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
下单的客人是个老头儿，一身蓝色工装，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推给罗俊。
对方问她：“要订多少桌啊？”
她终于从那只乱七八糟的名牌包里摸出一张纸，硬是塞到阿卡的手里，不顾她的抗拒与躲闪。
罗卡角。她喃喃地默念。
那一天，小米把蒙奇奇送来的时候，终于还是落了泪。
爱过和错过，终究都是经过。
靠自己，永远走不出来。
我爱你啊。
他点点头：“有罗又有卡，是本家，咱们是一定要去拜访的。”
她指着罗俊，破了音地号叫：“你问问他，你问问他，进都进不来！”
“你根本就不懂男人，阿卡啊。”
那天她没有上接她的车，自己打了辆出租车，在车上，给所有适合婚礼场地的酒店打电话。
我与阿卡的相识，便是在这段时间。
然而谁会想过，最疼痛的一方，往往不是那些在狂风中的远行者，而是那些在静寂里被无情舍弃的人们啊。
罗俊红着眼睛说你一个女流之辈，怎么去？去了就回不来了！
罗俊摇头。
来之前她查过资料，重症肌无力患者可能在哭的时候像笑，笑的时候又像哭，会很可怕。
小米先是发愣，随后勉强挤出一个冷笑。
我由衷感叹：“有你这样的骨干，一定蒸蒸日上。”
也许是外出旅游散心，也许是躲起来和女人们胡天胡地，他一定不希望在这段时间里见到外界的任何人。
时至今日，她明白了它的真意。
只有你不知道。
他站起身走到阿卡的面前，酒气扑鼻。
与厂内的热火朝天相比，突如其来的一桩新闻也显得没有那么爆炸性了。
短信很简单，五个字。
走到门口，她忽然回头看罗俊。
小米为他料理完后事，顺利再嫁。
你不知道他爱你。
面向他们曾经共同的青春梦想，耗尽全力，只为扯动一下艰难上扬的嘴角。
阿卡转身就走，罗俊停顿了一秒，声音嘶哑地喊——
“只要您在一天，我们就给企业卖一天命！不要钱，都乐意！”
这世界总是不缺少不告而别的故事。
“我的确代表不了他。所以今天我做出的承诺，如果将来实现不了，你们尽管来找我，不要找他。”
他知道你爱他。
我是被朋友硬拉来要“见识见识”的，喝了两杯就停了，坐在一旁观察这芸芸众生相，倒也有趣。
没人质疑她的决定，自打上次出了李大全的事情，企业上下，无不归心。
海天一色间，飘浮着各色的庆典气球，其中最大的一枚写着新企业的名字，浮夸又华丽。
“你想要的我清楚，就算是这些年你应得的吧。我又不懂生意，搞不过你。”
阿卡的辞职报告还没来得及通过，企业内部就出了事。
海风呼啸，过耳即消。
我找他背锅，他选我代罪，真他妈天生一对。
阿卡独自一人走出了大门。那几人骂骂咧咧迎上来，凶狠地瞪着她。
他声音嘶哑，有气无力。
那个下午的天气很不好。
“忘”字的写法是什么？
敢于这样下手的女人，若非太过单纯不知后果；就是足够成熟，清楚自己爱得多么无法自拔，才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置死地而后生。
阿卡下意识地用力攥住住那张纸，微微侧过头去。
“不……”
“这几个老东西，觉得自己是元老了，每天在背后说我什么？当初躲在女人身后不敢出头！不算个男人！阿卡，你以为我傻吗？什么都听不到吗？”
要钱？要命？他们问她。
多饮几杯，大家都放松了。罗俊酒量不算好，眼神就有些迷离。阿卡倒是一杯杯地陪着，皆是满饮，没有半分偷工减料，几位老板便不住口地赞她。
虽然是董事长助理，企业里却无人不知阿卡的分量，自然多的是拍马屁的人物。各种宴请不断。然而除了工作必需的应酬外，阿卡绝大多数都推掉了。偶尔出差也很少停留，总是急急赶回来，落地就直奔公司，加班加到双眼通红。
阿卡抿了抿唇，和那个酒桌上的巾帼英雄比起来，此刻的她根本只是一个被说中心事的少女，平庸的面孔上浮出浅浅的羞涩与患得患失。
“阿卡，我以前笑过你有铜臭味儿，可后来李大全他们拿着打火机要烧了我的工厂时，我才知道，没有那点子臭味，人就是任人宰割的猪狗。”
她讲述这段回忆的时候，坐在我面前，得体的套装，优雅的身形，完美的妆容，语气平静沉稳。我丝毫无法想象那个在出租车上歇斯底里的女人狼狈而凄惨的模样。
她苦笑几声。“觉得他难做，不忍心而已。又怕别人误会，所以钱都要算得很清楚，少给一分都不行。”
“李大全是下班后去赴工友酒局才出了事，工厂距离他家住所车程不过十分钟，下午18：00下班，他出事时已是18：50，根本不能算是‘上下班途中’，就算打官司也是稳赢。凭什么要批给他补偿金？”
