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梦幻
作者:王晋康
甚至在司马平悄然失踪后,尹雪仍把他当做圣人来崇拜,始终不肯移情。好,这就是圣人的原形,一个肉欲之徒,如此而已!他在认真思索着,是不是把这盘录像送给尹雪一份。
一只小白鼠。
我如堕五里雾中,微责道:“你还是这样调皮。”
尹雪的泪水夺眶而出,迅速扭头擦去泪水。
十几年来,黑姆一直痴恋着尹雪。但那个冷傲的姑娘对他,一个绝世天才,竟然不屑一顾,这使他感到耻辱。他早就看出——什么事能瞒过他鹰隼一般的目光——尹雪在热恋着已婚的司马平,司马平实际也在暗恋着尹雪。不过,说句公道话,那时两人只囿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从不越雷池一步。这使他们自我感觉良好,在林荫道上与黑姆噼面相遇时,总能保持那种坦然平静甚至略带怜悯的目光。
我和尹雪富有深意地交换着目光,心照不宣。正是从这天起,我们的心境又复归平静。
尹雪放下咖啡,笑着起身挽住我的臂膀:
黑姆又嘎嘎地笑起来:
除下沉重的头盔,司马平一跃而起,笑吟吟地说:
尹雪犹豫着,知道我的决定不可更改,遂即不情愿地从女式挎包里取出一份《生物学报》。我接过来,翻到那篇文章,贪婪地看着。不,我不能理解,我甚至连公式中的拉丁文单词都记不全了。我悲伤地说:
她目光殷殷地看着我,补充道:“是两年前发表的,在学术界引起轰动。文章发表后我就到处找你,这两年找得我好苦啊。”她神情悲凄地说。
尹雪笑了:“我总算赶上第一个来报喜。给赏钱吧,状元公。”
我很是歉然,忙请他进屋:“十年前我因车祸受伤,记忆力坏透了。你是……”
他敏锐地分析了这种现象的原因:当A向思维和B向思维激烈冲突时,无意中撞开了因受伤造成的思维梗阻。他的才智已恢复了。
尹雪伤感地看着我,断然说:“司马,我告诉你实情吧,不错,这个公式是我提出的,是我八年的心血。我为什么能作出这点成绩?那是因为我有幸遇见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导师,他教会我如何明快地思维,敏锐地发现,更不用说他的高尚人格对我的鼓舞了。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本该是他摘取这个桂冠的,我这样作只是为了报答。”她恳求地仰视着我,说:“司马,答应我吧,让我有机会多少偿还一点宿债。这件事决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我和黑姆茫然对视,我摇摇头说:“不,我不知道。”
汽车飞驰而去,两道雪亮的灯光剌破黑暗。车窗大开着,尹雪的长发随风飞舞。她头颅微向后仰,目光清彻,扭头瞟司马平一眼,单手拉开挂包的拉链,取出一本杂志递给他。又打开顶灯说:
我的心被猛扎了一刀,但我控制着自己没有失态。我淡淡地说:“我虽然早已不是什么专家,不过我愿意一试。”
一只小白鼠!
我扬起眉毛问:“你找不到一个专家?”
他在我面前展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使我敬畏。我素知这个撒旦的才能,所以对他的话并不怀疑。我指着他的皮箱:
黑姆悻悻地站起来,拎起皮箱,摔上门走了。
黑姆摇摇头笑道:“没有,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生物工程学家或电生理学家亲身试验一次,作出准确的鉴定。”
又一排强劲的浪头把我埋进去:“快答应吧,这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尹雪,你可以心安理得了。哈哈!”
