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与女性
作者:铁凝
目睹着他们这吃力的表演,女性常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这种彻底不管不顾的自我糟蹋,或许也算一种“伟大”的勇气。当然,比之那些道貌岸然的风雅之士,他们还称不上真正的恶劣,也许他们只是过早地否定了自己,断然将一条生命逼上了绝路。

女性之一种

今日的女性,当然已用不着靠着一支歌来为自我的欣赏正名,如我在前边所讲。她们大胆地欣赏自己,也将这欣赏化作了行动,在各自的位置上,为人类的文明与进步,放出璀璨的光芒。更有那走向极端的“彻底解放者”,在公开的场合,与某些男性比赛着骂街,一样地猜拳行令,一样地捧着大碗狂饮。这样的女性,不是我在本文将要谈及的,我要讲的,到底还离不开女性的自我欣赏。
“为什么不呢?”
忘记了从什么地方,读到过一支歌的名字,歌名叫作《享受你自己》。我不曾听过这支歌,却执拗地认为,歌子唱的一定是关于女性。
往往,仅与男性相处时,他们尚能够相安无事。在剧场,在商店,在汽车站,在饭馆,在招待所的公共餐厅,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在站台上,在火车停稳后车门打开的一刹那,倘若身前身后恰好有女性掺杂,他们便不再甘愿寂寞。在剧场里他们会一字排开,齐刷刷地将脚翘上前排椅背,拿沾满尘埃的鞋底蹭着人家脊背并快乐地抖腿。聪明的女性不便理睬这无端的恶作剧,多半会前倾着身体,以沉默作为对身后这举动的蔑视。对挑衅的沉默分明是对挑衅者的看不起——挑衅是要有对手的。这时他们的血液在身上的流速定是快于通常若干倍的,于是他们发现了自己那并没有闲着的手,手中多半有裹着豆类的纸包:鱼皮豆、花生豆、兰花豆、奶油蚕豆……他们开始响亮地咀嚼,并比赛着放出响亮的屁。那夹杂着污浊气味的声音颇使他们激动,他们相互对视着挤眉弄眼,又共同观察着邻近的女性。假若女性中居然有人颦眉皱鼻,掏出手绢将口掩住,那他们简直就快乐非常了:目的终究达到,他们要的似乎就是女性这充满厌恶的脸相儿。这脸相儿毕竟有别于那视而不见的身体的前倾,这脸相儿意味着她们对他们那一番苦心经营的感应,证明了他们对她们侵犯的反馈——他们企盼的便是由女性来证实这种侵犯的真实性。
城市日渐热闹和纷忙,是因了各式各样的人穿流其间,奔波着或宏伟、或平凡的事业吧?城市的舞台,相对于人类那天然生成的表现欲望,总是显得狭小紧迫。你在这舞台上与众人拥挤着摩肩接踵,在表现自己的同时,就不免也看见了旁人的表现种种——没有这舞台便没有这眼力。
铁凝(1957~),河北赵县人,女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中短篇小说集《哦,香雪》、《午后悬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等。
要是碰巧公共汽车站人多,而车又久久不来,于无聊之中他们就开始比试着向马路的中心地带吐痰,比试着那痰的射程。然后车终于来了,然后当车门关住车子启动时,他们意外地发现有被丢下的女乘客正企图追上这车,那已然上车的他们就分外地开心。好风景!他们心中叹道,然后便捶胸顿足地大笑,也不顾嘴巴正对着陌生人的耳朵。这时的追车人多半是追不上这车的,因了这追不上,又因追车人的性别,更因追车者可能穿了不宜追车的高跟鞋,他们的想像会骤然丰富起来;说不定那鞋跟就要掉了呢,他们嘎嘎笑着想,他们多么愿意亲眼看见女性这无可奈何的倒霉样儿。日子会因此变得倍加有趣,不是么?
