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
作者:墨雪
外婆说完了,拿手绢揉着眼睛:对不起他爹娘啊。
那对上海夫妻被枪毙了。他们交代说,就是为了要那两块手表。
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外婆给我讲了个故事。
政委带头同意了,大伙正准备鼓掌通过时,一对年轻的上海夫妇说话了:“我们都是知识分子,我们可以给孩子更好的教育。”这对年轻人刚分配来不久,平时衣着讲究,讲话轻声细气,今天他们一讲到教育。大伙都不说话了,因为当时大伙的文化程度都不高。我外公外婆也是到了部队才学的文化。外公掐了莫合烟,说:“那明天我把小床搬你们家去,今晚上就在俺家睡吧。”当晚,外婆又一宿没睡,比着孩子的脚,做了双新鞋。
快过年了,上海夫妻请假回上海探亲,说把孩子送到上海去读幼儿园,去接受更好的教育,新疆那会儿设施配置差,别说团场,师部也没幼儿园。本来,探亲假要四年休一次。他们刚分配来,不够休假条件,但政委还是同意给批了探亲假,让孩子认认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当然,团部也会按规定给报销路费。上海夫妻高高兴兴地带着孩子回上海了,临走前,外婆煮了一书包鸡蛋让他们带着路上吃。
外公差点没把肠子悔断了,孩子逃过了天灾啊。政委跑到师部请求处分,说这人祸是可以避免的,孩子被害是因为他的失职。
冬天过了是春天,忙完春播,外公带着人去沙漠里挖干草。连着挖了一个星期,任务完成了就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回去。谁知当晚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差点把帐篷给埋了。
哎——外公在一旁抽着烟,叹着气。那晚,我做了一夜的梦。
那孩子来的时候新疆已经下雪了。那孩子穿着件大人的毛衣。崭新的,一直拖到膝盖。那孩子总流鼻涕,他就用长长的毛衣袖子去擦,毛衣袖子上套着两只大人的手表,崭新的。小孩一擦鼻子,那手表就一晃,亮闪闪的。孩子是唐山地震留下的孤儿,当时有许多这样的唐山孩子。一车一车往外省送,这孩子随着一车孩子到了新疆。一站一站往下传,等到四十五团,就他一个人了。四十五团的全体干部职工都冒着风雪站在麦场上欢迎他,许多家庭已经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有孩子的、没孩子的。我外公外婆也做好了迎接家庭新成员的准备。政委讲了话,外婆就和两位大婶领着孩子去洗澡、吃饭。政委和大伙继续讨论,孩子去谁家?没孩子的家庭说孩子应该去他们家,他们家没孩子,他们会把他当亲生儿子养;有孩子的家庭说我们有抚养孩子的经验,再说,家里有兄弟姐妹跟他做伴儿,孩子不孤单。我外公当时是团长,他说,按理我不该跟大伙争,可昨天晚上俺那口子一宿没睡,帮孩子把棉衣棉裤都絮好了,俺那口子也是党员,受过伤,不能再生了,俺闺女从小知道疼人,让她看个弟弟正好。就让孩子到俺家吧。
我记得很清楚,1986年,我初中毕业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外公和外婆商量着要给我买一块新手表。我很兴奋,但还是按捺着喜悦在一旁悄悄地听。外公外婆很快就商量出了结果:帮我买一块好手表,质量好的,价钱贵点也行,过两天由外婆带我进城去买。大事定好了,外婆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孩子戴的是上海表吗?”外公说不是。我问:“谁呀?”外公外婆都沉默了。
第二天,我对外婆说,我不要手表了。我这辈子都不戴手表了。
那孩子跟着那对上海夫妻过得挺好,上海女人将那件大人的毛衣拆了,重新帮孩子织了件外套。很漂亮很复杂的花样,剩下点毛线,上海女人又把自己的一件毛背心拆了,和着,帮孩子织了条纹状的帽子、围巾和手套。大伙都夸赞上海女人手巧心肠好。
摘自《翠苑》2009年第4期
过完年,上海夫妻俩回来了,说爷爷奶奶喜欢得不得了,说已经联系好幼儿园了。上海女人还说小家伙儿聪明得不得了,才几天工夫,就会讲上海话了。言语里充满了自豪。说话时,上海女人老是抬起手腕看表,崭新的,亮闪闪的。上海男人的手腕上也戴上了新手表。
风沙停了,大伙忙着清理浮沙,将被风沙埋了的干草挖出来,他们发现了那孩子。面容跟活着的时候一样,穿着外婆给他做的棉衣棉裤棉鞋,绛红色的灯芯绒面子外公认得,那布料原是外婆的压箱宝贝。上海女人织的那件套在棉衣外面的漂亮毛衣外套不见了,帽子、手套、围巾也都没有了,露出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痕,用绳子勒的……
四十五团的全体干部职工用最高规格埋葬了孩子,白桦树做的墓碑,写着“唐山人”,没有人知道孩子叫什么,多大了。许多妈妈一直往孩子的坟头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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