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准备好了哭草，把露水滴在她的眼睛上，然后轻轻拭擦。她感到那露水很凉很凉，凉到了大脑。
“我一直在哄骗你。花梅子，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于是就编织了这样一个美丽的谎言，把你拴住。”
“我知道了。”
“这种草没有任何药性。”
“不知道你能不能坚持？”
她反复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咬着嘴唇说：“那你走吧，我看着你。”
花梅子尽量用平静的声调说：“我没哭。”
有人害怕一个人走进空荡荡的老剧院，害怕听到那剧院里的一排排空椅子发出“吱吱呀呀”翻动的声音。
“为什么？”
“我们不要继续了……”
有人害怕突然发现某种蛛丝马迹———在一起生活多年的配偶，好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花梅子觉得这个偏方已经与医术无关，而透着巫术的味道。她打个冷战。
后来，我一点点惊惶起来。这源自人类内心深处对永恒黑暗的恐惧。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永远一片漆黑是什么样子。既然头上这颗虚假的发光体，可以替换太阳，那么我们将面临怎么样的灾难？
“如果真出现奇迹，那么我就获得了一个伟大的发现。”
我怕什么呢？容我想一想。上面提到的这些，我好像都不怕。我最怕突然有一个声音轻声轻气地提醒我：“现在，你头上的太阳是假的！”
大姨看到了他
“那可够远的。”
“跟你差不多吧。”
她揉了揉眼，还是漆黑一片！
有人害怕深夜一个人走在野外，突然看见在深邃的宇宙中，出现一个超出地球科学范围、超出人类想像力的占据半边天的闪着古怪光芒的天外之物。
花梅子的心一下沉重起来。
“不算远。”
不知为什么，花梅子的心陡然涌上一股悲凉，她感觉她在做一种没有结果的挣扎……从此，花梅子天天早晨来到村外的田野边，接受治疗。春天刚刚绿起来。花梅子竟然变得一天比一天快乐起来，好像光明真的一天天向她走近了———尽管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假如有一个人，他明知道他不可能抓住太阳，但是他一直朝着太阳奔跑，奔跑，奔跑，我想我们不会嘲笑他。那是一件庄严的事情。
命运开的这个玩笑太残酷了。她是经历过黑暗的人，这一次，她显得很平静。花梅子慢慢地站起来，朝大姨家走。她心中那希望的火苗并没有消灭。她相信，既然今天她的眼睛复明了片刻，那么就很有可能被彻底治愈。她要到北京去，治眼睛！假如永远治不好，她也对上天充满了感激———毕竟给了她一条光明的缝隙，让她看了心爱的人一眼！
花梅子有点紧张。她是一个残疾，一个弱者，一个在黑暗世界里跌跌撞撞行走的人。她是一个女人，对方是一个强大的男人。这里又是村外，除了她和他，四周应该没有一个人……如果说花梅子是一个正常人，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一个隐身人。他可能突然出现在花梅子背后，摸一下她的脖子。当花梅子猛然回过头，那只看不见的手又可能突然在前面摸她的脸一下……可是，她毫无反抗的能力。农村的文盲多，她真怕这个人一时冲动，把她糟蹋，把她杀害，然后，扔进池塘，或者活埋……她蓦地后悔了，心想，我再也不一个人出来了……
“你好像不是这个村子的人？”花梅子有点警觉地问。
“那好吧，再见。”
终于，她妥协了，给他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她在那封电子信上写了1000个“你来”。她突然很担心他。其实，她知道，他的身体挺棒，在大学时是校队的足球守门员，可不知道为什么，花梅子总担心他突然死掉。那封电子信发出之后，她就天天到古市车站去等。那些天一直在下雨，冬天刚刚过去，那雨很冷，淅淅沥沥，凄凄惶惶。花梅子举着一把黑色的伞，小心地庇护着她的一颗心，她想把这颗心交到他手里的时候，必须是温暖的，她不想再让他捂热它。
“你坐吧。”
“是。”
“你做手术了吗？”
花梅子听见他好像放下了篮子、铲子之类的工具。接着，他搬来了一块石头，放在了花梅子身下。
他低低地说：“是我。”
有人连杀人犯都不怕，却怕影子。
坟墓？花梅子的心情一下就有点阴了。
花梅子说：“我想不通，从古市到这个村子，有十几里路，你怎么可能天天走一个来回？”
经过花梅子面前的时候，他停下来，说：“孩子，你是等一个男人吗？”
