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的故事
作者:马克·吐温
雅各布吃了不少苦头,然而书中所描绘的那些事情,在现实中却一次也没碰上。终于有一天,当他四处寻找坏孩子来劝诫时,他发现在一座旧铸铁厂里聚集着一群坏孩子。他们正在耍狗开心,把十四五条狗用绳子栓成一串,还准备将装有硝化甘油的空铁罐系在狗尾巴上,给它们装饰一番。雅各布看了后心里十分难受,他坐在一只硝化甘油的铁罐上(在义不容辞时,他从不在乎那硝化甘油的油污),用力抓住最前面那只狗的颈圈,以斥责的目光怒视那个淘气的汤姆·琼斯。
然而,正在这时,市参议员麦克威尔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所有的坏孩子都一哄而散,雅各布·布利文斯则满脸无辜地站起来,照着主日学校课本中的庄严演讲词开始宣讲。演讲词的开头照例是“啊,先生!”之类的一番话。事实上,任何一个好孩子还是坏孩子,说起话来从不用“啊,先生!”开头。可是,那位参议员先生没有耐心听他的下文。他揪住雅各布·布利文斯的耳朵,将他的身子扭转过来,在他屁股上狠狠地揍了一巴掌。转眼之间,这个好孩子就冲出房顶,一直向太阳飞去,后面带着那十五只狗,像条风筝尾巴似的跟着飞逝而出。地面上那个旧铸铁厂和市参议员的踪影也顿时消弭殆尽。至于年幼的雅各布·布利文斯,他再也没有机会将他那费尽心力所准备的临终遗言公诸于世了,除非他把遗言讲给鸟儿听。他的身躯虽说落在邻近县的一棵树顶上,但余下的部分却分散在四个城镇,所以大家不得不分成五个验尸团,看他究竟是否死了,并且要查明事情的原委。您或许从未见过一个孩子死得这么五马分尸吧。
这个力求上进的好孩子就这样死了,可是他并没有依照书中所说的那样死去。除他以外,别的与他一样努力的孩子都获得了成功。他的情况异乎寻常。这也许是永远无法弄清楚的。
一八七零年
雅各布还想做一件好事,他想找一条挨饿受欺、无家可归的瘸腿狗,把它带回家中,好好照料,以获得那只狗的永久感激。后来他果然找到了一只这样的狗,心里满是欢喜。于是他把狗带回家中,喂养起来,可是当他去爱抚它的时候,那只狗却猛地向他扑过来,把他全身的衣服撕烂了,裤子也仅剩下前裆的几块,使他弄成一幅狼狈不堪的样子,叫人看了惊愕不已。雅各布又去书中寻找凭据,可是他弄不清其中的缘由。那条狗与书中所说的狗是一样的,可是它的举动却大相径庭。这孩子无论干什么事,总是招惹麻烦。书里面那些孩子获得奖赏的事,他做了后,却总是倒霉。
从前有个好孩子,名叫雅各布·布利文斯。他对父母之命总是言听计从,不管他们的话多么荒谬,多么不近常理。他总是认真读书,上主日学校从来不迟到。他从不逃学,虽说他清楚地明白,这是他所能做的最有好处的事情。这个孩子的行为迥然怪异,别的孩子们都摸不清他的脾气,对他的行为感到费解。雅各布从来不撒谎,不管他能从中占有多大的便宜。他只是说,撒谎是不对的,这就是他充分的理由。雅各布憨厚老实,令人忍俊不禁。这孩子的古怪脾气真是无以比拟,简直够绝的。即便在礼拜天,他也不玩打弹子的游戏,从不去掏鸟窝,不拿带辣味的糖给街头拉手风琴卖艺人的猴子吃。总而言之,他仿佛对一切正当的娱乐活动都不感兴趣。因此,别的孩子总想探清当中的缘由,了解他的为人,可是他们却始终无法得出一个满意的结论。正如我上面所说的,他们只能揣度出一个含含糊糊的概念,那就是认为他“脑子有毛病”,所以大家都肩负起保护他的职责,决不让他轻易受到任何的伤害。
这个好孩子读完过主日学校的所有书籍,这些书带给他莫大的乐趣。这便是全部秘密的所在。他笃信主日学校的书中所说的那些好孩子们的故事,他对此深信不疑。他渴望有朝一日能真的遇见一个那么好的孩子,可是却从未遇见过。或许,他们已经在他出生之前就过世了吧。每逢他读到那些功绩卓著的好孩子时,他便迫不及待地翻到故事的结尾,去看看这孩子的结局究竟何如,因为他要跑到数千英里之外,去亲自看个究竟时,结果总是物事两非,那个好孩子总是在最后一章便死去了,书中还配有他葬礼时的插图,他所有的亲眷和主日学校的孩子们都围站在坟茔旁,大家都身着很短的裤子,戴的都是很大的帽子,每人手中还拿着一条足有一码半长的手绢捂着脸哭泣着。雅各布的兴致便这样化成泡影。因为那些好孩子们总是到了最后一章便悄然离世,他便与那些好孩子们永远阴阳两隔。
有一次,几个坏孩子把一个盲人推进泥潭中,雅各布赶紧跑过去将他扶起来。雅各布心想,那个盲者定会向他道谢。可是那个盲人不仅没有感谢他,反而用拐杖用力抽打他的脑袋,并且还说是雅各布想重新推倒他,然后再装模作样的将他扶起。这发生的一切与任何书上所说的都迥然不同。雅各布翻遍所有的书本,想从中弄清其中的缘由。
