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伦贝尔记忆(节选)
作者:李存葆
严冬时节,那一场场大雪,是呼伦贝尔向世界发出的圣洁的敦请和邀约。我曾在大雪过后,目睹过这里森林与草原的雪景。但见山若玉雕,石似晶铸,粉塑千桦,银裹万松;它们与大草原一望无垠的雪野连在一起,共同构成了童话般的银色大天堂。雪的母性般的宁静与端庄,柔软与纯净,磊落与厚重,使我领悟到“精神澡雪”的意蕴。雪国的大洁白,以诗意般的沉默,赐予人们诗意般的思索。希冀、渴望、追恋、向往,是一切生命的本质。在我眼里,那舞雪举翠的獐子松,那挂银盔、披银甲的兴安松,则像蓄势待发的士兵,在静静等待生命冲锋的号角……
物质丰富世界,文化设计未来。我们正处在经济迅猛发展,传统文化失忆的年代,也处在物欲横流,真善美最容易被击碎的年代。为振兴强大中华民族的国力,我们汲取西方文化的先进部分,是完全必要的。但对某些国家的侵略文化、霸权文化、损他利己文化,我们应像大草原的雄鹰一样,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
在大兴安岭最长最深的神指峡里,那胭红、金红、橘红、猩红、绯红的杜鹃花,于暮春世界在这峡谷两岸的河边岩旁,壁缝石隙,林中树下,一齐绽蕾怒放。微风徐来,像陈酿一样馥郁的香味,飘洒在空气中,曾令我深深陶醉。这样的场景,在呼伦贝尔的每座山岭的苍松白桦间,会随处可见。北国杜鹃,擎出的是一则则古老而馨香的故事。呼伦贝尔从春到秋,花事不断。翠雀、瞿麦、柳兰、紫菀、毛菊、芍药、山丹、刺玫、苞鸢尾、山丁子、金芙蓉、梅花草、野罂粟、天蓝苜蓿……争芳竞艳,应时开放。她们仿佛要把马背民族那几百阙的情词哀曲,融会于胸中。
徜徉于根河岸畔,流连于大草原的碧草清流之间,鲁迅在《中国地质略论》中的名言,倏地闪现在我的脑际:“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险;可容外族之赞叹,不容外族之觊觎者也。”
要守住中华文化之根!
没有繁花似锦,也不是呼伦贝尔。
于是,拓跋鲜卑人以呼伦贝尔大草原赋予的大视野,带着大兴安岭森林的充沛元气,带着呼伦湖候鸟迁徙时的颖异,带着碧草百花一样的灵性,也带着草原狐的狡黠、大漠狼的凶狠,跨上纵鬃扬尾的蒙古马,去不断进行力的征服,美的创造!
于是,鲜卑人一路西迁南下,历经九难八阻,历时一百余载,先吉林,而赤峰,而乌兰察布,而包头……当拓跋首领子微定都盛乐(今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时,其所部已“控弦骑士达二十余万”,初步具备了与北方其他游牧部落争雄的能力。
从走进呼伦贝尔这片令人心驰神往的土地的那一刻起,我仿佛是在大自然赋予的幻与真、梦与醒的感觉中度过的。它闪现在我眼前和萦绕在我脑际的,首先是一个“大”字。
今天,走进呼伦贝尔的人们,多以审美的目光,来观赏这里的山川风物与民族风情。而两千多年前,拓跋鲜卑从密林深处的嘎仙洞迁徙到这大草原,则完全是为了求得民族的生存与壮大。
没有冰雕玉砌的大洁白,仍不是呼伦贝尔。
没有百草之吐翡铺翠,还不是呼伦贝尔。
静卧神州北陲的呼伦贝尔,给予我们的是大辽阔、大安闲;那被称为“中国历史幽静后院”的兴安岭大森林,给予我们的是大神秘、大幽深;那斗折蛇行的条条河流,给予我们的是大蜿蜒、大滋润;那浸润着马背民族精神的呼伦湖,给予我们的是大澄澈、大宁静;而那晖河及根河湿地,给予万千生灵的则又是大接纳、大包容……
文化同世间的万物万有一样,也会有着诞生、发展、衰退乃至消逝的过程。古埃及、古希腊、古巴比伦、古印度等原生态的“母文化”,同中华传统文化一样古老,一样著名,后均因外族的占领和外族文化的侵蚀,渐次消亡了。中华文明何以历五千年而不衰,在呼伦贝尔这片古老的游牧文化的输出地,在当今这片仍有着四十三个民族居住的圣土上,我们似乎能找到某些答案。
呼伦贝尔的记忆,很多很多。它既是中国的记忆,也是世界的记忆。呼伦贝尔是“中国历史的幽静后院”,也是当今我国硕果仅存的环境后院。
拓跋鲜卑自嘎仙洞一带迁居呼伦贝尔大草原后,经过七代人的养精蓄锐,势力已空前壮大。这期间,他们早就以草原雄鹰一样高远而犀利的目光,瞄向了中原那较之游牧经济,高着一个等级的农耕文明。追求新颖、渴望舒适、期盼富有,是人类通有的情愫。当鲜卑的首领们觉察到自己那夏闷冬寒的流动毡房,怎么也比不上中原雕梁画栋的殿堂和向阳敞亮的茅舍时;当他们看到自己那用灰褐色粗糙的兽皮制成的衣物,怎么也比不上中原绸缎的光鲜亮丽时;当他们觉得自己那用桦皮制作和泥土烧制的器皿,怎么也比不上汉人的金杯银盏和木制漆器精美讲究时;当他们感到毡房外夜间的狐鸣狼嗥,更不能与中原之华堂里、戏台上的丝竹笙歌同日而语时……焉能不怦然心动,见异思迁,图谋中原!
