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理想青年啊……”人们纷纷感叹，毕竟这个社会傻瓜已经不多了。

我说：“拜托！我们家就你一个人闯到一线城市去了。”

“不知道啊，什么鬼——不，什么病？”芒种又要推托自己太忙了，没空跟进任何人的健康状况。

“那不是个地铁站吗？”芒种讲冷笑话，随后分析，“既然是女人尖叫，那也未必是我有灾祸，我又不是家里唯一的女人。”

这时候又有声音在向隔壁进发，像暗夜中逼近的小兽。芒种心又蹿上来了，但不是惊恐是久候多时，一把拉开房门跳到走道上——她是群租房之王、带头大表姐，什么没见过？还怕什么鬼？

当时我真有点担心，如果是小强，她会像站在食物链顶端的贝尔爷，丢进嘴里当加餐吗？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变异了？

当然，跳槽也有走下坡路的。公司里至少暂时安稳，想起主管给她画的饼，还有点犹豫。毕竟是投入那么久的“理想”，万一实现了呢？

如此享受无偿加班的人不知道有几个。除了一点被重用的成就感，芒种还有一个长期困扰的烦恼：下班以后去哪呢？一个人漂在上海，没亲戚没同学，没钱去到处消费，居然还忙到没朋友。滚回狭窄的群租房吧，也不是特别有吸引力的事。

“不在。怎么了？”

青天白日坐在格子间，芒种手机一掉，冷汗一泚，脸微微发绿，像绿巨人变身的前奏。她什么也没回，无语。没想到傍晚老妈也打电话来，指名要她去静安寺。

隔断间大叔抱着铺盖，定格在走道，如现行犯满脸尴尬。

去年夏天我去她那儿看了看，问她怎么受得了三不管的公用卫浴？她说没有公主命别得了公主病。陪她住了一晚，就有一只细脚大蜘蛛爬到我胳膊上，她说怕什么又不是小强。

然而芒种上床后睁着眼睛等了很久。空气中有什么毒性发酵，一声尖叫就能把虚弱的安定撕碎。

“那是因为你现在不是屌丝了，才会这样看过去的自己。但过去也是必经之路吧。”

然而今天不同，灵异事件冷静地横在她和自我催眠之间。

“不然呢？你不就是我找来的替身吗？”前辈很奇怪地反问，“你听说过抗日战争只打一半的吗？”

“不啦，我点了外卖。”她连午饭都不离开电脑前，不让工作流形成明显的断流。

关键是，到某一个时间点理想当不了挡箭牌了，因为她讲不太清自己每天在忙什么，讲不清为什么不开心。不是每一种忙都叫奋斗，不做战略调整就当炮灰消耗。浑浑噩噩未尝不是一种美妙的人类状态，但不适合每一个人。

芒种加着班，在朋友圈转了条类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女汉子非软文。二房东像严阵以待的猎狗，马上在底下留言：“你在家吗？”

她僵了一晚上脸，勉强对他龇了一下牙。

“拜托，这里是魔都！没有人到什么年龄就非得结婚！”

没有任何可能那会是前辈，芒种也绝对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她只是打算在下车经过那人时瞧一眼。

“十三！群租房大了什么鬼都有，让我拜哪一个？”在我的映衬下，她马上变得无比镇静和女汉子，活在无比现实的世界里，只为无比现实的事奔命，“不跟你多说了，我还没做完事。”

走进群租房堆满杂物的过道，关了门的小情侣在放电视掩盖不知什么声音。主卧目不斜视冲出第N任不良少女，睡足了，下楼去过夜生活。隔断间大叔探头看卫生间有没有被占用，顺便冲晚归的芒种慈祥地一笑。

“那你为什么还要呆在那里呢？”我的想法总是很简单，表述从来很直接，不顾表姐脆弱的心理。于是她像个冒着怒气的包子，一度把我拉黑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没有拉黑猎头网站，不时看一眼那些邮件，像往外看一角天空，心动但固执着永不行动。

也许是她爹在千里之外听到的尖叫，也许是前辈被抑郁症折磨发出的尖叫，也许是半夜门响时，急遽涌上来却冻结在胸口的尖叫，被冰刀劈得尖利扎人。那声音如裂帛，如摩西分海，在沸腾的脑海里劈出一条通道——

