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凶器
作者:麻耶雄嵩
“因为实验时会产生大量中性子。现在可不能像当初那样让实验品裸露在桌上,必须要有相应的设备。好在造这幢新楼时,我刚才说的那个实验成果被发表了,三山木教授的这个要求才得到了满足。放到现在是绝对不可能的。”
看这情形,留给木更津的时间是出乎意料的少。然而,辻村不知为何竟显出示弱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就像苦虫舐砂糖似的。
“我在想,要是我没听到那句话就好了。这样也就不会把大河原先生的去向告诉凶手了。”笠置紧咬下唇,似乎打心眼里觉得懊恼。
“和世间的认识一样,我们也认为,引发这项研究的Fleischman的实验是错误的。不过,我们相信基本的理念没错。当然,其原理还没有完全解明。但是,缺少实证的第六感缔造了重大发现是科学界常有的事。”
“木津先生也看到那个人了吧。”
“他啊,就像是Fleischman实验的亡魂,直到现在还认为单纯地电解重水就能引发核聚变。他在自己家挂了块‘核聚变研究室’的招牌,每天都在做那个令人绝望的实验。听别人说,‘爱作’这个名字是从‘艾萨克’来的。似乎他父母这么取名是想让孩子成为像牛顿一样的伟人,这个也说不上是好是坏,总之是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影响吧。他老说什么要成为物理学史上的第二个牛顿。连名片上印的也不是本名,而是‘艾萨克下狛’!”
“怎么可能嘛。”木更津暴出白生生的牙齿,“找个共犯最后却让自己遭到怀疑,这还有什么意义?要问上演二人一角的目的,那是为了让第三者看到谜一样的男人,从而使两个同谋犯都能脱离嫌疑圈,得到不在场证明。如果月濑是共犯,他就会让某人目击到他和头盔男同时在场的情景。”
“怎么样?光靠一只左手很不得劲吧。然而凶手却没用右手。”
“你是说加茂在做伪证?”
直子一口气把话说完,这才坐进沙发。
“你的优良传统一直没变嘛。只是我觉得这案子没你想象得那么复杂。”
木津的黑脸膛重重点了两下:“每天回家前我都会去检查一下。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我总是在这里先喝完一杯咖啡,再去实验室。平常会更早一些,那天因为在这里待得长了点,所以去晚了。”
“嗯,”木更津当即点头,“是五天前发生的吧。我以为案子还在调查,凶手还没抓到呢。”
“对,大致就是那个时候来的。这个人突然推门进来,‘咚’的一声把手撑在对面的桌上,问我‘大河原君在哪儿’。”笠置回答时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原来如此。”木更津应了一句。他表情奇妙,就像把自己关进了一座颇有来头的大教堂似的。不过,只有嘴角看起来略有松弛。
这种研究所屈指可数,而这里似乎就是其中的一家。
“确实不可思议。一般凶手会大张旗鼓地买凶器的扳手吧。现在是完全倒过来了。”木更津把双手放在木桌上,十指合在一起思考了一会儿,“莫非辻村警部是这么想的?乔装男打算用刀杀死大河原,来到现场却发现死者已经被人用扳手杀害了。然后,可能是他下意识地摸到尸体或扳手时,手套沾到了血。”
“大河原先生也一直在这里吗?”木更津似乎大感兴趣,把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
“在包里发现的右手手套,由于握着扳手,所以沾到了被害者的血不是吗。”
辻村“唔”了一声,紧咬牙关沉思片刻后说道:“是口袋里藏着凶器吧。为了掩盖突起部分就用手遮着,这个解释怎么样?”
“对。第二天下午,我们在研究楼正后方的人工湖底发现了一只黑色人造革皮包,包上挂了个增加份量用的铁哑铃。里面塞着头盔、白大褂、白手套和长靴。连这个包在内,每样东西都跟下狛的装束十分相似。白大褂似乎是新品,比较干净,但右手套上留有清晰的血迹,估计是杀人时沾上的。血型与大河原的一致,现在正在进行DNA鉴定,估计很快就能认定是被害者的血了。”
加茂似乎领会了木更津的意图,语声越发谨慎起来:“但是我觉得没花多少时间。因为我的房间就在院生室的隔壁。资料也就放在桌上。从拿好资料到去院生室连一分钟都不要吧。难不成你想说,笠置君就在这短短的一点时间里,杀完人回来了?”
“那位下狛先生也是抱着这个梦想来这里的?”
“这个还不能肯定。”木更津含糊其辞地答道。
“大河原君刚出门,姐姐就打电话来啦。案发后我查了查手机的来电履历,就是这个钟点。”
恨人不恨罪。这就是木更津因名侦探之故而持有的姿态。
返回谈话室后,木更津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仿佛之前的疲劳一齐涌了出来。加茂和木津已不见人影。想必是小憩已毕,两人再一次埋头写论文去了。
“请等一下。”木更津打断警部的话,他的语声宁静而又清朗,“根据现有情况,我觉得不能把当时人在院生室的笠置排除在嫌疑圈外。只有他一个人作证说在院生室里见过那个男人,不是吗?”
“案发当天你一直就在这间屋子里?”
“那么关于这个案子,你从委托人那里听说了多少?”
“那警方为何觉得月濑可疑?是不是找到了有力的证据?”木更津注视着辻村的眼睛问道。仿佛外围已定,如今终于要直奔主题了。
“这话说得人好心烦。”直子拿任性的目光轻瞪对方一眼,“不过,如果木更津君查明是这么回事,那也没办法。就算弟弟被抓了,我也不会后悔的。”
“证词?”木更津的右眉猛地一抽。
“可是,月濑不也有不在场证明吗?”
“你忘了吗?还有一个人也在四楼啊——第五个人。而且此人通过摄像头这个再可靠不过的‘第三者’,和谜一样的男人差不多在同时被人目击到了。根据房间的构造,可轻易证明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辻村警部应该也和他照过面。以尸检的形式……是的,共犯就是大河原。”
只是,我的松弛表情似乎做得没木更津那么不着痕迹。
我们在警部的一番“厚意”下看完监视录像后,赶往北区的京都理科大学。
“这又不是笠置先生你的错。在这个案子里,我能感受到凶手强烈的杀意。他特地扮成下狛先生的样子潜入这里,又事先准备好了凶器。所以就算你没告诉他,大河原先生也迟早会遇害。你完全没必要怨自己。”
头盔男最初出现的院生室在东北头。南边从东数第四间房则是后来的两位目击证人所在的谈话室,与西面的会客室相邻。
换言之,这两位的不在场证明堪称完美。然而,木更津犹如从高处擒捕猎物的老鹰,没有放过一丝空隙。
“行个方便?”
“下狛先生一直是由加茂先生接待的吗?”
“真拿你没办法。”警部这么快就放弃,使木更津露出一丝苦笑,“这样就能让加茂拿到不在场证明啊。谜一样的男人在加茂等人眼前经过。接着加茂扮成那男人的模样,去电脑房杀死大河原。作完案,他直接来到院生室问笠置河原在哪儿。离开院生室后,他奔入藏书室,把乔装道具塞到包里扔进人工湖,再次回到院生室。有个一分钟就能完成吧。随后加茂只要一直和笠置在一起,别人就不会认为他有杀人的机会。由于加茂在指导研究生们的论文,让学生在某个特定时间段在屋里待着什么的,简直是小菜一碟。事实上,那天他在谈话室就把木津给堵上了。”
“没错。现在我们管这个叫‘固体内核变换’……你不用忍着,笑出来也没关系的。我们已经习惯那些偏见了。”
“报纸上说,好像有个戴着全脸头盔的可疑分子出入过现场。”木更津插了一句。
“正是。就说这所大学吧,也有很多人瞧我们不顺眼。一旦承认,就跟给敌人送炮弹似的。所以我们不能简单粗暴地把他赶走。”
警部大概也想到了:“你的意思是,那人算准木津他们出来的时间,演了一出手从把手上放开的戏?也就是说,进入院生室是在作案后,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是在作案前?等一下,我记得加茂目击了凶手从院生室里出来的那一幕啊。这就说明门总共开关过两次,但开关门时不让笠置知道是不可能的吧。”
“这个怎么说呢。你弟弟不光洗清了嫌疑,助手的职位好像也是板上钉钉了。”
所谓核聚变发电,是把两个氢原子聚合成氮原子,利用这一瞬间释放的巨大能量来发电。与现在已投入实际应用的核裂变发电不同,它不会产生放射性物质,因此作为安全洁净的能源,如今“仍然”为世人所瞩目。
“现在是考试期,没有学生过来,又是在最上层,所以就更安静了。而且,会来这儿办事的也就是下狛了。唔,没有访客其实也是因为大家一直对我们漠不关心……”
“要抓他的话,我现在就想抓。可是只有一件事让我放不下,总是在我脑子里卡着,挥之不去。那就是,丢弃在湖底的包里除了乔装道具外,还有一把刃长二十厘米的大型救生刀。”
“没问题啊。又不是不可告人的内容。其实是我姐姐突然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把周末时间空出来,因为她要介绍一个后辈女同事给我。我还有论文要写,就回答说不行,结果她发火了,说你是要扫我的面子吗……”
“我们之后?”月濑手扶镜脚,想了一会儿,“考虑到年龄和实绩,也就是笠置君了。你想说是他杀的人?这个不可能。笠置君这个学生为人认真,平时只顾着研究……”
“有可能。”明明都握着答案,木更津还说得这么暖昧,“如果是这样,那么凶手在询问笠置前,就已经知道死者要去电脑房,或是已经去电脑房了。因为在电脑房杀人原本就是计划的一环。”
为保险起见,上午的录像也用快进看了一遍,虽说也有几个人出入过,但没有进了电脑房后再也没出来的人。傍晚六点以后,更是没有一个人进过研究所。另外,录像带由大学的警备室统一保管,没有做手脚的余地。
“除去那个时候,就没有别的人来过这里了?”