这里诞生了有着谜一样色彩的英雄的蒙古族。呼伦湖周边的敖包山、马蹄坑、脚印湖、拴马柱、石马群、苍狼白鹿岛之自然景观,无不与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成吉思汗,联结在一起。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额仑,生于呼伦贝尔,长于呼伦贝尔。成吉思汗九岁时与他日后的皇后孛儿帖,也在呼伦贝尔赤绳系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正是以呼伦贝尔为大后方,率领着他的蒙古大军,挥动着“上帝之鞭”,像一道道闪电,似一阵阵狂飙,掠过贝加尔湖,掠过叶尼塞河,直达里海;他的马队,长啸于天山脚下,帕米尔高原;他的马队,丈量过外兴安岭的山山水水,也丈量过云南边陲的岭岭峰峰,并与南海一起高歌……当时的元朝,是世界上疆域最大的国家。这梦幻般的谜题,曾令整个世界骇异、费解和太息。
正是五十六个民族文化差异的相互砥砺,才共同书写了中华民族精神的图谱!
从呼伦贝尔草原上发掘出的大批的墓葬和文物可以印证,拓跋鲜卑大约是在公元前五十年至五年,迁来这大草原的。他们大约在这里生活了七代。在那近二百年的时光里,拓跋鲜卑渐次完成了从狩猎民族到游牧民族的转换。
人是自然的产物。一个民族的文化,也常是地理与环境的文化。这正如宽广时可响遏行云,绵长时如旋雪回风,婉转时可余音不绝的蒙古民歌长调一样,它只能生发于呼伦贝尔这样的大草原上。
因鲜卑没有本民族的文字,在入主中原前,拓跋氏历史上所发生的重要事件,全靠代代严谨的口传心授。他们当时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生活境况,史少记载。但我们仍可调动丰富的想象力,去再现他们的部分生存场景。
摘自《美文》2011年第12期
李存葆的散文,一贯保持有大气磅礴、一泻千里之势,无不显现出一个将军作家的刚硬作风。新近,我读到这篇《呼伦贝尔记忆》也不例外,他从一次草原游记写起,无意间用一位有担当的中国文人的独特视角,掀开我们不太熟知的北魏鲜卑王朝的百年历史。读罢,让我们重新审视呼伦贝尔这片土地和中华文化之根。
呼伦贝尔那星罗棋布的湖泊与湿地,是天鹅、灰鹤、银鸥、鸿雁、丹顶鹤、蓑羽鹤、白琵鹭等诸多候鸟北徙南迁的重要驿站。仲春时节,我曾在晖河湿地和乌兰诺尔湖,观赏过万鸟云集的盛景。那一群群周身洁白的天鹅,舒展着翅羽,在幽蓝的湖上,时而高翔,时而低回,时而在碧波中一起一伏,像一艘艘游弋的小白船;那头顶着丹霞般耀眼红球的丹顶鹤们,则收敛起雪白的蓑毛,举着赤色的长喙,像饱学之士一样,在湖边踱着优雅的步子,而靛蓝的湖泊,仿佛是上苍为它们精心设计的镜匣;那颈项或白或黑,脑后翘着小辫样羽翎的蓑羽鹤,站立时只觉得它那流线型的身躯黑白分明,飞翔时却能望见它的躯体竟是红、黄、蓝、白、黑五彩纷呈……这些天地间美的精灵,它们的每一根骨骼,每一节肢体,每一条筋脉,每一片羽毛,无一不贯穿着宇宙间的丰沛活力,是呼伦贝尔肥美的水草与邈远的天空,给它们提供了自由生存的机会,也赋予了它们远行万里的定力、耐力及明察天候的神异。
没有百鸟之鸣唱,珍禽之争翔,就不是呼伦贝尔。
在人性色彩的板块上,永不满足的欲望是重要的色块。它既能支配生命的动机和力量,也是幻想未来的激素。华夏民族同匈奴掠夺与反掠夺的号角乍歇,北方另一马背民族——鲜卑,驰驱中原的金鼓又鸣。由拓跋、慕容、宇文等诸多部落组成的鲜卑民族,随着匈奴的桑落瓦解,便乘虚而入,尽占匈奴故地。
近二十余年来,我曾四次走进大兴安岭;在造访我中蒙、中俄边防部队时,也曾三度穿越呼伦贝尔草原。我没有浪漫诗人的灵感,也不具备菩萨的慧眼,但在领略了呼伦贝尔四季之美景后,也不由一次次感叹上苍造物之诡谲万象。
“海拉尔”在蒙语中意为“野韭菜”。海拉尔现为呼伦贝尔市政府所在地。它辖区内的草原,凡最翠绿之地,必然生有茎肥叶厚的野韭菜。它们比肩争头,攒攒挤挤,密密连连。我对羊肉并无偏爱,但每次来北国草原,总感到这里的羊肉吃来不膻不腻,其香郁郁,其味馥馥,一羊上桌百味淡,我常是尽情饕餮,大快朵颐。当地文友告诉我,这是因羊常食野韭菜所致。在这草原上,野韭菜虽为寻常之草,但它们却以爱美、爱色、爱香的群体烈情,成为百草中的主宰。每届盛夏,那雪白、月白、露白的野韭花结成的花海,成喷涌之势,铺展到无涯的天边。进得野韭丛中,你便会觉得,野韭以黛绿作为永远一致的符号,以银白作为永远统一的头饰,去集体展示生命原力的内动,以实现群体生命的彻底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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