有人害怕黑夜里医院传出婴儿的啼哭，或半夜家里的孩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哭闹，怎么都哄不好，越哭越厉害……
“我爷爷那一辈兄弟八个，我爸爸这一辈兄弟六个。少吗？”
花梅子的眼泪一下就淌了出来。
“太阳升起来，你就能看见我了。”
花梅子静静地听。
“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我就得对你负责，对不对？”
“再呆会吧！”
隐形人
“不了，一会儿我大姨找不到我，该急了。”
瞎男人紧紧抱着她，颤抖着说：“别怕，是太阳……”
“他是一个医生。”
回到大姨家，花梅子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大姨陡然瞪大了眼！
“假如，你的眼睛复明了，你第一件事想干什么？”
而花梅子生命里的水分，来自她的天性，是不羼杂防腐剂、没有被冰镇过、没有离开过枝桠的那种鲜润。
看来，他没有欺骗她。
这句话让敏感的花梅子的心颤了一下。她始终没有看见这个男人的脸。她也始终没有通过别人的眼睛听过有关他的形象描述。而就在今天早晨，他暴露在大姨的眼前……她等待大姨往下说，突然感到有些恐惧。大姨突然说：“他也是一个盲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这天早上，花梅子起了床，洗漱完毕，要出去了。
“你找我多久了？”
“什么原因？”
“哎，你好。你还在这里采草药啊？”
花梅子不说话了，她在感受太阳。一个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很遥远。可是，当你轻轻闭上眼睛，太阳就会从那么高远的地方落下来，铺天盖地落下来，覆盖你身体的各个部位，你心里的各个角落，无微不至，比红尘的任何一个情人都温柔。
“你什么时候走？”
那个人沉默了一下，突然说：“不一定。”
“对不起，我不想进村子……”他说。
“上网。”
“再见……”
有人害怕猫头鹰，或者鼠，或者蛇，或者蜘蛛，或者女蜈蚣，或者毛毛虫。
终于，屋檐下那个修鞋的老人收拾了摊子，推着小车慢吞吞冒雨走过来。
“一个网友。”
花梅子迟疑了一下说：“我去锻炼身体。”
“你……看见那个人了吗？”
花梅子恨自己太马虎了。阿东正是中医大学毕业，可是她一直没有把李奥和阿东联系起来。
花梅子弱弱地点了点头。
他是一个挺帅气的男人，就是25岁左右的样子。他的眼珠显得有点浑浊和呆滞，但是，他的嘴角带着一股冷冷的傲气。他木木地面对着花梅子，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没看她。
花梅子愣了愣，垂下头去，眼泪竟然“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每个人对恐怖的反应都不一样。
或者说，爱情是由许多另外的东西组成，再附加两颗爱心……
有人害怕克隆人。别说克隆人了———假如，他一个人深夜坐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对面有一只羊，在惨白的灯光下，木木地看着他，而他突然知道，这羊是一只克隆羊……他就会大怵。
“你呢？”
哭草
“你有没有用哭草治过你自己？”
花梅子大学毕业，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她在网上注册了一个聊天室，叫“一叶浮萍”，主题是：引你，引我，引情渡。到“一叶浮萍”玩的人不多，却都是重情人。偶尔有人胡说八道，立即就会被花梅子踢出去。她把这个小房子侍弄得小巧，洁净，温情脉脉。阿东经常来花梅子的小房子。时间久了，两个人就好上了。阿东是南方人，最富的那个省。他在网上总是很低调，很骄傲，花梅子知道，网上很多女孩都在暗恋他。花梅子和阿东在网上热恋了半年。花梅子是痴情的女孩，她爱死了阿东在网上那酷酷的样子，尽管这形象是虚拟的。只要她在聊天室里看见他的名字上线，手心就微微地发潮。花梅子给他发过一张自己的照片，她在无边无际的鲜花中灿烂地笑着。可是，他从没给花梅子发过照片。花梅子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长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开始在网上争吵。有时候，吵完了，两个人都下了线，身心疲惫的花梅子竟然想不起来他们为什么争吵。她试图改变这种状况，可是她努力了，失败了。
“这附近有很多水沟，还有池塘，你小心一些。”
“你……怕吗？”他又问。
“我一直都觉得采草药很浪漫，天天跟花草打交道。”说到这里，花梅子有点黯然神伤。