“凶手计划得很巧妙,没想到却一败涂地。事实上,预谋犯罪什么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啦。纸上谈兵,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就会出岔子。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这案子不值得你出马。”
确实,现在室内就十分安静。不,应该说是整个楼面吧。这也是因为这里来往的人少,刚才走过的走廊也是,尽管是白天却也像深夜的医院一样静悄悄的。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想看看录像带。电脑房的摄像头拍下来的那个。”
“是啊。案发当时,我正好在和秀则通电话。所以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就这样警察还怀疑他,说明他们根本不相信我的话,对不对?而且,他们还有把我当同伙看的意思。”
“从藏书室扔也是可以的吧。”月濑毫不客气地反驳道。藏书室位于楼梯的东侧。从藏书室最西头的窗户斜着丢下去,可以得到相同的结果。目前为止,还不知道包是从哪个房间被扔下去的。
“你有没有抓到头绪?”我把托盘上剩下的一点咖啡倒给木更津。
“是的。走在走廊上、被木津他们目击到的头盔男,和造访院生室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换言之,就是二人一角。这也算是一次小小的核聚变吧。两个氢原子合成了一个氦原子。”
“嗯,的确只是普通的钥匙。我就知道你会提这个。”辻村显得信心十足,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但是呢,当时被害者去电脑房只是偶然。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和月濑在同一间屋子里工作。所以很难想象罪犯会预先备好电脑房的钥匙。而且,我们还得到了另一条重要的证词。研究楼的三楼被别的研究所占用着,有三个研究生从6点20分左右开始,到我们赶来现场为止,一直站在楼梯前聊天。这期间,只有木津畅也从四楼下来过。木津和凶手擦肩而过后,径直下楼去了,加茂也证实了这一点,所以没有问题。除了木津,没有人下过楼,也没有人上去过。研究楼最高四层,我们赶到后又查过每一间屋子,凶手根本无隙可逃。当然了,也不存在其他楼梯。”
研究所的所有房门都是一个构造,单扇、内开式,门外侧靠右处装着金属制的圆把手。
“实验室在地下吗?”我从旁插嘴问道。
木更津似乎立刻就想起来了。可能他一开始就明白说的是这件事……他端正的脸庞没有丝毫变化,细长的手指交叉在胸前,平心静气地叙着礼。
最初的轰动效应越大,事后的失望也就越大。从此常温核聚变被打上了伪科学的烙印,热潮一下子就消退了。不过,也有少数几个研究者相信当初的实验是成功的,日本也有人不断地做着零零星星的研究。
“接下来就跟加茂先生一样了。那个人走近的时候,我说了一声‘你好’,他也不说话,只是举举右手表示回应,但脸一直朝着正前方。不过,当时我一点也没想到是另外一个人。因为连那种不太客气的打招呼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记得那人拐过廊角后,我还跟加茂先生面面相觑来着,说‘正忙的时候偏偏来了个麻烦的家伙’。”
“从这里的话,倒是能很方便地把包扔进湖。”
木更津好像也被这项事实勾起了兴趣,微微探出身。卡嗒一声,他的杯子碰到了底盘。
“藏一把有四十厘米长的扳手?”木更津的右眉轻轻往上一挑,“白大褂的下摆再长,也不会有那么深的口袋。当然了,就算刀身二十厘米长的救生刀也是很难藏的吧。而且,这个男人在走廊里和人照面时,还特地举右手打招呼来着。”
我俩来到谈话室,见加茂诚一和木津畅也手里拿着咖啡杯正在休息放松。加茂是助手,木津在读博士课程的第二年。两人在学会发表论文的日子已近,所以一连几天都往研究所跑。虽然出了杀人案,但论文截止日期是不等人的。
“那最后是怎么回事?本想来假的,结果用力过猛把人杀了?”警部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张着嘴发呆。就见木更津平静地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是的。出于某种理由,凶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笠置跟前把手伸出来——这么想比较合适。比如,右手没戴手套什么的。”
说虽如此,直子脸上还是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话虽如此,月濑的神情始终非常冷静。也没见他因为木更津的话变得情绪不佳。与其说是一本正经,还不如说他可能真的只是天然呆。
“原来如此。我记得你和你姐姐一直打到了7点10分对吧。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都说了些什么?”
“他嘛……”
直子比木更津高一级。她身材苗条,肌肤白皙,要是能安静地坐着,倒也算个和风美人,堪比日本人偶。可是和容貌正相反,她脸皮很厚,言行鲁莽,常常强迫身边的人顺着自己来。不过另一方面,她又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可爱之处,平时她就无所顾忌地宣称自己才是最喜欢木更津的人。因为是这样的性格,即便后来木更津了解了实情,也只得干脆认栽:既然是前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那天凶手曾经打房门外走过,你有没有听到脚步声?”
“……以上就是本案的真相。”讲述完全部推理的木更津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在说“此事已了”。
“不是的。”木更津断然否定。他的样子太过自然,以至于辻村一瞬间面露呆相,以为自己听错了。
死者是在宽敞电脑房的门口附近被杀的。门口处的灰色地毯出于鉴识的需要,染血的部分被切走了,就这么留着这里,也没人给换一块。似乎是教授等人参加完死者的葬礼后又去了美国,所以没顾上这件事。

解谜篇

“但是,有人搞了些小动作是确凿无疑的。对凶手来说不幸的是,三楼的研究生成了目击证人,证明除木津外没人上下过楼梯,进而木津之外的三个人从表面看也都有不在场证明。特别是中心人物月濑这边,出现了长尾前辈这个证人,这大概是凶手最大的失着。”木更津这一番低语,就像是在同情罪犯。当然他并没有站在罪犯那边,只是对一桩因偶然而没能完成的罪行表示感慨罢了。感慨这原本编织得美伦美焕的犯罪计划,由于运气稍有不佳而未能以本来面目展现,终究成了一团泡影。
当然,辻村是不会拒绝这个要求的。
太阳落山后,辻村打开谈话室的门进来了。他一来就性急地问:“成绩如何?”
似曾相识的一席话。眼前隐约浮现出了姐弟俩对话时的场面。当时的月濑大概也觉得烦,不过现在那可是一通给人带来幸福的电话。如果没有直子的证词,辻村肯定已做出决断。木更津那会儿也是,直子总是能撞上大运。
木更津一问,就听木津响亮地说了声“是的”。木津点头道:“我比加茂先生晚一会儿,正好看到那人右手离开门把手,朝我们这边转身。”
此处,木更津终于切入了正题。他对常温核聚变有何见解我是不知道,不过之前他老老实实当听众的行为已经奏效,加茂和木津都面带善意地开了口。
“五年前我不是给你介绍了公司里的一个后辈女同事吗。你俩好像只见了一次面,后来也没谈成。不过,当时你靠着从她那儿得来的信息,成功破案了对吧。”
“检查地下实验室总是在这个时间吗?”木更津面向木津问道。
这时,加茂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点亢奋过头。他假咳一声,说道:“啊,我们是在讲助手的事对吧。正如我刚才所说的,常温核聚变研究本身因世俗的偏见,一直倍受冷落。在日本也没多少致力于研究的机构。由于还没取得令人瞩目的成果,几乎拿不到预算。所以,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有空缺。接受这类人才的地方又少,改换门庭也不太可能。另外,就算想去其他研究领域发展,因为是研究常温核聚变出身的,人家对你有成见,不会录取你。”
突如其来的话令辻村震惊不已,随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嗵”地一声坐到木更津身边。
“有什么不对劲吗!”直子对我横眉竖眼,高声喝道。恳求木更津时那双简直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睛,如今却射出犀利的光茫,活像一个捕杀野猪的猎人。害得我立刻手忙脚乱地解释起来。
太阳开始西斜,天空被染成了暗红色。这是一天的终点。然而,对那二位、以及木更津来说,今天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他们各自的重要工作都已来到最后的期限。
“什么‘如何’,又用不到右手的……啊,对啊!门自己会关上,所以出去后不必用右手把门带上!”
