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气的男人与撒谎的女人
作者:舒婷
那时节大家都穷,原也怨不得的。到了今天,不是仍有个刻薄的笑话:说京都有位男作家,收入甚丰,如果他向你敬烟,你是一定不能接的,因为那烟必定是霉的。
现代女子因为她们特殊的魅力和能耐,她们的坚韧不拔,无孔不入,令男人们惊呼为女强人。先是女排一榔头折服全国男人,文学界阴盛阳衰议论一时,而今商界佳丽穿插其中,正待向政界冲刺。若有老板级的铁母鸡,她手下的男士所感觉的磨难必空前,因为女老板若也一毛不拔,那是比铁公鸡们在行。
民间故事及寓言里,悭吝鬼都是清一色男人。自古以来,小气的男人虽不必遭道德方面的谴责,却被挖苦得体无完肤。在中国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教育下,要在社会生活中混得体面的男人往往是豪爽慷慨的,尤以武侠小说中的男主角为甚。女人因为经济来源于他人谋生是否得法,操持一家柴米油盐又责无旁贷,未雨绸缪正是传统女人节俭的美德。
姑娘A和福州小伙子B一起上街。男女恋爱故事即便在八十年代也因为居室的拥挤而大多发生在街上。
几年前常到北京开会,顾城夫妇到宾馆看我,必骑自行车。话题正酣时,突然惊觉,开窗探头,检视自行车是否原位。其实从他家到宾馆,乘地铁既方便又便宜,只要一毛钱。谢烨说:“舒婷,正是为了这一毛钱,我们才骑车的。”顾城的稿费几乎都是三元五元地来,有次竟来了笔巨款五十元。两人欢天喜地步行穿过公园到一家储蓄所去存款。次晨想起需买面粉和大白菜,便携手去领十元钱出来。下午又想到还得换自行车轮胎,又去领十元。储蓄所出纳忍无可忍,说:“你们可以不可以把明天上午和明天下午的钱一起取走?”
他们一起去看电影。A娉娉婷婷在影院门口消闲,只听见B在售票处大喊:“我已买好我的票,你快来接着买,这样我们可以连座。”
十多年后再见到这位搅水女人,已结两次婚,有第三位候补者守株待兔。据说供职于外贸要害部门,财源滚滚;人际关系四面八方。前者姑妄听之,后者我却有些相信,若说此妇人能在商界翻云覆雨,好比把一只母狐放到狼群中去,各得其所矣。
与爱撒谎的女人共处,你得提高警惕,时时看顾好你的名誉、你的自尊和你的情感,却还防不胜防。往往于你是一枝暗箭穿心,或是一瓢无由的污水泼身,于她不过是闲来无事磨磨牙罢了。
不过,巾帼气的女士越来越多,相聚时,说起某某,极为不屑:“像个小男人那样抠门!”
男人小气,大多独善其身,并不伤人,照样做得朋友。他们的小笑话拿来开胃,可下酒,可健身。和撒谎的女人做朋友,好比在蚊蚋云集的沼泽地宿夜,你生火熏烟,拉好蚊帐,仔细搽好防蚊油,谁知污水却从你脚下渗进来了。
插队时有位女知青,遍告众人,她大串连时去了上海电影制片厂,好多名演员围着她指指点点:“瞧那眼睛多美啊,简直是明星坯子!”后来证实了她非但没有到过上海,也从未走出她生长的小城市。她眼也不眨,反诘:“我是那样说了吗?你们听错了。是上影厂的演员大串连时来厦门,她们见到我时说的。”仅仅为自己哄抬价格,伙伴们撇撇嘴就算了。不料她捕风捉影的本领已发展到无中生有的特技,且见缝插针,立竿见影。因此忙得一星期都不洗澡不更衣,只洒点花露水,在小圆镜前,仔细撕开纠结一团的刘海,一根一根整齐摆好,然后一个知青点一个知青点去闲聊,即兴创作一些个丑闻,一些个轶事,一些个隐私以飨听众。常常的不是突然有一位满脸涨红的男知青闯进宿舍咆哮找她算账,就是被四五个女知青堵在茅坑会审。开始尚能自圆其说,全身而退,却已上瘾,再开口,不由得舌绽莲花,故技重演,最后落得哭泣求饶,吃两个耳光。知青们形容她的处境:周围数里荒无人烟。因此她不断换地方,调工作,没有老朋友。等我发觉知青中流传她写的一两首诗,原是从我抽屉偷出去时,她已像一只跳棋,越跳越远了。
当你听到女朋友在你耳边絮聒某人如何如何,你必然起警戒之心,你不知道,在哪一只耳朵边上,如何如何的当是你自己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还有受骗上当的时候。我们被眼泪,被誓言,被恳切的语气诚挚的眼睛欺骗得还少吗?
这是穷,不是小气。因为那天中午,好几个写诗的朋友一起到邻近的小饭铺吃午饭,只有极便宜的凉面和马尿味的塑料杯装啤酒。其他几条汉子侃诗侃累了,目光炯炯围坐小方桌前等饭吃,惟有顾城起身到柜台前与我争付款,把一张十元的钞票几乎揉烂了。即便在福州,我也从未碰到五六个大男人吃饭,不但没有人抢付钱,甚至也不帮忙端菜取杯子什么的。
旁听者无不捧腹。顾城还沮丧地说,就因为来回地走路,鞋底又磨穿了一个大洞,遂又取款买鞋。
和小气的男人同道,腰包坚硬的话,只需手掏得勤快些,还可以自诩管仲,因此豪气顿生。若是囊中羞涩,不妨大家一起装聋作哑,或者实行从制,彼此轻松。
从影院出来,经一家热气腾腾小吃店。A建议:“天冷,进去要碗馄饨吧?”B慨然应诺:“行,你进去吧。我不饿,我在外头等。”
我虽土生土长厦门,却因为工作单位的原因,入籍福州也有10多个年头,谨小慎微的福州人确实不少,真正像上面故事中那般出类拔萃的“福州人”尚没有见到,特此平反。
生长在厦门这样一个港口码头,对厦门人的江湖气深有体会。我老爸七十年代因右派释放回乡,沦落火车站附近扛包。年关,见一圈人,围一中年教师。那教师丢了钱包,脱一件厚绒衣,说换九元钱买一张火车票回家。那绒衣全新,值九元钱,还要12尺布票。老爸塞十元在那人手心,抖开绒衣披在原主儿身上,说:“我这也是做苦力挣的。给你地址,到家后给我邮钱来。”不久果然收到汇款,还有一小包红菇。熬汤,鲜美无比。
豪爽的厦门人对福州人有极深偏见,编出许多小气的福州男人轶闻,告诫自家女儿别上贼船。
舒婷(1952~),福建厦门人,女诗人。著有诗集《双栀船》、《会唱歌的鸢尾花》,散文集《心烟》、《秋天的情结》、《硬骨凌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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