芒种注册了这个网站，倒并不积极想跳槽。尽管现在的工作榨干了她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回报还不如意，但她总能靠机械的忙碌、主管口头的赞誉，还有骨子里的责任感麻痹自己。

“走错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某种程度暗示着更大危险。而这时间段自带面纱般的不真实感，稍稍异样的引子，便足以展开午夜场的惊悚剧情。

“之前工作的强度压力过大，一直没有好好疏导。”另一个前同事接过去，面带“你懂的”表情，像讲inside joke，“那好嘛，离职一下子枷锁卸掉，疲劳啊、压力啊都冲出来了——忽喇喇，大厦倾！”

“医生怎么说？”芒种急忙追问。

最后她那么多存货并没形成搬家的困扰，因为大部分不值得带走。纠结好久的问题，原来不是个问题。

芒种：“……我忙啊。”

吓，吓你妹啊。这是我家大表姐，能顶。

我只是不知道表姐什么时候走。好像是这个谜之群租房把她跟谜之格子间牢牢绑定，陷进一个越耐劳越吃苦的怪圈。一腔热血向东流，省吃俭用不复还。

“你还住在老地方？公司旁边？”天空飘来前同事的声音。

“那你知道她状态不好吗？已经扛了大半年，终于去看医生。”

她说：“什么鬼哭狼嚎，要吓死姐吗！”

“已经辞掉工作回老家养病去了，不知道回不回来。”又换了个人接龙。敢情谁都门儿清，就剩芒种一个“百毒不侵”。

“有群租房和格子间的世界都不会是灵异的，要多无聊有多无聊。它不像恐怖片派僵尸来咬你，却像一大锅文火煮温水，把你煮得稀里糊涂，稀里糊涂就把你煮熟了。

这些话都是对的，跟芒种从小接受的教育大同小异，总结起来就是勤劳，奉献，跟她的父辈一样，一生只爱一家单位。前辈跟芒种讲这些话讲了三年，讲到她自己辞职。事实是公司就像群租房，人来人往流动频繁，谁走都不稀奇。

昨夜那个摸错房门的男声，不就是进了隔壁房间？

“你的理想是什么？你把公司当成理想，公司就会把你的理想实现。”“不要急着问公司给什么待遇，先问自己为公司付出多少。”“普普通通一个新人，你觉得你除了忠诚和苦干还有什么？”……

我想她不是攻击理想，最好不是。我们都有理想，也还相信努力。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发生什么。第二天芒种继续当“忙总”，在猎头网站注销了账户，跟主管建议周日加班，跟群租房的二房东续约四年……

你勤劳，你勇敢，你有担当，你不虚与委蛇，你怕什么？

那天午后，芒种收到家乡她老爹发来的短信，说午睡被一个女同志的尖叫惊醒，醒来又什么都没发现——结论是她该去寺庙烧个香，祈祷祈祷了。

“你应该知道，公司现在需要你。”前辈忧伤地把手放在她肩头，“你的时间还没到，赛程过半还有四年。”

丢了魂的芒种一天没有工作产出，下午六点拔腿就走，生怕被主管以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拉住。主管的目光在她背后游走了五秒钟，决定放这可怜虫一马，她隔着大衣都感觉得到。

“都是混得不行，何必问得太细。”她很世故地概括。群租房的特点是总有人搬进来，总有人搬出去，绝对流动中保持着相对静止，千帆过尽就练得百毒不侵。

“隔壁搬走了？什么时候？”她紧急问二房东。

十二点，“忙总”可以走了，比预想提前了一小时。

就在边吃饭边盯屏幕的当儿，猎头网站发来邮件了：“有适合您的职位，要不要考虑看看？”

我舅妈表示同意，所以——“我已经烧过了，你表妹也烧过了（并没有），你还不快去！”另外千叮咛万嘱咐女孩子家别加班太晚，注意安全。

前辈：“你忙着玩吗？”

接下去的剧情应该是：芒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住处，想起种种灵异现象，想起茫茫暗淡前程，焦虑地陷进了睡眠。在一个熟悉的时间被熟悉的异响惊醒，她睁开眼睛，发现两件事：