他撑头的样子那么扭曲。
罗俊偏着肩膀，用手托着自己的头，阿卡忽然觉得他这个姿势脆弱又难看。
小米抱着蒙奇奇杀来，指着阿卡大骂，称是她的错误决定才毁了罗俊的一切。
一句话：谁疼谁知道。
罗俊被逼得狠了，气得跟阿卡抱怨。阿卡表情平静并不搭腔，等他发泄完了，和以往一样照谈公事。
灯塔旁的游客中心，阿卡看到销售处摆放着一份政府旅游证书，上面有罗卡角的地理位置图与葡萄牙国徽，甚至加盖了古老火漆印，却是人人皆可购买。她下意识掏出钱包。
唯有把胸膛送到那个最爱的人亲手所持的刀口之下，那刀口上沾满了怎样的东西？一个人最丑陋，最灰败，最自私，最寒冷的一面。离得越近，那狰狞便越是清晰，它们是刺目的殷红，作呕的腥气，粗糙的刃端……在少女水晶般透明的肌肤上狰狞摩擦，渐渐刮出创口，越来越深……剧烈的疼痛终于席卷而来。
3
像一本书读到最后一个字，一幅画描至最后一朵花，一首歌落定最后一个音，只安心等一个水到渠成的美丽结果。
罗俊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阿卡，叹了口气。
她醒来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他伏在床边沉睡。
“他不需要别人，他只想要你的陪伴。”
他是此前青春里那片脆弱的漫漫陆地，曾随她茁然生长，逐渐盛放。
一切安静下去。
像是最后一片雪花翩然落地，柔软而冰冷，融化得无声无息。
我的视线却落在阿卡的身上。
“我太贵，别浪费。”
她轻声地说。
打开相薄的某一页，他递过来指给阿卡看。
老头儿说完又想了想。
“那你呢，你不也是吗？”罗俊打断她的话：“你可什么都没跟我要过。最好的员工就该像你一样！不谈条件，只谈付出！”
他是此后岁月里回望的一堵峭壁，已至尽头，决然断裂，不留一丝余地。
某次阿卡出差回国，回程的飞机上遇到气流。她把自己用安全带死死固定在座位上，一边吐出黄胆水，一边拼命抚着几欲狂跳出胸腔的心脏。
阿卡对小米说：“你要去照料他。”
深夜咖啡馆昏黄的灯光洒下来，平淡的面庞上没有一丝鲜活之气。
她笑而不语，点燃一支烟。
罗俊的皮包手工定制开了整整一年。上门咨询的客户：五人。
总之现在是注定找不到他的。就像当年他躲在她身后的大楼里，眼含热泪喊一嗓子我会等着你。然后等着她把烂摊子了结得清楚干净，再出来给她一个深情款款的拥抱。
男孩很努力地回忆，然而始终写不出来。忽然一拍头，弯下腰在柜台里翻翻找找，拿出一本小小的相薄。
阿卡慢慢地拿起桌面上的审批单，她觉得自己的指尖发凉，嘴唇发抖。
她说：“罗俊，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照片上，男孩身边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出了门，她便托人帮着把小米要吃的东西买好，送到家里。
“罗俊，我不知道你会在乎这些。李大全他们都是粗人，嘴上没有把门的不假，但他们兢兢业业给你卖了这么些年的命，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他们的青春、汗水、情感全部奉献给了这家企业，难道你……”
9
护工连忙上前看了看，然后转头安慰她：“别怕，他已经困倦得没有意识了，就是因为面部表情肌无力，所以想睡觉却闭不上眼。”
她摇头：“股份没有，其他的收入还不错。”
仿佛猛地惊醒。她下意识地极快伸出手，绝望中还带着最后一点希望。
……
她的眼神却黯淡下去，再无言语。
阿卡只觉得胸口猛撞，心头狂跳。
5
阿卡摇头，她却打断她。
“别做得太绝……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罗俊去了哪里。想不想知道？”
阿卡温和地安抚了她，然后离开。
几天后，公司接下一笔数额巨大的订单，如果做得好了，大概利润会是建厂以来的总和，这让所有期望着年终奖的员工都欢欣鼓舞。
我点头，下意识地回了句：“那下次别喝酒了吧。”
“这个被你当成麻烦的孩子，我来养吧。”
我问她：你一个女孩子，当时哪有那么大的勇气，去翻人家的墙头，干这么不管不顾的事情？
她说知道自己太残忍无情，不配做母亲，可不这么结束，就不能得到另外一场婚姻。
波涛如歌，她依稀听到他的声音，像十九岁那一年遇见的稚气男孩。