记得读中学时,同年级的一个女生告诉她的班主任,每天早晨她在上学的路上,都要碰见一个截住她不放的男人,这使她感到非常害怕。这女同学的处境,博得了班主任的同情。班主任从那天起,就派两名男生和这女生同路上学。这一行动,顿时使那女生成了班级里的新闻人物。大家想着,她与别人到底是有不同之处吧,不然为什么会有男人截住她要交朋友?那两名被派了任务的男生,在每日的清晨很庄严地尽着自己男性的义务,那天然生成的保护弱小的责任感被激发出来,他们倍感自豪。从此在他们护送女生的路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男人,许多年之后有一次我碰见了那长大成人的女生,闲聊中对她提起这件事,她哈哈笑着对我说,她上学的路上其实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截住她的男人。我问她为什么要骗班主任呢,“好玩啊。”她说。
当你在大街上行走时,如果身后出现了他们,又如果他们的近旁正行走着些许漂亮的女性,你便会听见他们那忽然放大了的笑谈声。那笑谈的内容似是彼此的对骂,骂出口的自然是不洁的字眼,赤裸地暗示着性行为的含意。声音很高,并且如传接力棒一般地不断在彼此口中重复。于是他们坚信近旁的女性必然听进了那骂,这坚信使他们自得,使他们更加意气风发。于是攒足了气力,等待着下一次的出击。
遇到需要排队的事情,他们会因人而异。倘若前边有女性,他们是拼死也要抢到女性前边的。虽然他们正年轻,并赤手空拳,可那横冲直撞的样子,就好像前边不是车的一个座位、不是一件什么商品,而是他们丢掉的一半生命。也正因他们年轻,又赤手空拳,他们总能轻易将女性推搡到一旁,嘴角挂着胜利的笑,那胜利的嘴角有硬撑出来的蛮横。他们分明知道他们的不受欢迎:既不受男人的欢迎,也不受女人的欢迎。他们分明知道他们作派的不雅,索性就以这不雅卖不雅。女人算什么!当他们遭到女性白眼时便高声说。语气十分的洒脱,神情十分的凛然。他们是决意要与女性作对到底了,就仿佛要用这万分的作对来引起女性万分的注意;要用这自己对自己的夸张来引发女性夸张的惊异。

男性之一种

伟人的名言讲得好:不尊重别人的人也得不到别人的尊重。近来我却老是感到,尊重自己比尊重他人更不容易。这仿佛是一个无须思考的问题,如同我们常常接受这样的询问:“人是什么?”你说出的也许是最准确的答案,但你经历的,却将是那没有答案的一生。
那支《享受你自己》唱的究竟是什么呢?有发现自己的乐趣吧,有自尊自爱的张扬吧,还会有女性与男性之间那健康、纯净的友爱之心。
懂得欣赏自己本不是件坏事,你在这欣赏之中享受到自己的价值,于人生的旅途上你才知道倍加珍重这价值。你渐渐地明白了怎样去爱惜自己,怎样凭了你已经具备的价值,去创造于人类的光明前景、于民族的生生不息、于你的家庭、亲朋、爱你和你所爱的人们有益的财富。倘若欣赏自己和享受自己循了这样的轨迹去深入人心,请让我引用朋友的一个诗句:
我并不觉得这女生无聊,那本是青春期的少女渴望引人注目的小花招吧。假如这样的花招里尚有天真的成分,使成人能明白地会心一笑,那么,成年之后依然地有意为之呢?
很难说他们出现于哪年哪月,就如同你无法探究他们是否有过童年和少年。他们一经出现便是成年的样子,体态或许是孱弱的,脸上却满是饱经世故的放肆。他们的衣衫不能说十分的落伍,然而缺少必要的清洁;他们的头发也常油腻地扫着油腻的衣领,叫人觉出这长发对衣领的摩挲实在是有意为之。携了这样不整洁的衣冠,他们的情绪反而百倍地昂扬,或者,正是要昂扬自己的情绪,才拟定了这不整的装扮。
在我们的生活里,有时会遇见这样的女性,她们的外表大多顺应时尚,她们的神经每每敏感于常人。她们对待本职工作的态度还算认真,业余时间也读小说逛商店。她们的手包里常有话梅和影视杂志,她们坦率地崇拜某个女明星,并固执地认为自己与那明星长得非常相似。她们的口中没有什么不文明的言词,也谈时局,谈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只是,当周围有男性相聚时,她们便相当频繁地调整自己的身姿和发式,并高声地笑——决不粗俗,相当女性化的笑。她们也常作些弱不禁风之态,比如在办公室需要她们提着暖壶打开水的时候,在机关里分了西瓜需要她们用自行车驮回家的时候,在与男生同路而自己又提着沉重的旅行袋的时候。这样的时刻,知情达理的男性总会及时走在前边,为她们排忧解难。要紧的不在于此,因为弱不禁风之态与调整身姿、发式其实也无可非议。要紧的在于,她们企盼着男性相助,而男性友好的相助又使她们坚信那男性正在打着她们的坏主意。
