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着灵魂回家
作者:蔡启军
夏日,戴着金色的大草帽回乡去。路上遗落的谷粒颗颗饱满,摘下草帽兜上。虔诚地捧着一帽子清香的稻谷,顶着红猛日头,像麻雀点跳着一路小跑,尽管脚底已有几个水泡,可帽子里有老乡的皱纹和微笑。
大人把孩子们轰出了屋,嫌我们转来窜去,碍手碍脚。于是赏几个火烫的年糕团,玩去吧!
边上躺着小孩子,摸着圆溜溜的肚子,晒着一冬的太阳。孩子们学大人的样,捏小鸟、小狗、小猫、小羊,逐个比较,先把最丑的那个赶进张大的嘴巴,嚼出一年谷穗的清香。
有人背着手反剪着,那是老队长阿龙伯。看他用那只残掌,指点一群小伙叠草垛。
金灿灿,黄澄澄。
路边是一片刚插下的秧苗,青苗与旧稻换茬间,惊动了几条爷爷辈的泥鳅朝着我笑。俯身跪下,双手轻轻地插入烂泥淖。绾在裤管沿里,挣扎着,蹭着你的小腿肚,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
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秋天把粮食的外衣脱在原野上,谷场里谷子堆成小山一般高。女人们忙着翻晒扬场,男人们忙着在田头叠草垛。
收割过后的田野,长出了高耸的馒头,一个接一个,硕大金黄。在硕大和金黄的背后,不远处有炊烟袅袅而出,调皮地向你挥挥手。
记不得是哪个丰收年。看不清年糕场内有几多幸福的笑脸。阵阵酣畅的哄笑声,带着滚滚热浪,几乎要把低矮的年糕房撑爆。
拎着灵魂,执著地行走,犹如行进在阴暗幽深的地道里,苦苦寻求,何时才能走到尽头?
天知道,地知道。
满泱泱的水田就差那么一小角,有人丢下十来个秧垛跑开了。挽起裤管往下跳,不一会就把缺漏填满了。直起身望望前方,我插下去的稻苗,队列齐整,精神饱满。嗨,没得说!
草垛边,阳光如蜻蜓一样飞来又飞去。渐飞渐低,一点一点地好像快飞不动了。拍拍屁股刚要走,脑中闪过一个怪念头——粗俗的爱情是否还躲在草蓬背后?绕过去,悄悄地,绕过去——唉,梨树不再,桃花不再,青春的日子不再有。
哪里去了?我的老屋去哪里了?
一伸手便摸到冬的骨头,将身子包裹得一丝不透,回家去。
那人蜷在村口避风的一角,缩着袖管,打量许久,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我尴尬着立在风口,久久地,西北风吹乱了日见斑白的头发。
一路上忐忑地用陌生的口音向人打听:“我家老屋前面是个年糕场,边上堆放的草绒堆像个黄土高坡。想起我家来了吧?”
离开喧嚣的城市,拎着灵魂回乡去。
一路仆仆一路风尘,流浪的灵魂啊,终于回到了生命的原点——我的花屿村,我的精神老家!
索性剥掉高贵外衣,一任西北风吹落城市带来的尘嚣。
故乡的河道里仍放养着成群的鸭子,嬉水追逐,却找不见那白的、青的还有白里透点粉红的软壳蛋;一个个沉在河沿边上玩水的孩子,你们跑到哪里去了?要是脏兮兮的小手,捧出了满满的惊喜与呼叫,要是撑一支长篙飞也似的打着呼哨,一叶小舟在芦苇丛中自如穿梭,那该是何等美好!
耕牛关冬,小孩放学。女人忙着掸尘,男人该是汗涔涔搡年糕的时候。
春天,拎着昂贵的皮鞋,光脚走在硬邦邦滑溜溜的石板路上。沿着这条情感的源头——花屿河,一路向北!
天寒寒,地寒寒。
先人把家种植在泥土里,血汗滴滴肥沃了这块土地,它的名字叫故乡。
我的灵魂何处去寄存?
走啊走,走个了七七四十九天;走啊走,走过了六六三十六年。
摘自上海书店出版社《孤独的夜航船》
蛰居城里这么久,骨子里,我却仍像一个没有户籍的乡下人;回到乡下,我却又成了一个失去土地的城里人。
日炎炎,火燎燎。
一个亮点突然闪过,好似萤火虫从眼前飞过。一个激灵,穷追不舍……
大清早,我拐进了一条深巷。长链子拴着一条大黄狗一个劲儿地冲我叫。你怎可将昔日的主人当强盗?急忙脱下昂贵的皮鞋,问你叫不叫?先掷一只,再还你成双!嗨!你倒是接着叫啊!
桥头是否终日有老寿星稳坐?算来也该到九十九了。身板子是否还是硬朗?长髯飘飘间,钩上一条红鲤鱼,都有新生儿一般大小。
风飘飘,雨潇潇。
穿过了“八字桥”,不远的天边拉出一道长弧高悬——梦中的花屿桥!
齐刷刷排开,倒下。“扑啦啦……”草绒堆里突然飞出一群鸡鸭,还有露出一条黑色的狗尾巴。
天不知道,地知道。人不知道,只有自己去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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