罗俊的脸也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风轻柔卷进。她转过头去，凝视着窗外那片净蓝浩瀚。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蒙奇奇张开小手求她的抱抱，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掌声雷动，她微笑致意。
阿卡点点头，拿起审批单往外走。
然后我顺便得知了上一次酒局，她最终替罗俊的企业拿下了一笔千万的订单。
小姐骂他“是个痿的”。
“他在说——你走。你走。”
可惜那个孩子居然不是他的……这算不算报应？
他们趁暑假一起去了那里，读书的孩子们显得很快乐。
她摇摇头，说，罗俊在等我。
小米眼睛都红了，嗷的一声又扑了上去。
她站在舞台一侧，脊背挺成一道美好的弧线，任凭漫天彩纸撒了一头一身，脸上笑容丝毫未变。恍惚间我只觉得她是一小团轻而又轻的破败塑料袋，随风一动，就可以在满地缤纷落花中悄然隐没，无声无息。
他说：“副总，你走吧，我们要找的是罗俊。他以前可常说，你代表不了他的意见。”
因为那场盛大的婚礼，我也作为被邀请的一员参与其中。
他几乎是靠在男孩的身上，笑得很灿烂，手里拿着那张在密密麻麻的葡萄牙文印刷中，用黑色水笔清晰拼写出中国名字的证书。
他说：你醒啦。我一直等着你呢。
“作为回报——”
“今天谢谢了，改天我请你。”
6
他说阿卡啊你当初还是个有情怀的姑娘，怎么现在铜臭味变得忒浓。
彼时我们在酒桌上觥筹交错，一群商人与金融界人士倒也聊得投机，话题无非围绕着“你给我两个亿你就是我兄弟，我手里有俩地皮我跟谁客气”，真真假假，都是不太高级的心理战。
“你看！他算不算，恶有恶报。”
落地北京时，飞机还没停稳，阿卡就第一次违反了规矩，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
也有人说她其实心怀慈善，不但对员工贴心大方，还给许多贫困山区捐助了儿童图书室，甚至收养了身边那个混血孤儿，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
阿卡走到近前，却发现罗俊大睁着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她。
1
阿卡说我会回来的。我知道，你等着我呢。
大约是天气不好游客稀少的原因，操着蹩脚英文的葡萄牙男孩格外热情，一笔一划地帮她把名字写到证书上，一边不住口地赞美，说您真的是一位富有魅力的东方女性，你们的名字都这么性感吗？无论男女。
毕竟罗俊已是功成名就的企业家，在大多数像小米一样的女人心里，老公的钱与专一，就像囊中羞涩的女人同时遇到了LV与BV，咬咬牙只能选一个，抱回家去如获至宝恨不得供起来，还会自我安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算超过了那些连街边蒙古女孩的跳舞皮包都买不起的同类。
“阿卡，我要结婚了。”
嶙峋凛冽的悬崖上，许多游客都曾看到一个女人独自站在那里。
……
罗俊停顿了一刻，似乎在思索什么。
李大全的啤酒瓶子掉到了地上，讷讷不再做声。
门口上方有个简陋的木头牌子。刻着三个字：罗卡角。
她说：好像也没考虑太多。就是想着，罗俊还等着我呢。
小米怀孕八个月时，挺着大肚子，亲自把罗俊跟一名小姐在酒店捉奸在床。
自然也有色迷迷的男人，手不老实，趁着酒意顺着她浅白色的职业套装就往下摸。她一把轻轻握住，眼看对方变了脸也不急，微笑着向新进门的几个陪酒小姐瞥了个眼色，小声说了几个字。我离得不远，倒是听清楚了。
跟着一个靠谱的女人，总比跟着一个戴了绿帽子的软蛋男人要强。
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大多是些揣测与八卦。
自打孩子落地，罗俊就再没出现过。
穿上了，几个人就有点怔，看着阿卡的眼神逐渐缓和下来。
无论何种议论，尽数消弭在现场优美的背景音乐中。
随便。
罗俊急慌慌冲出来，一把抱住她。
护士目瞪口呆，家属面色铁青，孩子哇哇大哭。
穿过那片海洋，我还在等着你。
褐色卷曲的头发，黑皮肤黑眼睛，活脱脱一个小蒙奇奇。
阿卡对罗俊提出了辞职。
他不知道，那个冬天的晚上，阿卡来着例假，因为大厅里没有任何供暖设备，她又独自打来冷水擦了几小时的沙发，冻得双手红肿麻木，从此便落下了病根，只要阴冷天气，小腹就酸痛难忍。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蒙奇奇。