是尹雪。奇怪的是,司马平并未感到意外,似乎这是梦幻世界的自然延续。那些令人面红耳热的镜头随之闪回,不过他的心旌仅摇荡一下就恢复平静。
我总觉得,尹雪实际也在情欲里煎熬。只要我张开双臂,她会一言不发地扑过来。整整一个月时间,我们一直在这种欲念里挣扎。
小白鼠很快就变得形销骨立。尹雪可怜它,中止了试验,把键盘拆除。不过为时已晚,小白鼠下陷太深已不可救药。它拖着衰弱的身体,在笼内歪歪倒倒地来回奔跑,目光狂热地寻找键盘,对食物不屑一顾。
我们紧紧靠在一起,听着对方剧烈的心跳。尹雪扬起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我,湿漉漉的长发半遮住乳峰。她缓缓举起手臂,浴巾无声地滑落,她的裸体在月光下显得白晰诱人。忽然她用冰凉的双臂一下子攀住我的脖颈。
在柔和的灯光下,她的身影亭亭玉立,肩臂浑圆,乳峰高耸,浑身洋溢着成熟的性感。我贪婪地看着,体内燃烧着一团狂暴的火。她也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颈脉索索跳动。
“黑姆先生是否可以回避一下?我想和司马平单独谈一下。”
不少人惧怕他“美杜莎”般的目光。能够坦然直视他的人不多,我和尹雪就是其中的两个。即使现在,我几乎算得上是一个废人了,但我仍能坦然直视他的目光。
我的心弦猛一抖动,知道了黑姆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寻我的晦气,对他的鄙视中不免夹杂着几丝同情。我心平气和地说:
尹雪仍是那样娇艳,浑身洋溢着成熟的美,一头长发散在白色披风上。司马平笑着走下台阶,低声说:“欢迎你。”
“后来,人们创造了诗赋文章、音乐舞蹈、电影电视……人类的感官享受也日益五彩缤纷。所有这些娱乐,都是先造出一个虚幻的世界,作用于眼耳等感官,再把信号输入到大脑,我称其为‘虚幻影象’。它是真实影象的延伸和扩大,真实世界里不能满足的欲望,可以在诗歌小说、电影电视里找到代用品。
不过他总不甘心。他狞笑着,把控制电平逐渐加强。
小白鼠忽然射入我的脑海,似一道闪电把我的癫狂撕裂。
司马平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前额上泠汗涔涔。他微微喘息着,神情疲倦,但两眼炯炯放光。他刚刚横渡了欲望之海,途中几乎沉沦。但谢天谢地,他最终还是战胜了。
他恨极了这种目光,他恨那两人在道德上的优越感!
我的心口被猛戳一刀。十年前这曾是我的梦,但现在我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我不愿责备尹雪,只是声音喑哑的说: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天哪,他快乐地呻吟着。
“司马平,你不认得我了?”
“找不到。没有一个专家愿意一试。我想是因为没人敢担保自己的灵魂里没有几丝龌龊。符合条件的专家恐怕只有两位:一位是撒旦,他不怕把自己的卑鄙示众;一个是圣徒——如果他真是圣徒的话。所以我千方百计找到你的地址,却未料到你又变成一个智力不全的废人。”他鄙夷地说。
今天我心情忧郁。十年前,车祸使我脑部重伤后,我便离世隐居,从那时起我常常陷入周期性的深度抑郁中。我不想让妻子和儿子陪我一块儿受苦,照例把他们打发走了。
司马平笑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一直在尽力抹去自己的行迹。”
这一波涟漪搅乱了我们的平静。此后我俩单独相对时,总有几分不自然。我常常喘息着抑制自己拥抱她的欲念。
尹雪似嗔似怒地说:“患单相思的女人,常有猎狗般的嗅觉。”
这句话深深地伤了我的心,这不该是尹雪的话。但我还未作出反应,一浪强劲的念头就楔进我的思维:
我吁了一口气,看来只好如此了。
又一阵强烈的性快感汹涌扑来,把我淹没。我在巨浪中挣扎出来,悲伤地注视着那对疯狂的男女。他们呻吟着,翻滚着,尽情发泄着动物的原始欲望。那是我吗?那是尹雪吗?我是在暗恋着尹雪,我希望闻到她的发香,听到她的解颐快语,却从不敢这样亵渎她,即使在梦幻中。
他停了一下,冷笑道:“我就是她说的撒旦,而你是她心中的圣徒。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可怜的小白鼠。”她歉疚地说,就像她是凶手。
也许我关闭智慧之窗只是为了忘记过去。
“瞧,就是这个玩艺儿,全功能双向梦幻机。为了把它的用处说清,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历史。人类的生存本能实际表现在感官享受上。蒙昧时期的人们只有在看到朝晖夕晕,听到松涛水声,吃到佳肴美味,行完男女之乐时才获得感官享受。这些享乐很狭窄,但它们是真实的,是外部真实世界作用于我们感官的结果,我称之为‘真实影象’。
但一串串怀疑的水泡一经冒出,便不可遏制。这个公式是我的创造?还是未忘旧情的尹雪对我的怜悯?
