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杀夫》
作者:金克木
占有中的归属又生出依靠心。女的总愿意男的是“大丈夫”,“堂堂男子汉”,从仪表到精神,同时又能对女的自己顺从如奴隶。这样的情人已难找,再作丈夫更难得,难持久。男的对女的也同样。要求女的超凡出众,又能对男的自己顺从。然而,若男对女完全依靠,又会被认为没有“男子汉”气概。双方都是依也不好,不依也不好,难啊!这是婚姻序列搅乱了爱情。所有权观念是祸胎。
“相思”变为“爱情”,不受婚姻干扰,出现自由意志,这很难。心态变换要有过程,不比婚姻可由社会法律规定。婚姻组合序列变化是随社会变的。社会条件一变,出现了“女强人”。从前多的是“愿生生世世不再做女子”。现在有女的高呼“愿下一世还当女子。”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不是当祥林嫂、林市那样的女子。“女强人”是社会的人,不是婚姻和爱情中的人。
两篇小说都用写实手法,又都有象征意味。《杀夫》更是写实其形而象征其义。《祝福》表现的不止是一个祥林嫂。《杀夫》在描述及语言中一方面夹杂细节及方言土语以示真实,另一方面又有不少象征说法。将人物列成符号画出关系很容易。明显的是几个三角关系。林市、母亲和叔叔。林市、丈夫陈江水、邻人阿罔官。还有几个三角。独独找不到“奸夫”,按照社会传统公共心理所构成的三角缺一个。实际并不缺。杀夫的妻和被杀的夫是两角。旁观的不用力的真实的杀人犯阿罔官加官府加观众加写新闻编报纸代表公共舆论的报馆是第三角。小说以新闻报导开头,又以连系母女两代归结为“冤孽”的舆论结尾。用意很多,着重在这一点。被虐杀而不死的林市报仇了。她只要模仿丈夫的行为便“以牙还牙”了。教唆犯看报应吧。老一套不适用了。看这些只有生存和生殖的生物是怎样生和怎样死的。然而既是人,号称“万物之灵”,和别的生物终究不同。有社会集体集团的传统行为规范,又有个人意志。孔圣人早已说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林市听见别人谈话,恍然大悟,宁可脚烫破被晒死也不再同别人一道去洗衣服听闲话了。这是个人意志从吃饭睡觉做活挨打受骂被伤害的机械生物运动中觉醒了。但是丈夫江水和阿罔官等权威还没有觉醒,还把林市当作连猫狗也不如的生物,当作有生命的物件。结果是“杀夫”。你杀猪如杀人。我杀人如杀猪。你把我当猪,我也把你当猪。无意识的模仿动作,归纳不进“奸杀”等等固定格式。那些格式里没有个人意志。出现了个人意志。这是新事物。旧格式陷入危机了。新格式还没有出来。“杀夫”不是终局。
《祝福》、《杀夫》这两篇“寡妇赋”相同又大不相同。同是“冤孽”而“报应”不同。
林市的妈妈是谁?不就是祥林嫂吗?生她的和没生她的母亲,两个女人同是贫穷挨饿受辱受害的寡妇。一个被奸而被逐死去。一个被卖改嫁又寡而被迷信舆论杀死。可是女儿不同了。还是无意识,不自觉,可是动手报复了。离觉醒不远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危险啊!会“冤冤相报”的。
祥林嫂到八十年代变成了林市。两人演的都是婚姻悲剧,和爱情不相干,两篇小说中都没有爱。《祝福》中有哀怨。《杀夫》中有仇恨。这正是中国文学中的特色。苦乐都是“销魂”,“黯然销魂”。“真个销魂”,极少出自内心的“欢喜赞叹”,如佛经中常说的。
古代爱情以结婚为开幕,这以前是序曲。现代爱情以结婚为闭幕,这以后是尾声或续集。
这些都是祥林嫂万万想不到的。《祝福》小说出现在二十年代中期。这些青年男女出现于三十年代,相隔不过十年左右。这时和以后虽仍有大量的祥林嫂,但也有比那时更多的聪明的青年人了。不识字的春桃便是一个。这是新宗教。许地山研究宗教,懂得爱情,创造出春桃,一般人难懂得其中玄妙。