他用手指一下下戳自己的时候软绵绵的。
“你真的不签吗？”
我没有追问她接下来的事。
她却没有说话。
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 começa
她先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乘火车从里斯本直达辛特拉，又在一个多小时的汽车上独自颠簸，最后下了车，沿着长长的山路，在矮小密集的多肉植物与野花丛中，一步步走过去。
“二手烟对孩子不好。”
留她一人，和一座古老的石碑。
对于罗俊来说，这是一件极大的耻辱。
小米却选择了沉默。
……
罗俊仿佛没事人一样，一脸宿醉未醒的不耐烦，慢条斯理地穿衣服，看着阿卡停了拉架在一旁喘气，居然还打了个招呼：“帮我找找领带，也不知道掉哪了。”
阿卡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对方笑了起来。
阿卡新开的皮具公司蒸蒸日上，甚至还与葡萄牙的老牌企业达成了合作，不日便要扩建新的办公大楼。
婚礼豪华大气，阿卡当天周旋在所有的宾客中，一如我们初识的那一次，翩如彩蝶，招呼亲朋，签收礼金，帮新郎新娘挡酒，连两人交换戒指的托盘，都是她帮忙端上又端下。
“可你也要想清楚，企业垮了，罗俊失踪了，我有权作为他的代理插手所有的破产清理工作。要是不顾一切玩命追责，你真能脱身得那么干净？”
她愣愣地坐在座位上，直到有人走过来，问了句什么，她愣了半晌，才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
远处飞机的巨大轰鸣声瞬间覆盖了一切，机舱的门似乎已经打开了，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喧杂的人声却已远去。
小姐被抓得狠了，急了，扯着嗓子反扑。
“……我从来都没爱过他！”
阿卡不欲与这个女人多解释一句企业法人的相关概念。她径直走进罗俊的办公室，小米看着她熟练地打开连自己都不清楚密码的保险箱，拿出公章，在辞职报告书上毫不迟疑地按了下去——
罗俊。
我说你用的都是蛮力，不是巧劲。若好好经营你们的关系，没准孩子都有了。
这样也好。
身着华服的人们围绕在她的脚下，热切地仰视着她。
李大全——当初那个要烧了工厂的大汉，如今已经是高级技术主管，无端卷进一场工友间的械斗，被一根铁棍砸中头部，抢救过来已经是植物人，只能流着涎水呵呵傻笑，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
她随一位男士前来，显然是他的助理女伴。男士叫罗俊，外形硬朗，衣着有品。阿卡巧笑嫣然，像只蝴蝶一样周旋在各色人等中，句句应对都得体妥帖。
“扶我一把——没事，就是腿软了。”
阿卡忍不住辩解：“话虽这样说，总不能寒了孤儿寡母的心。罗俊，你又不差那点钱……”
我说何必这么玩命，偶尔让自己放松一下也是好的啊。
他们只是打工赚钱的人，在这里还是那里工作，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一次集体跳槽，何况面前的新老板还许诺他们，今年的年终奖将会在新企业里全额拿到。
她有不祥的预感，她忽然开始害怕这一次停落。
两万块，定个包。
据说女董事长极有能力，但心机深沉莫测，当初害得前任老板家破人亡，空手套出了一大笔资产，办了新企业，有了如今的地位。
春天的风在窗外缓缓吹拂，隐约的青草露水香。
我不敢说。
“罗俊啊……”
远处的红色贝伦灯塔静默而立，她的面前，是那座高大沧桑的石碑。
后来他们的公司赚到了一些钱，逐渐转型皮具生产。
一个月后，新进的大批原材料到货，质地顶尖的上好皮子，连最老的员工都啧啧赞叹，订单顺利开工。
阿卡想哭，又想笑。
产品接了地气，生意有了起色。三年后企业顺利扭亏为盈，罗俊任董事长，本想让阿卡做总经理，她婉拒了，却选择继续担任罗俊的私人助理。
为了签署合同，阿卡首次踏上了葡萄牙的土地。
死亡的亡，和一颗心。
无论如何，钱是拿不到了，而罗俊企业内部所有的资金都已付了原材料的货款。
她愣了愣，笑了起来：“好，不喝酒，喝水。”
小姑娘怀孕的过程几可用作天作地来形容，天天跟罗俊边吐边哭边闹，喊着自己怀娃太难了，不如直接流了算了。吓得罗俊磕头作揖不断。于是小姑娘开始换着法子调整菜单指挥老公，想吃的东西从飞禽走兽到瓜果梨桃，几乎涵盖整个舌尖上的中国。