聚会结束后，芒种独自坐公交车回家，过黄浦江隧道的时候睡着了。醒来车上没几个人，正前方一名女子的背影，像楔子一样敲进她酸痛的眼里——恍恍惚惚竟然像前辈。

让理想空巢，也比让理想被鸠占鹊巢强。就算什么理想都没有，也不一定活得像咸鱼呀，还可以减肥、考证、旅游、谈恋爱……我的大表姐，对自己好一点，也许那个时候你真正的理想才浮现。

芒种用嘴答应了老妈，用身体答应了主管，当晚留下把活搞定。谁叫她生来是要拯救世界的人呢？主管临走笑眯眯说：“交给你了。我知道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钉子户”搬走在群租房历史上是件大事，虽然并没有室友注意到，也不会有开给陌生人的欢送会。二房东说房租已经交到了下月，不退。

“阴魂不散的格子间，走投无路的群租房，难道我要干到八年变成前辈？住到五十岁变成大叔？当断就断，说走就走，该面对的马上提头来见。永远别等僵尸来吃你，更别等道长来救你！”

“我还不是屌丝吗？无业游荡人员，都不知道下一份工作在哪里。”

隔断间是客厅里加墙围出来的，不到十平米，不隔音，没有窗户。平时厨房里碰见，大叔作为还有邻里意识的那一代人，操着不知道哪里口音，很客气地跟芒种寒暄；而我表姐不知道跟他有什么可讲，她甚至不好奇这人四五十岁了怎么还住群租房。

散会后她眼皮不抬地做事，因为天将降大任，又一个没人接的苦差事落到了尖兵头上。新人小朋友招呼：“芒种姐，下去吃饭吗？”

“引子”咕哝着“吓一跳”，朝隔壁门慢慢摸索去了。留下惊魂未定的我表姐芒种，脑子像被冰刀劈了，犀利冷峻地推断：这套房子单这扇门上有门帘，如果这都能走错，怎么不走错到冰箱里去？手无寸铁、孤身躺平的女青年还没制造高频爆炸音呢，你倒好意思“吓一跳”？

第二天“忙总”辞职，说世界那么大。主管按惯例表示失望：“没想到你也当了叛徒。你不相信我吗？你知道你错过了什么……”芒种气血上涌，讲了一句然并卵的话自断退路：“能不能把加班费算一算？”

更新完简历，回复完猎头，夜里一点。她心里丢失的部分在这过程中汩汩地填满，像晃荡的一池春水，急于发展下一段关系。

夜半小插曲的第二天，主管在例会上表扬芒种，她牺牲年假为公司出差，是最可靠的尖兵、所有人的榜样……除了新招进来的小朋友，所有人漠然地看着前方，并没对榜样投来羡慕的目光。

“我说你是《怪谈协会》看多了吧？还找替身！”连线视频中，表姐在自己房间打开一听菠萝啤，“你忘了我是女汉子，鬼敢找上我？一手一个掐巴俩，拧成麻花刨坑埋喽！”

不要吵醒一个疲惫想睡的人，不要骚扰一只温水煮泡的青蛙。她在潜意识区里念念有词。

几乎又是一瞬间，心脏咕咚掉回了室温深海里，芒种像任何一个住惯群租房的人那样，心宽体胖神经皮实地睡着了。

“想想我28了，之前都白活了吗？”对着一屋子翻出来的廉价用品，芒种掉进了伤心太平洋，“年轻的时候不敢吃不敢玩不敢买贵东西，过得像屌丝一样，到底在怕什么？”

地理时空扭曲了，金碧辉煌巨大一座静安寺蹲在对岸，仿佛《倩女幽魂》里的兰若寺。芒种猛一抬头，发现推门那个人就站在床边……

“有人想来租你隔壁房间。你在的话给他开开门，带他简单看看。”她是租住最久的房客，有时被当半个管家使。

上班前她特地打开隔壁房门，空无一人。席梦思上，前住户一条污迹斑斑的薄被，像黑历史那样被丢了下来。

打包完格子间的物品，回群租房打包行李。接下来，准备找让她心情愉快一点的房子，努力值当一点的工作。

第一，这不是她的房间，周围空空荡荡，一小块黑历史被子直接窝在席梦思上——这是隔壁。第二，有一个人悲伤地坐在她身旁。

沉默了三秒钟，芒种静静退回房间。听声音，大叔也退回了隔断间。她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心情激动地打字告诉睡了的表妹：