(A向思维)
尹雪的眼圈红了,她柔声说:“司马,是你盼望已久的消息,也是你应得的荣誉。你已经得到本届诺贝尔生物奖了!”
(A向思维)
她兴高采烈地在白浪中挥臂穿行,时而兴奋地尖叫。我在海边焦急地逡巡(为什么?我的水性绝不会比他差)。我大声唿喊:
半夜里我常常在思想的剧痛中醒来。我总觉得自己的才智并未毁坏,它们只是被囚禁起来,它们一直咆哮着想冲破那间囚笼。
“尹雪,我看不懂。”
梦幻!我忽然惊醒。这不是我,是黑姆强加给我的魔鬼欲望!我陡然觉得良心上一阵轻松。我开始和梦幻中的另一个我搏斗,竭力冲破思维上的禁制。
黑姆利索的为司马平戴好魔幻传感器,一个亮闪闪的类似太空人头盔的玩艺儿。传感器的触脚像章鱼一样密密麻麻地吸在他脑袋上,黑姆熄了屋里所有的电灯,只有电脑屏幕发出青幽幽的微光。青光在天花板上投出一个巨大的黑影,颇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巫师。
“黑姆,谢谢你,你的梦幻机对我的道德观进行了一次实战检验。另外,我想它还医好我的脑伤后遗症,我的智力已经恢复了。”他恳切地说,“梦幻机确实是一个伟大的发明,只要用到正确的地方,它就会为人类造福。希望你珍惜它。”
尹雪高兴地说:“司马,没想到吧。”
“先看看这本杂志吧,我说的消息就在这上边。”
“很抱歉,我要失陪了,得赶紧返回生物研究所,耽误了十年时光,一分钟我也不想再延误。你在这儿住几天吧,我会通知妻子回来款待你,好吗?”
他看见垂头丧气的黑姆,想唤他过来除下传感头盔——但是且慢!这会儿他脑海中如洪水溃堤,囚禁十年的才智喷薄而出,久已忘记的专业知识一下了全苏醒了,在他脑海中横冲直撞:抑制性中间神经元,Renshaw cell(润沼细胞),抑制性传递介质氨基丁酸,脑外伤引起的大脑功能自抑制……
我们久久对望,沉默无言,我低声说:“尹雪,不管怎样,我感谢你的情义。”
“毒品。正人君子是不屑一顾的,我却从中得到了创造的灵感。它也是虚幻影象,不过它是用化学物质直接作用于人的神经系统,不再经过人的外部感官,同样能得到逼真的感官享受。我们为什么不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我已经十年没有与尹雪联系了。黑姆,用这种办法赢不来尹雪的爱情。你把我切成碎片也没用。”
我没有料到尹雪的第一句回答竟是这样,她似乎毫不在意屋角的黑姆。我看看黑姆,他的眼中正喷射着嫉恨的怒火。尹雪呷了几口咖啡,忽然问道:“这位黑姆先生是来通知你获奖的消息?”
