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么？”把酒杯交给克拉克太太，装着口红和救急现金的手袋放到一边，抓住把手。“就这样？”

那天，卡桑德拉说没事的。记录上说是家画廊开张了。

母亲说：“又做噩梦了？”

老板用手指弹了弹盒子说：里面有个随机定时装置。

每次只能一个人看，不管是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

第二天，警察发现他的时候，看到小店已经整理得井井有条，老板把绳子挂到浴室墙壁的钩子上。他死的时候几乎是坐在地上的。

记录上接着写道：随机定时装置

几天后，她剪光了睫毛，她把一个箱子堆在床边，往里塞鞋子，袜子，内衣，然后又一件件拿出来。然后再来一遍。她失踪后，半满的箱子还在那儿。

盒子两侧装着黄铜把手。老板说：你得同时抓住两个把手，然后把左眼对准那个黄铜小孔往里面看。

还是盯着双手，他说：是这样。

她是房间里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姑娘，卡桑德拉只有15岁。

那天，老板把自己锁在店里。人们敲打门窗，纳闷为什么不开门。

电话边放着盒子，钟已停下。

克拉克太太说：“还记得麽？”母亲说：“你穿的是黑裙子，那条很段很短的。”

这些人每天一起工作，以为彼此很了解。突然，一阵白色破空而出，有人尖叫，有人跌倒在地，有人捂住了脸。

兰德清了清嗓子：你看见什么？

卡桑德拉目不转睛盯着屏幕上的影子，眼光呆滞，浴袍从她身上滑了下来，胸口又露在寒风中。

它超越生死，证明生活只是虚无，一个梦，无比虚假，一个噩梦。

然后，就在谈话快结束，他打开箱子。

手袋里拿出不锈钢小剪刀，玩似的，凑近洗手池上的镜子，眯起眼，半张开嘴，就像涂睫毛膏，长长的黑睫毛一根根飘落，打着卷被冲走了。镜子现出背后的母亲，她却好像没看见。

“不，”兰德苦笑，“不是。”

“对”

克拉克太太问：“吃点麽？”她打开暖气，从浴室门背后拿来卡桑德拉的浴袍。

她十指交叉，就像被拷在酒杯柄上。梳着高高的发髻，几缕头发垂了下来，她却不敢把它们拨到一边。

然后是：他上吊了……

兰德对卡桑德拉说：你来。

这里有个按钮，小钟停了，按一下，就可以了。

克拉克太太的记录上如是说。

桌子上还放着卡桑德拉的耳环和手袋。

只要看一眼，就会发现，你的生活，你为之奋斗，为之喜悦哀愁的生活，毫无意义。

所有的忧愁和爱恨。

母亲问：看见啥了？

后来，人们发现没什么危险，他们又觉得这是所见过最美的景象，他们忘记了一切，看着那片白云螺旋地升入天空，然后螺旋打开，鸽子向各自家中飞去。

坐在卡桑德拉刚坐过的，布满烟灰的沙发上，克拉克太太看着她的记录。

那晚，她要了一杯白酒。拿着杯子，她一动不敢动，因为没有吊带。她双肘紧紧夹着身体，胸口肌肉有点儿僵硬。

三天后她就失踪了……

克拉克太太说：“这就是噩梦魔盒……”

克拉克太太说：这样，看到的会进入右脑，你看到的是你直觉，情感，本能的一面。

“不知道”，女儿说。她说：“不能说。”

只有卡桑德拉知道发生了什么。

黑夜中，克拉克太太听见她轻轻起了床。街上行人绝迹，没有开灯，她一丝不挂来到客厅，沙发弹簧响了一下，然后是打火机咔嚓一声，一声叹息，克拉克太太闻到一股烟味儿。

那晚画廊开张，城里人山人海，人们衣冠楚楚，嘘寒问暖。中年夫妇一身黑衣，仔细掸去出租车上粘到的灰尘。戴着平日不戴的珠宝，洁白的牙齿好像只用来微笑。

兰德递给她钱包，她不拿，反而把耳环给了他。

这时，有人叫道：盒子停了……

老板找到这孩子时，他的左眼周围还沾着盒子上的灰尘。眼睛眨个不停，但目光涣散，坐在扫好的灰尘和烟蒂上。他退了学，他的车停在路边，日晒雨淋，最终被警察拖走。跟他说什么都只会傻笑。现在，他本该是个律师了，却靠政府救济，深度抑郁，无药可救。

凳子上，盒子还在响着。

母亲坐到对面：看看我的记录，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直直盯着地上，她摘下了耳环。

她的眼睛还盯着小孔，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她站起来，手臂无力地耷拉在两旁。

当她从卧室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信封，她正要从里面拿出写什么时，忽然发现卡桑德拉不见了。

克拉克太太等着回答。

两手各拿一个酒杯，克拉克太太有些绝望地看着这一切。空气仿佛就要爆炸。

老板盯着不响了的盒子。

门开着，没亮灯。兰德跌坐在地上，胡子剃掉了，大耳环没有了。

“我去拿记录”，母亲说，“一定能搞明白的。”