把现在当过去,把未来当现在,以重圆代离别,以重复的词示缠绵,表现秋雨之夜的相思。真到对面夜话时还作诗不作?只怕又是“相对无言”,不能讲也不必讲话了,何况作诗。
生离、死别、相思,是一面。另一面是爱与婚的矛盾,古时称为“命苦”,现在称为“不幸”,多见于不能出闺门之女,但游荡于外又能娶妾之男岂是真幸福,岂有真爱情?爱情是个人的。婚姻是家庭社会的。个人只能在家庭社会中出现,所以爱情只能在婚姻中允许。两者相矛盾时多而长,相和谐时少而短。这在文学中显现出来,正适合中国文学各特点中的两个,大家都知道却不大着重。一是一沾情字总以哀怨为重。一是明表少于暗表,单一解说少于多元多层解说。外国,包括印度、日本,不拘古代、现代,比较“直”。中国比较“曲”。只喜直说的外国人不会很喜欢中国文学的许多作品以及理论的“模糊”。有喜“曲说”的外国人则大为佩服,正如对《老子》、《周易》。这两部书是“曲说”的祖师爷,文学的鼻祖。
还有个“三人行”。两个青年不约而同给一个女孩子去信表示衷情。分别收到回信,约期去公园。届时两男先到,本是相识,互催对方离开。不料女的姗姗而来,一手拉住一个,唱:“大家都是好朋友。”女的很高兴,同时有两个。男的很丧气,以后互相还是朋友,但都不理女的了。我劝他们仍和女的好。都摇头说,做不到,认为我是外行。我认为,女的聪明,男的笨。这是喜剧,明白的开心,不明白的流泪,生气。这不是不认真,因为这并不是结局。恋爱结婚不是抽签。
“真是冤孽啊!”小说中的这最后一句是“人们也纷纷地说”的。这“冤孽”不解,“人”只是半个,不能得解脱。人类不能成为完全的真正的人的凭自由意志组成的互助互制约的集体。
“无言”,“有泪”,见如不见,不见如见,这种“相思”是永远的“求之不得”。“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这样的诗是很稀少的。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才是多的。他寄妻子的诗也是在别后。
男女结合有神性,这是“爱情”,不是中国固有的“相思”,形似实异。
“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这句话在三十年代的青年中流行过。这是对中国古代的背反。古时恋爱在婚后,不在婚前。婚前男女难得见面。即使由“青梅竹马”而结婚,缔结爱情也在婚后。或爱或不爱都在婚后显现出来。婚前恋爱不合法。
人生恋爱只有一次,此外都是散步。婚前爱常是游戏,如儿童。婚后爱应是散步,如老人,不可走得太远。爱和婚相连,但不是一回事,要有不同的处理。那位朋友本在着手写小说,题为《五丈原的秋风》,还用那女的名字的半边作笔名发表。可是后来不知是不是听从女友的意见,不写了,让我续写。我说,我只去卧龙岗,不到五丈原,也不参加桃园三结义。
金克木(1912~2000),安徽寿县人,学者、作家。著有《印度文化论集》、《比较文化论集》、《书城独白》等作品。
小说《祝福》指示这个变化的开始。祥林嫂死了。祥林嫂还活着。她再生为林市,出现于台湾李昂的小说《杀夫》中。这又是一个开始。两小说的作者不可相提并论,但两小说本身标志着青年男女对爱情婚姻的一变再变。“仲夏夜之梦”醒了。“命运交响乐”转成“英雄交响乐”。“田园交响乐”再也没有了。这中间还可以加上四十年代张爱玲的《金锁记》。“金锁”顿开,再也锁不住了。后两部小说的作者是女的。