“医生说我的病不是继发性的，是原发性的，病因不能确定，于是，也无法去除病灶。最早，我眼前经常出现火花和闪光的幻觉。后来就看见有一层乌云般的黑影，再后来，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了，变形了……”
“要不然，我领着你吧。”
花梅子几乎是扳着手指在计算日子。她不是盼望那一天到来，她是惧怕那一天到来。她知道结果是什么，在那结果到来之前，她还有希望，希望就是光亮。可是，到了那一天，她就注定要再一次跌进更黑暗的深渊。那一天还是越来越近了。就像我们都不愿意青春流逝，可是，死亡还是迈着日月沉浮的脚步一天天走近，走近……
这句话让花梅子有点怀疑。花梅子是个盲人，她对声音极其敏感。可以说，花梅子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一直是在和他的声音打交道。花梅子感觉他的声音不像是二十五岁的人，也不像是三十岁，甚至不像是四十岁，他好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花梅子总感觉他是一个老人，但是她不敢说。
那万丈光芒的太阳一下就消失了，那蓝蓝的天一下就消失了，那满目的迎春花一下就消失了，那远方闪亮的河流一下就消失了……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眼睛给了她黑夜。
“你眼睛看不见，千万小心，不要走太远。”
那果然是个人，是个男人，他说：“没关系。你想去哪儿？”
“我会的。”
有人害怕逼真的蜡人。
“我不骗你。我到了南方后会给你打电话。”
“不怕。”
阿东苦笑了一下。
微风吹过来，凉凉的，花梅子听见遍地的草都摇晃起来，还有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
他的手又慢慢动起来。
“我二十五岁。”
“视网膜脱离。”阿东显得很平静。停了停，他又补充说：“就像照相机失去了感光系统。”
这是一个必然来临的日子，尽管它对花梅子是残酷的。这一天，花梅子表现得特别平静，一如既往地来到村外的那个地方，轻轻躺在这个瞎男人的怀里……
阿东抖了一下，低低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花梅子的心一下就放下来。
有人害怕读恐怖小说。有人害怕自己疯掉。
花梅子继续说：“那是一种草药。前些天，我认识一个中医研究员，他告诉我，如果天天早晨用这种植物的露水擦眼睛，擦一个疗程，大约五十天左右，有可能治好我的眼睛。”
“她在骗你。”
她一点点向那个声音靠近。她摸到了他的手。她没有说什么，又一次静静躺在他的怀里，接受他的“治疗”。
“我天天在这里。如果你信任我，可以经常来找我聊天。”
擦着擦着，那个人突然停住了手：“你……哭了？”
瞎男人不说话了。
花梅子呆呆地端详着他，过了半天，才喃喃地说：
“那时候，我的眼睛还没有失明。我很想看看你，哪怕是一眼。”
“怎么了？”
“接下来，我用这种草药给你治眼睛！好不好？”
“你住在这个村子吗？”
他站起来，朝着花梅子的方向说了声：“再见。”
大姨叹口气，终于说：“花梅子啊，今天是个阴天，满天都是乌云，从早上太阳就没有露脸！”
她哭了几天几夜，把所有的泪水都哭干了。最后，她的眼睛就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我们只听说过一些老旧的传说———老娘想儿子，天天哭，夜夜哭，最后把眼睛哭瞎了。在现实生活中，只有花梅子一个人为爱情兑现了这个传说。失恋，失明，使花梅子一下跌进了深渊。
“唉，都是命运的安排。”
不久，花梅子听另一个网友说，阿东早就在南方和另一个女孩好上了。那个女孩的爸爸是一个什么集团的董事长。她家到底多有钱，花梅子不知道，她只听说她家为阿东买下了一个岛。实际上，花梅子所做的这些毫无意义，实际上，花梅子对他的爱有多深，他心知肚明，重要的不是这些。重要的不是这些！
花梅子对他说：“我要是一个月前认识你多好啊？”
他低低地说：“因为我天天只走这一条路。”
“只要你走了，就永远不会来了……”
“我不要你这样说！”花梅子几乎喊了起来。
她心里却暗暗地想：“我再也不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离开这个男人后，花梅子快步朝村里走去，生怕他再追上来。
“我是中医研究所的研究员。”
“花梅子，我一直在骗你。”
“不，我早上从古市出发，走到这里，采完药，我再走回去。”
“因为我只采一种草药，哭草。”
花梅子明白，他是不想把这个美好的童话打破，不想把希望赶尽杀绝。
天天等他来，天天等他他不来。
“我历尽苦难找了你这么久，终于把你找到了，怎么再不来呢？”
