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肌肉和香烟
作者:雷蒙德·卡佛
男孩坐在自行车上,在摆弄手刹车。
吉尔伯特向后靠在椅子上,冲着哈密尔顿的儿子摇头。
门铃响了起来,坐在滴水板上的男孩跳下地,走进客厅。
“我们不知道车子在哪里,米勒太太,”叫奇普的男孩说。“我们已经跟你说了,最后一次见着它是我和罗杰把它从学校带回我家。我是说,那是倒数第二次。最最后的一次是第二天早上我把它带到这里来,放在房子的后面了。”他摇摇头。“我们不知道它去了哪里,”男孩说。
“是的,我是,”哈密尔顿说。“怎么了?罗杰出事了?”
“让我摸一下你的肌肉,”他儿子说。
“是他开的头!”加里·伯曼对哈密尔顿说。“他骂我是个白痴。”加里·伯曼看着前门。
“你后来有没有再回来骑过它?”她说,身子前倾。
“人在生气时会做些什么确实很难说,”哈密尔顿说。
“你是罗杰的父亲吗?”妇人对他说。
“你想让我去吗?”安·哈密尔顿问道。
“我估计罗杰现在在我家,正和我妈谈话呢。奇普也在那里,还有个叫加里·伯曼的男孩。和我弟弟的自行车有关。我不是很清楚,”男孩说,拧着车把手,“但我妈让我来找你们,罗杰的一个家长。”
“你说的不是真话,加里,”罗杰说。
“找到奇普的家长了吗?”妇人对这个男孩说。
“是我们把它从学校带回家,留在奇普家的时候。”
“我的车值六十块,伙计们,”叫吉尔伯特的男孩说。“你们可以赔我钱。”
“已经很晚了,你还没睡,所以我进来道个晚安。”哈密尔顿说。
他走进男孩的房间,在床脚坐了下来。
“我告诉过你别多管闲事!”伯曼说。
“我的老天爷,”她说,用手捧住他的头。“进家洗个澡,吃点东西,然后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东西都还热着呢。罗杰已经上床了。”
“喔,结果呢,奇普和罗杰用吉尔伯特的自行车来帮奇普送报,然后这两个,还有加里,他们说的,轮流滚它。”
厨房里的大男孩们一边笑,一边逗还在打电话的男孩。
哈密尔顿在冒汗,当他猛吸一口气时,肺里就像着了火一样。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东西,让他有一阵无法下咽。他开始往回走,儿子和那个叫奇普的男孩走在他的两边。他听见摔车门的声音,引擎发动了,车灯扫过走着的他。
“他们在外面的车库那儿,”妇人接着说道。“我不知道他们在干吗,直到科特,我家老大,出去看了。”
坐在桌旁的孩子们马上开始说起来。
“他去世前开始抽的烟斗,真是这样的,”哈密尔顿说。“他抽了很长时间的香烟,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变得很沮丧,就戒了。再后来,他换了个牌子又抽了起来。我给你看个东西,”哈密尔顿说。“闻一闻我的手背。”
“我是想说房子!这是我想说的,”男孩说。
“有时我几乎都想不起他来了,”男孩说。“我不想忘记他或怎样,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的意思吗,父亲?”