“真相只有一个：大叔晚上进空房间睡觉，比隔断间舒服一点，但显然一开始他没搞清楚哪间空了。这就是群租房！

我表姐轰鸣的耳中呼啸而过一声女人尖叫。

当然摸错门本来就诡异，但现在根本是灵异。她不想大惊小怪地去炸房东，只在QQ上跟我说。我马上吓得要死：“什么鬼啊？你要不要去烧香？”

“没问题。其实这也不麻烦，只是耗时间。”芒种谦虚地表示。

一切都很稳定啊，样样她都熟练啊，有句老话不是叫“没坏就不要修”吗？

我说：“不要怕。”

跟我们全家想的不一样，她不是去烧香。

拜托，她连男朋友都没有！舅妈跪求表姐多交际，但她还是坐在电脑前吃下去太多鸡排，体重飙升，更加重了社交恐惧。

没想到女子在同一站起身，先于芒种下了车，而且一下去就看不见人影了。这是个午夜场鬼片的经典桥段。

那段时间正好主管新婚，我讲这位大姐肯定暗恋主管。女人可怜啊容易被利用，表面上是华丽上班族，背后是格子间姨娘、Office通房丫头，作嫁衣裳跟真的一样。表姐没骂我心理暗矬，却陷入了沉默。

“你是说我得跟你一样，在这家公司干满八年吗？”

天亮了，楼下传来送牛奶的玻璃瓶碰撞声。失眠半宿的芒种躺在床上，大脑里每道沟回都遍历完了。噩梦惊醒后没有再听见隔壁的声音，也不敢去查看。心里有什么凌厉地一惊，走丢了，这是从来没有的感觉。

她一手啤酒精神抖擞，一手迅如急雨地敲键盘。急着回家就是要把猎头邮件全部搜索出来，仔细看一遍，还问我各种资格考试。我问她：“你终于想通了？”

“什么鬼……”芒种傻了，和很不时髦的前辈联系不起来。

从办公室到住处两个路口，半夜她得用跑的，风一般穿过只有野猫和可疑人士的街区。有那么一小会儿觉得身后有人跟踪，但最大可能是疲劳导致的幻觉。

白灯黑夜独自在格子间，适合演《Office有鬼》。芒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但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不对劲。空气静静退去了世俗的咖喱味。半小时后她从文案中抬起头，像被鱼钩钓出水面——妈嘞，隔壁！

“嗯，其他地方要么远，要么贵。”“忙总”百忙之中也抽空找过房，“我反正大部分时间在公司穷忙，有张床就行了。”

我给她分享了首莫西子诗的演唱会现场，告诉她这个版本最能听出灵魂深处的震颤，从骨头缝里迸发的疼痛和希望。而她只听到了刺穿耳膜的“阿姐撸、阿姐撸”。

还记得刚到上海的第一个月，她每晚十一点准时给我打电话，抱怨隔壁房客把厨房搞得一团糟，不良少女带不明国籍的一夜情回来，网上又蹦出出租屋凶杀案的新闻……我跟她讲：“魔都嘛，你还想怎样？去汤臣一品搞套房？”

“现在的搬家公司，一点点路都要四五百，而且还得我自己打包！你以为是日本那种原封不动平移所有家当的一条龙吗？”

到第三年，她连群租房住了几人几畜都搞不清了，隔壁嘿咻或屠宰都听不见了，我没想到她蛮适应地长住下去。到后来问她不考虑搬一搬换换口味吗，她说：“我住得久一堆东西，你来帮我搬？”

凌晨，锁头扭动的声音。锁就在门上，门就在床头。沉睡的心脏一瞬间涌起，挤破了喉咙，露怯地问：“谁……？”

这晚的聚会主要是前同事，她一到就问前辈在哪里。一年前离职的前辈是她一直跟我提起的榜样人物：在公司里服务了八个年头的元老，每次例会都被表扬的白领骨干精英大姐。

更主要的是面试两次失败以后，芒种觉得本来她忙成狗，还浪费时间精力在没结果的事上面——十三！猎头是不是边吃干饭边群发邮件的呢？她这种没本事没魄力的角色是不是不适合往外闯呢？