“现场除了扳手没留下别的,被丢弃的乔装道具也没有一件能拿来锁定罪犯的。所有的物品都是现成的,也没查到是哪儿买的。不过,案情证据表明月濑就是凶手。”此处辻村加重了语气,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认为嫌疑人中只有月濑有作案的机会。”

谜面篇

警部拿一种老禅师教育小和尚似的眼神看着木更津。然而木更津却很淡定,品了一口咖啡后只是答道:“我要亲眼看到后再做判断。请继续往下说。”
月濑的房间在谈话室与楼梯之间。然而月濑却摇头说:“这里的所有房间隔音效果都很好,只要不是在走廊上狂奔,是一点声音也听不到的。”
“你的意思是,一旦讲出‘实验结果有误’这种话来,就极可能被人大肆宣扬,说常温核聚变这个领域是研究人员自己都承认的伪科学,是吗?”
“后来呢?”木更津催问道。
“加茂可能会拿出这套说辞,但事实恐怕不是这样的。令警部烦恼的两件凶器就是明证。大河原最初的计划应该是用刀。这场戏的要点是,事发后不能马上大吵大嚷。因为从电脑房出来的加茂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需要两、三分钟的时间。但话说回来,如果好几分钟后才嚷嚷自己遇袭了,又会造成与摄像头录像之间的时间差。所以必须搞成被害者昏倒,或脚被刺后无法动弹的情况。但是,要让人昏倒就得击打头部,并留下明确的殴打痕迹,这对一个外行来说是很难的。不控制好力度的话,真的会把人打死,或留下后遗症。反过来,光是装成被打的模样,可头部一点伤也没有的话,只会让人起疑心。而刀呢,在比较安全的地方,比如腿这里划一道伤口什么的,就算外行人也能轻易办到。”
“这又怎么了?”辻村面色如常,这事他大概也知道。
听口气就像在说我的推测是完全错误的。诚如所言,不光是月濑,就算是老熟人,如果扮成旁人的样子突然出现,被害者反倒会戒备起来吧。我也会如此。
加茂从水池旁的咖啡机倒了咖啡,递给我们。谈话室似乎比其他房间大一圈,中央有一张大桌子,四周围着十几把钢管椅。据说这里被研究所用作小型的发表会场,同时也兼作休息室。
“对了,你们和凶手照面的时候,他是戴着手套的。下狛先生也是这样吗?”
月濑说,大河原拿起自己桌上的书和资料,于6点46分离开了房间。他在屋里待了不到一分钟。由于前一天吵过架,两个人一句交谈都没有。不过,大河原从口袋里掏出了电脑房的钥匙,所以知道他要去哪儿。后来,月濑发现自己的资料不见了,心想可能是混在大河原拿走的那堆资料里了,他赶到电脑房的时候,发现了尸体。
其实这就是所谓的制造人工小太阳,然而要想在人工炉内引发核聚变,就需要几亿度的高温,这个温度已经超越了人类的常识。现在人们尝试各种方法,比如用磁力封闭高温等离子体、大功率激光照射等,力争使核聚变得到实际应用。但是为了制造庞大的能量,巨型装置无论如何都是必须的。现阶段,实际应用仍是遥遥无期。说“仍然”,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提到核聚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氢弹,不过氢弹的起爆装置用的是原子弹,用作兵器还行,直接拿来发电是不可能的。
“如果这句证词是假的呢?”
“根据某项统计,每一千人里就会出这样一个货色。听说每天都有一些自称天才的人拿奇怪的发明去专利局申请专利。”
“对了,那个戴着头盔、在你面前出现的罪犯,有什么不对劲的、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吗?”
“现在还不好说啊。前辈这个人问题多多,但她不会撒那样的谎。既然她说一直在通话,那就是一直在通话。再说了,我受人之恩必须涌泉相报才是。”
还真是一段漫长的叙述。假如实现高温核聚变炉至少要五十年,那到时候如今在职的研究员要么退休了,要么就是已不在人世。这么说,相比之下常温核聚变倒还有些盼头啰?当然,前提是能实用化。
如同在竖板上浇水一般,木更津滔滔不绝,排除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辻村听得入神,似乎完全被对方的气势所摄。待木更津把话说完,他“呃”了一声,抱起胳膊:“也就是说,三人当中只有加茂可能是共犯,而主犯另有其人……那这个主犯是谁呢?对啊,这不还是月濑吗!既然笠置和木津都不是,剩下的也就只有他了吧。”
听警部说,研究所里的人,除了发福有肚腩的三山木教授外,其余人都是中等身材,相同的体型。如果遮住脸,穿上肥大的白褂,无论是哪个人,一时半会儿的还是能蒙住人的。
“也就是说,嫌疑人被限定为大河原之外的四个人对吧。”
“现在我就来解说。”木更津坐在钢管椅上纹丝不动,像是要阻拦急切地向前探身的警部。
木更津不直接回答,宛如从外围缓缓向中心逼近一般:“我们再说一个关于门的问题吧。辻村警部,你能不能再出去一次,稍微慌张一点。”
“你看,我的座位就对着门口,所以要是有人开门我马上就能知道。就像刚才我很快就发现你们来了一样。”
“香月总是这么无忧无虑,真叫人羡慕。”直子只是稍微挖苦了我一句,就再次面对木更津。看来她现在确实没空搭理我。
“既然如此,加茂也用刀不就好了?这样也就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了。”辻村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这个倒有可能。这样‘开门进去’这一情况也能得到解释了。不过,假如罪犯是月濑,那么我想,被害者看到前一天还吵过架的月濑假扮别人的模样进来,反而会警惕起来以备对方有不轨企图对吧。要么就是大声嚷嚷,给竞争对手造成负面影响。被害者这么做才是合乎情理的。”
不过月濑啊,如今可不是你去给别人辩护的时候!直子恳求木更津时的心情,现在我多少有点明白了。
“也就是说,加茂是凶手吗。可是,在木津跟前走过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啊,那个才是共犯吗?”
“等等!他不是被害者吗!”辻村大声叫道,好似受了希腊诡辩家的欺骗。他疑神疑鬼地瞪住木更津,仿佛先前不得不洗耳恭听的洋洋洒洒的推理全都是对方的妄语虚言、恶作剧。
理所当然的疑问。
直子用两手硬行握住木更津的手说道:“拜托你,帮帮我!我只能仰仗木更津君你一个人了。当然啦,我不会因为你欠过我人情,就厚颜无耻地叫你白干。我会付委托费的。”
“请先说一下情况。”木更津不躲不闪迎着直子的目光,姑且先推进话题。
“大学生和硕士生正在考试,从前一周开始就不来了。剩下的只有这四个人。”
“你不必过意不去。再说了,我曾经受过你姐姐的照顾。现在我也对这个案子越来越感兴趣。这案子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单纯,这一点吸引了我。”木更津眼里含着深意,微微一笑,“好了,大河原先生去电脑房之前,到这里来过一次对吗。”
“唔,我没留意这么多。也没觉得特别鼓……难道说,凶手在口袋里攥着凶器,就在我的眼皮底下?”笠置说着,身子打起颤来。
“但委托你的人不是月濑秀则,就是他的亲朋好友对吧。”
“来通知大河原先生被害的事吗。原来如此。”木更津附和了一句,“也就是说,加茂先生一直和笠置君待在院生室里对吧。”
辻村的眼睛似乎在告诉木更津:反正你要介入调查,就把这一点也给我整明白吧!辻村到底是一个老练的刑警,想必是觉得凶器的事没那么简单。不过,他也没忘给木更津一个暗示:你太悠哉游哉的话,我可要把月濑抓起来了。
在木更津的温柔劝慰下,笠置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轻声轻气地说了一句“谢谢”。
“还没到逮捕的地步,不过光是我弟弟就接受了警方的三次审讯。问话时,警察的态度就是那种‘你最有嫌疑’的意思,表现得很露骨。”直子稍稍歪斜着她的薄嘴唇,做了一番说明。
“呃,直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可是……”加茂挪开视线,支支吾吾起来,“他们两个个头大致相当,就算认错人也不奇怪。不过,这里除了三山木教授,大家体格都差不多,也不光是月濑君一个人。三山木教授的话,毕竟还是能认出来的。”
笠置闻言,侧头思考了一会儿:“这房间的门装着弹簧,能自己关上。罪犯进来,背后的门‘啪’地一下关上时,他身子一激灵还回头看了一眼,可是那声音其实不怎么大啊。下狛先生是经常来这里的,所以我觉得很奇怪。现在想来,是凶手在作案前有点紧张吧。当时我要是能注意到这一点就好了……然后,对了,他从进来到出去,右手一直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那么,助手候选人中,你和大河原先生之后最有可能的人是谁?”
