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美国人
作者:端木蕻良
后来看到爱伦堡的文章,他说西方有两种文化,一种是上升的,一种是下降的。他在欧美各国待得久,对西方文化吃得透,说得可谓一语中的。
我觉得美国也有两种人,同样是美国人,他们的思想作风就截然不同。我这话倒不是爱伦堡论点的引申,而是想起当年我接触到的实例。比如,同样都是美国总统,一位是林肯,一位是杜鲁门,两人就大不相同。杜鲁门传是否有,我没看到过,不得而知。但是,他有一张照片,时至今日,使我不能忘记。杜鲁门这张照片,记得是在美国画报《LIFF》上刊出的。反正不是在《花花公子》上,这点我记得很清楚。画报上印的照片是:杜鲁门总统一个人在一架大钢琴上按动琴键,钢琴上面横陈着一位好莱坞最新捧出来的女明星。她叫什么名字,我当时也没细看,反正是一位新星。这位新星,穿的是乳罩和三角裤,下面标出的一行字是: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我曾住在遵义复旦大学。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同学走在街上。忽然有一列大卡车队急驰而来。当时,有一辆中吉普正停在窄狭的街道上,这个卡车队不得不停下来等前面的车开走。头一辆卡车司机,是一位粗壮的黑人。他向我竖着大拇指说:“顶好!顶好!”他们大概是开向史迪威公路去的,我也竖着大拇指说:“顶好!顶好!”前面的中吉普开动了,黑人司机一边热情地招手,一边开向前去了。
珀杜实现了她的长跑计划!珀杜的壮举完成了!珀杜的脚印印在我们万里长城上面,风不会吹落它们,雨不会洗掉它们,时间会使得它更加突出,更加分明,使来到长城脚下或爬上长城顶上的人,都会清楚地看到美国有珀杜这样一种人,她的对立面,就是拿着三万五千元美金作钓饵的另外一种人,也正是这种人,鱼未钓成,却使我们的万里长城成了两种文化明显的分界线。
1958年被选为“美国小姐”的萨·米·珀杜,今年已经51岁了。她发下心愿,用了十七年工夫来筹划她平生第一壮举——要在中国长城上面,跑完全程。她除得到某些美国公司捐赠的食品、饮料和设备之外,此行全部费用都由自己负担。她平均每日跑50公里,在途中得了肺炎,回北京治疗三天,又重新上路。原来答应赞助她的主要人物,中途撤销了对她的支持。这时,美国《花花公子》杂志闻讯,乘虚而入,要给她三万五千元美金,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这位1958年当选为“美国小姐”的珀杜,在长城上面为该杂志拍裸体照。
她沿途都得到农民的大力支持,她在长城顶上,共跑了二百公里,遇到年久失修的地方,便沿着城墙跑,这位美国小姐,终于用八个星期的时间,跑完二千公里后,回到了美国。
美国《花花公子》,是一个老牌杂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这个杂志的明显标志,是每期都在中心页面上,印制一个几乎全裸的肉感女人画片,脸孔都是一个,姿式各异。现在是否还是如此,不得而知。也正是这个杂志,用它形象似人的脸孔,以三万五千元美金为代价,企图要一位立志在世界十大建筑之一的中国万里长城上跑完全程的美国小姐,为他们作以色相招徕读者的广告,却遭到了真正是人的脸孔的珀杜严词拒绝。她说:“这样作,不仅会使我前功尽弃,而且有辱中国人民。”
1991年夏
端木蕻良(1912~1996),辽宁省昌图县人,满族,现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科尔沁草原》、《曹雪芹》,散文集《端木蕻良近作》、《花·石·宝》等。
在我上小学时,就从教科书上知道,华盛顿在园中砍倒樱桃树,父亲问是谁砍的?华盛顿说是他砍的。要中国孩子学习他的诚实。后来我到天津考入汇文中学时,又知道美国有位名叫林肯的人,他好读书,但又买不起书。为了借书看,他走上好几里路,到该还书时,他绝不拖延,风雨无阻,完璧归赵。尤其是,林肯实行解放黑奴政策,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那时,我二哥曹汉奇总是随身携带一本英文《林肯传》来读,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着迷?他说:“这个人,MORE THAN AMERICAN。”这句话是引用美国一位评论家对林肯的评语,并不是二哥自己的话。引自什么人,我早已忘了,但这句话我却记得很牢,从没忘记。我想,林肯是美国人,,既然又比美国人多了点儿什么,反过来看,不就是有的“美国人比林肯少了点儿什么”了吗?不久,我读了林琴南译的《黑奴吁天录》,对林肯也更加喜欢了。那时,美国电影盛行,天津、北京都抢着放映首轮,凡是有关林肯的电影。我都要去看。记得在《林肯传》这部片子中,有一个镜头,是写林肯去竞选大总统的途中,看到一头小猪夹在篱笆栅栏中,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林肯看见了,连忙跑上前去,将小猪小心地抱出来,使它摆脱了困境。别位竞选总统去,如果遇到同样这种场面,是不是也会同样这么作,电影上没有交待,我也没法回答,在林肯生活中是否有这么一段小插曲,我也没法揣测。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么一个平凡的动作,一般人都可以作到的,而编导安排在电影《林肯传》里,却使人觉得太不一般了。我觉得编导心目中,不是也在重复那句老话,认为林肯是“MORE THAN AMERICAN”吗?
这种事,人们随时随地都可遇到。我前不久看到路透社发的一则报道中,就给两种不同的美国人,划了一条不可混淆的界线。界线两边的人,按说都是金发蓝眼,但是各自的嘴脸却全然不同。一种是有真正的人的脸孔,而另一种却是形象似人的脸孔的人。这种形象似人的脸孔的人,惯会污染环境,毒化空气,在20世纪末的今天,还想使一位美国妇女感到难堪:
“EACH INCH A DARLING”(每一寸都是可爱的)。
我还想起在桂林时,在朋友家聊天,遇到两个美国人也在座,随口谈到了林肯,我无意中说他比美国人多了点儿什么,那位美国人听了,惊奇地说:“你也知道这句话?”
同样是美国总统,林肯去救出一头被篱笆栅栏卡住的小猪,杜鲁门去为一位刚刚捧出的女明星大作广告,并为她的色相伴奏……
更多内容...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