“从现在起你老实一点。再也别去那种地方了,别再让我听见你损坏了一辆自行车和其他任何个人物品。清楚了吗?”哈密尔顿说。
“大概是个什么样的麻烦?”哈密尔顿问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男孩说。“我发誓。”
哈密尔顿呼了口气。“继续往下讲,”他说。
“哈密尔顿先生,”妇人说,“让我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上个月我们去度假,奇普想借吉尔伯特的自行车,这样罗杰就可以帮奇普送报纸。我估计罗杰自己车子的轮胎瘪了还是怎么了。喔,结果呢……”
“但他如果那么做了呢?”他儿子说。
“我觉得你说过是放在房子的后面,”妇人飞快地说。
男孩点点头。他把手从脖子后面拿出来,开始在床单上捡什么东西。
“你们没事吧?”男人们松开时她冲他们喊道。“看在老天的分上,”她说。她看着他们,他们隔开几步,背对着站着,都在喘粗气。大男孩刚才都挤在阳台上看,现在结束了,他们看着这两个男人,等着,然后开始假装打架,用拳头捅对方的胳膊和肋骨。
哈密尔顿让门开着,稍后改了主意,他把门带上了一半。
他回到家里穿鞋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妇人回答道,跟着哈密尔顿走过客厅。“我会和吉尔伯特的父亲谈一谈——他外出了。再说吧。或许最终也只能这样了,但我会先和他爸谈一谈。”
男孩拐上一条车道,下了自行车,把车靠着房子。男孩打开前门后,哈密尔顿跟着他穿过客厅来到厨房,看见儿子和奇普·霍利斯特以及另外一个男孩坐在桌子的一侧。哈密尔顿仔细看了看罗杰,然后他转向桌首坐着的矮胖的黑发妇人。
他坐在阳台上,背靠着车库的墙,伸展着双腿。额头上的汗已经干了。他感到衣服里面湿冷湿冷的。
罗杰抽泣了一声,哈密尔顿用胳膊搂住男孩的肩膀。
“我去一小会儿,”哈密尔顿说。“过后我们也许喝上一杯。”
“我觉得你过分了,”哈密尔顿说。
“我不喜欢他天黑了还出门,”安·哈密尔顿说。“不喜欢。”
“滚车子是罗杰的主意,”加里·伯曼说。
“一次已经太多了,”哈密尔顿说。“一次就已经等于很多次了。罗杰,我很吃惊,对你很失望。还有你,奇普,”哈密尔顿说。
“在我九岁的时候?这是你要说的吗?是的,我猜他是很壮,”哈密尔顿说。
“我不太确定。对整个事情不很清楚。他和奇普还有加里·伯曼本该在我们度假时用我弟弟的自行车,我估计他们把它给撞坏了,是故意的。但我不是很清楚。不管怎样,他们正在谈这个。我弟弟的车子找不到了,是他们最后用的它,奇普和罗杰。我妈正在设法弄清楚车子到底在哪里。”
“现在不行,”哈密尔顿说。“你现在就进去吃晚饭,然后赶紧去睡觉。告诉你妈我没事,我要在阳台上坐一会儿。”
埃文·哈密尔顿停止抽烟已有两天了,对他来说,两天来嘴里说的和脑子里想的,似乎都和烟有关。他在厨房的灯光下看着自己的手。他闻了闻手指头和指关节。
男孩开始讲他的故事。他父亲仔细地听着,时不时地眯着眼琢磨一下另外两个男孩。
“没有,我没有,”奇普答道。
但他听见儿子在叫他。
“他不会那么做的,”哈密尔顿说。
“你一定就是伯曼先生了?”妇人说。“见到你很高兴。我是吉尔伯特的母亲,这位是哈密尔顿先生,罗杰的父亲。”
“我是米勒太太,吉尔伯特的母亲,”她说。“很抱歉让你过来,我们有点问题。”
“好了,”哈密尔顿说,“我要道晚安了。”他倾身亲吻儿子,但儿子说开了。
“没你说话的份,吉尔伯特,”妇人对他说。
“但你看,”妇人说,“今晚有人在撒谎,或者说没把他知道的全说出来,实际的情况是自行车还没有找到。”
“吉尔伯特,我警告你,”妇人说。“你看,他们声称,”妇人继续说道,眉头皱了起来。“车子是在这里丢掉的,在房子后面。但他们今天晚上不是很诚实,这怎么能让我们相信他们。”
“在阿巴克尔球场那边,”男孩回答,见哈密尔顿看着他,加了句,“不远,过两条街就到了。”
哈密尔顿打开前门。天已经黑了下来。已经是十一月初,白天变得清冷和短暂。车道上,一个他不认识的大男孩骑在一辆配置齐全的小自行车上。他身体前倾,屁股刚刚离开座子,脚尖点着人行道站着。
“他还没睡着,”她说。
“滚它,”妇人说。“就是把它沿着街用力向前推,让它摔倒在地上。后来,请注意——他们几分钟前刚承认——奇普和罗杰把车子带到学校,把它往球门柱上摔。”
“这是真的吗,罗杰?”哈密尔顿说,又看着他的儿子。
“是你的!”罗杰说,从他的椅子上跳起来。“是你要这样做的!后来你想把它带到果园去把它拆了!”