录像带里清晰地留下了以下画面:6点47分,被害者开门走进电脑房;48分,头盔男拧动把手,但门没开,于是慌忙把手伸入白大褂拿出钥匙,并用这把钥匙开门进去了;接着在49分,头盔男先把头伸出来探了探周围的情况,然后门也不锁就跑了。
直子那双淡褐色的大眼睛凝视着木更津。以前木更津曾苦笑着抱怨过:被那率真的眸子一恳求,不知怎的就没法拒绝了。直子是这个星球上少数几个能让木更津做出让步的人。
原来如此,案发当时四楼正处在封闭状态。多少能理解警部为什么如此自信了。即便外人能事先潜入研究楼,也不可能在警方赶来之前逃走。嫌疑锁定在那四人身上纯属必然。
木更津的这种夸人方式真是叫人莫名其妙。不,他肯定不是在赞扬我……
“我有事要找笠置君,可不能像木津君那样逃开。不过,只要三山木教授不在,下狛通常是托我带个口信就回去了,所以我也没怎么担心,直接回自己的房间拿好资料后,就去了院生室。我在那儿就论文的事和笠置君正谈得兴起,月濑君就冲进来了……”
“出去的时候也是吗?”木更津深感意外地问道。
“这个倒是真的,不过他们的不在场证明虽然不完美,但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吧。”
“是的。木津只看到头盔男走在走廊上,笠置只看到他进了院生室。而他俩都不清楚准确的时间。罪犯造访院生室,和罪犯走在走廊上。这两个场景原本互相独立,而我们却以为是连续发生的,这都是因为加茂作证说,那男人离开院生室后自己也去了院生室。”
“没什么问题啊……”警部咕哝着正要出门,就见他握住把手的左手和身体绞在了一起。由于弹簧的作用门总是要关上,所以为了让身子挤出去,就必须一直摁着门。结果警部只得像女芭蕾舞演员一样,旋转着身子出门。
这时木更津露出更为严肃的表情:“这确实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那么你弟弟有动机吗?”
这句话令笠置的脸色沉了下来,于是木更津慌忙说道:“啊啊,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
“那么,这个重大秘密你已经解开了?”我想套木更津的话,而他则发挥他一贯的恶癖,只说了一句“警部马上就到”,就再也没正经地搭理过我。
“下狛爱作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案发的同一时刻,他正在大阪的一所大学里搞推销。那边的教授毫不含糊地作证说是下狛。听下狛说,他几次上门找三山木教授,无奈教授反应冷淡,所以就准备换个目标。他还夸张地直叹气,说自己本想尽力与当地的理科大学一起分享荣誉,哪知道那些人冥顽不灵,真是太遗憾了。”辻村“嘿”地冷笑了一声。
木更津拿起三人的帐单,说道:“凶器不吻合确实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同时我还觉得这个会成为破案的突破口。为了我的委托人,也为了辻村警部能睡个安稳觉,更是为了真相,我决定这就去大学走一趟。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请警方稍微行个方便。”
“这也是因为前辈托我办案时,说弟弟那么实诚不可能杀人。前辈的弟弟为人正直,所以才能脱险啊。”
“是的,从上个月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整理数据。毕竟快到学术会议了。”
“用刀的话,无论如何都会溅到血啊。作案后,加茂得在笠置面前出现,打听大河原的去向。和对方商量过后轻轻刺一下也就罢了,想来个致命一击的话,白大褂免不了要沾血。事实上就算用了扳手,也还是弄脏了右手手套,结果不得不把右手伸进口袋。”
“新楼”一层十一间房,每层都被一个研究所占着。楼面呈L型,走廊在中央,东西走向。走廊的南北两侧各有四间房,楼梯在走廊南侧,位于从东数第二间和第三间房之间。走廊东头是墙,走不通。西侧则在会客室前向北折去,从教授室前经过,直抵电脑房。
“也就是说,凶手为了陷害月濑故意这么做的?”

“那是当然。接下来我会去藏书室看看。”在刺骨寒风的凌虐下,木更津不紧不慢地关好窗户,“对了,你见没见过那个被用作凶器的扳手?”
“这么说,月濑不是凶手啰?”
“真的,我现在这个情况,效率再低的话就完啦。直到现在我还有一种感觉,抱着一堆资料的大河原会这么一推门走进来。因为忙,我连悼念他的工夫都没有。”脸上有气无力地开口说话的是助手加茂。
“四楼确实没有其他人了是吗?”辻村的话让木更津也很意外吧,不过他不动声色,只是叮问了一句。
“是啊,很重要。死者在电脑房被杀可不是什么偶然。凶手要想在电脑房行凶,就必须用钥匙。于是,嫌疑人的范围就被限死了。反过来说就是,暴露身份也没关系。而凶手如果想装成外部人员,敲一下门让死者来开就是了嘛。”
“如果被害者以为那人是下狛,是会不设防地把背心卖给他的吧。”我阐述了自己的看法。
“不过钥匙什么的,也可能是复制的吧。”
木更津微阖双目,喃喃自语道。他是想把新得到的信息往拼图板上嵌吧。
“我完全没有成见。想必月濑君也听说了,除扳手外凶手还带着救生刀。但是,实际拿来作案的只有扳手。警方似乎对这一点也比较疑惑。我是这么想的,如果有一个想陷害你的人,知道你有扳手,或是看到你的房间里有,那么他可能就是突然改变了主意,放弃救生刀,换成了能跟你扯上关系的扳手。”
“刚才你说‘不是的’,那凶手是谁?”
警部的脸犹如一堵面对惊涛骇浪的岩壁。
其实我也有同感。一开始我心里还在感慨,前辈如此挂念弟弟倒挺难得,莫非是岁月磨去了她的棱角。现在看来,主要是因为她自己的证词被人怀疑了。
“我哪知道。”警部沉思片刻后,干脆举白旗投降了,“你快点告诉我,这个对加茂有什么好处?”
“接着刚才的话我再说几句,比如下狛和大河原私底下关系很好,只是别人不知道,这个可能性有没有呢?而凶手知道后利用了这一点。”
“木更津君你也太认真了吧。不过认真过头反会受损哦,就跟我家愚弟一样。”直子喝着运气不佳只得陪在一旁的我泡的花草茶,嘟嘟囔囔地发牢骚。
笠置脸上瘦骨嶙峋,声音也有气无力。只有那对像野蒜一样的眼珠子瞪得老大。也不知是劳累过度还是营养不良,这位看起来与健康无缘,白白取了“健”次郎这个名字。
“然后,罪犯就沿着走廊快步向这边走来。我以为下狛先生又来做实验报告了,心里觉得很烦。”
“这个很重要吗?”没办法,我只好在一旁陪话。
木更津“嗯”了一声,用手摸着下巴:“这么说,在加茂先生来之前,你一直就一个人待在院生室里?”
“6点46分什么的,未免太精确了。是不是看过表了?”木更津惊讶地问。之前的三个人可没记得这么准确。他们只是综合各人的证词推算时间而已。不过这才是通常的情况吧。而月濑却能清楚地说出时刻,令人意外,或者说是特别惹眼吧。警部在场的话,怕是马上就会起疑心。不料,月濑解释得倒是有条有理。
干嘛找我……辻村愤愤不平地走出房间。在木更津面前,府警的强悍警部也只是一个柔顺的学生。辻村进入走廊后,门自动关上了,这时木更津叫道:“右手的情况如何?”
“我可不想被他缠上,就一阵风地跑下楼,去地下实验室检查完了计量仪器和实验数据。所有事情忙完是在7点10分左右,我没回这里而是直接离开新栋回家了。”
不过早就能应对如常的木更津依旧不改平稳的语调:“原本这应该是一桩大河原裹胁加茂一起陷害月濑的计划。我们既已知道被害者清楚头盔男是谁,也就好理解了,为什么死者被害时毫无戒备。请你想一想,如果大河原只负了点轻伤、没有被杀,结果会如何。摄像头的录像可以证明大河原没有胡说。同时,根据木津和笠置的证词,加茂与谜一样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于是他的不在场证明也成立了。另外,加茂的证词又能让笠置和木津摆脱嫌疑。再加上钥匙这个条件,致使剩下的月濑嫌疑最大。就算确定不了谁是罪犯——说实在的,会不会来警方这儿报案也不好讲——总之嫌疑巨大的月濑恐怕会在助手之争中落败。”
“月濑前辈,好久没见啦。请坐下再说。”
“那就是罪犯出于别的目的把凶器换成了扳手。”木更津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如今他图表上的某条岔道大概已被打上了一个大大的叉。
“听说有一阵子他还穿过防弹背心,几天后因为腰疼就放弃了。”木津一脸鄙夷地补充道。加茂出于自身的立场,措辞还算含蓄,相比之下木津则是一副完全瞧不起下狛的样子。这也正常,想必下狛在这里相当不受待见。
出于保密原则,这话木更津不太方便说,所以就由我代劳了。辻村似乎对这个问题也有预料。他恍然大悟似地轻轻点头,看着木更津。那位直子想必也对辻村死缠烂打过吧。
“这倒也是。那么,会不会是话说着说着,两人就融洽起来了呢?”