“这就是你，为什么仍然嫁！不！出！去！的原因！”
她想他不懂，也不必懂。
青白的天空下，大西洋荒凉如幕，海岸线模糊一团。大片惨白浪花前仆后继，狠狠拍击在暗色礁石之上，粉身碎骨，化为泡沫。
2
“你他妈有病吧！自己男人是个萎的还看不住！”
啊，要是方便的话，请您在上面帮我印俩姑娘，要好看的，最好是蒙古族姑娘，拉着马头琴跳舞的那种。
我也去卫生间，出了门却看她一把扶住了墙，身子矮了半截，软软地喘粗气。我赶紧伸手扶她，她感激地冲我笑了一下。晃悠着蹭到厕所，扶着马桶边缘就开始狂吐，连续三四气，翻江倒海，眼睛都红了。
那一根连接着自己心脏的血脉，彻彻底底断裂在空气中。
这是最残忍的做法，却是能让自己心如死灰，斩草除根的最优方式。
她鼻子一酸，哽咽着冲电话那边吼。
那几人互相看看，都不知面前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另一个人的，永远不忘。
她被他的一本正经惹得忍俊不禁。
她一手抱着蒙奇奇，一手点起唇边的烟，把打火机重重地扔在桌子上。
“人这一辈子，有多少身不由己和迫不得已啊。”
罗俊应承连声，殷勤有加。好好好，您老想定个什么款式的？
她哭得丑极了，阿卡感到胃中痉挛。
罗俊摇头，微眯的眼睛从下面看上来，打量着她。
第二天一早，董事长一进前厅便注意到了两张截然不同的沙发，一张崭新干净，另一张依然脏得看不出本色，这让他停下脚步愣了几秒钟。阿卡在旁边适时地递上了名片，不卑不亢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董事长当天拍板，企业所有的沙发护理以后都交给阿卡。
一个人，在异国孤单的悬崖上。
“你看，这不就盖章了吗？”
“……是何苦。”
阿卡接到电话时正是下半夜两点，因为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刚刚迷糊着合了会儿眼，就被急促的铃声吵醒了。听筒那端，女人锐利的哭叫声穿破耳鼓突如其来地穿透过来，她心脏剧烈狂跳，几乎冲出嗓子眼。
她是了解他的。
只是收到一封邮件，声称资金流断裂，已进入破产程序。
阿卡就是在那时跳进我的视野的。
这世界该有一种美好的时刻，叫做心有所属，也叫心怀忐忑。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似有光闪动。
对方问她：“都要什么菜啊？”
“你必须去。”阿卡冷淡而安静地看着她。
阿卡说。
阿卡头疼欲裂。
“我听得清。”
“这鞋可是用最好的皮子做的，不管要不要得到钱，先穿一双，怎么算也不亏，对不对？”
他知道自己有病，想留个孩子，他不想祸害你，就想来找我吗？
半年后，罗俊逝世。
她深深呼吸，却只觉胸口发闷。
——居然每个人都刚刚好，十分合脚。
晚期。
年轻女企业家的眼泪终于汹涌而下。
他们临走时抱着鞋，对阿卡信誓旦旦。
“你拿着！”
“是啊，后来我才明白，原来等的那个人是我。”
她惨淡一笑。
每个人都这样想。
她说，不能停，罗俊在等着我。
“你醒啦。我一直等着你呢。”
……
我看着她的眼睛：“阿卡，你知道天下最苦的东西是什么吗？”
阿卡沉默一瞬，露出一个轻而又轻的笑容。
“我才二十多岁，要去照顾一个浑身都要腐烂的病人？我疯了吗？”
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就想办法让你知道啊。
她注视着这个男人，恍惚间视线里落了雪，白茫茫一片。
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一句话。
他也醒悟过来，想笑又忍住。嘟囔着说：“你不去，一个人的旅行也无聊，不如将来赚了钱再一起去。”
8
订单如期完成，顺利出货。
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因为她觉得此刻自己的表情大概也与患者相差无几。
罗俊拿着切皮革的刀要冲出去跟人家拼命，被阿卡死死拦腰抱住。
我也帮她捎过几次货，从新几内亚龙虾到华盛顿州的车厘子，每每交货时都啼笑皆非，忍不住挤兑几句：“我知道你爱他的全部，没想到还包括他老婆。”
“幸好没扯坏，还是爱马仕的呢，怪贵的。”
她抬起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听说欧洲大陆的最西端是罗卡角，就在葡萄牙。”
