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谎言
作者:凡一平
但警察认为我说谎。他们警告我撒谎是没有好处的。并指示我抬头看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我说我坦白,我真的没有杀人。我连N市都没来,我怎么杀人?我虽然在信中说我要来N市,可是我并没有来。我是逗司小红玩的,因为4月1日是愚人节。愚人节是可以互开玩笑的。其中一名警察就说但杀人可不是开玩笑。我说我没有杀人。在你们把我带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司小红死了!另一名警察见我始终咬定没有来N市和杀人,说看来不换一种方法对你是不行的了。他转看着同事,用眼光传授什么意图。他的同事点头,表示心领神会。我想他们想干什么?换什么方法对我?用刑吗?两名警察的名字我不知道,但我记住了佩带在他们胸口上的警章的号码:4500731和4500742(以下简称731和742)。我想他们万一敢打我或搞刑讯逼供,我一旦出去,就告他们。
波纹平静。
不是。我说。
是的。
警察对我的态度非常的好,像转了180度大弯,出乎我的意料。尤其是768,就像医生对待病人或像老师对待学生。他平和地与我谈话,就像聊家常一样。他问我是哪个地方的人。我说我是L市人。他说那可是个很漂亮的城市。城市漂亮,女人漂亮,男人聪明。我说N市也很不错。他说你不是第一次到N市吧?我说是第一次,不过神往很久了,电视上常介绍宣传。他说在N市有什么熟人吗?我说有一个,不过没见过面。他说能告诉我是谁吗?我说司小红。他说你们是怎么熟悉的?我说通过电脑。他说你上网了是吗?我说是的。他说司小红也上网了,所以你们通过因特网就认识了?我说是的。他说你们常通信吗?我说是的。他说除了通信你们还通过别的方式联络吗?比如电话?我说没有。他说你知道司小红长的怎么样吗?我说知道,她传过照片给我。他说很美是吗?我说很美。他说可惜,她死了。你知道吗?我说知道。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看了看另外两名警察,说是他们告诉我的。他说你想过来N市看司小红吗?我说是的,想过。他说你是不是在信中说4月1日你要来?我说是的。他说你来了吗?我说没有。他说为什么没来?我说那天是愚人节,说来其实是不来。他说为什么说来其实是不来呢?或者说为什么不说来就来呢?我说那就不是愚人节了。他说是吗?
这些话一点不假。我不是爱说假话的人,但许多人都不相信,因为我是个故事家。故事家有多少话能是真的?就像小说家或国外的政治家能有多少话是真的一样?许多人看了我发表的故事,不管是开心地笑还是伤心地哭,最后都怀疑不是真的。他们或当面或电话或来信说你骗人,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又哪有那么坏的事?我说是,我骗人,这个故事是我编造的。他们往往说你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故事?我说编故事是我的嗜好、专长或专业,我以此为生。
八路是不是你的化名?768说。
波纹平静。
我说你们想干什么?
我说最奇特的是在网上作爱,最深刻的也是在网上作爱,最美妙的还有我说。
就这样768和我聊了起码半个钟头,还没有用测慌仪对我进行检测。我想他之所以这么耐心随和,一定是因为不想看到被测慌者也就是我咤异状况的出现,消除我的顾虑和紧张,以求得下一步测验的时候客观、公正、准确。这警察是个行家,我想。
我说去哪?
立体触目的文字,像一排悬棺,让我惊讶和惊奇。原来把我带来这里,是要用机器对我进行检测,这一招绝啊!我想。我还想这一招肯定比用什么方法比如诱供和逼供都绝!
你们是怎样知道她丈夫杀了她?
现在问你第二个问题,768说,司小红是不是你的情人?
你只须回答是或者不是。768说,像法庭上的律师问原告或被告。
CPS谎言测试室
但在生活中我从不说慌,就是对情人和警察我也不说。
像绳索一样的管线从我的身上解下来,而我却宁愿它捆绑着。我赖在CPS慌言测试室不肯走,像一个刑满的人不肯出狱。
我说是的。
这不是明摆的么?警察摊开巴掌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兄,这种事情下次注意点,别再闹出人命。
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热心地请我们进屋。他看上去像一名医生,但我知道他实际上是一名警察。他的胸前也一样佩带着警章,号码是:4500768(往下简称768)。屋子里幽闭静谧,一尘不染。我想这样清洁安宁的环境都是为了屋子里那台机器不受干扰和污染。它看上去像一台电脑,但我知道它实际上是一台测慌仪。我还知道它马上就要对我检查测验了。
不是,我说。八路是我的笔名,而笔名和化名是有区别的。
我说不知道。
他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妻子?