哈密尔顿侧过身,好让孩子们先走到外面的阳台上,他听见身后的加里·伯曼说:“他骂我是白痴,爸。”
“他遇到了点麻烦,”哈密尔顿答道。“和自行车有关。外面有个男孩,我没听清楚他的名字。他让我们俩中的一个跟他去他家。”
“别吵!”伯曼说。“我在和加里说话。会有你们说话的机会。”
“对不起,”哈密尔顿说。“很抱歉不得不让你看到这些,”哈密尔顿对儿子说。
加里·伯曼说完后,妇人说:“我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我不是在为难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们知道,哈密尔顿先生,伯曼先生——我只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她死死地看着罗杰和奇普,他们正冲着加里·伯曼摇头。
“晚安,”男孩说,手放在脖子后面,胳膊肘向上支着。
一个肩膀宽阔、剃着平头和有着双锐利的灰眼睛的男人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他瞥了妇人一眼,就站到加里·伯曼椅子的背后。
“你们这帮孩子都回屋里去,”妇人说。“我从没想到会这样,”她说,把手放在心口上。
“他骂了,是吗?”哈密尔顿听见伯曼说。“要我说,他才是个白痴,他看上去就像个白痴。”
“如果他拿起一把刀,爸?或者一根棍子?”
“我得赶紧回家了,”奇普说,并哭了起来。“我爸会找我的。”他跑走了。
哈密尔顿在桌子另一端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四处看了看。一个九到十岁的男孩,哈密尔顿估计是那个丢了自行车的,坐在妇人的旁边。另一个男孩,十四岁左右的样子,坐在滴水板上,晃悠着两条腿,看着另一个正在打电话的男孩。那个男孩还在想着刚从电话里听到的什么,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他拿着香烟,够到水池边上。哈密尔顿听见了烟在水杯里嗤灭的声音。带他来的男孩抱着胳膊靠在冰箱上。
“什么?”伯曼说,他的额头暗了下来。“我觉得你最好把你自己的事管管好!”
“他没事吧?”安·哈密尔顿说,脱掉她的围裙。
男人对哈密尔顿点了一下头,但没有伸出手来。
“我知道奇普,”哈密尔顿说。“另外一个男孩是谁?”
“找到他了吗?”安·哈密尔顿说。
“奇普?”她说。
男孩拿起他的手,闻了闻,说,“我什么都没闻到,父亲,是什么?”
“哈密尔顿先生,”妇人紧张地开口说道,但没把话说完。
哈密尔顿看着他们离去。他感到应该去阻止他们,阻止这种隐秘。他的手掌湿了,他伸手去上衣口袋里掏烟。然后,深深地吐了口气,他用手背在鼻子下面抹了一下,说,“罗杰,除了你已经说过的,你还知道什么?你知道吉尔伯特的车子在哪儿吗?”
见哈密尔顿没有马上回答,男孩接着往下说。“你小的时候,你和他像你和我一样吗?你爱他超过爱我吗?还是一模一样?”男孩很突然地说了这些。他在被子下面动了动脚,向别处看去。见哈密尔顿还是没有回答,男孩说,“他抽烟吗?我还记得一个烟斗一样的东西。”
“他姐说他们买东西去了。我去了加里·伯曼家,他父亲说他一会儿就过来。我留了地址。”
伯曼向上看着他:说,“放开我。”
“没事,他没事。”哈密尔顿看着她,摇摇头。“听上去像是小孩之间的争吵,男孩的母亲也掺和进去了。”
“爸,我可以单独和你说话吗?”加里·伯曼说。
“你说的‘滚它’是什么意思?”哈密尔顿说。
“是的,我叫埃文·哈密尔顿。晚上好。”
“我们走,罗杰,”哈密尔顿说,站了起来。“奇普,你要么走要不就留下。”他转向妇人。“我不知道今晚我们还能做什么。我打算就这事再和罗杰谈一谈。但如果说到赔偿,我觉得既然罗杰参与了对车子的虐待,到时他会付三分之一的钱。”
妻子出来时他还在阳台上坐着。
“这都是怎么回事?”伯曼对他儿子说道。
“爸,爷爷和你一样壮吗?他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我是说,你知道,你……”
“什么?”哈密尔顿说,仔细看着他儿子。
哈密尔顿闻了闻手,又闻了闻手指。“我现在也闻不到了。”他说。“刚才还在那儿,现在没了。”也许是被吓跑了,他想。“我想给你看样东西。算了,太晚了。你赶快睡吧,”哈密尔顿说。
男孩侧过身来,看着他父亲向门口走去,手放在了灯开关上。男孩这时说道,“爸,你会觉得我在发神经,但我真希望你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你。我是说,和我现在一样大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我有时会觉得孤单。就像是——就像是刚一想这些事,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是不是呀?不说了,请别把门关上。”
