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远这个人
作者:路遥
张文远不负众望,以一个谈判老手的面前“斗”得一群洋老板汗流满面;“斗”得他们不由竖起大拇指向自己的谈判对手致敬。最后,外商总报价169万西德马克的奶片生产设备,被巧舌如簧的张文远三天三夜压到了116万西德马克成交。
他看到,“厂”内一片荒芜,蒿草长了一人高,野物四处乱跑,简直像个乱坟场。仅有的几间破瓦房四处洞开,屋里屋外没啥区别。至于那仅有的十来个工人,已经好长时间领不到一分工资了。领屁工资哩,手头无分文资金不说,还外欠了三万多元账债!
可别小瞧这个奶粉厂!它所生产的著名产品“桂花”牌奶粉名扬全国。在西安,这种奶粉尽管价格高出所有其他同类厂家的产品,但它已经把别的奶粉挤到了一种十分尴尬的位置。1988年,这个只有八十个人的厂生产奶粉523吨,税利42万元。各项经济指标在同行业居先,产值340万元,一跃为省级先进企业。
奶源问题基本解决之后,质量问题也得同步跟上。以质量求生存,对于一个企业来说,这是一条基本常识。厂里先后派出五人在外地学习培训,精通化验业务,提高识别掺假能力。在生产工艺流程中,又坚持跟踪化验、班班检验,确保产品质量,1987年经咸阳市质检部门多次检验均为特级,先后获得投产鉴定、产品质量、三级计量三个合格证书,还荣获了市级优质产品证书。1988年被评为省优质产品。
但是,人的发展总要有个环境和条件。在那些年头,社会生活犹如一潭死水,你不甘心不服气,又能怎样?难道硬拿自己的脑袋去碰山墙?
当他踩上红地毯,面对一群洋老板做一笔一百多万西德马克生意的时候,他大概想到了他那坎坷的大半生历程。是的,从兴平那个小村庄走到这里,他经历了人生的万水千山。同时,我们也从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我国农民身上所具备的最大潜力。这潜力一旦有条件释放,其能量将无法估计。我们习惯于把农民看做是我国实现现代化的沉重包袱。其实,我们忽略了他们的才能和素质。现在,张文远用他的实际行动给我们作出了新的冋答。千千万万个张文远都在向我们回答这个问题。
“张文远这小子吃亏呀!”有人说。
张文远又远不是我们过去印象中的农民。说他是个农民一点也不错。他至今仍是农村户口,也不吃“官粮”。说他是个农民又一点也不像。他谈吐优雅,满腹经纶,使“职业干部”们相形见绌。
属于张文远的世界是自己所生活着的这个小小的村庄。他只能在这个天地里施展自己的力量和才华。聪颖而乖觉的张文远想在这个天地里证明自己的生存价值。他当了大队的会计。
1981年,雄心勃勃的张文远,不仅将目光投向秦岭以外,并且将目光投向了国外。他要引进国外的先进设备和先进技术,生产奶片,大踏步地将他的企业提高到国际水准。
兴平奶粉厂越办越红火,张文远声名大振。
这个张文远啊!
张文远自嘲地想,幸亏我是农民,毕竟能跑哩。一九七九年十月份,有关方面好不容易下了文件,兴平县奶粉厂开始筹建了。
他立刻投考陕西省广播电视大学。他被录取了。
是的,这个人只是平凡世界中极普通的一员。
他立刻感到他要咬的是一颗坏核桃。
张文远是个农民。
有一天,张文远偶然从报纸上看到介绍三原、富平搞奶粉的报道。
张文远何许人也?答曰:非大人物。
通往未来的路是艰难的,而他的事业又刚刚开始。
事情常常往一块凑。这节骨眼上,他姐姐得了癌症,癌症就是死亡。张文远只回去看了一次姐姐,半天未到又赶回了工地。不久,姐姐就去世了。张文远还是没有离开工地半步。
1987年,四十二岁的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陕西广播电视大学,取得了大专文凭。
可是,对张文远来说,他的机会来了——尽管这时候他自己也未必意识到这是他一生的一个转折点。
在我的生活笔记本里,有许许多多还没有进行艺术加工的人物,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生活原型”。张文远就是其中的一个。
1985年,张文远有个外甥在厂里表现越来越不像话,自认为他是厂长的外甥,干活歪好,谁敢说个不字?张文远当即就宣布把他辞退。他姐姐上门说过多次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破口大骂张文远是“白眼狼”。村支书的娃将厂里冷冻机上的铜管拆下来,锯成节卖了,导致了几千元的设备报废,张文远不管他是谁的娃,照样把他也除了名。他不仅对工人严,对干部更严,一次就曾免过两个副厂长。这些举动在厂里反响极大,有力地促进了生产的发展。
在将近一百天的日日夜夜里,张文远带领全体职工没明没黑地大干。他几乎没有离开厂子半步。他好像不是个厂长,而只是个强壮得像一头牛一样的工人。伙伴们被他感动了。在生产的同时,他加紧回收欠款,并通过各种渠道将库里积压的卷烟和棉绒降价处理。他利用当年棉花丰收的有利时机,加班对外加工棉花、榨油。哪里人手紧张,张文远就在哪里,他是这个厂的推销员、采购员、工人,没有他不干的活。
于是,同年十月,这位已有工程师职称的农民企业家,一身洋装,会同镇县领导,来到北京,开始和外国的商业大亨们谈判。
人们为张文远的成就而感叹唏嘘。张文远却平静地说:当生活向平等竟争这个趋向不断发展时,每个公民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也逐渐多了起来:在古老的中国,这无疑是一个令人庆幸的大转变……
张文远差点跑断了腿。有人说,现在办事主要是靠“跑”。从上到下,各个系统、单位,无论有用没用,设立了那么多机构,建立了那么多铁门,你不跑能行吗?
