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厨的房子
作者:雷蒙德·卡佛
我说,会有那一天,他们会懂事的。
那年夏天,韦斯在尤利卡北面租了一栋带家具的房子,房东是一个叫大厨的康复了的酒鬼。他打电话给我,让我丢下我这边的事情,搬过去和他住。他说他正在戒酒。我太知道他是怎么戒酒的了,但他不会接受我的拒绝的。他又打来电话说,艾德娜,从房子前面的窗户那儿,你可以看见海,你能闻到空气中盐的味道。我听着他说话,他没有口齿不清。我说,让我考虑一下。我确实考虑了。一个星期后他又打电话来,说,你来吗?我说我还在考虑。他说,我们重新开始吧。我说,如果让我来,你得为我做几件事情。你就说吧,韦斯说。我说,我要你尽量变回到那个我曾经认识的韦斯。那个老韦斯。那个我嫁的韦斯。韦斯哭了起来,我把这当成了他想改变的迹象。因此我说,好吧,我过来。
韦斯,没关系,我说。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而后,不知怎么搞的,我想起了他十九岁时的样子,他越过田野,向坐在拖拉机上的父亲跑过去的样子,他父亲用手遮住眼睛,看着韦斯向他跑来。我们刚从加州开车过来。我抱着谢丽尔和博比下了车,说,那是爷爷。但他们还只是婴孩。
没什么,我说。韦斯,别为这个犯愁,我说。我端着我的咖啡在大厨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个我知道,韦斯说。但我没必要喜欢他这么做。
不是我们,而是胖琳达将要住在这里,韦斯说。他端着杯子,但没有喝。
他说,对不起。但我做不到像一个不是我自己的人那样说话,我不是别人。如果我是另外一个人,我他妈肯定不会在这里。如果我是另外一个人,我就不是我了。但我就是我。你还不明白?
韦斯,别激动,我说。
他睁开眼。但他不在看我。他还在原处坐着,看着窗户那边。胖琳达,他说。但我知道他不是在想她。她根本不算什么,只是个名字而已。韦斯站起身来,拉上了窗帘,大海一下子就不见了。我去准备晚饭。冰盒里还剩着点鱼,其他就没有什么了。今晚我们就会把它清掉,我想,这就是结束了。
注释:
她的男人会出现在凯奇肯,韦斯说。胖琳达的丈夫扔下他们跑了。谁又能责怪他呢?韦斯说。韦斯说,如果换了他,哪怕是跟着船一起沉下去,他也不会和胖琳达和她的孩子过上一辈子的。然后,韦斯把杯子放在手套边上。到目前为止,这是个充满幸福的房子,他说。
一天下午,韦斯正在院子里拔草,大厨开车来到房前。我正在水池子里洗东西。一抬头,就看见大厨那辆大车子开了过来。我能看见他的车、通向房子的小路和高速公路,高速公路过去是沙丘和海。云朵挂在水面上。大厨下了车,往上提了提裤子。我知道出什么事了。韦斯停下手里的活,站了起来。他戴着手套和一顶帆布帽子。他摘下帽子,用手背擦了擦脸。大厨走过去,用胳膊搂住韦斯的肩膀。韦斯脱下一只手套。我走到门口,听见大厨对韦斯说他非常抱歉,他这个月底就得让我们搬走。韦斯脱掉另一只手套。这是为什么,大厨?大厨说他女儿琳达,那个以前韦斯还在喝酒时叫她胖琳达的女人,需要个住处,也就是这个地方。大厨告诉韦斯,琳达的丈夫几周前开着他的钓鱼船出海,至今没有音讯。她是我的亲骨肉呀,大厨对韦斯说,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她小宝宝的父亲。我能够帮忙。我很庆幸我能够帮助她,大厨说。真对不起,韦斯,但你得去重找个房子。说完大厨又拥抱了一下韦斯,提了提裤子,上了他的大车,开走了。
我说我丢下自己的好事,跑了六百英里,可不是为了来听他这么说话的。
你想干什么?他说。但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他看上去已拿定了主意。由于拿定了主意,他反而不着急了。他向后靠在沙发上,手抱着膝盖,闭上了眼睛。他没再说什么。他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我也很开心,我说。我很高兴你找到这个房子,我说。
这是大厨的房子,我说。他也是没办法才这么做的。
我默念着他的名字。这是个很容易发音的名字,很久以来,我已经习惯说出这个名字了。我又叫了一声,这次,我用了很大的声音。韦斯,我说。
不会像这个了,韦斯说。至少会不一样。这是个对我们有益的房子。这个房子里有很多美好的记忆。现在胖琳达和她的孩子就要住进来了,韦斯说。他端起杯子,尝了尝。
我们会有另一栋房子的,我说。