一个新失恋的男大学生,从极端苦痛转到愉悦,原来他常到一对同学夫妇那里去,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位女同学又美又聪明,能和他对答如流,毫不厌倦。丈夫坐在一旁当听众,偶尔插话,仿佛在欣赏妻子的优点。发现感情新大陆的人忍不住对我显示他的欢乐,把得意的对话和表演告诉我。我说,你在演“少年维特”,很危险。他说,“我演的是歌德,不是维特。小说要结束,不能不让维特自杀。歌德和他的朋友夫妇还活得好好的。我已经失恋过,没有死,不会重复第二次。”那位丈夫不但不生气,反而欢迎这位朋友。后来我才明白,这是聪明人,知道这样才能守住夫人。我的朋友也同意,称之为爱情的散步。聪明的丈夫或妻子会这样,给爱情和婚姻出保险费,或者说是设安全阀。当然要选歌德,不能要维特式的傻瓜当散步同伴。那朋友必须聪明,记住爱情不是婚姻,应满足于灵魂的欣悦,不能把散步当赛跑。女的安排“兼爱”,男的毫发无损,朋友自得其乐,鼎足三分,各得其所。难得三人巧合,大家愉快。那对夫妇毕业后回乡,欢欢喜喜,想必不久就会有娃娃出来保证家庭。那位朋友去日本留学,后文也足够一部小说。他的“散步论”只是认为封闭无效,当然不是提倡“三人同行”。
在婚姻悲剧中看来吃亏的多是女人。实际上男人同样倒霉,不过未必自觉而且旁人看不出来或者不肯去看。这两出悲剧里,三个男的不都是死了吗?一方悲一方喜不是结局。
《易经》、《老子》是中国这种思想的渊源,也是高峰。外国没有,所以外国人觉得稀罕,但也不懂,只有纳入他们的思想习惯框架才能懂。纳不入,更当做新奇来钻研,或者鄙视。
婚姻必排上下先后序列,这又包括了占有和归属。婚姻不比爱情,不是两个人的事。嫁娶是为了生子传宗接代。女人是资产,是物,是“求之不得”的东西,有“患得患失”的心情。不信任,不放心。“其未得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必然又是“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这在《论语》中圣人早已预言了。情人互说属于对方,实是占有。夫妻之间,丈夫要占有妻子,妻子要占有丈夫,而且都垄断,专利。口中不言,心中有数。对方稍有“外遇”,“第六感”立刻汇报,局外人随即议论。这是婚姻的占有性。居然连爱情也被认为有占有性。有些人以为这是天然之理,无可怀疑,男人如同公鸡。要求对方听话,顺心,完全从属于我。面子上要像箭猪一样互相保持距离,“相敬如宾”。请将《雅歌》读一遍。那里是爱情,不是婚姻、家庭。“新妇”和情人一体。爱情是什么?是一时迷惑吧?爱情是盲目的?“月老”的红线是乱缠的?爱神不是“月老”,可以一致而不一定同一。婚姻与爱情混淆必出矛盾。两者是相连而大不相同的。古人都承认。今人反而不信。两爻成卦,不行。
再由婚姻溯爱情。试挖冤孽之根。
乾坤阴阳符号组成的八卦,再叠成六十四卦,本是双方平等排列组合的。若不分次序就只有四卦;三阳、三阴、二阳一阴、二阴一阳,即乾(天)、坤(地)、离(火)、坎(水)。作爻辞解释的人,在男权家庭组成的社会中,若是巫师,大概男比女多,所以排次序乾前坤后,乾上坤下,乾男坤女,分别尊卑。但也不尽然。卦爻在占卜时排先后是先下后上。“离”是火,一阴爻在两阳爻之中。“坎”是水,一阳爻在两阴爻之中。坎离相加。水在火上,阴在阳上,先阳后阴。是“即济”卦。离坎相合,火在水上,阳在阴上,先阴后阳,是“未济”卦。哪个为顺?这是现在《周易》的最后两卦,配合男女,象征着不可分离而序列可变。以“未济”终,表示无穷无尽。
婚姻若是爱情的最高峰,从此便走向下坡路。婚能埋葬爱,偏偏常有掘墓人。
女不寡,男不鳏,爱和婚的矛盾仍旧常有。无婚的爱是相思。无爱的婚无名,矛盾激化便“杀夫”,还有杀妻。
古时的婚后爱情在文学中见于“别”和“悼亡”。相聚时无心作诗,相别后,尤其是永诀之后,爱情在泪水中化为诗篇。如东坡居士苏轼的《江城子》。