几天后,尹雪黯然捧着小白鼠的尸体来找我。
我颔首应充,出门乘上尹雪的白色“风神”车。汽车并没有在灯光辉煌的夜总会停下,而是风驰电掣地奔向郊外,开往海滨方向。
“好,不管结果如何,我佩服你的勇气。现在请你放松思想,尽力挖掘你的回忆和愿望,梦幻机将在适当时候切入你的思维。”
“我不是圣人,脑袋里恐怕少不了几株毒菌,不过我很乐意把它拿出来晒一晒。请开始吧。”
黑姆打开皮箱,拿出那个宇航员头盔似的玩艺儿,得意洋洋地说:
我点点头,想起来了。我想起那个白鸽般纯洁可人的女博士,她叫尹雪;想起那个才华横溢的司马平,那就是我。一场车祸扭曲了我的人生之路,现在我是一个才智低下的庸人,往日的光辉恰成为今天的痛苦。
“尹雪……”
我独坐室内,失神地看着夜空,一波又一波的抑郁几乎把我吞没。忽然门铃响了。打开门,是一个瘦长的男人,四十岁上下,一个弯弯的鹰钩鼻子,金丝眼镜后面闪着恶意的微笑。这人的笑容和鹰钩鼻子我似乎很熟悉,似乎和某种不愉快的回忆有关。我苦苦思索,但回忆不起来。他拎着一个巨大的皮箱,见我认不出他,似乎很惊奇:
我语调平静地顶回去:“我不后悔。我既不是撒旦,也不是圣徒,不过我不怕把我自己的肮脏示众。”
我伤心地长叹一声,嗄声道:“尹雪,你是不是记得,十年前生物研究所里有一双‘美杜莎’的目光,它能使良心有愧的人变成僵尸。可是你我从没有惧怕过。现在我不知道咱们是否敢正视他地目光。我很羞愧,难道时间已经锈蚀了你我的人格?”
司马平略为沉吟后拉开车门,坐在尹雪后边,微笑道:“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脑袋发木,不想它了,我不愿撕破一场好梦……
黑姆讥笑地说:“也不怕尹雪知道?那位仙子至今还把你当成圣人膜拜。”
尹雪急迫地说:“司马,这个成果我已经以两人的名义发表了,诺贝尔奖也已敲定,你若不答应,叫我如何自圆其说?你难道愿意我身败名裂?”
我们没有多事寒暄,他仰坐在沙发上,开始傲然地介绍他的发明。
我和尹雪微笑着,相对如梦。十年的时间并未冲淡我们之间的亲切感,不过这会儿我在她(还有黑姆)面前有一种智力上的自卑感,所以我的笑容里带有几分苦涩。
我知道她喜欢喝浓咖啡,便要去张罗。尹雪忙推我坐下,自己过去煮。过去我们在一块相处时,这类杂事都是她干的,她仍改不了这个习惯。我没有客气,静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背影。等她把咖啡端来,我问:
我抬眼盯着他,他咧嘴笑道:
他象一个输急了的赌徒,看看躺在转椅上仍处于梦幻状态的司马平,又看看梦幻机,忽然一咬牙,把B向思维调至“性欲”档。
我黯然摇头。她说:
他看着我,不耐烦地说:“我再给当年的科学奇才上一堂启蒙课吧。简单地说,人的所有感觉都是外界信号通过感官,转换为神经电脉冲,再送到大脑。这是一条纡曲的路线,我的梦幻机走了捷径,我用电脑编缉出同样波形繁复的电脉冲,通过千千万万无形的磁针送入相应的神经元——是绕过感官,直接送入大脑与感官间的神经元。你听明白了吗?”
回忆就从今天下午开始吧。
尹雪羞愧地低下头。忽然我脑海中亮光一闪——那些想法应该是黑姆强加给我的!刚才我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奸笑声!……
黑姆悻悻地走过来,为他取下传感头盔,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司马平的道德大厦的基础是这样坚实,他对各种诱惑竟有全功能的防疫力,这使他在失败的恼恨中也夹着佩服。
不过他同时感到复仇的快意:哈哈,这个道貌岸然的司马平,我总算剥下你的庄严法衣了!
