有些虚弱地坐着，头微微斜倚在墙上。

清越的眼光一瞬之间从不弃的背影收回来，镇静地对宁楦说：“你还不知道吧，越王藤就是要这样种的。越王的宝座，若不是鲜活的生命怎么堆得起来呢？”

“知道。”她勉强说出这两个字来，感觉他的双臂蛇一般缠绕着她，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感觉到一种发自心底的冷。

不弃高兴起来：“我哪里比他好？”

清越赶紧拉了他手，半真半假地笑道：“看看，我又说错话了。”

清越吃惊地看着他，慢慢地微笑了：“对，你比他好。”

杜风的刺杀事件发生在清越入宫一年之后。没有人知道这个平日忠心耿耿的侍卫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发难，连清越听闻之时都大吃一惊。

清越的唇，轻轻覆盖上了不弃的眼睑，而她的手，缓缓解开了不弃的衣襟。

清越捧着满把叶片走进屋里，“进来说话。”

“是吗？”他嘲弄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跟吴国有联系了？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把你忘记了呢。”

宁楦微笑起来：“新大王想接你入宫，差我来告诉你。”

清越一惊，指甲一下子陷进怀中猫儿的皮肉。猫儿吃痛，张口咬住清越的手，随即从她怀中跳开了。

“多可爱的猫，你为什么要杀了它们？”不弃惊恐地看着清越。

吴军一片喧哗，主帅长戈一挥，进攻又开始了。

喊了一会，吴军果然暂停进攻，主帅也骑马走到阵前：“城上果然是公子么？”

“陛下执政不过一年，为什么要退位？还望陛下训示。”头发花白的博士惶恐不已，躬身问道。

“公子，还受得了吗？”宁楦带着几个人赶过来。

他开始大笑，呛得自己不住地咳嗽：“我都快要放弃这个王位了，你们还放不过我吗？”

不弃跪下来，抱着她，看着死亡的阴影慢慢笼罩而来。笼罩她的脸，他的心。“对不起……”他喃喃地说着，拼命制止着自己的泪水。

“难道你有勇气说是你杀死的吗？”王后嘲讽地笑着，“我带你找到不离的时候，他其实伤得不重。我倒是完全没有料到你会给他补了那么致命的一剑。”

“你终于要动手了。”不离坐起来，静静地看着她。

那少女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还闪烁着泪光。看到不离，愣了一愣，忽然笑了：“它叫松果，你说好不好听？”

“这一剑，我等了很久了。”清越笑着，倒下去，手却向他伸着。“你终于成为一个合格的越王了。”她怀中碧绿的金黄的叶片散落出来，很快却被鲜血染红了。

“越王藤？”清越的眼睛亮了，“我真的想去看看。”

不弃手一抖，把猫放了开去。“我不要，我不要变成野兽！”他痛苦地撕扯着衣襟，指甲把胸膛抓出条条血痕，仿佛在阻止着某种要从心底爬出来的怪兽。

“我还以为你想吃我呢。”不弃笑嘻嘻地道，“你睡着的时候就像一只猫，随时都会醒过来抓我这只老鼠。”

“你明知道我们现在别无选择。”宁楦已经转身离开，“不过你要明白，是我们在利用你，你永远不能利用我们。”

清越转过头去，压下眼中泛上的泪花。“陛下认为杜风是我指使的吗？”

“你们不是来抓我的么？”清越安静地说，“我就是杀害先王的凶手。”

宁楦已经关上了门，神色严肃：“这越王藤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清越的手被蛰了一口似的缩回来，冷笑着重复了一遍：“天性凉薄……连你也这么想。”

秋日昏晦的阳光从窗棂中射进来，在墙上映下二人清淡的影子。就这么相对坐着，并无话。清越的手，缓缓抚过不弃脸上的轮廓。这眉毛，这眼睛，和不离真是一模一样呢。而这干净得如同井水一般的目光，那么熟悉，仿佛连冷酷暴躁的不离也曾经拥有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一个人静静地从后堂走了进来，静静地看着她。

“真的吗？”不弃高兴地说道，“你对我真好，宁姐姐还一直不让我来呢。”

“不弃，你要造反么？”厌胜大怒，手一挥，身后的弓箭手齐齐拉弓，对准了不弃几人。

“前面带路，我跟你们上城。”那少女说着，也不再看不离，跟着兵士便走。杜风犹豫了一下，也赶了上去。

“越鸟真的显灵了吗？我倒想亲自看看。”厌胜犹不甘心。

“你爱我吗，清越？”他在她的耳畔轻轻地问。

见宁楦仍在沉思，清越挑战般地说道：“那么请宁姐姐为我安排一个住处吧。”

“休得误杀壮士！”不离匆匆跳下马来，亲自为杜风解开了绑绳，还把自己的披风脱下来盖在杜风身上。“杜将军神勇无双，忠诚可嘉，却不知是否能成全我一片爱才之心？”

“不错。”杜风笑道，“赐死的使臣很快就会来了。在臣民们还不知道真相以前，公子不弃就会彻底地消失了。”

“谁说我不爱你？”不离被激怒一般盯着清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对你的专宠，你居然还不知足？”

“你，你好狠心……”不弃颤声说着，忽然跑了出去。

清越的神色有些黯淡，低低说：“其实她是不该让你来的。”

清越点点头，拉了杜风走进屋里。

“我，我不相信他死了。”清越恳求般地望着宁楦，“让我见见他，我要还他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对他而言太宝贵了——我死都不怕，只是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然而杜风挡住了她的去路。“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反正厌胜的宝座也是摇摇晃晃。你怎么突然心软起来了呢，当初……”