韦斯常会有这样一种表情。我熟悉这种表情。他会不停地用舌头舔他的嘴唇。不停地用拇指往皮带里塞他的衬衫。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他站在那儿看着大海和正在堆积的云。他用手指轻轻敲着下巴,像是在思考什么。他是在思考着什么。
她让我想开点,韦斯说。他一直站在那里。
韦斯有点钱,所以我不需要出去工作。后来才知道大厨几乎是让我们白住这个房子。我们没有电话。我们付电费和煤气费,在赛富威买便宜食品。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韦斯去买洒水器,给我捎回来一点东西。他带回来一大捧雏菊和一顶草帽。星期二晚上我们会去看电影。其他晚上韦斯会去他称之为他的不喝酒聚会。大厨开着他的车在门口接上他,过后再送他回来。有时我们会去附近的一个淡水湖钓鳟鱼。我们在岸边钓,花上一整天钓几条小鱼。够吃了,我会说,当晚我就会炸了它们当晚饭。有时,我会摘下帽子,在渔竿边上铺着的毯子上睡着。我记住的最后景象是云飘过我头顶,飘向峡谷中央。夜里,韦斯会用胳膊搂着我,问我还是不是他的女孩。
你并不知道,我说。
我还是知道一些的,韦斯看着我说。我知道你来这儿我很开心。我不会忘记你做的,韦斯说。
韦斯用眼睛盯着我。他说,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得假设我们是别的什么人,不像我们自己的那种人。我身上已没有那种假设了,我们生下来就是我们现在的样子。你还不明白我说的吗?
我们的孩子保持着他们的距离。谢丽尔和别人住在俄勒冈州的一个农场。她在那儿养山羊,卖羊奶。她放蜂,收集蜂蜜。她有她自己的生活,我不怪她。她根本不在乎她爸和我会怎样,只要我们不把她扯进来就行。博比在华盛顿州割干草。干草季节后,他计划去苹果园工作。他有了女朋友,正在攒钱。我给他们写信,签上 永远爱你。
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挨着我坐在沙发上。他把一条腿跷到另一条腿上,摆弄起衬衣上的扣子来。我拿起他的手。我开始诉说起来。我说了这个夏天。但我发现我像是在说着一件往事,也许发生在多年前。不管怎么说,像是在说一件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然后我说起我们的孩子。韦斯说他希望能从头再来一次,这次一定要做对。
不,他们不爱,他说。
想开点,韦斯,我说。
韦斯回到屋里。他把帽子和手套丢在地毯上,在大椅子上坐了下来。大厨的椅子,我意识到,地毯也是大厨的。韦斯看上去很苍白。我倒了两杯咖啡,递给他一杯。
韦斯坐在我身旁敲着他的下巴,像是在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韦斯的父亲死了,我们的孩子长大了。我看了看韦斯,然后看了看大厨客厅里放着的大厨的东西,我觉得,我们现在需要做点什么,还得赶快做。
那个夏天我们喝咖啡、软饮料和各种各样的果汁。整个夏天我们只喝这些。我发现自己在希望这个夏天不要结束。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在大厨的房子里和韦斯待了一个月后,我重新戴上了结婚戒指。我已有两年没戴结婚戒指了。自从那晚韦斯喝醉酒,把他的戒指扔进一个桃园后,就没戴过。
韦斯哼了一声。接着就笑了起来。我俩都笑了。这个大厨,韦斯说,摇了摇头。给我们来了个突然袭击,这个婊子养的。但我很高兴你把戒指戴上了,我很高兴我们共同拥有了这段时光,韦斯说。
①赛富威(Safeway),一个卖食品的连锁超市。
宝贝,我说,韦斯,听我说。
②凯奇肯(Ketchikan),美国阿拉斯加州的一个港口城市。
也许吧,韦斯说,但到那时已经无所谓了。
他们爱你,我说。
这之后我又说了点别的什么。我说,假设,只是假设,什么都没有发生。假设这是第一次。只是假设,假设一下也没有什么害处。假如说那些事都没有发生过。你明白我说的吗?那会怎样呢?我说。
韦斯已经离开了他的女朋友,或者是她离开了他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当我决定和韦斯住在一起后,我必须去和我的朋友说再见。我朋友说,你正在犯一个错误。他说,别这样对我。我俩怎么办?他说。我说,为了韦斯,我必须这么做。他正试着戒酒。你该知道那有多难。我知道,我朋友说,但我不想让你走。我说,我就去一个夏天。然后再说。我会回来的,我说。他说,我怎么办?谁又在为我着想?别回来了,他说。
更多内容...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