散步成为赛跑终于跳高摔下的是另一对。男女在中学同学,进大学又同学,结了婚。男的早一年毕业,到另一地工作。不过半年,妻子和一个男同学相好了。丈夫得到消息赶回来。到达的前一天,那一对在旅馆中双双自尽了。自杀的男人当天在食堂吃中午饭时,一再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没人料到他不是去演荆轲刺秦王,而是去陪情人实行日语的“心中”(殉情)。丈夫很理解妻子,对我说,假如那男子不是那样一个人,或者他能早到一天,女的是不会死的。问他怎么处理。回答:事已过去,何必再说?我知道另有三人同样而平安无事的。朋友只在中间一段时期填补空白。在过程中,他对我谈时,有一种古怪心情,可惜我不懂。
在小说戏曲中可以明言欲,在诗文中只能暗示爱。人人认为两者不可分。人人认为两者必须一明一暗。贾宝玉还要以“吃胭脂”掩饰,不像《圣经·雅歌》那样开口便说“亲嘴”。这个词后来也改用文言译为“接吻”了。这和不叫“洋饭”而称“西餐”一样。中国文学,汉族的,本来如此,喜用代语,语感不同。
可注意的是古今同类诗文中都没有《雅歌》式的爱情。《雅歌》不是《吴歌》或《山歌》或《四季相思》小曲。
男女对立,扩大到阴阳对立,这是中国特有的,弥漫于无数人的思想感情中,多半不自觉。非此即彼,而又“对立统一”,“对立斗争”,中国人很容易懂。一加一等于一,很难懂。若一正一负相加又等于零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昨宵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祝福》是新时代的《寡妇赋》。小说和潘岳的赋相隔一千几百年,要回答的问题仍是一个:寡妇怎么办?两篇都没有明确的答案。曹丕等人的赋不必去查了,都不会有。若有也只是一个“守节”。祥林嫂为此而死。
小说《祝福》有多层多面意义,不等于戏剧电影的祥林嫂。单说这一位女人,两次做寡妇,但她的苦决不只是守寡和再嫁又寡。即使三嫁而不寡,或者守寡不再嫁,她的问题仍不能解决。允许再嫁,不要求守节,死后无鬼,不致争妻,儿子不死,抚养长大,那就是寡妇的出路吗?未必。寡妇不过是这个符号下的物件,不能成为独立的个人,甚至不能做女人。这才是问题所在。
《茶花女》从外国来,故事中仍是家庭社会压倒个人,因此可以接受。但是,在中国,不久,个人哀怨就激化了。“娜拉”又来,打开家庭大门。于是和“游侠”“刺客”的“尚武”“雄风”结合,哀怨迅速转为仇恨。仇人是谁?是家庭社会。首先猛烈攻击家庭,终于摧毁之。爱的理想近乎幻想,容易破灭,更引出对现实的仇恨。二十年代鲁迅的小说开动火车头,一发而不可收。从三十到四十年代,在内战外战的炮火中,青年们心中的火燃烧起来,“苦闷的象征”转眼化为仇恨的火焰。不仅对外,而且对内。不仅对敌。而且对家。先是自己不听别人话。后怨别人不听自己的话。恩爱可以眨眼成仇。“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中国叫情人为“冤家”,“打情骂俏”,“打是亲,骂是爱”,爱和恨和打骂合而为一,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于是,“祝福”声中,“幸福的家庭”的哀怨催出惊人的烈火,一直烧下来。“伤逝”发展为“杀夫”。变化的枢轴是女子。中国的娜拉不是仅仅走出家门。
林市超越了她母亲祥林嫂。林市的女儿又将超越林市。祝福这位已降生或尚未降生的女儿。女人有福了,男人才有福。
爱情在哪里?在无何有之乡,在偶然出现的新体诗里。“五四”当年情诗被诧为“新潮”。过了六十年,情诗仍被诧为“新潮”。《教我如何不想他》必须解说为情诗形式的爱国诗,才令人心安。