这话没说错。他上班的第二天,讨债的人就接踵而来。有人竟撕住了这个新厂长的领口,说再不还钱,就要给他点厉害看看了。还有的人两腿一盘,坐在他的办公室不走,说不还钱就不让他吃饭。家人一看这阵势哭啼着要他回家算了,说还是当农民无事。但张文远是少不安生的人,他想干的事就非干不可,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有股牛脾气。他对讨债人说:乡亲们,我们这厂欠的账我这个厂长什么时候都认。只要我活着,还是这个厂的厂长,这账一定会还你们的。大家看到了,我们现在才十来个人,本人又是昨天才上任的,要还账首先得让我干才行。大家可以说定个时间,到时不还账怎样惩罚我都可以。你们现在连门都不让我出,我怎能挣钱还债呢?你们看,我一天都没顾上吃饭哩!放心!虽说我是个农民,但农民有农民的骨气,我把这个厂搞不好,我死不瞑目!后面的话,也许他只是对自己说的。但这肺腑之言总算打动了这些讨债的人,他们看到这个人眼里已含满泪水,就纷纷离开了。
事业红火,名声远扬,张文远累得腰弯背弓,但是他的精神却真正树立了起来。这个有魄力的人突然决定要上大学,这不是为了图虚名。他认识到,一个文化粗浅的农民,即便是性格非凡,也不可避免一种局限性。现在,事业发展了,业务联系愈来愈广泛,许许多多的新东西、新事物扑面而来,一个初中还未毕业的农民很难招架这飞速前进的生活。
张文远是兴平奶粉厂厂长。这是个乡镇企业。
筹建的资金十分有限。张文远精打细算,要在资金极少的情况下把这个厂办起来,真不容易!在施工十分紧张的那些日子,店张镇正逢庙会,连续唱了十五天大戏。在偏僻村镇,逢上这么热闹的日子,人们的心都乱了。戏白天黑夜唱,到处人欢马叫。张文远和工人们没去看一场戏,他和所有的工人从早一直干到深夜两点。看戏的人们心满意足地回家了,但奶粉厂的建设地仍然灯火通明。夜渐渐深了,工人们才拖着疲倦的双腿回到了自己的棚去睡觉。张文远的窗口却又亮起了灯光,他在筹划明天的施工任务。有时一直要忙到天亮。
张文远个子不算低,背微驼,脸色粗黑,头颅像一块山崖上的岩石,两鬓斑白的头发就像岩石旁的几缕秋天的茅草,给人端茶敬烟,动作是纯粹农民式的。如果你不是坐在他有沙发的奶粉厂的会客室里,你会觉得他是刚从地里回来。某些城里人爱从人的外表来判断一个人的秉性和智慧,往往正显出自己的愚蠢。其实,你和张文远谈上几句话,你就知道这绝非凡俗之人。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深深知道在农村这些穿戴土俗的人群中,有着怎样性格非凡、智力超群的杰出人才!纵观中外历史,有多少伟人豪杰来自山乡野地?连毛泽东这样的人物也出身于农村。因此,我们不要为农民张文远做出这等事业而感到大惊小怪。
他难以相信能把一个企业办到如此破败的程度。店张人能无能到如此程度?
前不久,农民张文远西装革履,在北京和老外谈判成交了116万西德马克的生意,决定了引进生产奶片的设备和技术,企图建立他新的“奶帝国”,其气派之大,令咸阳“朝野”震动。
1978年,他所在的店张镇镇办企业棉绒厂垮台倒闭了。公社不知为什么想到了张文远,派他当厂长去收拾那个烂摊子。当然,没有什么人对这个所谓的企业还抱什么希望,只不过总得派个人去收拾摊场罢了。
假如办一个同类厂子,最少要30万一40万元投资,得花近一年时间,而兴平奶粉厂只花了16万元半年时间就拿出了产品,省市有关部门获悉这个情况,都认为这简直是奇迹。
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1978年底,张文远来到了三原。奶厂的师傅告诉他,办奶厂利很大,技术也并不太复杂。他忙问奶的来源怎样解决。这位师傅告诉他,边办厂子边发展奶的基地,这样滚动发展,厂子和奶基地很快就壮大起来了。你不办奶粉厂,奶基地永远也发展不起来。师傅的话是有道理的。张文远又跑了一些外地的奶粉厂,觉得这项目确实有利可图。他从不少食品公司获悉,奶粉的销路愈来愈好。张文远赶冋兴平后,给有关方面作了详细汇报,很快得到了财政等方面的支持。但问题随之也出来了。有些部门的领导指出,投资十来万元?这不是开玩笑嘛!一开张,奶从哪里来?如果发展奶羊基地,植树造林还搞不搞?到处是羊群,那不把树叶吃光才怪呢!