但是不知怎么的,这个好孩子总是什么事情都不顺利;他所遭遇的事情并非书中那些好孩子所遇到的那样。书中所说的那些好孩子总是玩得十分尽兴,坏孩子则老是摔断双腿;可是他的情况则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切都与书中所说的迥然相异。当他发现吉姆·布莱克在偷别人苹果时,他便跑到树底下去,给他念起坏孩子偷邻居苹果时,掉下来摔断胳膊的故事。说起来也奇怪,吉姆真的从树上掉下来了,不过却是掉在他身上,把他的胳膊给压断了,而吉姆却安然无恙。雅各布简直不明就理,书中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
雅各布又去翻阅书籍,发现他现在应当投身海洋,去船上当招待员。于是他去拜见了一位船长,向他提出申请。当船长向他索要推荐信时,雅各布得意地掏出一本宗教小册子,用手指了指上面的那行题款:“给雅各布·布利文斯。爱他的老师赠”。可是,这位船长却是个粗俗之人,不懂文墨,他说:“啊,去他妈的,这有什么用!这丝毫不能证明你会涮盘子或是倒垃圾。我看他不是想雇佣你”。这是雅各布有生以来所遭遇的最晦涩难懂的事情。他所读过的书中,历来都是这样讲述的:老师写在宗教小册子上的溢美之辞无不打动船长的心灵,使其给好孩子开拓前途,让他获得船长们在职权内所能给予的一切光荣和收益的工作。他当时还疑虑,是否听错了船长的意思。
甘油惨案借引自一则未定的新闻稿,作者是谁,如能探知,必行奉告。——马克·吐温
雅各布病愈之后,不免有些泄气。然而,他还是决心继续尝试下去。他明白,迄今为止他的经历还不足以编册成书。他还没有达到书中给好孩子所规定年岁的极限。他希望自己能够坚持下去,直到生命完结的时候,能够名垂史册。即便其他事情都落空了,那番临终遗言还是很有期望的。
一次,他在去主日学校的路上,看见几个坏孩子扬帆离岸,在船上嬉戏。雅各布吃惊不已,因为他在书中读到过,但凡在礼拜天驾船出去玩耍的孩子们没有不被水淹死的。所以他就赶紧乘上竹筏去警告他们,可是他一脚踩滑了一截木头,然后就失足落水。有一个人很快就把他救上岸来,医生抽出他腹中的积水,使他的肺开始重新呼吸,不料,他竟着凉了,卧床不起,躺了长达九周。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只船上的坏孩子却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然后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雅各布·布利文斯说,书中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简直使他哑然无语。
雅各布身怀崇高的志向,他渴望自己被写进主日学校的课本里。他特别冀望能写进书中,并且在介绍他的事迹时,能够多附上几幅插图,荣耀地描写他不肯对母亲撒谎,以及他母亲为此而欢喜得泪流满面的情景;还有一些插图描写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正将一个铜板赏赐给一个带着六个孤儿的乞丐婆,叫她拿去随意花销,但不要浪费,因为浪费是一种罪恶;另外还有些插图,描写他宽宏大量地不肯告发一个捣蛋的坏孩子,那孩子经常在放学之后,总是躲藏在拐角处等着他,用板条抽搐着他的脑袋,然后驱赶他回家,雅各布一面往前走,那孩子跟在后面一面嘟囔着:“嗨!嗨!”这就是小雅各布·布利文斯的志向。他虽然期望自己能被写入主日学校的课本中,但是一想到那些好孩子们总是死去的结局,他的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你们要知道,他还是愿意活下去的,而这却是主日学校课本中的孩子所最不愉快的事情。他明白,要做一个好孩子就不会有健康的身体。他同样明白,要做到像书中那些孩子那样超凡脱俗的话,就会比得肺病还要可怕;他也知道,那些好孩子没有一个能够活的长久的;即便别人将他写进书中,他也无法看得到,倘若该书在他死前就印出来的话,也不会大受欢迎,因为书后没有附上他葬礼时的插图。如果书中没有他临终前对社会人士所作的忠告,那也就算不上是主日学校的书籍。即便如此,他还是最后下定决心,在那种情况之下,尽力而为,也就是说,循规蹈矩地生活,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并且把临终时的遗言也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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