“寡妇赋”,不论古今哪一篇,是诗或是小说,都指的是女人的命运。我们常常忘记,女人的命运也就是男人的命运。单有一方不能成婚。一人也不能谈爱,只叫做“单相思”或“自我恋”。恋爱和婚姻都是男女的结合,缺一不可。女人苦,男人就会乐吗?除非是虐待狂,以施虐或受虐为乐,但那也只是一时的,不能是生活的全部。男女的命运是相连的,单从一边不能解决。不仅是爱,婚也一样。不过是婚姻必成为家庭,有社会约束。两人合成一个社会细胞。家庭乱纷纷,社会不能安定。爱情更难分割,其中个人和社会的比重,轻重不等,各人不同。本来婚和爱不是一回事,几千年都一样。婚内之爱可有可无。婚外之爱禁而不止。在爱和婚中,伤害别人的必然同时伤害自己,不过是伤人容易觉察,伤己不易觉察而已。更苦的是上帝安排,真正的爱情和婚姻,一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能重复了。
古代文学中的爱情表现于离别时,暂别、久别、永别,所以总是“相思”,不论婚前婚后。现代文学中的爱情,同外国一致,重视结合之爱,把分离看作不幸,不是常态,认为爱情与婚姻如灵魂与肉体,不可分离。中国讲爱,必与情欲不分,称为“好色”。外国讲爱,可与“禁欲”相合,认为神圣。中外古今习惯想法,关于爱情和婚姻,有同有异。现代中国青年从清末起转向外国,由异趋同。从自己解说“茶花女”起,到后来抛弃以至不明白,甚至不知道,不相信,古代习惯想法和做法,由一面而反全面,对外国认一面为全面。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末,经历的路程不短。本世纪二十年代中到三十年代中是矛盾转化的关键时期,主要在大小城市和读书青年中。经过对外对内大战,情况变化。似断非断。精神遗产在不自知觉中很难摆脱。男女间人的关系仿佛走到了从前的反面。
中国文学中的爱情,即“相思”,都和婚姻相连。差不多都离不开两者的矛盾或调和。一直到《祝福》和《杀夫》,仍旧没有爱情,只有婚姻。这就是中国古今情况: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婚姻的爱情。要求先爱情后婚姻,两者一路结合,这是外来的,不合传统的,必然会有一个长时期是矛盾破裂多而谐和少。仅有两个人也必须一个为“长”,在易卦中兼代表第三爻,组成序列,才能稳定。
《雅歌》开头一句便说“他”,又说“你”。“你”和“我”结合是由于“他”。愿“他”和“我”“亲嘴”,因“你”的爱情“美”。这种感情,中国人一般不懂。印度人能懂。几百年前印度古诗人游行教化,作情诗颂神传教,至今流传,被认为文学上品。中国作情诗的出家人只有西藏的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汉族没有。仓央嘉措作的不算宗教诗。
明显到大家都不觉得的是,这里有男女个人关系的变化,不仅是家庭社会的变化。
《祝福》已成为古典,不必多说。《杀夫》出现不过十年,地位不同,不妨谈谈。
这样以阴阳为符号组成的男女关系一直是中国人特有的爱情思想,也是婚姻结构,和外国的神性爱情不同。中国的神是排列秩序,组成单位是阴阳结合序列的家庭。高高在上的神是家长、族长、皇帝,代表整个秩序。忠孝节义,儒道佛等等在中国都出不了这个“乾坤圈”。“犯上”的也是要求自己成为“上”,不触犯秩序本身。这是几千年来差不多在每个男女思想感情或说心志中的,从生下来就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形成的,不可动摇的真理。家庭不等于爱情。“一以贯之”的是阴阳序列。婚姻要求“门”当“户”对,不管“人”。“人”也是以条件为主。如“征婚启事”。
两人之爱千变万化,不易理出头绪,反而三人之爱涉及婚姻,较为简单,不过三角。若不论社会,只管个人,有些实有的故事出于三十年代,也许能显出什么。这不是庐隐在二十年代(一九二三)《海滨故人》中设计的几种模式,不是许地山在三十年代(一九三四)《春桃》中设计的三人成婚模式。
更多内容...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