你自由了——48小时未到,一个警察对我说——你没有撒谎,司小红不是你杀的。
于是768就把许多管线往我的身上接,每接上一根管线他都说明是干什么用的:这个上臂的套环是量血压;这个围在胸部的小橡皮管是用来监视呼吸;套在右手食指上的夹子呢,是用来记录指尖血液的流量;左手的两条测验管则用来测量汗量,借以测出皮肤的出汗情况。所有的数值将通过这些管线传到仪器里,并以波纹的形式反映在屏幕上。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呢,波纹就是平静的,反之则跳动产生曲线。曲线升得越高,则证明你的话就越没有真实性。
测慌仪,他在它面前撒了慌,警察说。
波纹因为我的刺激快速地跳动起来,产生波浪形的曲线,像股票的走势,更像一个死去活来的人的心电图,它使旁观的另两名警察非常兴奋,像有赚头的股民或手术成功的医生。而对于我却不啻是祸从天降,家破人亡。
波纹平静,像一个人死了,心电图形成一条直线——这居然是说实话的结果。但如果我撒慌,波纹就会跳动产生曲线,像一个人活着那样。
除了作爱,没别的了吗?东西什么有什么。谁知道你想要什么?说。
你的谎言是合理合情的,而他不是。
那你是想出人头地罗?768重复问道。
下一个问题,768说,你和司小红有过性关系吗?
我也撒谎,我说。
你是不是确实感觉到八路这名字给你带来了好处?
从N市回到L市的不几天,我的朋友东西来找我,向我请教上网的基础知识或基本常识。他虽然也在使用电脑,但是还没有上网。他现在想上网了。他说八路,你上网这么久,感觉最奇特、最深刻、最美妙的是什么?
韦茂才,走!731命令我站起来后说。
我说那司小红是谁杀的?
可司小红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来N市,我连司小红的面都没见过。我没有杀人。
是这样,今天把你请来这里,我想大致你已经知道为什么了?768婉转地说,如果你想证明自己是无辜的,那么你得接受测慌仪的测慌。行吗?我说行。他说那我们开始吧。
司小红是你杀的吗?768忽然转换问题,像言归正传。
是的。我说。
事到如今,恐怕我不承认我是司小红的情人也不行。因为警察在司小红的电子信箱里,发现了我写给司小红的信。他们从信的内容判断出我和司小红的关系,并根据信的地址找到我。他们把我从L市带到N市。这是我第一次到N市,面对N市的警察,我也这么说。但他们怎么也不相信。一开始审问我的两名警察,对我都很客气。请你说实话好吗?其中一名警察说。我说我说的就是实话。另一名警察说你再好好地想一想,刚才你说错了没关系,我们不计较。我说我没说错,我真的没到过N市。如果说到过的话,就是这次你们带我来。两名警察于是怪我不与他们合作,其中一名拍起了桌子。韦茂才!拍桌子的警察叫喝我身份证上的名字。我原以为他会叫我八路,因为我常用的名字是八路。我发表作品时署名是八路,写给司小红的信署名也是八路。我周围的人都叫我八路。因为都叫我八路,到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我还有个名字叫韦茂才,就像我的两个朋友东西和鬼子,随着他们名气的增大,到现在已经极少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叫田代琳和廖润柏一样。很久以来已经没有什么人叫我韦茂才了,现在突然有人断喝一声韦茂才!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惊讶惶惑地望着叫出我原名的警察,像一名被识破真实身份的特务。
好啦,就到这里。768说。他动手摘除接连在我身上的管线。我挣扎说我没有杀人,我是冤枉的!768说你冷静点,谁现在也没有肯定你杀人呀?要把所有的数据分析以后才知道。我说数据就准吗?测慌仪就正确无误吗?768说测慌仪不准确,那你说还有什么比它准确?
八路!768忽然叫我的现用名。
你是不是惯用电脑写故事?
波纹平静。
波纹平静。
你是不是惯用八路的名字发表故事?
她丈夫,警察说,她丈夫在电脑里发现了你们之间的关系和秘密,以为你4月1日要来,所以选择那天杀了司小红,嫁祸于你。
在警察没告诉你之前,你知道司小红死了吗?
什么?