“正是。”木更津微笑道,“木津看到了罪犯将右手从把手上移开的这一幕。然而,匆忙离开屋子的罪犯竟会掏出之前怎么也不肯伸出来的右手,彬彬有礼地关好门,这不是很奇怪吗?认为这两个场景并不连贯,而是完全割裂的两个动作,倒还自然一些。木津在走廊看到的景象,只是那人装作刚从院生室出来罢了。”
“策划这一切,并准备乔装道具的人应该是大河原吧。不管怎么说这场骗人的把戏关系到他的人生。这也就是大河原乔装买刀有人看到,而加茂偷偷买扳手则无人目击的原因。”
“根据笠置的证词,凶手从进院生室到出去,右手一直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可是,他不是来过好几次吗?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们就说这种做法是不行的,给他吃个闭门羹不就完了?”
“这话怎么说?虽然是校内的研究所,但只要有乔装道具,从外部侵入并非难事吧。我觉得不好轻易就认定只有他才能作案。”木更津以更为慎重的语气表示了异义。
“动机是有的。”直子懊恼似地低下头,黑色的长发零乱地遮住了她的脸庞,“可是秀则跟我不一样,这孩子老实巴交的,怎么可能杀人呢。而且……最可气的是他们不相信我的证词!”
“两年前我就改姓长尾了。”上穿夹克、下着牛仔裤的直子把靓丽的长发撩向耳后,若无其事地纠正道。
原本像石头一样坑坑洼洼的脸,如今化作了一块岩板。虽然大家关系不错,警部多次帮助过我们,但他似乎本能地讨厌有人在旁边指手划脚。显然,警部现在很不高兴。
“我是从下午开始待在这里的,不过不只我一个人。到六点半左右为止,木津也在这里。大河原先生也一直坐在空着的桌子前琢磨他的论文,直到凶手来这里的五分钟前才走的。”
“这么说,你这次出马是为了洗清月濑秀则的嫌疑?”
只见加茂眉头一皱:“其实是想这么干的。可是,一旦承认Fleischman是错的,我们更要被别人戳破脊梁骨了。现在预算虽然少得可怜,但毕竟还是有的。能拿到这点预算全靠了那个‘激动人心’的实验。”
“钱的事先不谈,我是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前辈受难的。不过,”木更津轻轻甩脱直子的手,“我还没见过长尾前辈的弟弟。也就是说,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人我并不清楚。前辈觉得那个不在场证明很完美,不好意思,这也可能是你弟弟做了什么手脚。然后……调查下来判明你弟弟确实是凶手,又该怎么说?一旦查明真相,即使凶手是前辈的弟弟,我也不得不通知警方。”
“是的,一直在一起。”加茂顿了一顿后答道,大概是想再三确认记忆是否有误,“这问题警察也问了,我回忆了好几次,我们两个应该一次都没出过房间。”
加茂关于研究内容的言辞热情洋溢、充满自信,与先前的自嘲截然相反。也许他的这种态度是在遭受冷遇的过程中逐渐历练出来的。
木更津也不再细究:“那么他说被某组织盯上了也是假的?”
“根本、完全、一点儿也没不对劲的地方啦!”我有些语无伦次,这话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以爬格子为生的人说出来的。连我自己都觉得丢脸。不过这也是因为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憷直子。我不像木更津那样能巧妙应付,总是被她的波浪式攻击直捣黄龙。也就是直子不打招呼就出现了,要是我事先知道她会来,早就逃到咖啡馆消磨时间去啦。
“是的。月濑先生和大河原先生用同一间屋子,所以平时是不会这样的。只是前一天两人刚吵过架,我想大河原先生是觉得待在那里难受吧。从早上开始,他就在这里整理数据。然后,他对我说要去一下电脑房,就离开了房间。”
“案子发生在五天前的下午6点48分。现场是北区京都理科大学的物理系研究楼的四楼。研究核聚变的三山木研究所的电脑房里死了个学生,后脑被扳手砸了三下。这个学生和月濑一样是博士后,名字叫‘大河原显’,中等身材,29岁。被害者的颅骨完全陷下去了一块。凶器的扳手就掉在被害者身旁。扳手长约四十厘米,新品。但这东西是批量生产的,DIY店里卖得不少,凶器是打什么途径来的现在还没查到。室内以及尸体上没有其他引人注目的异常之处,现在我们是在仇杀这条线上进行调查。研究所是现场,所以自然是以当时在所里的人为重点了。”
“谁知道呢。这才半天时间,我哪能了解那么多。不过,看他地位在大河原之上,却不得不参与这场骗局,恐怕是有什么致命把柄握在大河原手里吧。也许大河原的骗局对加茂来说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物理学系有一幢大研究楼,五层建筑,横里有一百米宽,确实有大学教学楼的派头。在这栋楼与其背面的人工湖之间,挤着一幢小一号的白墙水泥楼,也就是发生这次命案的研究楼。据说这楼是十二年前学校毁掉小树林后硬造起来的,由于紧挨着湖,看上去墙壁已经过早地发黑朽化了。楼的正式名称叫B21栋,不过物理系的学生好像都叫它“新楼”。
“这四个人就是我刚才提到过名字的笠置、加茂、木津和月濑。综合各人的证词,我们发现笠置、木津和加茂无法作案。而剩下的月濑一直一个人待在屋里,没有不在场证明。对了,案发当时人在四楼的只有这四位。”
“嗯,你嘛,我是很信任的,在这种方面你是会公正行事的。”
在迟迟打不开局面的焦灼气氛下,“常温核聚变”突如其来地诞生了。其内容激动人心,说是在常温常压的研究室内,用钯来电解重水的话,就能引发核聚变。这则报道瞬间席卷了整个世界,然而核心研究人员没有对实验细节详加说明。之后有人重做实验,但没有一个成功的,由此被归为单纯的实验错误。
转眼间两人的脸色阴沉下来。
“木更津君,你欠我的人情该还了。”
简单寒暄过后,木更津询问了案发当日的情况。
“这思维也跳得太快了吧。”木更津皱了皱眉头,苦笑一声,“是你说罪犯解除伪装打消了被害者的警戒心,我只是基于你的这个想象,造了一座空中楼阁罢了。”
“可是我来找你,是因为人家不相信我的证词……”
“原来是加茂在最后关头把刀换成了扳手啊。”
“这个时间差我当然也注意到啦。”木更津当即回应道。他的话里带着一些讥讽的味道,真是一个老奸巨滑的家伙。
“当时应该是6点45分。因为我是6点30分过后来这里的,和木津说了15分钟左右的话。我对木津君的论文有些疑问,所以就把先到的他给拦下了。随后我和木津君一起出了房间。我是有事要找笠置君,而木津君是必须去检查地下实验室。”
“等一下!”辻村眉头一皱拦住木更津的话头,“这是杀完人之后的事吧。而且凶手在走廊上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抬右手打过招呼不是吗。”
“不是,平时是三山木教授接待,但他去美国了。我在门前一边想应付的法子,一边等他过来。可他径直从我们跟前走过,在廊角拐了个弯。我们从这里看不见教授室的门,所以还以为他肯定是去教授室了。反正三山木教授人不在,叫住他的话自己被缠上可就麻烦了,所以就没管这个事。我想他知道教授不在就会老老实实地回去吧。所以压根就没想到竟然是去了电脑房。”
“说得清楚一点,就是妄想啦。”加茂一耸肩,表示这件事很无聊,“不过,就连很多参与高温核聚变这种国家项目的专家,也会胡思乱想,觉得预算因为OPEC和国际石油巨头的政治阴谋被削减了。所以下狛深信不疑并有所戒备,也说不上奇怪。只是穿成那个样子毕竟……”
院生室的门在房间的最西头,而谈话室的门则在最东头,两者间的距离其实只有两间屋子那么宽吧。
“前辈很明事理啊。你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那我就当是这么一回事吧。”

“不,这个不可能。”辻村大摇其头,“事实上,我不认为会这么凑巧发生双重杀人案,而且摄像头也没有拍到其他人。当然,可能凶手只是带了一件备用凶器而已,但为什么要从其他途径搞到手呢,我很疑惑。和刀一样,穿成那个样子去买是最安全最不留痕迹的方法。总之,因为这个我心里一直疙疙瘩瘩。别看我这样,为人还是很细心很谨慎的。只要能弄清这一点,我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把月濑揪出来了。”
木更津说着,滋滋有味地喝起了新倒进杯里的咖啡。
“不过辻村警部好像不认为那个自称天才的家伙是凶手嘛。”
“木更津君你应该知道吧,最近京都理科大学发生了一起杀人案。秀则成了嫌疑人。”
“要这么说的话,就是除月濑外的那三个人中,有人撒了谎……不会是他们三个串通一气、一起圆谎吧!”