四年足够渡过一个人渣，又何况是一份不爱她的工作？想起四年就该心惊肉跳，光阴似箭中的沉沦之灾，比什么鬼都吓人。

“不是拉拉吧？她老跟你在一起……那她有男友男宠男闺蜜吗？房车宠物PRADA呢？”表姐嫌我恶俗。是到这次聚会才知道，前辈她，有病。

芒种一个人在上海漂了四年，变成一个特别节省、特别爱抬杠的人，唯有对她打工的公司越来越听话。据说一个人的忠诚度很奇怪地和为此事的付出成正比，有点像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我放心的是，她肯定不会步后尘。因为有一次讲起前辈，主管跟从前完全不同，都懒得掩饰不屑：“她啊，懒，又不灵光，所以爱卖硬力气呗。”公司真就像群租房，能人不久待，待久了不待见。那么至少走得比你早呗。

芒种：“我只有今晚出去玩了。”

“你知道一线城市有多少能人吗？有多少名校和富二代？光是本地人就比你多多少人脉和背景？”

往前一步是黄昏。一个岛锁住一个人。莫名其妙的BGM。

芒种一下从“鬼压床”状态挣脱出来，大口吸气。周围已经没有人谈论远去的前辈了。抑郁症而已，现代人谁不抑郁？又不是脑瘤。

“哦，我加班。”加班的福利又自动添加一项：别烦我。

“抑，郁，症。”姑娘一字一句，说出现在很时髦的病名。

头脑越来越昏沉的时候，仿佛又有人走进隔壁，但芒种已经来不及去反应了。意识一下堕入了黑暗，又一下摆渡到另一个世界。梦中雨越下越大，公交车在桥上抛锚（根本没有这种浮在黄浦江面上的平桥啊），所有人下车，发现前方已经淹成了断桥。

“可她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啊。”我不嫌俗气地操心。

前辈：“你怎么不来看我？”

初入社会那些年，芒种跟前辈相隔一台电脑，一块吃炸鸡排，通宵处理材料。前辈总是含着泪光听主管讲理想、讲成功学，再忠心耿耿地把鸡血注射给新人。

但如上所说，这是午夜最超自然的时刻，再清醒也并非正常的清醒，所有矛盾跟谜题有进无出，在脑沟回拐两个弯就走不下去了。

“是水浅金主多。不过互联网泡沫也很大。”

一般加班到这个程度，连群租房都变得可爱起来。她想念狭小房间柠檬黄的裸露灯泡，想念简陋浴室里轰隆烧热的洗澡水，想念疏于换洗、不知藏了多少灰但总能在疲惫一天后对她温柔相待的床铺。

“还有比理想更大的泡沫吗？哈哈哈。”芒种借酒装疯。

一个前同事姑娘亲口告的密，语气还略带责怪：你是前辈一手带出来的，你都不知道？

“上周啊，你不知道吗？”芒种闻所未闻。

“四年了。”她说。

“公司不会愧对你的时间，我保证。”主管霸道总裁地朝电梯走去，“周末来我家吃饭，东南亚菜。”

群租房虽然拥挤，但同一个屋檐下的室友们保持着不对位零交流，长相都影影绰绰，只缘身在此山中——因为基本不照面，也不想结识陌生人找麻烦。这是群租房的默契。但是现在情况有点诡异了。

“今天才知道，我以前带过的小朋友都是APP运营总监了，月薪24K。真他妈水浅王八多！”她受刺激爆了句粗。

“嘿嘿。”“忙总”（有同事和朋友这样叫她）咬下一口咖喱味浓重，也有点东南亚的外卖鸡排，发出了没人听见的无意义声音。

“雇个搬家公司呗。”

地铁上，有个笨手笨脚的OL对着玻璃反光涂口红——我表姐，太久没出来见人，程序都乱了。现在她见到工作以外的人，普遍有点紧张，因为没空读书、没空健身、没空走亲访友看看世界，跟其他人没什么话题可聊。除了上周去剪头发，师傅拎起发尾问了一句：“怎么这么少，是产后脱发吗？”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鸡血，醒来吓死了。想叫她悠着点，但你永远按不住一个惊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