罗俊坚持要做高端定制，说中国有钱人多，卖得贵点儿肯定有市场。阿卡不同意，说中国的有钱人都喜欢把钱花在国外，你一个本土品牌，搞两个民族风美女往包上吧唧一印，老百姓都觉得好看，买回去装大白菜都不亏，咱们闷声发大财，多好。
小姐落荒而逃，小米追着她跑了出去。
最终那趟七日游被罗俊折成现金，在她的建议下捐到贫困山区建了一所小小的图书室。
半年后，除了当初的少量定金外，货款分文未见。
阿卡拿出几个月前那张没批下的辞职报告，小米如获至宝地死死抓住，说你看，罗俊根本没盖章，这不能算数，所以这些死账要你来背，你来赔。
那天以后，一切逐渐好了起来。
那个唯一订民族风手工包的人是你爸，用的是罗俊发给你的红包钱，他心里明白。
她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小米盯着她，半晌，重重吐出一口气。
苍白松垮的面颊，消瘦佝偻的身躯，努力睁大却依然低垂的黑色眼睛。
“阿卡，你该不会是还在生我的气吧？嫁不出去什么的，那都只是玩笑话。你好好做，今年我多给你点奖金，双倍？三倍？只要有了钱，你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
阿卡是第一批陪着罗俊创业的人。彼时罗俊开了一家皮具护理的小公司，没有客户上门，她就一家家地去推销产品，被人推搡出门，冷嘲热讽也是家常便饭。有一次甚至被某个暴躁的客人抓起消毒药水直接甩到脸上，药水进了眼睛，送到医院紧急抢救清洗，险些瞎了。
最深重而惨烈的爱是什么样子的？
只是……最好的员工吗？
7
在下一个最西端，恒久的罗卡角。
那男人便悻悻地缩回了手，去招呼那几个穿着裸露的姑娘了。
10
她身着典雅的黑色长裙，牵着蒙奇奇的小手，一袭合身礼服的小男孩已经学会挺直脊背与客人们礼貌地招呼，不时抬起头，期待着养母投来温柔赞许的目光。
阿卡轻轻抚摸蒙奇奇的头，然后走上台去。
“不给钱，就放火烧了库房！”几个纹身大汉拎着酒瓶子，拿着打火机在外面叫嚣，砖头一块接一块往上狠命砸，碎玻璃的声音听得人心颤。
躺在床上的男人已经瘦得变了一个人，如果不是靠着入院时的亲笔登记，阿卡几乎不敢认他。由于咀嚼和吞咽无力，护工只能每天给他进些流食。四肢的肌肉萎缩得如同垂暮老人，头发都掉光了。
你看，小米。
“黄连？”
“如果她要离婚，你得帮我找最好的律师！我……可不怕贵！”
罗俊的老婆是一名小学老师，叫小米。年纪小，长得漂亮又会撒娇。罗俊在一次聚会中遇到了，相中了，就追到了手。两人从认识到订婚的时间没超过半年，闪婚的原因也很简单：怀孕了。
罗俊笑得开心，却转头看向她：“一起去吧，多谢你这段时间那么辛苦。”
第一笔成功的单子，是她在当地一家大型企业门口转悠了一星期，终于拿定主意看准时机，趁着天黑翻墙进去，连夜把大厅里一张脏兮兮的白色皮沙发给擦得透亮。
等到都看不见人影了，她才缓缓蹲下身去。
可那颗心要是和一个人一起死了，就成了不忘。
透过罗俊办公室高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员工们正在打点行李三三两两地离开。
“当然不会。”阿卡把鞋几乎是硬塞到他们手里。
她凝神倾听，只有那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这样多好。
她勉强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快点！没有你我可真玩不转！”
“立刻回来帮我打点婚礼。”
斑驳苍老的暗黄色石柱上，用葡萄牙文刻着卡蒙斯的名句：
或者，他还在等着阿卡帮他善后，处理掉那个孩子，和这个给他丢人现眼的老婆。
她望向小米。
男人们最终放下了砖头和打火机，跟她盘腿坐在仓库门口尘土飞扬的地上，喝空瓶子里残余的酒，几个大老爷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她诉说日子的辛酸，阿卡陪着他们掉眼泪，然后紧紧地拥抱每一个人。
“即使没有这张纸，我也会保证那些你想要的。”
她从身后取出一个袋子。
然而很快的，他露出一个厌恶的眼神，盯着审批单上李大全的名字。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我也不例外。只是李大全的你给得起而已。”
阿卡点头。
“Onde a terra acaba e o mar começa.”
