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海力布
作者:李座峰
“不要停止尝试嘛!”
“没错儿。”
多加半份鸡块,少盐不要味精。鸡块拌好倒进炸笼沉进炸炉后,我把一罐老火汤挪到灶上点着火,抱着胳膊等着前台的菜单打进来。
海力布直摇他那颗肥大的脑袋,“Nope.”
店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海力布,老板是因为看见他就知道今天又有大桌,服务生喜欢他小费给得慷慨,而我,则是因为这胖子动辄就要跑到后厨亲自做道菜,省心。
老板摇摇头,“鬼佬啊,做事总是欠考虑,好多事情不前前后后想清楚就去做,平安夜前一天被炒鱿鱼,换成谁也不会开心嘛。”
“怎么会?你那么敢讲,一定行!”老板走了几步又回来,“那个鬼佬,海力布,他的胆子也很大。04年他来温哥华的时候我的餐馆也刚开起来,他几乎每天都来吃饭,后来就经常找我聊天,他说他想做生意,我问他做什么生意,他说做通讯器材,我说不要做那个啦,难度太大,不如像我做餐饮,对不对?不管怎样,人们总是要吃饭的嘛。可是海力布他不听,一定要做通讯器材,我就问他是不是都想好了,他说做什么事情不要想太多,想太多就没法做了。”
“所以阿峰啊,你真的不要试试做生意吗?”
我点点头没说话,关掉后厨的灯。
瘦小的老板仰着头儿十分感慨地望着我,“阿峰啊,想不到你这么会讲大话,你为什么不去做生意?”
“海力布死掉了。”老板说。
海力布也还是隔三差五地来店里吃饭,照旧是干香辣子鸡加老火汤,偶尔还喝上一瓶青岛。只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说话,偶尔讲个笑话也并不好笑,反而弄得气氛怪尴尬的。
老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海力布则瞪着俩大眼珠子看着我,“What?”
“就是说这个干香辣子鸡你上午闻一下,从此就nothing to do,晚上死了都划算,”
我在围裙上擦擦手,清了下嗓子,“这道菜呢,其实很有讲究,它的历史比‘左宗棠鸡’还要悠久。早在春秋时期啊——也就是古代,long long ago,早在那个时候,‘干香辣子鸡’就很受当时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哦,达官贵人就是richman。因为这道菜不光味道好,色和香也十分出众——”说着我一指那盘干香辣子鸡,“先说色,你看,过油的红辣椒配微熟的青葱段,好比那句‘红红翠翠年年暮暮朝朝’,嗯,基本就跟你走在Algonquin那感觉是一样的,意味深长;这香味儿呢,更是摄人魂魄,摄人魂魄你明白吗海力布?”
“孔子说啊,这个干香辣子鸡的香味儿,‘朝闻到,夕死可矣’!”
海力布咂摸了一会儿,点点头,“Awesome.”
老板为在最忙的时候亲手灌醉厨子而懊悔不已,海力布觉得这事儿他也有责任,面红耳赤地跑到后厨要帮忙做菜,老板和另外一个厨子吓得赶紧把他往外推,结果发现完全无法撼动这座肉山,最后还是海力布发现自己在后厨转不开身才作罢。
为这事儿据说海力布还掉了几滴眼泪,说自个儿太没用,怎么可以胖成这个逼样儿,他拍着桌子发誓明天就减肥,说长这么大还没有什么事儿是他不敢做和做不成的。
那天海力布十分开心,因为他刚添了个儿子。
“啊?!”
“哪些啊?”