每当我将自己投入滚滚的人流,在感叹人类那高于动物的种种优越之时,也每每觉出人类自身还有诸多的方方面面急待于进化。是什么演绎出了这男性之一种?我愿意相信,他们的身心原本是健全的,他们的欲望与普通人并无两样。多么盼望他们对自己不要这样残忍,自然地走进人群,真切地尊重自身。
女人和男人的“战争”,是古老漫长的话题,而在人类这古老漫长的话题里,又每每延续着男女之间无尽的和平。我不要听尼采“和女人交往要带着一条鞭子”,也不要看上述的女性折磨男人也折磨自己。我相信战争与和平其实是同一轨道上的两极,善意地面对人生,你的内心就会获得宁静。
假使这固执的己见只埋藏在心里,男性倒还安全。但往往这样的女性对自己的信念常有不吐不快之感,她们把这信念当作事实讲给熟人、同事,伴着楚楚动人的无奈和疏远那男性的愤慨。她们对这样的讲述不厌其烦,叫人觉得这讲述的过程真正是享受的过程,是她们在享受自己的风采和愤慨。
假使仅仅是讲述,是要用这讲述来证实自己的魅力与男性的没出息尚能使人谅解。如果将这习性发展成欺诈男性的手段,就不免叫人毛骨悚然。
我又知道,人们通常的看法是,女性的自赏意识终归强烈于男性。身为女性,我不免也受了这通常看法的传染,读到“享受”便想起“欣赏”,想起“欣赏”则认定与女性有关了。那支歌该不是为女性的自赏正名的吧?因为,人们习惯于给自赏冠以贬义,那被贬的对象又常是女人。
她们似乎无师自通地明白女性那最原始的威力,当自己的要求不能被满足(你尽可以想像当代女性有着多少要求),而那被求者又是男性时,她们会大声疾呼她们受了这男性的欺侮。她们知道,全社会都会起来保护被欺侮的女性的,因了女性是弱小的象征,社会舆论定而无疑要为她们伸张正义。她们以她们自己那混乱不堪的价值观和畸型的自赏心态,将女人和男人逼上了尴尬的境地。她们在抬高自己的时刻,也彻底贬低了自己。
人类的弱点并非独属男性中的一种,高尚与不高尚的临界点也并非那样地清晰、分明。当我们正因窥见了他人的不高尚而忿忿然不可自制时,我们自身的弊病兴许正为他人所窥见。我下一篇文字的题目便是《女性之一种》。
在招待所公共餐厅的餐桌上,每当那公共的汤盆端上桌时,首先抢走那公共汤勺的定是他们。因为多少知道了一点这抢的无礼,于是他们脸上索性就带出加倍的无礼;因为知道同桌的女性也在等待盛汤,他们索性就放慢这盛汤的速度。他们握住那硕大的婴儿头颅般的汤勺,在本来就寡淡的汤盆里翻江倒海,追赶着如凤毛麟角的鱿鱼丝、鸡蛋花、青菜叶……企图将这些精华丝丝不剩地捞进自己的碗,并且特别乐意让同桌女性看明他们的这种企图。餐桌上那众目睽睽的视线也曾令他们心中发讪,就因了这心中的发讪,他们便愈加持久地攥住那汤勺,坚持着手下这勇敢的表演。
她们的神经确是敏感于常人的,她们的想像,也确比常人丰富百倍。她们的自信力每每超出真实景况许多,但这样的女性最为固执己见,她们觉得所有见过她们的男性均会为她们打动而心怀叵测。她们继而会因了这叵测的心怀而惴惴不安;仿佛自己的分秒都处在男性的危险中。
一种男性出现了。
我不是社会学家,对历史也少有研究,仅凭了微薄的感受,觉出或许正是漫长的人类社会发展史,造就了女性的自赏意识强烈于男性呢。在人类历史的舞台上,女性领衔主演的剧目又有多少呢。且不说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岁月淹没着女性的本相,一句“金屋藏娇”谁又知蕴藏了女人的多少悲哀。即使如尼采、叔本华这样的洋人,也对女性充满鄙夷。叔本华声言女性是无法感悟艺术的,而尼采则说,和女人交往时要带着一条鞭子。男性的自赏,可以有广阔的天地去发挥表现,那自赏就化作了行动去同整个社会碰撞;女性的自赏则只能在镜前、在井边、在灶间,在怀中的婴儿脸上。要是你稍不小心将你的自赏流露于大庭广众之下,那么你便是轻佻,便是张狂,便是大不规矩了。你那自赏,也因此变得格外碍眼,格外不合路数。而你那自赏意识,却因这种种限制与压抑,反倒倍加强烈、执著起来,好比一个无可扼制的恶性循环。
“享受”一词令我想起“欣赏”一词,欣赏自己的过程也是一种享受自己的过程吧。自赏意识其实是不分男女的。我常常感到,懂得欣赏自己,并敢于公开这欣赏的人,原本是可爱的。当你面对着一位满怀抱负的男性,这男性郑重地告诉你“我觉得自己有一种伟大感”时,你不觉得他可爱么;当你面对着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这少女坦率地向你宣布“我长得多好看”时,你不觉得她可爱么;当年轻的女同事自信地对你说,完全是因了她的到来,办公室的男人们变得整洁了,你不觉得她可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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