很简单的白纸黑字。一张入院通知书。
最终定制的客户：一人。
就连最后那些污糟糟的日子，他都怕你沾了一丝一毫的边儿，死活拖我下水。
那年的晚会很成功，更幸运的是罗俊居然抽中了终极幸运大奖——双人西葡豪华七日游。
“我的，你给不起。”
抬眼远眺，前方是伸出手就可以拥有的广袤海洋。
阿卡自然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个。
“起飞了吗？”她问。
她赶到现场时，小米还在不依不饶地与小姐挠成一团。阿卡连忙冲上去拉架，倒被小米狠狠咬了一口，胳膊上当时就见了血。
“多么浪漫的诺言。”我笑起来。
她吃了一惊，慌里慌张地低着头摆手，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那不行，不行。”
他们曾是大学同窗。罗俊是学生会会长，阿卡是师妹，也是他的副手。
我看得触目惊心，连声劝道：“我送你回去吧。”
“当然，你们是我的员工，我都知道。”她看着为首皮肤黝黑的大汉：“你叫李大全，家里有个五岁的闺女，身体不太好。你来上班的头一个月，割坏了四块皮子，我多给你开了五百块钱，不是奖励你，是给你闺女买药。”
阿卡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她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口，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他看得见我。”
在无数惊讶的目光里，没有掩饰，没有转身，甚至来不及拭擦。
4
小米摇头。
阿卡把补偿金的审批单拿去给罗俊签字，罗俊却没有签。
“阿卡，你真有趣。看错了一个人，然后却说他变了？”
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冲我摆摆手，自己扶着墙走到洗手台，哗哗地洗脸漱口，又从随手的小包里拿出化妆品，仔细补妆。
他在想些什么？
这让人不能理解，也能理解。
她终于站在了罗卡角的山崖之上。
长时间没开工，就有人打上门来，逼要拖欠的工资。
阿卡的表情温柔下来，她接过孩子，贴上那张柔嫩的小脸，轻轻地摇。
小米的表情变得古怪，发出一声刺耳又绝望的哭叫。
她笑起来，带着些微的讨好，认真望向阿卡。
我忍不住像所有俗人那样八卦：“提成……也不少吧？或者你有股份？”不然怎么会那么拼！最后一句还是咽下去没说。
经年累月的暗恋就像一场陈年风湿旧症，每每痛感袭来时就有了不祥预感。然而任你跟谁讲都不过一笑置之，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大雨将至。
有负责人找到对方公司所在地，人去楼空，连电话线都是半截的。
他当然不是一个好人。自私、贪婪、懦弱、愚蠢……全天下都知道。
阿卡终于还是在某座医院里找到了罗俊。
小米顺利生产。孩子落地，所有人都傻眼。
“你知道我们的尺码？”
她却笑了起来：“哥几个这么凶干吗？我害怕。”
男人们想想也是，便往脚上套。
“几双皮鞋就打发我们？想得美。”
“就像……就像罗俊知道，他不找一个女人结婚，你就永远没办法重新开始啊。”
她看着这个大男孩揉着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咧开嘴冲她笑。
他们毫无留恋，义无反顾，有那么多美好伤感的句子被用来形容这些毅然决然的流浪，甚至名垂千古。
“需要我，我就要去陪伴？你怎么知道不是陪葬？”小米撇嘴。
她大二那年，两人合力办一场新年晚会，一起拉投资搞宣传，双双累得像条狗，她半夜做方案时突犯急性胃肠炎疼到昏倒，罗俊打不到车，背着她一口气跑了五公里送到医院，陪了她一夜。
公平地说，罗俊除了外貌出色，不算一个十分优秀的企业家。他谈吐乏味，少了几分从容果断，在酒局上自然吃亏。还好会扬长避短，露怯时便停了话头，阿卡恰到好处地接上来，加了许多分数。
直至夜幕低沉，淹没所有。
阿卡听得有趣，反问你还听过什么样的中国名字？
阿卡用自己的积蓄给出了李大全的补偿金，还承诺以后会负责李家女儿的每年学费。大家皆以为经此一事她会愈加坚定辞职的想法，谁知她却闭口不提，比以往更加卖力地工作。
全身重症肌无力。
“他的日子不多了，作为他唯一的妻子，请陪他走完最后那段路。”
阿卡伸出手，把香烟从小米的指间抽出来，按灭。
在按下快门的这一刻，也许他的手指只能勉强活动，牙齿在发软，身体在下坠。