那些天，大家都说：天漏了。
终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花梅子！我在这儿。”
“而且，你去的那个地方，是一片草甸子，没有一朵迎春花。还有，这个村子四周都是耕地，根本就没有一条河流。”
“不。”花梅子固执地说。
“我知道。”
“对不起……”他低声说。
他低下头说：“花梅子，现在，我是一个残疾人，我不会拖累你……”
“你，你看见我给你发的那封电子邮件了吗？”
“我不想让你的亲戚看到我是个瞎子。我天天在村外等你，我相信我会遇到你的。”
“阿东，你也有希望！我不是好了吗？”
“你怎么了？”
“你擦呀？”花梅子的心里在流血，却装作没事一样。
什么？花梅子呆住了。
听了大姨的话，花梅子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这么长时间，他一直在欺骗自己！一个盲人天天躺在另一个盲人的怀里，幻想通过他，治好失明的眼睛！这多可笑啊。对于他来说，花梅子也是一个黑暗中的人，只有声音，没有面貌。他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还有，他怎么完成每天那么远路程的跋涉？他看不见东西，怎么采草药？
是命运的安排吗？
她把“七七四十九天”、“万分之一”等等准确的数字都替换了。那些说法有一种神秘的气氛。
“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我大姨家找我呢？”
终于，她病倒了，发高烧。
“不，露水是凉的，你的眼泪是热的。”
“你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我什么都知道了。”
“可是，我好了呀！”
这种恐惧，你一下可能没有同感。请你仔细品味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最初我和你一样，听了这句话并不怎么害怕，可是越琢磨越惊恐———这中间大约需要一周时间。于是，我费力地梳理我的恐惧，寻找根源……
有人害怕梦游———深更半夜坐起来，木木地下地，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出去，越害怕什么地方，越走向什么地方……
他说完，就走了。走出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来，缓缓地说：“几十年前，我和你一样，也在这里等过一个女人，也是没完没了地下雨，她就没有来，最后也没有来。回家吧。”
“我叫花梅子，身份证上的名字。”
“我想……这个秘方……仅仅是一个童话……”他的口气有点慌乱。
那个人似乎笑了笑。
“那个董事长的女儿是怎么回事？”
大姨紧紧抓住她的手，半天没说话。
有几次，她差点摔倒。她感到，那个男人一直在背后看着她。她的脊背上有他的眼睛。他是一个黑暗中的人。花梅子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他的面貌，他就像是夜里的一个梦中人。他是不安全的。除了花梅子失明前认识的人，其他人都是不安全的。
“她家很有钱，就是她许诺要给我买一个私家小岛。”
于是，他继续用露水为花梅子擦眼睛。这一天的气氛竟然有点悲凉。花梅子在进行最后一次毫无意义的医治，好像仅仅是延续一种习惯。擦完眼睛之后，花梅子平静地坐在花草间，感受太阳。她感觉今天似乎没有太阳。
“我是古市人。”
“对，我很喜欢我的工作。”
她有些尴尬，说：“明天我再来。”
“西方之珠。”
“今天是最后一天，你知道吗？”他轻轻地问。
“……大姨，这村子附近有一种植物，叫哭草，是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现在，我开始讲故事。
花梅子愣了。
“大姨，什么事都不绝对。”
花梅子突然说：“你……可以送我回村子吗？”
花梅子想借大姨的眼睛，看一看这个黑暗中的人，到底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
“谁对你说的这件事？”
这一天，她犹犹豫豫地走向了村外，走向了她曾经和那个人见面的地方。出了村子，四周还是那样寂静，除了野虫的鸣叫，就是风吹草动的声音。她突然想到，还不知那个人的名字。走着走着，她又后悔了，猛地站住脚，想返回去。那个人突然说话了，他竟然站在花梅子背后。
“脸挺白，五官挺端正，个子比你大姨夫高一点……”
“大姨，你怎么了？”
“今天是第四十九天，这绝对不是巧合！”花梅子大声说。
他想了想，说：“你先回去吧。”