盒子的正面是斜的，所以只能用左眼往里看，小孔上是个猫眼。

他算清了帐，一杯接一杯，知道喝光店里的咖啡。打电话给老伴，告诉她私房钱藏在汽车备胎里。他坦白说，四十年前，他们女儿出生时，他和一个女人偷了腥。他让老板别给自己留晚饭了，他说自己很爱她。

看到这孩子时，他整天呆在床上，蟑螂在身上爬来爬去，指甲又黄又长。

克拉克太太给女儿披上浴袍，盖住她的胸口，“是那家画廊，古董店对面的那家。”

阴冷的阳光下，卡桑德拉缩作一团，双膝并拢，大腿上撒满了烟灰，双脚平放在地板上，不停抽动，整个人却如木雕泥塑。

她不在厨房或浴室，地下室也没有。她们房子就这么大了。院子里，楼梯上都找过了。她的浴袍还在沙发上，手袋，鞋子，大衣一件不少。半满的行李箱还放在床上，只是卡桑德拉不见了。

你跟他说什么，问他怎么样，吃些什么，看见什么，他只会傻笑。蟑螂爬进他的衣服，苍蝇在他头上打转。

周末，公司野餐。他讨厌这工作，所以在篮子里藏了一箱活鸽子。别人以为里面是食物。

他们参观画廊，然后共进晚宴。

一走进画廊，你就能看见这个漆成黑色的盒子。

卡桑德拉把左边脸凑近小孔，眉毛上扬，睫毛微微颤抖，如流水般绿色的眼睛贴近小孔上的玻璃，打量盒子里的黑暗。

只是幻觉。

盒子顶上镶着一块铜牌，“噩梦魔盒”。把手被人磨得发亮，盒身沾满了人手的油迹。

兰德说：他完全垮了。

人们竖起耳朵。

眼睛飞快眨着，她后退一步，轻轻咬了咬头。再不敢和别人目光相对，她的双眼盯着地板，人们的脚，嘴唇紧闭。紧张的胸口塌了下去。

卡桑德拉穿着黑色新裙子，特别短的那条。

盒子沾满了手上的油迹。

一天，老板的孙子发现，灰堆里的盒子停下了。那孩子19岁，大学读法律。他是无数姑娘的梦中情人。他橄榄球打得好，拿了奖学金，已经买了自己的车。这天，他来帮外公整理商店。他按下按钮，抓住把手往里看。

天亮时，卡桑德拉还呆呆坐在那里，窗帘拉开着，路上车水马龙，她仍然一丝不挂。她冷得缩成一团，手上的烟只剩下过滤嘴，沙发上落满烟灰。她醒着，直视着空无一物的电视屏幕。也许正打量着黑色屏幕反射的自己。头发没梳，擀了毡。脸颊上沾了两天前的口红，眼影周围堆满了皱纹。她的睫毛不见了，一对碧目呆板无神，一眨不眨。

大家吃喝谈笑，公司发展，团队建设。

三天后，克拉克太太又去了画廊，手里拿着信封。

你在盒子里看到的是现实。

现在，老板可以亲自看一下盒子里有什么，是什么让那个前途无限的孩子丢了魂。

卡桑德拉说：回家。

长长的睫毛下，一对碧目，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

克拉克太太的记录上说，如同一道闪光，盒子在你大脑中植入一幅图像，永远无法抹去。它让生命的一切都失去意义。

完了。

老板呆呆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双腿张开，打量自己的双手。

失踪前一晚，卡桑德拉剪光了睫毛。

盒子又停下，克拉克太太不敢看。

母亲问：怎么了？

她脱下高跟鞋，头发散落下来，盖住她的脸。

一天，古董店老板走进脏乱不堪的商店，盒子又停了。

一个接一个，那晚一百多人都这样做了，但什么都没看到。他们只听到里面小钟滴答滴答。

盒子原来是对面那家关门的古玩店的。它整整九年都没停下，古董店老板抱怨说，要么它坏了，要么就是骗人的。

兰德：这就是魔盒里的东西。

裙子上钉着闪片和珠子，就像一片黑色僵硬的贝壳，包围着她粉红娇嫩的身体。

盒子里，微弱的滴答声又响了起来。随机定时又开始了，可能一个小时，可能一个月，可能一年……

母亲问：你也看了？

猫眼让你看到的是扭曲。

画廊老板，（记录显示他叫兰德）拿出一个盒子放在三脚凳子上，黑色的盒子与老式照相机差不多大。

她的手指按下了按钮。

盒子里一片寂静，如同爆炸前的片刻安宁。爆炸。

对着僵硬的卡桑德拉，老板露出微笑。薄薄的髭须，修剪得如两条弯眉。他穿件蓝色西装，一只耳朵上戴着钻石耳环，但一看就是假的。

“像口小棺材”，一个梳着马尾辫，嚼着口香糖的人道。

可能要一个月，可能只要半小时，只要停下来，就可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