“过去的娱乐大多集中在视觉、听觉这两个领域,太狭窄了。我的梦幻机则可以模仿眼耳鼻舌身各种感受,连性快感也能模仿得维妙维肖——正人君子是不敢堂而皇之地说这个字眼的,幸亏我不是。”
海滨浴场空无一人,显得空旷寂寥(为什么?在这个季节应该是人声鼎沸的,我怀疑地思索着)。一道道白浪哗哗地扑过来,又无声地退回去。细沙海滩平坦而柔软。尹雪象是换了一个人,她兴奋地尖叫着,很快脱光衣服,像一条美人鱼一样跃进大海。
风声中夹杂着她格格的笑声。海水渐渐淹没我的腰部。夜色渐沉。尹雪一直游到精疲力竭时才返回,我急忙用毛巾裹住她,在海水中跋涉着,扶她上岸。
我努力追赶他的思路,点点头。他继续说道:
“别人可能以为你是伤后胡言,我却坚定地相信你的话。我为它花了整整五年时间,终于破译了这个公式。原来它是人类DNA结构中30亿个核甙酸的统一数学表达式,就像元素周期表揭示了元素内部的联系。当然,这个公式当时还不完善,我又花了三年时间去充实和验证,得到完美的结论。研究成果已发表在《生物学报》上了,署名是司马平和尹雪。”
“谢谢你,小白鸽,谢谢你带来的好消息。那篇文章……你带来了吗?”我犹犹豫豫地说;“也许看一遍,我会回忆起什么。”
黑姆盯他一会儿,咧嘴笑道:
(A向思维)
壁钟滴答作响。尹雪忽然起身,挥手道:“司马,把那件事忘掉吧!今晚陪我出去散散心,好吗?”
一只小白鼠。
我那时已经成婚。我和尹雪都为自己套上道德的枷锁。
尹雪急急打断了我的话:“你先别急,听我慢慢告诉你。”
“好了,你马上就能得到空前的全功能的感官享受。不过我要最后提醒你一次,”他在阴影中得意地笑着,“这是双向梦幻机,幻觉中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按你的思维发展。所以,你头脑中最隐秘的思想将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不管是龌龊的欲念还是圣洁的愿望。你如果想中止这个游戏,还来得及。”
他咧开嘴笑了:“的确如此。”
不过,这个公式我实在记不得了,我犹豫地说:“尹雪,我对你说的公式没有一点印象……”
我冷冷地说:“我信奉道德之神,不信仰上帝。请你开始正题吧。”
他打开机器,司马平听到均匀的嗡嗡声,他的思维随着这波声荡开,散入无边的混沌。
“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到斯德哥尔摩去领奖,时间已很紧迫了。快通知夫人,准备行装吧。”
诺贝尔奖的诱惑已经如一片浮云般飘散、淡化、消失。
道德的堤防轰然溃决,我们狂热地吻着,在沙滩上滚来滚去。强烈的快感像潮水一样汹涌地扑过来,又哗哗地退回去,一浪高过一浪。奇怪的是,长时间的云雨之乐后丝毫不感到疲乏,在一波波快感退潮后,我们都贪婪地等待着下一波。
黑姆仇恨地盯着屏幕,尽管他知道屏幕上的尹雪是他手造的幻影(为了与司马平的A向思维相容,他创造幻影时不得不尽量贴近真实),但目睹这个“尹雪”与司马平疯狂地作爱,仍使他嫉妒得发狂。
“对。”
又一只小白鼠毫无逻辑地出现在我头脑里,它目光痴迷,前足不停地按着一个电键。它是谁?是从哪儿来的?我努力想抓住它,但它又缓缓地滑出我的思维圈,堕入无边的黑暗。
我在巨浪中挣扎,拉着尹雪努力冲向岸边,终于踩到坚实的土地。梦幻世界轰然倒塌,我的A向思维一泄千里……
我微笑道:“欢迎你来我家。我已经十年没听到生物科学的消息了。我想你一定作出了惊人的发现——是不是在你的皮箱里?”
