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词中的儒家修养
作者:叶嘉莹
摘自《光明日报》2007年6月4日
月钩斜,也充满着生命,是大自然“妆”出了万重花,天上的一钩斜月来欣赏万重花影,我们人对得起万重花吗?难道连天上的弯月还不如吗?接下来张惠言说:“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李白有一首诗:“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玉京”也就是玉城,他是要朝见玉京的仙子,他看到仙人在彩云里。张惠言不仅要吹到天上,不但飘到天上的玉京之上,还要使玉京上的云霞都受到感动。
早在1979年,美国有个学者写过一本书《美国人心灵的封闭》,书中说美国人的心灵都关闭起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当年美国青年人没有远大的理想,只是热衷于眼前繁华的物质世界。
现在很多青年人说,我们看中国的诗词看不懂。我想主要在于没有很好地掌握语言中所蕴涵的文化信息。诗词看得不多,就不会有很好的联想。一个词语带着大量的信息且不说,最重要的是这些词语曾积累了我们古人的感情、生命,是他们的生活体验。
天上玉城的霞影这么遥远,我没有能够接近它,没有能够达到,可是春天等待你吗?春天不等待你,“飞絮满天涯”,转眼春天就过去了。
“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上天给你万重花,谁去欣赏?当你忙于日常的奔波,有心赏花、赏月吗?
真是写得妙!那么轻微、那么美妙,就像张惠言所说的“幽约怨悱”。
孔子说过:“道不行,乘槎浮于海。”在理想没有达到的时候,我就乘一个木排,漂到海上去了。假如真这样,那么你就把春天那芬芳美好的生命真的失落了。“东皇一笑相语:芳意落谁家?”当我正要离开这个尘世,飘然地乘槎远走的时候,仿佛看到春神对我嫣然一笑,不但一笑还对我说了话:“真正美好的春天,芬芳的生命,谁能够掌握得住?”
张惠言在词中所写的也是一种儒家修养之境界,自无可疑。不过张惠言以词人之感发和词人之想象,结合了他对儒学的一份真正的心得与修养,写得既深曲又悠扬,这当然是一首将词心与道心结合得极为微妙的好词。
张惠言的事迹,让我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我出生在一个旧式家庭,没有到学校读过书,只是在家里跟着私塾老师学习。我开蒙读的第一本书就是《论语》,第一次读到“朝闻道,夕死可矣”,当时我才七八岁,不太懂得这句话的具体涵义。但这句话却给了我很大的震撼,这个“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威力呢?
东风是春天的风,是使万物萌生、万物惊喜的风。李商隐说:“飒飒东风细雨来”,飒飒东风伴随着春天的好雨。杜甫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从张惠言讲到了李商隐,从李商隐又讲到了杜甫,这都是中国文化传统的符号。
一般说来,大家往往觉得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讲的都是礼仪道德,有一种教训的性质。但是,真是没有想到,张惠言能够运用儒家的义理写出这么美丽的小词来。
清代的俞樾在殿试中,以“花落春仍在”一句,博得了考官的赏识,高中首选第一名,因为他写出了一种儒家至高的修养之境界。
当东风来的时候,不但草木、植物、动物惊醒了,人的内心也惊醒了。我们每个人不能只有物的世界,而没有心的世界,若是这样,就是一个社会最可悲的事情。
宋朝的词人张先说:“云破月来花弄影”,花迎风摇动,剪出碎影,好像是花在欣赏自己的姿态。如果从作者来看,谁看花影呢?应该是张惠言,微言的妙用在于这一句:“唯有月钩斜。”看花的不是张惠言,而是天上的一弯斜月。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上天真的是对得起我们,东风没有一个理由,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任何自私的目的,就使得宇宙的春天开满了鲜花。
难道只是你的青春、美好的生命来了又走,难道就是如此吗?张惠言说:“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花外就是春天来的那条道路,芳草没有把那条路隔断,春天就在你的眼前。
五首《水调歌头》,题目曰“春日赋示杨生子掞”,这是张惠言写给学生的一组词。我们来看头一首:
所以,这五首词写得真是跌宕起伏,写出了人生的种种经历。使我的笛声感动到天上玉城上的云霞,可是真的能到达天上玉京的霞影吗?
张惠言是清代知名的词学家,开创了常州词派。他四岁丧父,家境贫寒。九岁时,跟他父亲的一位世交在城里读书,四年后回到家中,亲自教弟弟读书。每天晚上,只点一盏灯,母亲和姐姐相对做着女红,惠言和弟弟在旁边读书。这种艰苦而勤奋读书的早年生活,对张惠言有着极大的影响,他在乾隆五十一年考中举人,在嘉庆四年考中进士。
苏轼在《独觉》中说:“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即使到了肉眼已经视物昏花的时候,内心中却仍可开放出无数桃李的繁花。
现在,我们来看看张惠言跟他的学生所说的勉励是什么?
张惠言说:“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
有一次,孔子跟学生谈话时说:“予欲无言。”我不想再说什么话了。学生子贡说:“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老师您不说话,我们学什么、记什么呢?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说了话吗?没有啊,四时的运行是自然的,万物的生长是自然的,最高的境界是你不说话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所以说“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给了我们这么美好的天空,这么美丽的花朵。
张惠言说,因祖父、父亲都没有功名,所以他先是苦学时文,学了十余年。然后又喜好《文选》辞赋,专力研读三四年。后来有友人劝他学古文,因古文中经常讲到“道”,如韩愈等人。于是,他“退而考之于经”,反复研阅。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落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一个读书人要学“道”,这就是张惠言所要追寻的。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这是王国维的词,我远远听到山上有一个庙里传出来的磬音,如此之美妙,我要上天去,我要到山上去,我要看到山上明亮的月亮,我要追寻它。可是等我爬到半山,我忽然间低头一看,我没有上去。其实,我就是那红尘之中蠕蠕蠢蠢的众生。
如果有“道”,那么还可以“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这些听似空言,是教训,但是如果你有了体验,就会明白其中的精妙。
八年抗战中,我父亲随着国民政府到后方,杳无音讯,我母亲也去世了,作为大姐我带着两个弟弟,当时生活非常艰苦。我那时大学已经毕业,做了老师。长袍磨破了一块,我只能找相同颜色的布缝补好,继续穿着去给学生上课。那时,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显得非常坦然。《论语》里孔子夸奖子路:“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一个穿着破棉袄的人与一个穿着狐皮袍的人站在一起而不以为羞愧,因为他心里有一个“道”。
“妆出万重花”,有些人说这个“妆”用错了,应该是装饰的“装”,这是不对的。妆,就好比我们说的女子化妆,是点缀出来的,无理由的,无目的的。上天有好生之德,才会有如此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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