木津刚到家,就接到了大河原惨死的消息。
“啊,可不是吗。那时承蒙照顾了。她……记得是叫津田吧。要是没她的建议,破案应该还会晚上一个月。直到现在我都对她感激不尽呢。”
此人皮肤白皙,眼睛细长清秀,下巴有点尖。他穿着笔挺的衬衫,就差系一根领带了。光看外表给人一种冷淡的印象,但言谈举止都挺斯文。一般情况下案子的相关人员会对侦探表现出一种类似敌忾心的情绪,可能是警部事先打过招呼,所以现在没怎么感觉到。
木更津问了月濑和大河原的关系,加茂说:“案发那天,我也跟这位木津君说到了这件事,也不知道三山木教授会选他俩中的哪一个。因为说到人选,也就是这两个博士后了。”
我们和京都府警的辻村警部约好见面后,来到了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刚进门就见先到一步的警部苦着脸,一个人在那里调咖啡。由于是上午,设施齐备的小店里顾客稀稀拉拉,气氛悠闲而平和。其中只有突然被约出来的辻村手里忙个不停,匙子撞击杯子发出“嗒嗒”的响声,一个人就打破了店里的和谐感。
“……我说。刚才提到的那个凶器,难道不是因为用刀会有血溅出来,所以才换成扳手的吗?”待木更津从感伤中解脱出来,我又问道。
“前一段时间,助手位置上突然空出了一个名额。被害者和月濑正在竞争这个职位。原本两个人就因为在研究方法上有分歧,不太合拍,现在又争起职位来,搞得紧张兮兮的。前一天还大吵了一架。”
“他的声音要比平时低沉,我还在想他是不是感冒啦,完全没想过是另一个人。所以我就回答说‘大河原在电脑房啊’,他一听就慌里慌张地出去了。然后大概过了一分钟吧,加茂先生进来了,沉着脸问我‘下狛刚才来过了是吧’,还问我说了些什么。我告诉他那人问我大河原在哪儿。加茂先生一听,就把头一歪,可能是觉得这件事很奇怪。这之后的30分钟时间里,加茂先生一直在帮我指正论文里的问题。”
“而且,现阶段虽然比较艰难,但最近枯燥的研究渐渐取得了成果。我们终于能在可重复实验的系统下检测出反应了。”一瞬间,加茂脸上似乎绽出了笑容。
辻村嘀咕了这么一句,似在提醒对方是否有必要介入此事。不过他还是放下杯子,讲述了命案的大致情况。
“算是抓到了。”木更津点点头,眼里充满着自信。看他的样子,岂止头绪,估计是连真相也摸到了。交往了这么多年,这些微妙的东西我还是能看明白的。
“那到底是谁?木津吗?笠置吗?可是刚才你自己都说了,这两个和加茂不是同谋关系……这么说,是找了个外部人员当共犯?对啊,有加茂当内应的话,就不需要‘凶手必须得有钥匙’这个条件了。”辻村一口气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了另一件重大事实,“喂喂,根据三楼研究生的证词,从四楼下来过的人应该只有木津一个人啊。共犯是怎么掩人耳目的?”
“所以就被你看穿了是吧……对了,动机呢?这家伙已经是助手了,和助手之争最扯不上关系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走上铺着花砖的楼梯,木更津和我先去了杀人现场——电脑房。电脑房很宽敞,但设备不多,比我想象得要空旷。据说以前这里放着沉甸甸的大型计算机,而如今比个人电脑大一点的计算机差不多就够用了,所以才造成了现在的情况。又听说,其实研究所很想要一台大型的超级计算机,只是没钱罢了。总之,屋内只是靠墙摆着两台电脑和一台打印机,乍一看恐怕会以为是图书馆的资料检索室。
“你很敏锐嘛。但是呢,加茂与凶手擦肩而过后,立刻就进了院生室。理所当然的,笠置人就在屋里。直到发现尸体为止,他俩都在一起。”
听他的语气,似乎对大河原的死并不悲伤。话说回来,也没表现出喜悦之情。该说他太死心眼呢,还是不懂人情世故呢。
“木更津啊,笠置说五分钟前大河原离开了房间,如果这是真的,不就对不上了吗?凶手应该是比被害者晚一分钟进的电脑房,对不对?可是,光是在院生室,两人就有了五分钟的时间差。”从刚才开始我就很在意这件事,一进入静悄悄、没有人的走廊后,我就提出了这个问题。
“不。被害者应该是讨厌下狛的,恨不得立刻赶他走。看样子,是两人在门口站着说话。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是被害者打算简短地问完对方的来意,早早把人赶走。就算对方做了些什么引起死者的注意,让他回了头,只要这个人是下狛,被害者就决不可能如此不加提防。另外,大河原最初进来时锁了门。如果下狛走了,他自然也会再次锁门,所以凶手假装离去先让他安心,然后再行袭击的伎俩也很难得逞吧。说起来,从下狛这个外人打开电脑房的门进来时开始,被害者就该比平时更警惕才对。”
按理说,为破案做出贡献的是直子的后辈,而她本人不过是强人所难地把木更津拖出去,搞了一场约会而已。后来我听说,是那女孩对木更津十分倾倒,于是约定由直子做介绍人,作为回报她会免费给直子参与的项目打下手。也就是说,直子并非出于好心,只是为了个人利益罢了。
“是的。这是他一贯的穿戴。听说很久以前他的左手背被烧伤过,所以总是一双手戴着白手套。我做实验时也戴,平时就不会了……”加茂展开骨节突起的手指答道。
“我想也就只有下狛才会穿成那样啊。哪晓得是有人假扮的……”
“我想你已经知道自己被警方盯上了,大河源先生一死,你就能当上助手了是吗。”木更津试探性地问道。
“这么繁忙,真是辛苦了。”
“加茂先生,你后来做了些什么?”
“我知道要当上助手不容易,可是这真的值得去杀人吗?”木更津谢过加茂、接下杯子后,提了一个十分在理的问题。
“再说了,旧有的高温核聚变也是,三十年前就宣称三十年后的现在就能实际应用了,可是到了今天,他们又拖拖拉拉地一推再推,说什么五十年后应该能成功。就算五十年后又有人说再过五十年就行了,我也不会吃惊的。为了维持住好不容易批下来的预算,他们也是杀红眼了。就这层意义而言,没准我们能比他们早实现目标呢。我们既不需要那种极难实现的大型设备,也不需要巨额资金。所以和高温核聚变不同,在我退休前就搞出常温核聚变是完全可能的。正因为涉及规模和材质的问题比较少,所以只要能解明系统原理,后面就快了。”
“这么说,月濑的作案机会和动机都齐全了?”
“手套?”一刹那辻村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没能理解木更津的逻辑推演。
“这种比喻先一边去,我问你共犯是谁?果然还是月濑吗?”辻村一副等不及的样子,吊起肩膀催促道。
“顶呱呱哦。”木更津答得稳重,与话义完全背道而驰。
“所以你才能告诉凶手大河原先生人在哪儿。”
警部多半是误会了他的表情,抿嘴一笑:“果然还是月濑吧。”
根据加茂的证词,罪犯似乎并未在走廊上全速奔跑。而且从院生室到电脑房,只有区区50米不到的距离,就算跑起来也不可能把时间差缩短四分钟。
“当时两位离开了这间屋子。可以的话,能否回忆一下出去的顺序?”