暮色苍茫。一钩新月斜挂在天边。车窗大开着,强劲的风唿唿地鼓进车内,尹雪的长发在身后疯狂地飞舞。我在风声中喘息着问:
“尹雪,你不是把我们往鬼门关送吧。”
一只小白鼠陡然切入我的思维,毫无逻辑关联。我拚命想抓住它,小白鼠却畏缩着悄悄滑出我的思维圈。
黑姆的表情忽然变了,变得嫉恨又无奈。对,这应该是他此时应有的表情。
(B向思维)
我柔声说:“尹雪,这公式我毫无印象,你恐怕记错了。”尹雪急欲辩解,我抢先一步坚定地说:“即使是我写的,现在我也不能为一个看也看不懂的公式去领奖。”
司马平仰面躺在转椅上,被传感器头盔箍得不能稍动,略有些紧张。不过,听了黑姆的话,他反而微微一笑:
但我头脑里随之闪过一道白光,使我惊醒。这是我吗?是那个虽然才智萎缩但仍以人品自负的司马平吗?在没有把真相弄清楚之前就去领奖,这不啻是科学剽窃,而这正是我深恶痛绝的秽行。
两人互相望着,忍不住大笑起来。尹雪踩足油门,风神车以200迈的时速向海滨方向驶去。
“还有更为奇妙之处。以往的虚幻影象都是单向的,本人并不能参与——
尹雪不答话,她的头颅微向后仰,微笑着,两眼亮晶晶地,时时瞟我一眼。风神车开得飞快,一直开到海滨。
他本不愿出此下策,因为甚至在梦幻机剥露出司马平的本来法相之前,就已经先抖露出自己的卑鄙,这么一来还有什么胜利的快感?
黑姆神情沮丧,急忙按下暂停键。这个鬼司马平!他简直怀疑司马平的智力并未受损。要知道,已经有不少人试过魔幻机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在B向思维里沉沦,疯狂地追求梦幻机带给他们的各种快感。在梦幻机里能顽强地保持自己思维定势的人,他几乎没见过!
她平息了自己的激动,慢慢地说:“十年前你车祸受伤,造成智力衰退,黯然离开了生物研究所。我难过地收拾了你留下的资料,在一本笔记本的末页,发现了一页莫名其妙的公式。字迹很草。我问过不少专家,谁也不知道公式的含义。”她抬起头看看我,强调道;“送你离开时我问过你本人,可惜你的脑力尚未恢复,你只模煳记得这公式似乎与DNA的双螺旋结构有关,是你一时灵感勃发时写下的。这些情况你还记得吗?”
“一个看科幻片的孩子并不能钻进屏幕里同太空人握手。只有我的梦幻机是双向的:它可以把人的思维电波取出来,我称之为A向思维;A向思维输入到梦幻机里,电脑根据此人的思维定势进行创作编辑,再把人工思维反输到人脑,我称这为B向思维。两种思维互相糅合,就形成了最能与感受者发生共鸣的梦幻世界,使贩夫走卒、盗贼娼妓、贤达哲人都沿着自己的思维爬到精神享受的顶峰!”
“还有一种娱乐与它们不同——毒品。”
我狂吻着她的樱唇,喃喃地说:“今天我才知道,打碎道德的桎梏原来这么容易。早知如此,我们在十年前就不该自苦自抑,不该荒废时光。”
“尹雪——快上来吧!”
梦幻机的控制电平发疯地抖动几次,“啪”地一声自动关机。黑姆脸色灰白,呆呆地看着转椅上的司马平。
司马平嘴角挂着笑意说:“我正在猜书里的内容,想和你赌个东道。”
尹雪横他一眼,带着恨意嘲道:“对于一个高智商的科学家来说,这不比探索DNA的迷宫更难。何况一个饱受相思之苦的女人,常有猎狗般的嗅觉。上车吧,我有重要的消息要通知你。”
“这就是梦幻机?”