“你想试试吗？”他在黑暗中问她。
他一下抱住花梅子，压低声音说：“别怕，是太阳！”
“我出来的时间够长了。”
“好哇。”花梅子说。
一个月之后，她似乎冷静了一些，就来到了乡下，住在大姨家。她喜欢这里的宁静，喜欢这里的风，喜欢这里的青草味道。
“如果，当时你给他打个电话……”
“谢谢。”
“我不信！”
它天天都挂在我们头顶，不出一点问题，我们对它最熟悉，但是，也最陌生。鬼知道它离地球是不是一亿五千万公里，鬼知道它的体积到底是不是地球的130万倍，鬼知道它内部的热度是不是15，000，000℃……
她一边说一边拉起阿东的手。阿东像触电了一样把手缩回去了。
水水的女孩
那天夜里，她一直都在说没有任何逻辑性的胡话……
过了会儿，花梅子说：“你忙吧，我得回去了。”
她的眼泪又一次涌出眼眶。
花梅子就摸索着坐下了。
“我问你几句话，你必须跟大姨说实话。”
“我摸到了你的眼泪。”
太阳越来越温暖。
可是，这一天晚上，吃完饭，趁大姨夫出去了，大姨抚摩着花梅子的手，说：“花梅子，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恨。这个恨已经不是和爱相对的那个恨了。”
“现在。”
那个老人叹口气，摇了摇头：“别等了，回家吧，他不会来了。”
“什么事？”
“你来了？”
“可是，这会耽误你的工作……”
“你是不是产生幻觉了？”
静默。
花梅子原认为他肯定不会拒绝的。
“我不会骗你。”他淡淡地说。
花梅子怔忡了。
“那种哭草很少，一般都长在坟墓附近，叶子是圆形的，听说好像有毒。”
她冰凉的单薄的身子终于热了，变得滚烫滚烫……
“我随便转一转。”
有人害怕海市蜃楼。一个巨大的画面悄悄出现在天空上，占据了半边天，颜色怪异，里面有一些分不清朝代的人在缓缓走动……
“别说了，我什么都明白。”花梅子干涩地笑了一下。
有人害怕面具，怕那惨白的面具突然咧嘴笑起来。
爱情并非只由两颗爱心组成，还附加着许多另外的东西。
“你天天早上出去到底干什么？”
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到了。
花梅子想了想，不太坚定地说：“是真的吗？”
她知道，此时她想跑都跑不掉。
“他长的……什么样？”
有一个女孩叫花梅子。她的眼睛很大，留着一头长发。那长发令人惊叹———特直，特顺，特黑，特亮，从没有被现代发廊的机器和药水污染过、扭曲过。她是一个湿润的女孩儿。像诗情迷漫的细雨，像不知道出处和去向的清浅的小溪，像一片绰约了景色的淡雾。像树上挂得最高的苹果，一句没有经过打磨的话，或者一个没有经过处理的眼神，就可能会让她“刷”地红透———这种变化连太阳都会激动。苹果的汁液，可以比做她的脉脉多情。当你看到苹果上欲滴的露水并且被打动时，我告诉你，湿润的女孩儿最可爱之处就是———她会哭。经常会哭鼻子。她们哭的原由常常跟一辆轿车无关，而是跟轿车里的一根长发有关；常常跟生命的短暂无关，而是跟昨夜丢失的一条狗有关。
阿东又说：“那些日子，我天天都让我妹妹去上网，看你来没来。从最后那次打嘴仗之后，你再也没有来……”
“你一直没有答应她？……”
花梅子顺着土路走回村子时，她还是感觉到他一直在背后看着她。他为什么不进村子呢？对于花梅子来说，他隐匿在黑夜里，永远不会显形。
有人害怕经过坟地、停尸房之类的地方，哪怕是一桶桶金子的诱惑。
花梅子无助地看着他那张沧桑的脸。
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凶，花梅子一气之下，打上这样一行字：“阿东，我发誓，我再也不上网跟你见面了。”她是一个一言九鼎的人。当天，她就把她的聊天室注销了。两个人曾经一起聊过无数个夜晚的小房子，就这样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就像他们的爱情，没留下一丝丝痕迹……
“你的眼睛怎么也……瞎了？”花梅子难过地问。
大姨叹口气，突然说：“花梅子，你知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人？”
她失恋了。
他也是个瞎子！
“你跟我一样，也是个盲人。”
得知这个消息的晚上，花梅子一边哭一边在日记上写道：就这样结束了……相识这么久，我竟然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而你总算还见过我的一张照片。假如，多年之后，我们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你会回头看我一眼，那一刻，我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从网上相识到网上相爱再到网上分手，她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也是第一次和他面对面。