1980年,兴平奶粉厂就生产出3210多吨奶粉。张文远当即拿出20万元钱进一步扶持群众大量养羊。
早春的夜晚是宁静的。张文远披着件旧夹衣,立在这个凄惨的厂院内。月光下,满头斑白的头发纷乱地披散在他的额头上。他想,没有任何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个字:干!
人的生命和意志力具有惊人的顽强。张文远没有被搞垮,后来竟“混”到了公社里。他在公社搞过许多杂务工作,后来甚至到石头河水库领过民工。
棉绒厂的机器又转动起来了。
张文远立刻走马上任。
张文远说他小时候家境十分贫寒,连初中也读不起,就回家参加了劳动。这一点他不说我也料到了。没有经受过生活严酷的磨炼,人怎么可能去发愤图强呢?当然,许许多多的人往往被农村的“坩埚”煎熬完了勇气。张文远没有。为什么?因为他性格坚强。他不甘心,他不服气。
他是个好会计,模范会计,在那个时代的农民属先进入物一类。但“文化大革命”连这个小小的荣耀也被粉碎。先进成了“黑”的代名词,他又被揪斗,又被批判,没当什么官,倒尝遍了“当权派”的所有苦头。
奇迹不会凭空出现,奇迹是人用劳动创造的。奶粉厂建成投产后,张文远又忙开了奶源。面对奶源不足的严重情况,他大胆地采取了打破地域、提高奶价、让利于民、多中求利的应急措施,先后拿出10万元提高收奶价格,每斤奶比同行业高出一至二分钱。此法很奏效,日收奶立刻由原来的3000公斤增加到了8000公斤。为达到目标,他同时派出20来个小伙子,走乡串户,上门收奶,方便了群众,又开辟了新的奶源。这样群众乐意,厂方受益,用张文远的话说:在竞争中求发展,就得采用各种手段!
这店张镇地处礼泉、兴平、咸阳三县之交地带,张文远发展奶源正是利用了这个地理优势。但万万没想到,人家也利用他张文远的优势展开了发展奶源的工作。他花了大资金发展起来的奶源基地,被礼泉、咸阳等地的奶厂收去了三分之二。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张文远明白,这也是一种竟争。他又不声不响地拿出10万元向南发展奶源,因为从地势上看,其他奶厂到这些地方收奶就不太方便了。
人可以亏人,但生活不会亏人。张文远在自己洒满血汗的土地上收获了累累果实。
虽然张文远“升”到了公社,但那时的张文远还只不过是个张文远而已,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尊姓大名。
外债立刻还清了,并奇迹般地在一百天内实现利润一万元。于是工人们兴高采烈,领到了工资,拿到了奖金。讨债的人再也不来这个厂光顾了。但张文远瘦了。两只眼睛深深地陷在了眼窝里。他打赢了第一仗。尽管这胜利微不足道,但对他来说,意义十分重大。下一步怎么办呢?光棉绒这一项目从根本上救不了这个厂的命啊!
企业红火起来后,管理也变得复杂起来。企业发不出工资,大家可以咒骂几句离开厂子,因为这不是国营企业。奖金高了,三朋四友,亲戚六人又都想来干干,有托人梢话的,也有亲自求上门的。文远知道,搞企业必须六亲不认,该严的地方就得严到底。
同年,他被兴平县委、县政府命名为全县乡镇企业优秀厂长,次年又被评为市优秀农民企业家。《陕西工人报》等新闻单位报道了他的先进事迹。一个十来人的破烂小厂,如今已拥有百十号人马,固定资产已达二百多万元。
店张可不是个没名堂的地方!店张古名为底兆,是闻名世界的古丝绸之路的第一驿站。应该说,店张人对生意买卖早就大开眼界。没想到店张的后人办企业都破败到快把自己吃饭的锅砸烂卖了。
张文远这个人啊!
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还要管理一个工厂,张文远上这学实在是忙上加忙,有时上厕所都一路小跑。母亲患了癌症,他没时间去尽孝心,甚至连回去看一眼的时间也没有。妻子煤气中毒,他顾不得回去照顾一下。为学习,为工厂的事,为欠下亲人们的情义,张文远心力交瘁,精疲力竭。
可是?却莫忘记,我们生活的大厦从根本上说,正是由千千万万张文远们构造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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