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贤妻
作者:张中行
昔年过洛,见李公简,言(宋)真宗既东封(祭泰山),访天下隐者,得杞(今河南郑州)人杨朴,能诗。及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卿否?”朴曰:“惟臣妾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上大笑,放还山。余在湖州,坐作诗追赴诏狱,妻子送余出门,皆哭。无以语之,顾语妻曰:“独不能如杨子云(杨朴号)处士妻作诗送我乎?”妻子不觉失笑。余乃出。
这老莱子就是年及古稀,装小孩,穿花衣服在地上打滚,以图二老不知老之已至,因而得入二十四孝图的那一位。可是走出家门,对付世事,站在某种生活态度的立场看,显然就没有其贤妻高明,至少是听到训诫还表示再想想,是没有其贤妻坚决。不过无论如何,最后还是跟着贤妻走了,如果容许以成败论人,总当还算作好样的。这情况有时使我想到阮大铖之流,以及历代的老朽无用而不肯告退的诸公,如果有幸而也有这样的贤妻,也许就不至于堕落为千千万万人的笑料吧?
楚老莱子之妻也。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葭墙蓬室,木床蓍席,衣食菽,垦山播种。人或言之楚王,曰:“老莱,贤士也。”王欲聘以璧帛,恐不来。楚王驾至老莱之门,老莱方织畚。王曰:“寡人愚陋,独守宗庙,愿先生幸临之。”老莱子曰:“诺。”王去,其妻戴畚莱、挟薪樵而来,曰:“何车迹之众也?”老莱子曰:“楚王欲使吾守国之政。”妻曰:“许之乎?”曰:“然。”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铁铖。今先生食人酒肉,授(受)人官禄,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妾不能为人所制!”投其畚莱而去。老莱子曰:“子还,吾为子更虑。”(妻)遂行不顾。至江南而止,曰:“鸟兽之解毛,可绩而衣之;据(当作“捃”)其遗粒,足以食也。”老莱子乃随其妻而居之。
梅圣俞(名尧臣)以诗知名三十年,终不得一馆职。年与修《唐书》,书成未奏而卒,士大夫莫不叹惜。其初受晚敕修《唐书》,语其妻刁氏曰:“吾之修书,可谓猢狲入布袋矣。”刁氏对曰:“君于仕宦,何异鲇鱼上竹竿耶?”闻者皆以为善对。
珠联璧合,比较少见。但只举这一点点嫌孤单,怎么办?忽然想到又一位,也是北宋人物,虽然谦退的程度差一些,但总是没有明白表示进取,也就无妨抄在这里,算作聊以充数也好。这故事见于欧阳修《归田录》卷二:
望文生义,这个题目不妥当。一是有男性本位气。如果是上一世纪及其前,那就没有问题,因为就是女性,也认为夫唱妇随是理所当然。事实是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的近于尾声,由门户开放到一切开放,女性走出家门,与男性并肩挤汽车,对面跳交谊舞,还是讲唱,讲随,就真是落伍了。二是范围太大。野史、笔记之类且不算,单是正史,屈居于尾部小块块与道释为邻的“列女”,数目也大有可观;而且盛德有各种类型,梳理,分组表扬,又谈何容易。所以这个标题,如果求名实相副,就应该改为:关于旧时代的我认为值得说说的某种类型的所谓贤妻。如果还允许加注,最好进而解说:一,是说旧时代,新时代的诸位女士可不必在意;二,是我的私见,本诸思想有自由的大道理,无妨“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三,只是某种类型,非全体列女,可不避挂一漏万,又决不意味着其他类型就无足取;四,“贤妻”前加“所谓”,表明这名称是沿用世俗的,适当与否可不必多管。但不知根据什么成文法或不成文法,且不说加注,文题也不容许这样唠叨,无可奈何,只好文题从简,这里先加一点解释。
一见于刘向《列女传》卷二的“贤明”一类,题目是《楚老莱妻》:
严格说,飞黄腾达不是老牌的儒家思想,因为依孔孟之道,腾达要有条件,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当然更不是道家思想,因为庄子是宁“曳尾于涂(途)中”。用这个标准衡量,衣锦荣归的进取,十之九也是受世俗思想的支配,说穿了不过是,名利与荣誉合二为一罢了。但与“思想”相比,“世俗”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由朱漆大门、锦衣玉食直到路人的笑脸、青史的列传都是。看得见,摸得着,力量就大;力量大,违抗就难。违抗难,似乎也有性别之别。举时下的情况为例,进门屋里不见彩色电视,出门身上没有黄色饰物,一般说,男士的心情不过是不满足,女士的心情就是难忍受了。在这类事情上,女性的表现常常是更进取,因而逼得男士也就不得不随着进取。