“我们说的都是实话,”罗杰说。“每一句都是。”
“他没事吧?”哈密尔顿说。“好的,那当然,我马上跟你走。”
妇人抬起肩膀又把它们放下。“你怎么知道该信谁,又该相信什么?”她对哈密尔顿说。“我只知道,吉尔伯特丢了一辆自行车。”
“你最后一次见到车子是什么时候?”哈密尔顿说。
“我发誓我也不知道,”男孩回答说。“我们把它从学校带回来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就把它带到这里了,把它放在了车库的后面。”
“他卡我的脖子。我这儿有印子。”他儿子拉下T恤衫的领口,给他看自己的脖子。
“我们走,”男人说,他们进了客厅。
他穿着睡衣,身上散发着一股清香味,哈密尔顿深吸了一口气。他隔着被子拍了拍儿子。
“六十块,”叫吉尔伯特的男孩对叫奇普的男孩说。“你可以每星期付我五块钱。”
“我知道,就像是从你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安·哈密尔顿说。“我停了三天后还闻得到,甚至在洗完澡以后。真讨厌。”她正在把晚餐端上桌。“我真替你难受,亲爱的,我知道你正忍受着什么。但是,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安慰的话,第二天是最难熬的。当然,第三天也不容易,但再以后,如果能坚持那么久的话,你就过了这个坎了。你这么认真地戒烟真让我高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现在,如果你去把罗杰叫回来,我们就开饭。”
“你想干什么?”伯曼对他说。“小心点,别挡我的道!”伯曼蹭了一下哈密尔顿的肩膀,哈密尔顿从阳台上跌到多刺的灌木丛里。他简直不相信眼前的事情。他从灌木丛里爬出来,向站在阳台上的男人猛冲过去。他们重重地摔倒在草坪上。他们在上面滚着,哈密尔顿把伯曼压在身下,用膝盖狠狠压他的二头肌。他抓住伯曼的领子,把他的头往草地上撞。妇人哭喊道:“天哪,快拉住他们!看在老天的分上,快给警察打电话!”
“有些是真的,父亲,”罗杰说,垂下目光,用手指在桌子上刮来刮去。“但我们只滚了一次。是奇普干的,然后是加里,再后来我也干了。”
“你回家去,罗杰,”哈密尔顿说,湿了湿嘴唇。“听我的话,”他说,“走!”罗杰和奇普上了人行道。哈密尔顿站在门口,看着伯曼,他正和他儿子穿过客厅。
“多远?”他们走在人行道上时哈密尔顿说。
他想了一会儿。“想,我倒是情愿你去。但我去吧。等我们回来再开饭。不会很久的。”
“我能闻得到它,”他说。
“你是哈密尔顿先生?”男孩说。
“我没有!我不知道它在哪里!”男孩大叫。
“你闭嘴!”伯曼对罗杰说。“跟你说话时你才能说,年轻人,先别开口。加里,我来处理这件事——两个无赖弄得人晚上不能在家待着!现在,你们中哪一个,”伯曼说,先看看奇普,然后是罗杰,“如果知道这个孩子的车子在哪儿,我奉劝你们现在就说出来。”
“加里卡我的脖子,父亲,”罗杰说。
男孩看着他的父亲,从一条腿晃到另一条腿,然后向家里飞奔,开始大喊,“妈!妈!”
他们一直往前走,到了他们那条街上时,哈密尔顿拿开了他的胳膊。
她摇着头。“我还是无法相信。”
哈密尔顿转身说道:“我觉得你今晚非常的过分,伯曼先生。你为什么不控制一下自己?”
“奇普,”哈密尔顿说,“你知道吉尔伯特的车子现在在哪儿吗?”
“加里·伯曼。我猜他是新搬来的。他爸下班后马上就会过来。”他们拐了个弯。男孩独自骑在前面,保持着一点点的距离。哈密尔顿看见一个果园,然后他们又拐了个弯,进了一条死胡同。他从不知道有这么一条街,更不用说认识街上住着的人了。他看着周围这些不熟悉的房子,为儿子会有这么大的个人活动范围而感到震惊。
他们往家走去。当哈密尔顿看见被灯光照亮的窗户时,他有点感动。
加里·伯曼和他父亲走进厨房。
他曾经见到过一次他父亲——一个脸色苍白、说话慢声慢调、耷拉着肩膀的男人——卷到类似的事件里。那次很糟糕,两个人都受了伤。事情发生在一个餐厅里,另一个男人是个农场工人。哈密尔顿很爱他的父亲,能够回想起很多和他有关的事情。但现在他只在想那次斗殴,好像所能想到的与那个男人有关的事情就只有这一桩。
哈密尔顿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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