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姓窦，出嫁前也算小家碧玉。这一问，母亲梅氏的泪便扑簌簌落下来。梅氏抹一把泪说，跟你叔叔差不多吧。

半年后梅安庆回来了，把情况一讲，母子俩抱头痛哭。梅安庆说，爹一年前就去世了。梅氏不信，半年前还来信呢，怎么就没了？

梅安庆糊涂了，父亲明明是人，怎么能跟狗那样呢？梅安庆就说，不，娘说爹跟你差不多。

梅二品的确凶，不但对梅氏母子没好脸色，对自己的女人也常拳脚相加。梅二品对自己的儿子梅平庆也好不到哪去，常常横眉竖眼。梅氏去劝，梅二品便吼，管你屁事！

梅氏去求小叔子，梅二品说，不去，死了才好。柔弱的梅氏终于发火了，这是你说的话？他可是你哥哥啊。

不，非让他说个明白不可。梅氏赌气要去奉天，可是一个小脚女人谈何容易，何况奉天在日本人手里。

去问老先生，老先生垂下了头，说后来的信都是他假冒的。

梅氏反而平静了，捋了捋头发，重重地吐出三个字，他该死。

茅房是屙屎撒尿的地方，父亲怎么会在那里呢？见叔叔又黑了脸，梅安庆不敢多问，回去对娘说，爹肯定不像二叔。梅氏问为啥，梅安庆说，叔叔凶，人品不好，像个无赖。

你怎么能这样？梅氏捶胸顿足，责问老先生。老先生说，不这样还能怎样？梅先生还能死而复生？

梅安庆缠着娘问，奉天在哪里？梅氏羞红了脸说，我一个没出过门的小脚女人，咋知道奉天在哪？去问你叔叔。

梅二品不说哥哥，而说你家男人的，而且一点兴奋的表情也没有。梅氏不明白其中的疙瘩，只得惴惴地让老先生读给她听。

梅二品说，他不配当我哥。梅氏见梅二品这般没心没肺，只好抹泪出门。

梅氏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梅二品。梅二品哭嚷着说，你知道我为啥常喝酒，常打女人，对梅平庆也没好脸色吗？我是个废男人，平庆也是他的孩子。

不过已经晚了，梅二品的女人已受了太多惊吓，痴痴呆呆的，有些微疯。

跟我差不多？他要能有我一半人品也好啊。叔叔说着眼里便含了泪，要哭的样子。

梅安庆差不多算遗腹子，从小没见过父亲的梅安庆常仰着脸问母亲，爹长什么模样呢？

那以后梅二品再不饮酒，再不打女人，对梅安庆和梅平庆也和颜悦色了。

奉天在哪里？梅安庆问叔叔。梅二品朝茅房一指说，在那里。

知道哥哥死了，梅二品这才扑通跪在梅氏面前哭，都怪我啊，不该逼他走绝路。梅二品哭诉原因，也怪他不是人，多少女人不去惹，为啥偏偏去招惹我的女人？

梅安庆不敢再问了，再问叔叔肯定跟他急。这已经不是梅安庆第一次问叔叔了，叔叔总是这样先哭后急，问急了就突然从嗓子里吼出一个字：滚！

梅安庆还没出生，父亲梅一品就不知去向了。听叔叔梅二品说他去外面闯荡了，可梅安庆已经七八岁了，父亲的一丁点消息也没有。死了还是活着？每当想到这些，梅氏的心便刀剜似的疼。

梅安庆十四岁了，说他去找爹。梅氏哪忍心，男人没有了，不能再丢了儿子。可是梅安庆在一个下午失踪了。梅氏哭天喊地，憔悴得弱不禁风。

这就不明白了，到底啥原因吗？梅一品回信不说原因，梅氏心里的疙瘩就越系越大，越系越粗。老先生也劝，既然梅先生不说原因，肯定有难言之隐，我看还是按他说的办吧。

梅家巷旁边有一邮局，老先生靠替人写信为生。老先生先默念了一遍，呵呵地笑，好好，梅先生健在。然后再一字一句地读信的内容。梅氏这才知道梅一品在奉天，在家药铺当伙计。

夕阳将尽，红霞满天时分，梅氏常微笑着把梅二品的女人喊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胸前，一根一根梳理她蓬乱的头发。

梅安庆十岁那年，父亲终于有了消息，在奉天。那天邮差送来一封信，很陌生的一个地址。梅氏把信交给小叔子，梅二品只扫了一眼便扔过来，说，你家男人的，让别人给你读去吧。

即便那样也总有办法回来。梅氏一封接一封地去信，梅一品仍说不方便。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梅一品的信却越来越少了。再后来送信回来的不是邮差，而是老先生了。一个寡女，一个鳏夫，总是不方便，梅氏就说，信就放在你这里，有空了我过来。

父亲终是梅安庆心里的一个谜。

零零星星寄来些银两，但信的内容却越来越让人寒心。梅一品说，别指望他回来了，如果有合适人家，带孩子嫁了吧。

老先生呵呵地笑着帮梅氏回信，又一字一句地念给梅氏听，直到梅氏满意了再封口寄出。

梅安庆去问叔叔，梅二品却黑着脸朝门口卧着的黄狗一指说，就那样。

梅安庆天天盼爹回信，更盼爹早点回家，信是盼来了，梅安庆却凉了心。父亲说，不方便。自己的家有啥不方便回的？梅氏再求老先生复信，苦口婆心让男人回来，梅氏说，儿子都十岁了，看看再走也中啊。可梅一品仍回信说，不方便，奉天沦陷了。

赶紧啊，赶紧写信让他回来。梅氏十年没了男人的消息，激动地语无伦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