听警部的口气,直子的弟弟正处在嫌疑圈的中心地带。
“你是说和姐姐用手机通话的事对吧。的确有电话记录,从6点46分到7点9分为止。另外,他姐姐打电话来也是偶然事件,所以不像是有意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但是,就算电话通着,谁知道是不是一直在说话呢。假装要上厕所,离开个几分钟的,也是有可能的。而且,打电话时也能乔装打扮,有个两分钟时间就能作完案。长尾直子坚称她一直在说话,没断过一分钟,不过女人这种生物嘛,就算对方没反应,也会一个人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可以认为她只是没注意到。”许是想起了离婚的妻子,辻村轻抚下巴,话中犹带叹息之声,“我的想法是,月濑利用姐姐碰巧打来的这个电话,给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当然,直子不是共犯,她要么是真的没注意到,要么就是事后发现了还要包庇弟弟。她不停地喊冤,说月濑是无辜的,还真是个疼爱弟弟的好姐姐。”
“死者进电脑房后,在内侧锁好了门。据说这是常有的事。一分钟后到达的罪犯发现门被锁了,就从怀里掏出钥匙开了门。据说半年前其他研究所发生过电脑信息泄漏事件,从那以后钥匙管理就变严格了。监视器好像也是那个时候装的。当时拿着电脑房钥匙的人有三山木教授、祝园助教、助手、几位读博士课程的研究生,总共才七个人。等级再低一点的学生是没有钥匙的。然后,教授和助教因为去美国出席会议不在所内。也就是说,能开电脑房门的只有余下的那五个人。”
“不是的。”木更津语气强硬,当即否认道,“只是有人委托我查明真相。”
“其实我才没那么明理呢。这不是我的活法。我嘛,不过是认可木更津君的能力罢了。”
另一边的木津则是黑脸膛,褐色短发,一副酒脱的运动员气质。服装也很休闲,牛仔裤配着花衬衫。木津今年二十六了,不过说他是大学生也没人会怀疑,那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多少是起了点作用。
月濑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对方提问的意图:“我没见过,而且肯定也不是我买的。……啊,难不成木更津先生你也怀疑我?”月濑第一次含着情绪说话。
看来木更津渐渐把握了案情,他一边轻轻点头一边催警部往下说。
“不过呢,被害者未必就直接去了电脑房。没准是中途上了一趟厕所。好吧,能发现这一点说明你智商不赖,没在笠置跟前说出来,可见情商也不错。”
“你也是顽固分子啊。算啦,知道你这德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辻村苦笑一声,续道,“案发当时,乔装男先是走进所里的院生室,向里面的一个研究生打听死者在哪儿。据说那声音比下狛低沉,比较吵哑。那个研究生叫笠置健次郎,最初他以为下狛是感冒了。现在看来那声音是装出来的,可当时谁能想到会有第二个人搞这身打扮呢。然后笠置告诉男人死者在电脑房,男人连声谢谢也没说,就慌里慌张地走了。男人离开屋子去了电脑房,这一幕被助手加茂诚一和研究生木津畅也看到了。当时他俩刚从谈话室出来,和快步走来的罪犯擦肩而过。之后,男人出入电脑房的过程被摄像头拍下来了,但是再往后就没有目击者了,凶手也杳无音信。”
“你的意思是,大家处境艰难,不得不在这家研究所终老,由此也使得动机越发强烈了?”
月濑的浅褐色眼珠和细长鼻梁和直子一模一样。只要能修修边幅,说他是美男子也不为过。但现在这副模样,是不会有人赞美他的。他穿着十年前流行的那种青布格子衫,看上去皱皱巴巴,就像在这里过了好几个通宵似的。银框眼镜也是土里土气,由于擦痕镜片多少显得有些模糊。
“是这样啊。但遗憾的是,我和扳手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因为我不骑摩托,也没有车。”
“唔……你先别慌。请你思考一下,加茂作这样的伪证欺骗我们,究竟有什么好处?这么一想,自然就明白了。”
“当时那男人的口袋有没有鼓起一块来?”
于是,和计划失败的蠢人大河原一样,加茂也输掉了这场人生赌局。
回答我这个问题的,不是木更津而是月濑。似乎月濑已从直子那里了解了情况,当我们来到他的房间时,他先是低头道歉:“姐姐她强人所难,实在抱歉。她总是那样。”
人工湖的另外三面被树木所覆盖,荒无人迹。那天也是,再加上是在太阳落山之后,所以没有一个目击者。另外,找到包的地点比这个房间更偏东一些,正好对着楼梯背面。警方的实验也证明,从这个窗口可以把包投到那个位置。
“是常温核聚变吧。”木更津将杯子停留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答道。
木更津还是不忘卖关子。
“很奇怪的一点是,被害者是从身后被袭击的。被人用扳手敲了三下。据说连一点反抗过的迹象也没有。似乎是被突然袭击的。”木更津一边对照手边从辻村处拿到的现场照片,一边说道。
“可是,加茂先生和凶手擦肩而过、来到院生室之前,不是去取过资料吗?”
“这么说加茂是共犯?可是,既然要怀疑加茂的证词,那么另两位的证词也得一起怀疑吧。”
听口气,警部的意思是“你把我这个话转达给你的委托人,好好抚慰她一下吧”。想来警部也吃不消直子的控诉。只是,这种流于表面的说辞,直子是不可能接受的。
看得出来,木更津略有戒备。根据他的经验,就算前辈逼人借一还十也不必奇怪。哪知直子突然换上了一副柔弱的表情。
“这么说是凶手扮成下狛的样子实施了犯罪吗。这么易容确实最合理,既能掩盖自己的身份,又不会被人怀疑。要是下狛没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一切嫌疑肯定都会指向他吧。”
辻村皱皱眉,显得有些惊讶,不过还是去开了门。
木更津换了换手指的交叉方式,歇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流程是这样的。首先大河原把要去的地方告诉笠置,离开了院生室。接着,可能是在加茂的房间,大河原扮成下狛的模样,在院生室门前待机。预先通过气的加茂和木津一起走出谈话室。这时,大河原假装刚从院生室里出来,从加茂等人面前走过,来到电脑房前。当然他是在摄像头刚好照不到的地方停步,解除了乔装。等木津下楼后,大河原返身回来,把衣服交给加茂。然后,他趁加茂在自己房间换装的时候,来到月濑的房间,晃了晃电脑房的钥匙,拿起资料赶往电脑房,这回是真的去了。月濑的资料被混在里头可能也是他有意为之吧。如果能引导月濑成为第一发现人,他的嫌疑就越发浓厚了。乔装完毕的加茂赶赴电脑房,特意让摄像头拍下自己出入的情景,随即直奔院生室……后来的情况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当然,中间是会产生一个时间差,不过学生们把全副精力都放在论文上,加之时间差又短,基本不会有人留意到吧。”
“我想请你救救我的弟弟秀则。”直子请求道。
从加茂无可奈何的话语中,可以看出他们是如何的骑虎难下。
“就以录像来看,他俩只有一分钟空闲。应该没那么多交谈的时间。再说了,要是谈话能谈到打破隔阂的地步,被害者还能不知道对方不是下狛吗?”
“好了,你要我还人情是怎么回事?”
“嗯。这个人戴着全脸头盔,头盔上装有防风镜,穿了一身拖到脚面的白大褂。而且还小心翼翼地戴着白手袋,穿着黑色的长靴。”
看来月濑与直子不同,是个行事合乎常理的人。可是,如今他的嫌疑很大,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吧,也不知道他是故作姿态呢,还是天然呆。
“不过呢,”辻村一脸厌烦的表情,“这家伙的身份清楚得就跟我们知道京都塔在哪儿一样。这个人叫下狛爱作,听说他常去三山木研究所兜售那些奇奇怪怪的研究成果。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有个组织正在打他研究的主意,所以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听说那个成果很了不得,一旦商业化就会引发一场世界性的能源革命。不过也就是他自己说说了。总之,在那一带他也算是小有名气。当然,是作为一个怪人出名,而不是什么本世纪的天才科学家。”
“啊,夜幕已完全降临,我也该就此告退了。之后就都是辻村警部的工作了。”
“我可没想那么多。”木更津微微一笑,断然否认,“对了,你们两位觉得那人是月濑君乔装改扮的吗?”
“对,一直就插着。”
“手插着口袋啊……”
“也就是说,他只有在院生室时才无法使用右手?”
“关于电话,辻村警部这么想似乎也情有可原。说到打电话,常常会意外地发现时间过得好快。中途一个人说上好几分钟什么的,也不稀奇。”木更津姑且退了一步,“那么月濑有动机吗?”
“不过呢,这一点很关键。恐怕比你想象的还要关键。不解除伪装对方会有所戒备。反过来,解除了伪装对方还是会有所戒备。然而,被害者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的。解决这一矛盾恐怕是破案的一条捷径。”木更津一仰身,伸了个大懒腰,“我们这就去听听各位关系人的证词吧。听辻村警部说,今天也是所有人都在。完了我们再来研究案情。”
木更津在京都乃至全日本都是屈指可数的名侦探(至于我么,不过一个无名写手,只打算当一个称职的华生。)直子来求助他,莫非是被卷进了一桩难案?
“可能吧。这是最讲得通的理由。不过这么一来又有了新的疑问,凶手为什么要特地带上救生刀呢?从买扳手的那一刻起,就没必要再带刀了吧。”
“是的。尸体既无刀伤,刀刃上也检不出鲁米诺反应。也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完全是新的。还有啊,两天前罪犯戴着那副头盔在下狛家附近的廉价商店买了刀。目击者是收银台的店员。店员也以为对方是下狛,照常收钱卖刀。由于这家伙每次都是戴头盔来购物的,店员一点也没怀疑。一开始我认为,这只是凶手觉得扳手比刀好使所以改变了计划吧。但奇怪的是,扳手这边没有一个目击证人,是谁、何时、在何地购入的,完全不清楚。至少可以肯定不是那家廉价商店,因为商品的厂家不同。另外,研究所里也没人有印象,似乎不是某人平时就在用的东西。”
“对了,你知道凶手为什么要在电脑房杀人吗?”木更津呷了一口咖啡,舒了一口气后,反问道。这也是他完成真相破解时常有的言行。说起来,这和抵达终点后的缓和运动有点像。
“是我先出去的。”加茂起身走到门口,把门向内侧拉开,“我刚一露头,就看见罪犯正好从院生室出来。当然,那时我以为是下狛。”
“你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啊。当然,一般情况下可能是难以想象,而且我也没听说过这种事情。不过,我们这里有点特殊……”加茂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随后他用试探性的目光看着木更津,“我听过木更津先生的大名。这个研究所的研究课题,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那么,能否请你详细描述那人的模样呢?虽然我想同样的内容你已经对警方说过了,但还是想再听一次。”
“事到如今怎么说好呢。就算我没被逮捕,但要是一直抓不到凶手,这事可能就要往后拖了。周围的人已经在诽谤我们是骗子了,如果让一个可能是杀人犯的人当助手,研究所更是要被批得体无完肤。这几天啊,我烦得都快胃穿孔了。”
“刀吗?你的意思是又出现了一件凶器?可是,听你前面说的,罪犯行凶用的并不是刀吧?”