在馆驿休息的时候，一群当地百姓在几个乡老的带领下来参见不离。清越听得见，他们说的无非是和先前一样的话——去了祸水，百姓归心。有人甚至开始痛哭失声，那个人，却始终没有什么话。

“没关系。”清越抽回手，看着他。眉毛，眼睛，跟他的哥哥真是长得很象呢。于是心里的痛便一点一点扩散开来，连忙掩饰着说：“我带你去看越王藤。”

“真是好酒！”不弃意犹未尽地说，“大人回去之后能不能向王叔多讨些来喝？”

“她敢！”不离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寡人能立她就能废了她！”

杜风一惊，手却松了。清越退开，回头看见不弃，惊道：“你怎么来了？”

“你现在脸色一次比一次差，难道总是做恶梦？”不弃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问。

“不。”不离的眼光望向了宫外，“想当越王的人才能收买杜风这样的壮士。”

退已无路。

不，不是我。他们不能死，他们都不能死！清越拼命地摇着头，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太阳明晃晃地从院中越王藤的枝叶间穿进来，洒在门前的走廊上。这是什么时辰了，不弃他……

“这些都是给你的，喜欢吗？”不离从清越身后俯身过来，含笑望着镜中的容颜，把一枝珠钗插进如云的鬓发。

“你怕什么？”不离带着嘲弄的口气笑着，“有寡人护着你你还怕什么？”

清越苦笑，无从辩解。

不离把她抱起来，叹息着重复道，“是的，真的不再杀人了。”

“她就是从吴国流过来的祸水。”宁楦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充满恨意。

那个宁肯被她杀死也不愿意对她出手的不离。

“这个女子是大王的克星。”王叔厌胜向不离禀告道，“龟甲和筮草的结果都是一样，陛下应该亲手杀了这个女子，才能扭转天命。”

“王叔不要着急，先看看你周围。”不弃笑着，拍拍手。道路两旁，忽然冒出许多兵士，长弓硬弩，将厌胜一行包围。

在会稽馆驿中，清越独自住了几天。前面的命运，根本看不到，耳边弥散的却是仆从们故作神秘的窃窃私语。但清越不着急，只是精心喂养着那只叫做松果的猫儿。该来的，迟早会来。

“哎呀，你流血了，疼不疼？”不弃大惊小怪的走过来，抓住清越的手，轻轻吹气。那么认真的神态，完全是一个纯真稚气的孩子，难道刚才那句话，是听错了？

清越揉了揉眼睛，又低下了头。他不认识她，他不过是长得象那个人罢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没有爱，也没有恨。

清越跪在他身前，手指慢慢地摩娑着那些错综的伤痕，笑道：“你现在真的不杀人了……”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你想陷害我，是么？”不弃忽然说。

只是直挺挺地站在一边，等。似乎有一阵冰雹袭过来，冰粒一颗一颗，砸着她的心。一点冷，一点疼，更多的，却是麻木。

“你跟我回去。”不弃下马拉过清越，朝王叔厌胜一礼，“先王是不弃的嫡亲兄长，请王叔做个人情，将这个凶手交给我处置。”

一丝冷笑从清越嘴角浮起：“包括那么多宫女太监不明不白地死去，连尸首都找不到。”

“真走了？”不离在后面有些愕然地说，“好吧，我说——我爱你。”

“公子，你知道那些叫做松果的猫都到哪里去了吗？”

“请陛下现在就杀了我吧。”清越说，“杀了我，陛下就能打败这个荒唐的天命了。”

几个女人听见人声，茫然地转头过来。灰蒙蒙的眼睛，毫无光泽，有的眼睛里还在流着血。

“这样不好么？我保证大家对这个解释更感兴趣。”不离醉酒一般搭上清越的肩头，轻佻地道，“走啊，美人，一刻千金，回寝殿及时行乐吧。”

刚出城门，车骑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听见不离和宁楦下了车。

清越恐惧地呻吟了一声，退开了一步。“她们，她们的眼睛……”

清越勉强一笑，蹲下身重新拣拾散落的叶片。“这里太静了，偶尔有个人声，总是不习惯。”

“你何必动气。”清越的口气有着微微的挑衅，“王后也是为了你好。反正你并不爱我，犯不着为了我得罪他们宁氏家族。”

不弃冷笑着，解开了衣襟。一时间，那金红色的越鸟流光溢彩，宛如活物，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睛。连不弃苍白的脸上，都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只有站在身边的清越，才看得见那光辉下层叠的伤痕。

云山别馆里的人骤然间多了起来。其中两个，就守在清越的院门口。

“你回去吧。”宁楦走过来说，“你等不到他死的。”

不弃走进来的时候清越正在藤下的石阶上小睡，也许是因为冷，她蜷曲着身子。

“他是吴国的英雄呢，”清越抬着头止住自己的泪水，“要灭掉一个国家，还有什么比培养出一个暴君更有效的办法呢？”

清越也懒得为自己圆谎，继续说道，“而你杀了我就可以回归王位了。既然我们中间只要一个死去另一个就可以满足心愿，我们今天就做一个了断吧。”她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短剑，凄然一笑，“我临走的时候偷采了一株越王藤，可能你还用得着。”

不弃手停在半空，望过来，眼睛里是一种复杂的光。清越不懂。

“没有。”他蓦地转身过来紧紧地抱住她，“不要惹我，清越，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