我们隔着茶几安静地坐着,几乎忘了刚才的谈话,尹雪神情凄惋,凝思无语。我怜爱地看着她倩美的侧影,思绪又回到十年前。那时,尹雪是生物研究所的快乐天使,她聪明漂亮,心地纯洁,性情活泼宜人,大家尤其是年轻的同事们都乐于同她交往。我们两个同室工作,我常常搁下笔出神地看她的侧影,秀美的鼻梁,玲珑的耳垂,乌云蓬松处露出凝脂般的皮肤……那是一种极为纯洁的美,像晶莹的山泉,能净化人的心灵。
但我头脑中的雾瘴却奇怪地随之消散,尹雪清晰地凸现在我的面前,星目含怨,以手托腮,痴痴地看着我。我为刚才一刹那的念头出了一身冷汗。
他正想叫一辆出租,恰好一辆白色的风神车刷地停在他面前,司机摇下车窗,探出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B向思维)
一只小白鼠!
像往常一样,这只小白鼠闪现一下,便要滑出我的思维领域,但这次我敏锐地抓住了它。
“我不知道你的智力残余是多少。我先假定你的智商是中等偏下,好据此来调整我的讲解层次。”他半是怜悯半是幸灾乐祸地说,“上帝真狠心,为什么偏要折磨自己的信徒呢。”
我感叹地说:“这就是人和其它动物的区别,从本质上讲,动物的生存本能是表现在各种欲望上,像食欲、性欲、接触欲等。人类又发展了一些高级的精神欲望,像名利欲、权力欲、探索欲等。所有这些欲望都是生存的需要,但一旦失控,也会起反作用。人类和其它动物不同,可以用理智来约束自己的欲望。只要某种欲望不利于人类的生存,人类就会造出一种道德观来约束它。比如社会对乱伦、纵欲、吸毒的羞耻感就是一种强大的约束。”停停我补充道,“我说的是人类,并不是说每个人。人类中有不少渣滓在肉体欲望中沦丧,但人类的精英总能把握住精神之舵。”
尹雪急急打断我的话:“司马,难道你对自己十年前的才华还有怀疑?”她的眼圈又红了,“如果不是那场该死的车祸,你肯定还是生物学界的翘楚,这个荣誉本来就是你的,连我也是受你之惠。”
(A向思维)
他俯在司马平头上嗄声说:
小白鼠的形象逐渐清晰,它用前爪狂热地按动一个电键。这是几十年前生物学家作过的一个实验。我带尹雪读博士时,让她重复了一次。她很快教会小白鼠按动电键,每按一次,就有一道电脉冲刺激它的快感中枢,产生极强烈的快感,远远超过它的自然快感的阈值。小白鼠很快就耽迷于此,就象吸毒者耽迷于毒品一样。它不吃喝,不发情,只是不间断地按电键,在一浪一浪的快感中喘息。
我犹豫地说:“尹雪……”
黑姆似笑非笑地说:“你不后悔?”