每次，她躺在这个瞎男人的怀里，接受他温柔的擦拭，那一刻是幸福的。泥土芬芳。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头发和指甲生长的声音。能听见生命成长的声音。能听见花草生长的声音。能听见神灵的声音。
天又漏了。
“你知道什么了？”
花梅子认为他这是一句宽慰自己的话，她苦笑了一下，没在意。
花梅子愣了愣。
“不是，绝对不是。”花梅子说。
过了一会儿，她坚定地说：“阿东，即使你的眼睛永远看不见，也没有关系，我就是你的眼睛！今天，我们就回古市，从此在一起，永远也不吵架了……啊？”
一个从来不哭鼻子的女孩儿，一个干燥得像火柴头一样的女孩儿，男人怎么能喜欢上她呢？很多女孩看起来都是湿润的。其实湿润的女孩儿不是自个朝自个头上浇水，浇再多水也不行，虽然看起来水灵了，但那是市场上小贩的青菜。
“那我就来为你做这件事。”
花梅子扶着路边的树，逼自己不要倒下去……
我觉得，开始听到这句话不害怕，是因为我对太阳太信任了。没有人对太阳产生过怀疑。世事天天都在变，可是太阳永远是那一颗，秦始皇时代，类人猿时代，恐龙猖獗的白垩纪，从所有的动物都没有产生、地球一片寂静那阵子……
“我不相信，我不像你这样有恒心。”
这句话让花梅子信任了他。
“你是医生？”
接着，他就慢慢地试探着朝前走了。路两旁都是鲜艳的迎春花，微微地摇曳着。他一直没回头，终于拐个弯，被迎春花遮掩了。奇怪的是，阿东刚刚在花梅子的视野里消失，突然花梅子眼前一黑，又一次跌落在黑暗中。
“没有。”
他停了停，轻轻地说：“并非所有的命运都不可改变，并非所有不可改变的都是命运。”
花梅子没有考虑，就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回到南方，把那里的一切都做个了结，就来。”
花梅子一直不松手，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过了好半天，花梅子才渐渐平静下来，她一点点把手指缝放大，慢慢睁开眼……她看见蓝天了！她看见那光芒万丈的太阳了！天很蓝很蓝。四周开满了艳黄色的迎春花，有几只雪白的蝴蝶在花丛中忽上忽下无声地飞舞。远处，有一条河流，在清早的太阳下闪烁着白亮的光。花梅子又一次用手捂住脸，号啕大哭！
“不，我经常到这里采集草药。”
“我的手术失败之后，就来了。我找到你的单位，他们说你辞职了。我又找到你家的电话，自称是你的同学，询问你的下落，你家人告诉我，你来乡下了……”
“他多大年龄？”
大姨家的两个孩子都在外地读书，只剩下了大姨两口子在家。大姨夫是村书记，纳米大的官，却管着一村的事，很忙。而大姨经常要下地干活，花梅子帮不上什么忙，更不能总拴着大姨聊天。乡下更寂静，日月更漫长。花梅子很寂寞。渐渐地，她忘记了曾经的恐惧，又想去接近那个黑暗中的人了。
花梅子和这个李奥有了两次独处的经历之后，她对他解除了戒备。这一天，她又来到了村外。不知不觉中，她对这个黑暗中的声音已经有了一种依赖。果然，她又遇见了他。
“阿东？”她呆呆地问。
停了停，大姨说：“花梅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花梅子静静看着他，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在雨中等你一辈子？”
花梅子一下傻住了。
花梅子半晌不说话。
“姓花的很少。”
第三天早上，她又爬起来，冒着没完没了的雨，到车站去，去等。
“那是你滴的露水。”
花梅子不安地说：“对不起……有人吗？”
他不进村子
“我就是阿东。”
有一天，她一个人摸索着走到村子外，在土路上溜达。盲人对声音是极其敏感的，她感觉附近除了野虫的叫声，微风吹动花草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可是，她走着走着，却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那应该是一个人！
“哪个网友？”
孩子，别等了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凄冷中，花梅子好像又看见了那个修鞋的老人，他推着小车站在花梅子面前，说：“孩子，别等了，回家吧，他不会来了。”
我就是阿东
花梅子感觉眼前就像是一个戏剧。
天天劝雨停，天天劝雨雨不停。
静默突然被花梅子惊叫声撕破了！她猛地用双手紧紧捂住双眼———满天的阳光一下刺穿了她那单薄而寒冷的生命！瞎男人似乎也被吓了一跳。