有人会问,这样凑成鼎足而三,誉为贤,何所取义?曰,除了发思古之幽情以外,还略有古为今用之意。对于“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这类为理想献身的精神和行为,我向来也是高山仰止。但理想终归是理想,至于实际,正如韩非子所说,多数人还是“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驾(有车坐)”,说穿了不过是,作官与权势富厚常常是一回事。权势富厚,老莱妻和杨朴妻看到的连带物只是不安全,其实还有更重大的,是容易以他人之肉肥己身,无所不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是孟老夫子的感慨。这意思还可以从积极方面发挥,是,既然生而为人,就应该争取异于禽兽。争取,应致力处很多,其中之一,或重要的之一,是不热中于权势富厚。这当然很难,因为想活得适意,至少就一般人说,与权势富厚划清界限必是十之九做不到。或者说,取难舍易,除传说的巢父、许由等少数人以外,大量的男士都会感到不轻易。不轻易而志在必成,那就不得不求助于内力和准内力。内力是己身的进德修业;准内力就是贤妻,因为依传统,她是内助,又多在家门之内打转转也。这准内力,还常常能够在许多或应看作小节的事上大显神通,比如不少男士,并未入朝,可是也容易头脑发热,于是而听到一点什么,不再思三思就奋臂而起,想冲到长街去混入人流,山呼万岁,如果这时候家有贤妻,用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使十分狂热变为五分清醒,岂不是功德无量吗?
张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国学家、文学家、哲学家。著有《文言常识》、《佛教与中国文学》《禅外说禅》等。
且说本篇所谓贤妻,是指谦退型的。大概是受了圣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知其不可而为”的感染吧,就连照例要在深闺中伤春悲秋的女性,也是“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志也表现在于归之前,格调低的老爹爹嫌贫爱富,有悔婚之意,累得佳人借聪明伶俐、主持正义的丫环之助,月夜花园赠金,勉励才子求取功名,于是而上天不负苦心人,不久之后,果然状元及第,衣锦荣归,赢得全家大喜,邻里艳羡,只有老爹爹灰溜溜。总之,是进取,因而胜利了。于归之后,因进取而获得胜利的更多,如乐羊子妻之流,竟至用割断机上丝缕的办法,把害相思的良人赶回学塾,其后当然也是学成释褐,飞黄腾达了。
有没有例外呢?或者说,有没有偏偏不进取而甘心谦退的呢?对于时下,语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还是说昔日,人总是人,因而也不多。惟其因为不多,物以稀为贵,所以就是我这健忘的人,看闲书,偶尔碰到一两位,也是较长时期、较清楚地记在心里。推想世上人多,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一定也有同于我而偏爱这种怪脾气的,取什么什么“与朋友共”之义,抄一些如下。
对于“鲇鱼上竹竿”的坎坷之境,刁氏有谅解或怜悯之意,算作与老莱妻、杨朴妻鼎足而三,也不能说是牵强附会吧?
又一见于《东坡志林》卷二的“隐逸”一类,题目是《书杨朴事》:
这位贤妻的处世,大道理与老莱妻相同,是不沾染官场;实行却后来居上,能够用幽默的诗句,化决绝为委婉。碰巧真宗皇帝也识趣,用现在的话说是勇于接受批评,不“捉”了,于是“老头皮”就得以保全。男方杨朴,与老莱子相比也是后来居上,因为,如果自己不能富贵于我如浮云,答皇帝问,就会把这样的妙句藏起来,那就成为把老头皮豁出去,贤妻的一片苦心也就枉费了。妻贤,夫也不差,此之谓珠联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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