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魂补
作者:蔡楠
杨张氏:我是在白洋淀畔的保定府跟随杨继盛走进官场的风口浪尖的。一路颠簸着,惊吓着,根本没有享受到应有的夫贵妻荣。也许他不该出来做官。他懂诗词歌赋,懂音律器乐,他更适合搞艺术。他是苦出身,母亲早亡,从小就给人放牛。继母待他很不好,13岁才让他读书,32岁才中进士。直到现在满打满算他出仕才6年啊!他不会见风使舵,不会巴结逢迎,更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我常让他向徐阶学着点,斗不过人家就先忍了吧。可他脖子一梗,我就是我,凭什么学人?其实第一次从诏狱出来我是主张回白洋淀老家的。他却说听皇上的,皇上让他去哪里他就去哪里。他还说,我就不相信皇上永远会被他们蒙蔽。于是我们就来到了狄道。在狄道,为帮助穷苦孩子读书识字,他把自己的马和我的衣服首饰都卖了。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傻官啊!当皇帝再一次召他回京的时候,他喝醉了,挥泪写下了“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对联。他对这次回京寄予了太大的厚望啊!可是他仍然没改他的老毛病。严嵩不是仇鸾。与严嵩斗,无疑以卵击石。这下惨了吧!严嵩肯定会要他的命的。他一日不死,就总是严嵩的心病。可有什么办法让他不死呢?我想来想去,决定向皇帝上书,如果非得定他死罪的话,就让我替他去死吧!他还不到四十岁,还能为大明做很多事情。我找到了严嵩,我把奏折交给了他。
瓷碗片:杨继盛死了。他被处斩于京城西市。临行前,他写下了一首绝命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国,留作忠魂补。现在,这诗稿沾着他的血迹就压在我的身下。我感觉身下的纸片在黑暗的诏狱里炽烈的燃烧。我成了一块燃烧的瓷碗片。
诏狱卒:杨大人是第二次被投进诏狱的。他爱管闲事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第一次管闲事管的是大将军仇鸾。按说作为礼部主事,管这事也管得着,可人家仇鸾是谁?是内阁首辅严嵩的干儿子。这事就有些难管了。杨大人偏就知难而上,越过严嵩,给嘉靖皇帝上了一个“十不可五谬”疏,弹劾仇鸾。那仇鸾的作为确实有失大明体面。蒙古鞑靼俺答汗部引兵南下,逼近北京。皇帝让他带兵御防。你猜他怎么着?不让军队抵抗,与俺答汗暗地讲和,又谋求通商互市。俺答汗不费一兵一卒,占了地盘,还抢掠了金银财宝和美女,当然愿意。可杨继盛不愿意了。他说仇鸾议和示弱,有辱国体。皇帝本来要治仇鸾罪的,那严嵩就给他辩解说他有安抚胡人之才能,又说杨大人好战,总想挑起战火,耗费大明财力物力。而最要紧的是关键时候,仇鸾把自己的爱妾献给了皇帝。你猜皇帝怎么着?就把杨大人下了诏狱。多蒙王世贞和徐阶保奏,他才出狱,被发配去了甘肃狄道,做了个小小的典吏。后来,仇鸾和严嵩争宠,严嵩就把仇鸾请降求和的事情端出来了,仇鸾就给吓死了。皇帝才把杨大人又召回了京城。严首辅给杨大人接风洗尘,大赞他在狄道的政绩。又把杨大人的职务一年四迁,最后让他做了兵部员外郎。要是换了我,做这么大的官,咱早就感激涕零,投到严大人门下了。可不知杨大人怎么想的,偏就不领情。又鼓捣出来一个《请诛严嵩疏》,列举了严大人五奸十罪,死劾严大人。皇帝是在道观炼丹的时候看的这个奏折,还没等他醒过闷来,严大人就送来了一篇辞藻华丽、文采飞扬的青词,颂扬嘉靖尊道教敬天地的壮举。然后又对皇帝说,杨继盛非难皇上,说吾皇疏于朝政,装神弄鬼,连宫女都想勒死你!皇帝就怕揭他的短,一怒之下就又把杨大人下了诏狱。这回可没有上次幸运了。进来的那一天,就受了廷杖一百的处罚。杨大人,你一根筋,你说你傻不傻?
诏狱卒:我带着那块滚烫的瓷碗片和诗稿来到了杨府,发现那个比杨大人更傻的杨夫人自缢身亡了。我没有回诏狱。我辞了职。7年后,严嵩被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徐阶斗倒。皇帝为杨大人建了一座旌忠祠,我就去那里做了看守。
诏狱卒:杨夫人也傻啊!你不应把奏折交给严大人,你应该交给皇上啊!你交给严大人他还能递上去?没办法,严大人现在比杨大人在皇上那里更大人。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常识。严大人让谁死谁就得死。
瓷碗片:别看嘉靖皇帝尊道,可廷杖大臣从不含糊。他曾经同时廷杖过124名大臣,16人当场暴毙。亏了监刑官脚尖闭合,没有照实打,杨继盛才得以活命。可即使这样,他也腿骨折断,腿肉尽烂。在昏迷中他被拖回了诏狱牢房。那个看管他的老狱卒嘟哝着,这不是杨大人吗?怎么你又来了呢?这地方哪能常来啊!老狱卒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等他醒来,就偷偷地把一个瓷碗端到了他的面前。狱卒说,这是王世贞大人送来的蟒蛇胆,可以清热止痛的,你快喝了吧!杨继盛靠着墙坐起来。他喘着气,慢慢接过瓷碗,看着碗中漂浮行走的蛇胆,他彷佛看到了好友的一片心。但他没有喝,他说我杨继盛自己有胆,用不着蛇胆!说着就把瓷碗往地上摔去。瓷碗碎了,蛇胆带着血迹飘走了。我就是碎在地上的一块瓷碗片。我被杨继盛抓到了手里。本来我以为他会用我割断自己的喉咙的,可我错了。他用右手捏着我,用我并不锋利的茬口,去刮去割感染腐烂的碎肉。我深入肉里,深入腿里,我快意在血腥和恶臭里。我在杨继盛骨头的边缘上发出了咯咯儿的声响,骨头就被我刮白了。可还有一根筋在晃悠。我就向筋割去。筋很柔韧,不容易断。我一次一次地割,我甚至被筋磨得有些发紧。就在我的茬口和棱角快被磨圆的时候,筋终于断了。我被杨继盛扔在地上,我听见了他舒畅地喘了一口长气。一群苍蝇扑了过来,包围了我和那团割下的烂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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