打烊时,老板跟我说。
“哦,都不是真的。”
“鬼佬做事真的是直来直去不讲人情啊,我觉得这是他们比我们成功的关键。”
“平安夜那天的事情。他在平安夜前一天炒掉了八个员工,其中一个第二天带着枪到公司把他打死了。”
海力布惊悚地看着面前这盘干香辣子鸡,“Oh my god you chinese people is crazy……”
海力布是从埃德蒙顿搬到温哥华的,说嫌那边儿太冷。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在中国混过几年,中文还不错。他不介意我们叫他“海力布”,只是对“海力布”这个人物本来的身份很好奇。
这些我都不知道,因为当时我睡得正香。
“Sure,take care body.”我拍拍海力布的肩膀回到后厨。
我在桌上那盘干香辣子鸡的辣椒堆里找出一块鸡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没来由地想起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
大家都不吱声儿,老板又接着说,“那个员工也是脆弱,经不起打击,一点点的小事就要杀人。真是一次小失败,性命赔进来。”
“所以说鬼佬这一点真的好厉害!你看他现在的公司,真的蛮不错,当初如果听了我的话做餐饮一定不如现在有出息。”
一时间,海力布成了我们店里的开心果吉祥物,每次他一来,平时总绷着脸儿的老板也跟着活泼起来,跟着他一起吃喝说笑,偶尔还招呼我们过去陪着喝上一两杯。
“就是关于‘干香辣子鸡’那些啊。”
06年底,我开始在温哥华Metrotown附近一家叫“湘缘”的湖南餐馆当厨师,打那会儿起,这个海力布就已经是店里的常客,每次来必点干香辣子鸡。
“哎呀鬼佬这种不拖泥带水瞻前顾后的性格真是讨人喜欢啊……”老板望着海力布大吃大喝的身影十分欣赏地说。
“海力布好久没来了喔。”福建小妹说。
有天晚上老板跟海力布都喝high了,两人拎着个酒瓶子在大堂里挨桌儿敬酒,敬完了客人敬服务员,最后来到后厨。
李座峰,编剧,持续制造故事。微博ID:@老Fin
“Yep,I know that guy,孔老夫子!”海力布得意地笑起来。
老板把我从后厨拽出来,“阿峰啊,你来给他说说这个干香辣子鸡。”
当时正是饭点儿,用餐的人特多,我和另外一个厨子正忙得不可开交呢,他俩进来非让我喝一杯,我当时着急干活儿,也没多想接过杯子跟两人分别碰了一下一仰脖儿就下肚了,觉得烧得慌转身看了眼酒瓶子才知道是伏特加。喝完那一杯又做了一道菜之后我就开始有点儿晕乎,走出后厨找了把椅子坐那儿就睡着了,咋叫都不醒。
老板一口酒呛回杯子里,捂着嘴直咳嗽。
“Nah,business is business.”
快打烊时,海力布又要了一盘他最喜欢的干香辣子鸡,并问及这道菜的渊源。老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就问海力布要不要见见许久以来一直在后厨为他默默做鸡的厨子。
进了十二月,街上开始出现圣诞节的装饰,只是节日气氛远不如往年,因为那一年美国爆发了金融危机,加拿大也多少受到一些波及,很多小型企业纷纷倒闭,一些仍在死撑的便开始跟不过了似的疯狂裁员。
“海力布来了!辣子鸡老火汤照旧,单子我等下打!”服务生小妹趴在出餐口喊。
老板建议他裁员这事儿得从长计议,尤其现在眼看过圣诞了,别在这节骨眼儿上裁人,当时我正好从后厨出来去冷库里拿肉,见他坐在那里缓慢又坚定地摇头。
我当时忙着手上的活儿,随口附和着,“是啊,真的是。”
我应声从凳子上弹起来,挑了块儿干净些的塑料案板从出餐口推出去。
Boxing Day那天晚上,我们聚在一起吃工作餐。
“哦!难怪那天我看到有警车停在他公司楼下呢!”福建小妹叫起来。
老板叹口气往外走,“这也是我们中国人和鬼佬的区别啦,经不起挫折,一次小失败,终身不再来。”
那天我们老板也很开心,因为他的小儿子过百天。
老板叹口气放下筷子,把俩胳膊放到桌子上。
“试过,然后还债还了快一年……”
海力布其实叫Hiram,因为店里那俩服务生都叫不好他的名字,怎么听怎么像“海力布”,后来我们就干脆叫他海力布。海力布在我们餐馆旁边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通讯器材公司,一头自来卷儿的灰黄短发,戴眼镜儿,是个四十来岁嗜辣如命的白人胖子。胖到什么程度呢?每次他来我都得拿块案板给他垫在肚皮上放碗用。海力布随身总带着条运动毛巾,每次侧身进到店里用磨盘一般的屁股把椅子裹住之后,他就拿出毛巾来往脖子上一搭,边吃边擦汗。
海力布的生意做得正经不错,07年时,他已经不太自己一个人来店里吃饭,而是经常带着他的几个下属一起,并且每次都是自己买单。
几天后海力布又来吃饭,告诉老板减肥的事儿就算了,吃好吃的是他生命的终极意义,不能吃毋宁死。但是,海力布同时又特别强调,只有减肥这一件事是他做不成的,其余的所有事情对他来说仍然不在话下。
我摇头苦笑,“不是那块料。”
“摄人魂魄就是lost your mind.”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来到店里,老板就跑进后厨问我。
老板拿了瓶好酒,跟海力布坐在那儿推杯换盏起来。
“阿峰啊,昨天你讲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对了,当年孔子有句话夸的就是这道‘干香辣子鸡’的香味儿,孔子你知道吗?”
“不了,不折腾了。”我直摇头。
“是啊,”重庆大姐接过话茬儿,“大概是生意不好吧。”
“猎人,能听懂所有动物的语言。”我说,看在他胖萌胖萌的份儿上没忍心告诉他那哥们儿最后石化了。
海力布又开始一劲儿点头,多层的下巴不停地拍打在胸口,“yeah,everytime.”
有天晚上,海力布跟老板说他也准备裁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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