你原名叫韦茂才,后改为八路,你隐性埋名或易性更名的目的是不是不想让人知道你?768说。
我们其实不过是在电脑网络里交交心逗逗玩而已,没什么呀?我说。
我知道我用的题目与一部非常卖座的电影同名,但我依然用它。我的用意并不是想以此吸引看过电影的人,再来看我的故事。我的故事与之不同,且无法比拟。我其实就不是一个老实的人,这有不少人都知道。我经常向上海的《故事会》投稿,如果《故事会》不用我的稿子,我就将稿子转投《上海故事》,如果《上海故事》不用,我就将目标退出上海,改投河南的《故事家》,如果《故事家》也不用,我才往其它的故事刊物投,比如广东的《佛山文艺》、《江门文艺》、广西的《故事王中王》等。总之我都是根据刊物的影响和发行量由大到小去投稿,直到稿子发表出来为止。这就像搞纯文学的那些小说家们,每写出一篇小说,总是先投《收获》《收获》不发,就投《钟山》或《大家》、《花城》、《当代》、《十月》、《作家》、《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这些大牌刊物如果都没有一家发,才投次一些的刊物,比如《青年文学》、《山花》、《清明》、《作品》等。总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东方不亮西方亮,只要手中有作品,始终都会有发表它的刊物。这情形也像养有女儿的父母,高干富翁的子弟肯定是做女婿的首选,如果高攀不上,才退而求其次,总之家有闺女,就不愁嫁不出去。
波纹平静。
我没有!我悲愤地说,因为我感到这个问题使我难过,还有审讯的方式使我感到屈辱——尽管这可能是最公正的形式。
我知道,我知道,警察说。没事了,你走吧。
可我不是特务,我连腐败分子都不是。我真担心下一步警察会不公正地对待我,因为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他们对我的尊重——他们不把我当故事家看待,因为他们不愿意叫我八路,这可是一个故事家的名字。他们叫我韦茂才,像叫一个强奸杀人的凶犯,使我感觉自己的地位、名声一落千丈。
波纹再次跳动和产生曲线,表明我又说谎——我不知道梦中和意念里的性交,测慌仪会不承认是真的。它只认定客观事实的性行为,而否认主观意识的性幻想,尽管后者对我来说同样具有前者的美妙和快乐。没错,我幻想过和司小红上床,还幻想过她怀孕,然后生下我的孩子——司小红知道我的幻想,因为她在网络里收到我的表白,而我同样在网络里接到她的回复,她写道:那好吧。于是我们通过电脑作爱。感觉真好,她写。就像登上天堂,我写。然后有一天她写:我怀孕了。那我们结婚吧,我写。那我得先和我丈夫离婚,她写。我写:我已经和我的妻子离婚了。接着不久,她写:我也离婚了。我写:那就嫁过来吧,带着我们的孩子。她写: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写女孩。于是她就送我一名女孩,画得非常漂亮。女孩现在就生活在我的电脑里,那是我幸福的精神家园。每当我写故事的时候,总是先看一看她,和她母亲的慰问,然后才进行创作。
我说怎么说呢?用什么作标准?
事实上,我没法不被当成是一名凶犯对待。司小红死了,警察怀疑是我杀了她——依据是一封我写给司小红的信。我在信中说我要来N市,4月1日来。而司小红正是4月1日那天被杀的。所以警察认为我有杀人嫌疑不足为奇。
屏幕上的波纹突然上下跳动,并产生曲线——它表明我在撒谎。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能肯定司小红是我的情人,我是爱她的。我曾经骗过自己,但骗不过测慌仪。测慌仪不会骗人,尽管我不知道我的回答对我有什么好处或坏处。
啊?我立即回应。
那你是想出人头地罗?768说。他的问题说到我的心坎上,就像司小红也曾问过我的那样:你很想出名是吗?是的,我写。她写:所以你用了这样一个好听好记的名字?我写:是的。她写:你相信它能给你带来好运,使你出名吗?我写:是的,我给你举个例子,我有两个朋友分别叫田代琳和廖润柏,他们用这两个名字写了十年的小说,但是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们,可后来一改作东西和鬼子,两年就出名了。这是我身边的例子,远的例子比如周树人、沈雁冰、李晓棠、谢婉莹、舒万通、万家宝……童中贵、刘勇等等,你知道这些人是谁吗?她写:不知道。我写:鲁迅、茅盾、巴金、冰心、老舍、曹禺……苏童、格非等等,知不知道?她写:知道,原来那些都是他们的老名字呀?我写:明白了吧?她写:明白了,你想成为鲁迅那样的人物。我写:我哪敢有那么高的奢望,我只想多发表一点故事,多有一些读者和多拿一些稿费。
是的。
到了你就知道。742说。
是的,我说。六年前我就开始使用电脑了,我恐怕是最早使用电脑写作的故事家之一,但我觉得并不好,因为我写完以后,还得要用手抄。为什么呢?因为大多数编辑不喜欢打印稿,看见是打印稿,他们怀疑你一稿两投,就是想用也不敢用你的稿。而手写呢,就放心了,即使不用,管保还退你的稿,只要夹寄邮票,不会让你无期的想念和等待。所以我都是把故事写进电脑里,又用手把它抄出来,寄手稿出去。因此我的故事总是很受编辑的赏识。
要是在网上作爱。
一切就绪,768开始问我问题。他的第一个问题是:
我说不是。
742和731带我离开审讯室。我走在他们的前头,他们在后面指挥我左拐、上楼、往右。在一间屋子门前,他们叫我停下。731敲门的时候,我注意到门框上方钉着一块木牌,牌子上粘贴着:
一个你不能说慌的地方。742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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