她答：“什么贵就上什么。”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给一个痛快，血溅当场，终究瞑目。
他的眼皮耷拉着，费力地望着她。
风声呼啸，那个单薄身影始终一动未动。
砰的一声，冷烟火喷出满堂彩，众人都欢呼起来。
“已经有一个男人答应娶我，只要跟罗俊离婚，再把这个孩子送掉——尽管这很难。”她僵硬地笑了一下。
“阿卡，阿卡你怎么了？他们打你了吗？”
于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真的就坐在一家优雅的花园咖啡厅，顶着服务生的白眼，只点了两杯白水。
这真奇怪，以前她无论任何时候，看到他都觉得是温暖而可爱的。任何时候。
阿卡看着罗俊撅着屁股趴在床边把一条领带从下面拽了出来，嘴里还嘟嘟囔囔。
我们回到包间门口，我说我就不进去了，先走了。你真的不走吗？
袋子里装的是几双男式皮鞋。
阿卡关上门的一刹那，她听到了清晰的，手起刀落的声音。
“你说他一直在等你。”
那年她大约二十七八岁，正是一个姑娘最好的年华，虽容貌平平，但干干净净的小脸上半点细纹都没，烫了一头大波浪的红色长发，倒是带出几分老气的妩媚来。
……
新办公大楼建立在一片蔚蓝的海滨之地，豪华气派，开业那一天，各界政商名流都来了不少。
“我费尽心力签了一张人生中最重要的合同，却把甲方和乙方，搞反了。”
他手指一戳一戳直到阿卡的胸口，没什么力气，毫无性别的顾忌，笑得冷漠又可恨。
心不死，怎么忘。
护工有些尴尬：“咽喉肌也不行了，他说什么，我们都听不清。”
眼见她大半瓶茅台下肚依然谈笑风生。直到酒过三巡，趴下了一大片，这才站起身告个罪离席。
“我永远都会记得他说等着我的样子。这么多年了，他在等我，罗卡角在等着我们。”
“你懂个屁！谁说我爱他？谁他妈说我爱他？！”
“哦……”原来呕心沥血，也只是罗俊的打工仔。这倒是老板不会做人了，不免略替她有些遗憾。
我眼看着刚刚那个卫生间里吐得一塌糊涂的狼狈女人消弭于无形，后背挺直，踩着八寸高的鞋子，面带笑容走进屋去，只是在关门前忽然冲我转过头。
Luo jun.
她那么了解他，哪怕只是短短几个字音，也懂得其心所需。
李大全的老婆拉着闺女来了企业，跪在地上放声大哭，磕头如捣蒜。阿卡连忙扶她们起来，陪她们落泪，又刻意多批了一点补偿金，劝娘俩好好生活。
四周没有鲜花水果，那一刻她却似嗅到满园馥郁。
对方啧啧赞叹，夸她：“小姐好福气，一看您就找了位舍得花钱的好老公，您一定很爱他。”
主持人在台上高声喊道：“让我们祝福新郎新娘，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她说罗俊你不能去，我去。
所以那个耷拉着眼皮，却努力地看向她的陌生眼神里。
那张纸被揉成一团，上面还蹭着小米的口红印儿，看起来破旧不堪。
“红包不能少。”
这是她学会的唯一一句葡萄牙语，发音很不标准，可是都不重要了。
“我可以拥有新的人生。为什么还要守在那个恶心家伙的身边？”
认识阿卡的时候，我只当她是一朵酒场交际花。
罗俊的信息接二连三地从屏幕上弹了出来。
“This is……our group photo.”
阿卡来到车间，她与愤怒的工人们聊了一个下午，像当初她独力面对李大全他们那样。或者还要更容易一些。很快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一点小小心意，请笑纳。”
但她不怕。
阿卡笑着冲他们挥手。
小米抱着蒙奇奇坐在医院的私人包房里，死死扯着阿卡的袖子不放手，声泪俱下地求她去劝劝罗俊，说绝对不会离婚，孩子是当初自己年纪小，跟酒吧里认识的黑人鼓手玩一夜情犯下的错误。只要罗俊同意，她二话不说就可以把孩子送人，以后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
她答：“能摆多少桌，就订多少桌。”
阿卡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像不安宁的美丽湖泊。
阿卡宣布董事长休假，接手了罗俊主控的大部分业务。
罗俊愣了愣，一边往脖子上套领带一边笑了起来。
她凝视照片中的男人，他终于还是先自己一步来到了这里。
小米又尖叫着上去撕扯他：“你臭不要脸！”
罗卡角。
罗俊得到消息欣喜若狂，立刻安排开工，对阿卡说了一句：“年底给你包个大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