但今晚我再也不能保持这种平静了。
有一天,我正伏案工作,忽然嗅到一股发香。尹雪像往常一样,笑微微地俯身向我,她是来问我一个问题。我抬起目光时,无意中看到她的领口,开得很低,薄如蝉翼的乳罩下分明是两颗嫣红的蓓蕾……那时我的目光忽然迷乱了,尹雪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窘迫,羞怯地笑笑,用手向上扯扯领口。
黑姆已经无计可施了,刚才他已把B向思维调至最强,但司马平的A向思维更胜一筹。他无法制服它。
他恍然大悟:“我的天!我一直怀疑一个天才怎么消失了十年,原来如此!”他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十年前,在一个著名的生物研究所里,有一个美貌惊人的女博士,她对所里的男同事有过这么一个评价:在我们所里,有两个天才足以在科学史上留名,不过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圣徒,一个是撒旦。”
看来黑姆没有料到这样的消息,他恼怒地关上梦幻机箱子,目光阴森地看着我,不过他的美杜莎目光并不能使我变成石头。我快意顿生,感激地说:
电脑中的控制电平忽然猛一抖动,这表示梦幻机中的思维偏离了刚才的思维定势,司马平的A向思维楔了进来,他产生了怀疑?黑姆猛然悟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梦幻中的黑姆不该是鄙夷而得意的表情。
尹雪绝望地跌坐在沙发上,把咖啡也打翻了。她赶忙扶起杯子,抬头看见黑姆得意地笑着,尹雪突然发作道:
“别犯傻了,快答应吧,你甚至不必点头,只要默认,就能得到别人梦寐难求的荣誉。你是否怕一旦败露后会身败名裂?”冥冥中有一个冷嘲的声音。“这种高尚是名人才配有的奢侈。你现在还有什么名声值得珍惜?”
他赶忙作了调整,但是不行!控制电平越来越向A区域倾斜。司马平的A向思维像一串串水泡,骨突突地冒出来,越来越猛烈!
黑姆恶狠狠地瞪我一眼,转身去开箱子。
天外飞来的“横福”使我头晕目眩。对这个梦想我早已绝望了,那种啮人心肺的痛苦已经麻木了,谁想到会有这种戏剧性的转折?
忽然控制电平又一阵猛抖!一只硕大的小白鼠突兀地占据屏幕,先是模煳虚浮,逐渐变得清晰,司马平的A向思维又开始高涨,越来越强劲,迅速占领思维波的全域。黑姆目瞪口呆,无计可施。真是莫名其妙,这个小白鼠是何方神圣?为什么它一出现总带来A向思维的反攻?莫非它是司马平冥冥中的保护神?
他匆匆穿好外衣,对黑姆说:
我的思维逐渐坚定,我柔声道:“尹雪,能让我先看看那个公式吗?”
忽然门铃急骤地响了。我打开门,竟然是尹雪。十年岁月在她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她依然像株出水芙蓉一样清丽绝俗,眸子晶亮,肤色白中透红,一头黑亮的长发散落在白色披风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不等我说话,便一甩风衣,径自闯进屋门。看见黑姆在屋里,她愕然止步,随之冷淡地打个招唿。看来他们并不是有约而来。
“是否已投放市场?”
我和尹雪度过了那场危机,慢慢平静下来。
黑姆得意地笑着,把电脑B向思维在“名利”档上调至最强,鄙夷地看着电脑屏幕中显示出来的司马平。这个道貌岸然的君子,为了圆他的名利梦,急不可待地准备去冒领那个子虚乌有的诺贝尔奖啦,哈哈!
尹雪没有答话,紧紧抱住我,又一阵汹涌的性快感把我淹没。
带上洗漱用具,在电话上通知了妻子,尹雪喜气洋洋地挽着我走到门口。好一阵子黑姆被我们遗忘了。这时我看到他在得意而鄙夷地笑着,这加重了我的不安。他不该是这样表情的,他应该是嫉妒或者仇恨。这里究竟有什么蹊跷?
他咯咯地笑起来,继续说道:
黑姆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司马平匆匆走出大门,清凉的夜风拂面而来,繁星满天,新月如钩。他长舒一口闷气,好啦,我又可以恢复完整的自我,又可以享受智力的自由和思维的乐趣了,他对此喜不自胜。
后来是……一只小白鼠(为什么是一只小白鼠?我苦苦思索着)。是这只小白鼠帮助我们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时,生物研究所里在才智上可与我匹敌的只有黑姆,但两个人的性格却大相径庭。他有一个奇怪的嗜痂之癖,不倦地剌探同事们的隐私,搜集他们心中点滴的龌龊,偶然的卑鄙,一旦得手,他就乐不可支。
司马平好久没有说话,他把杂志放在膝上,两眼望着远方。尹雪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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