以厚脸皮着称的直子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形势是非常严峻的。也许她已预感到弟弟就快被逮捕了。
屋内只有笠置健次郎一个人。他背对着里窗坐在桌前,似乎正在推敲论文。我们开门进去,就见他抬起睡眼惺松的脸,咕咕哝哝地问了一句:“是木更津侦探吗?”
“也许是光带一个扳手心里不踏实。”
听了直子的话,木更津显然是松了一口气。这恐怕不是他故作姿态。事实上两年前有过类似的案例,委托人的儿子就是罪犯。结果委托人——罪犯的母亲大吵大闹,一个劲地说木更津是叛徒。在她看来,侦探不用管法律和真理,应该只给委托人办事才对。这个行当真是麻烦。不过当时木更津态度坚决,一直在耐心劝说这位母亲叫儿子自首。
“这凶手还真是细致周到啊。照这么说的话,罪犯没准还会在怀里揣一根勒脖子的绳索,也可能装上几颗包着氢化物的胶囊,以备那两件凶器都失败的时候用。这人简直就像Victorinox公司产的万用刀嘛。”一如既往的挖苦讽刺,不过木更津的口吻很快又严肃起来,“还有,刀这边有收银台的人为证,而扳手却没有目击者。就和刀一样乔装后去买反倒更安全,可凶手却是偷偷地买扳手。说不定凶手本来也想这么做,由于某些原因没能做成。正如辻村警部预料的那样,这里头可是藏有大秘密的!”
“好张扬的乔装,倒像是现今漫画里会出现的那种。”
“是的。当时我一直在这里干活。”笠置指了指面前的桌子。桌上摇摇欲坠地堆着大量专业书籍和资料。
木更津表达了亲切的慰问,而月濑则是一股子谦虚劲:“我还算好啦,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助手加茂先生除了忙自己的论文外,还要照看一帮子研究生,那才叫辛苦呢。他几乎成家庭教师了。那天也是,本来约好了请他指导完笠置君后,就来指导我的论文。结果没能顾上。”
月濑直子已有四年没见木更津,可她一走进木更津侦探事务所,连声问候也没有,张口就来了这么一句。
“真是太干净了。这么干净的现场还真少见。考虑到时间只有一分钟,看来这屋内只发生了一次快得不能再快的杀人行为。”木更津嘀咕了一句,一脸断念的表情。
离开谈话室,我们沿走廊向东走,来到院生室。院生室比谈话室小得多,而且大半个屋子都被两两并排放置的钢制桌椅占据了,屋角又有一张高低床,更让人觉得局促。桌上散乱地堆放着书和复印纸,整体显得杂乱无章,完全是一幅学生房间的模样。物理系研究楼脏兮兮的侧墙紧贴着窗外,遮挡了大半风景。
“这个恐怕不会。别说三个人了,就算只有其中的两个互相勾结,也能整出一大把更可靠的手段。他们应该会提出更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比如‘我们一直待在同一间屋子里’之类的。”
开车沿乌丸大道北上的途中,我问木更津:“看来很难洗清嫌疑了是吗?”
木更津咧嘴一笑,结束了这个话题。直子似有不满,然而下一个瞬间,她突然换上一种满怀不轨企图的眼神:“对了对了,说是答谢么有点那个……我就把我的后辈女同事介绍你吧。我知道有个姑娘挺不错的……”
邻座的木津也重重点头,对助手的意见表示赞同。不过,正是因此,也可以这么想:月濑视科研为生命,为确保在研究所的一席之地,他豪赌了一把。
警部的眼里含着探问之意,而木更津则一听而过:“关于委托人我不便细说。不过,我对委托人讲明了,如果秀则真是凶手,我会直接报告警方。”
恐怕大河原死后,他自觉罪责不轻,根本无法专心做论文吧。
“这些都是木更津君的功劳。要是没有木更津君,天知道结果会怎样……真是太感谢了!”直子放下茶杯,深深垂首,靓丽的黑发滑向了前方。看来是发自内心的感谢,真是挺少见的。
木更津仰望晴朗的天空,恬静地微笑着。
“如果只是木津一个人在说谎,那么在他旁边不出声澄清的加茂也在说谎,这就违反前提了。如果他俩是同谋,应该会提出更牢靠的不在场证明。比如,‘尸体被发现之前我们一直在谈话室说话’之类的。没必要制造出刚好在案发时分开单独行动的局面。明明能简单地撒一个更安全的谎却不这么做,是因为没办法做,也就是说他俩并不是同谋关系。这一点我想是不会错的。木津和笠置同谋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加茂留在助手室,没去院生室,那么累死累活设好局的笠置就拿不到不在场证明了。再看加茂和笠置串通一气的情况,如果是这样,问题来了,加茂为什么说他没直接去院生室而是先回了助手室?虽说只有一分钟间隙,但警方可能会怀疑笠置趁着这么一点时间迅速杀害大河原后回了院生室。所以,如果他俩是同谋,加茂一定会说和头盔男擦肩而过后,自己径直去了院生室。另外,在木津他们面前走过的头盔男肯定就是笠置,那么笠置明明举右手向木津等人打过招呼,为什么又要多嘴多舌地说头盔男在院生室时右手一直插在口袋里呢?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倒更像是要别人感觉其中有诈,从而让自己暴露在危险当中,笠置有什么必要说这种假话?这个道理也适用于笠置单独说谎的场合。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认为笠置的证词是真实的。”
“这样的话……”我倚在垫子质地的墙上,思考了片刻,“那就是凶手立刻解除了伪装,表明自己是在恶作剧?”

原名:二つの凶器 译者:zhtfan
“但下狛否认了。他甚至说不怎么记得死者。对他来说,除了教授,别的人都不值得关注吧。当然我不知道下狛的话有多少可信度,但他放弃这里跑大阪推销去了,考虑到这一点,理应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院生室的门是向内开的,从室内看,把手在门的左侧。正好和这间屋子的门一样。辻村警部,请你把右手放进口袋出入这扇门试试。”
正确合理的回答。我不作声了,这时木更津蹲下身子,开始检查室内,看有没有漏网的遗留物。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夸张地耸了耸肩膀。好像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木更津起身走到窗边,打开最东头的窗户向外眺望。窗底下就是那片被篱笆围着的人工湖。估计和楼房相距还不到一米。硬是在空间不宽裕的地方建楼房,所以才弄成了现在这副窘况。
“除了秀则受到警方强烈的怀疑之外,就只有从报纸上看来的那些了。因为我不想让主观性极强的说明影响我的预判。”
“很遗憾,事实正是如此。不过我并不认为月濑君是凶手。他就是一个科研虫,难以想象他会把脑筋用在谋谋求个人私欲上。”
“换句话说,出现在现场的头盔男不是下狛啰?”
加茂的态度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我也清楚地记得“常温核聚变”这个词,以及与它相关的一段丑闻性质的往事。
几天后,长尾直子携谢礼、抱着一束白百合来到事务所。木更津恭敬地接过花束,但坚持不要谢礼。
“我可没这么想。”木更津笑着否认道。
说出“漠不关心”这个词时,月濑的表情和加茂完全一样,不是单纯的自嘲或愤怒,而是透着一股子会卷土再来的坚定信念。
“你们出这间谈话室的时候,和那个人遇上了对吧。当时完全没觉得是另外一个人吗?”
估计辻村原本就不打算深究,他就此作罢后,“哧哧”地吮起了咖啡。
“专利局也不轻松啊。怎么说呢,他还没堕落成骗子,算是与人无害吧。让我接着说,电脑房的门口设了一台监视器,死者6点47分时走进房间,过了一分钟头盔男也进去了,一分钟后又慌慌张张地逃了出来,这些镜头都被清清楚楚地拍下来了。电脑房没有其他出入口。另外,从录像上看,直到7点19分月濑秀则进去发现尸体为止,没有任何人出入过房间。配合验尸结果分析,毫无疑问这个头盔男就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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