第四十九天
“为什么啊？”
“是啊。”
雨滴已经打在窗子上了，“噼里啪啦”响。花梅子的心在雨水中蜷缩成一团，像路边一只无家可归的小鸡雏。天气预报说，这场雨不知要下多少天。
花梅子讲完了这个故事，泪水已经流了满脸。那个人久久不做声。她掏出纸巾，轻轻擦眼泪。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对一个陌生人讲这个往事，更不该哭天抹泪。
他突然不说话了。他静默就是承认了。
“我？我叫李奥。你呢？”
“你的眼睛好了，我也好像看见了光明。”阿东笑了笑说。
“一个月了。”
它一点点升了起来。
“你跟我到村外了？”花梅子大惊。
花梅子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慢慢抬起头来。现在，她就看到这个黑暗中的男人了！这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就像母亲第一眼看到新生的孩子……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心理作用。”
“做了，失败。”
“再呆会儿吧？”他还是这句话。
“他那些话是无稽之谈！”
有人怕寂静的深夜里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
“你到这个村子串亲戚吗？”花梅子又问。
她陡然停住了脚步，朝后退了一步，惊惶地聆听。她看不见，对方却看得见。她能够撞在这个人身上，说明这个人一直站在这里不动，等着她走近，等着她撞在自己身上。花梅子甚至怀疑这个人一直屏着呼吸。
“没有。那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有人怕打雷。有人怕看见血，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有一个修鞋的老人，坐在街边的屋檐下，用好奇的眼睛打量花梅子。空阔的街上没有行人，只有花梅子在固执地等待着她那杳无音信的阿东，那个已经远隔千山万水、面目模糊的阿东。她在车站前的雨水中等了他两天，她相信，他会来，他会来，他会来……
“为什么？”
她强颜笑了笑，说：“我还不知道你今年多大了？”
现在的女孩儿竟然大都不会哭了。她们是新时代的女孩儿。加速度的时代，超强度的竞争，使她们变得越来越坚硬。坚硬的东西水分肯定少，比如说灌木。这类女孩儿厚一些，干一些，韧一些，轻一些……天，这都是风干的特征啊。
花梅子的心踏实了些。她也是古市人。其实，一个人想害你的话，别说同住在一个城市，就是邻居，就是朋友，就是亲戚，他也不会放过你。
“可是，太阳永远也不会升起来了……”
有人害怕长时间地看万花筒，害怕那里面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毛烘烘的眼睛。
“不用，我习惯了。”
“你恨他吗？”
天天只走一条路
“你叫什么名字？”花梅子问。
第二天一早，花梅子又去了村外。早晨的空气很清新，到处都是露水湿湿的气味。四周更加寂静。花梅子走得很慢，她的心里有点恐惧，她好像在接近另一种黑暗。这时候，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撞在了一起。想一想，没有任何预约，一男一女两个盲人，在这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里撞上了，这是一件多么巧合的事情。
“看见了。”
从那天起，两个人断了联系。花梅子被相思折磨得坐卧不宁，越来越消瘦……
“他临死之前，告诉我一个偏方———每天早上太阳刚刚冒红的时辰，用哭草的露水擦盲人的眼睛，擦七七四十九天，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复明。千万不能间断，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他却接着说：“我认识一个老中医，他一百多岁死的。他对我说，这个村子四周有一种草，叫哭草。它之所以叫哭草，是因为它到了早上就自己生出露水，很奇怪……”
“花梅子呀，今天早上我跟你一起出去了……”
她突然紧张起来：“我得走了。”
大姨在被窝里问她：“花梅子，你天天早晨出去干什么呀？”
这个名字在花梅子的心里叨念无数遍了，可是，现在她冷不丁听了，大脑竟然一下停了转，感到极其陌生，她眯着眼想了半天，终于张大了嘴巴。
“那你怎么能辨别出草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