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羊离开羊世
作者:文刚
它对这个世界最后说了什么呢?之后好长时间我都在想,它,一只羊,离开了这个世界,都留下了什么呢?一个人呢,一个人离开了,会比它留下得更多吗?
我渐渐知道了为什么小羝羊没命地跟母亲、跟我要吃的,原来它的妈妈身体不好,没有很多奶水喂养它们,它和它的妹妹总共也就过了半个多月好日子,便再也没有尝过奶水的滋味了。为了活下来,它们必须得尽早认食,喝稀粥,吃粮食,啃青草,嚼树叶,唯有这样,它们才能得来生长所需的养分,才不至于饿死。然而尽管这样,它俩还是营养不良,单看那身黄不拉几戗里戗外的皮毛便知道了。它的妹妹比不上哥哥机灵,似乎总还期望着能从妈妈奶头里吸出一点奶水,迟迟不肯认食,有一回差点就饿死了,浑身没劲,飘飘悠悠,还是母亲亲手喂了它几天煎饼蘸菜汤,才把它救活了。
许多年前,我参加了一个葬礼。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妈妈,因为车祸猝然罹难。她的孩子才十岁,不很懂事,看到妈妈躺在村口路边(乡间习俗,非正常死亡的人不允许入村),看到家里突然涌来了这么多人,还觉得挺新鲜,有些欢天喜地的样子。直到他的小姨来家把姐姐哭得死去活来,一个劲叫她姐姐睁开眼睛看看,一个劲诘问她姐姐怎么狠心扔下个这么点的孩子说走就走,直到这时,我记得那个小男孩才动容了,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扑到他的小姨怀里大哭不止。
有一年我的母亲病了。她躺在炕上,盖着棉被,不能为我们做饭,自己吃得也很少,饭是父亲动手做的。那时我大概十多岁,记忆当中第一次看到母亲倒在炕上起不来。我不知道该为母亲做些什么,兜里还有两角钱,仅有的两角,我用它买了一包奶油瓜子。要在平时,我断不敢买这东西回家,尽管我知道它非常好吃。那一回我是为母亲,别的细节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那回母亲并没有责怪我。那个下午,我和母亲躺在炕上分享了那包瓜子。我们边吃边说话,母亲说瓜子很好吃。我至今还记得印在瓜子袋上那头栩栩如生的奶牛的模样。
我也有些紧张。眼见老羊坐立不安、不停叫喊,暗暗替它着急。还有前些日父亲刚从市上牵回来的那只母羊,这时也怀上了崽,也不停地叫唤,和临产的羊一呼一应,天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
最后面对这个世界,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还有什么遗憾吗?
而另两只小母羊,它的妹妹和邻家妹妹不怎么靠近我了,大概是因为我喂它们吃食,它俩争不过哥哥,无奈之中迁怨于我对这个长角的家伙偏心,便不做无谓的争抢了。尤其那只邻家妹妹,因为老羊的奶水为它所独享,个子蹿得很快,几乎高出这两兄妹一头,毛也滑滑柔柔,脸也清清秀秀,有时歪着脑袋看我,眼睛里似乎微露笑意——不过我得承认,它是这五只羊中唯一会笑的一只,表情也最丰富——高傲得似个羊“公主”,几乎对我给它的吃食不很上心了。
小羝羊的个子还不是很高,可它的两只角已经很粗壮,(母亲说它把劲全用在长角上了)这使它增加了不少的自信和勇气,主要表现为:其一,偶尔为自家妹妹出出气;其二,把那只“羊公主”作为自己的热追目标。这两件事,都免不了要跟邻家母羊打交道。有时候,它和妹妹眼馋人家吃奶,不知不觉就跟了过去。邻家母羊猛一个前挤,先把妹妹掀翻在地;小羝羊咽不下气,干脆跟它撞上一撞,正好试试角力呢,个小,够不着,便一个蹦跳上去,猛跟一个俯冲下来,拿了十二分劲头跟它硬顶,显出毫不示弱的姿态。对付那只邻家妹妹呢,虽比人家低上一头,要征服还有点费力,可它并不感到自卑,百折不挠。有时候“羊公主”摆摆小谱,跑回老羊那里寻求庇护,它照旧跟过去死缠硬磨,大不了再跟老家伙干一场罢了,反正羊角闲着也是闲着……小羝羊这一切举动都发生在它的虚弱的妈妈眼皮底下。也许,老羊会为它的孩子终于不再怕被人家欺负而欣慰。
相较于他的父母更多关心我的物质生活,叫我得到食物,苟活在这世上来,这个青年人关注的更多的是我的精神世界,我的感情世界。因此我对他感到由衷的亲切,如果我是个人,我想我们会成为知己,至少也是心灵层面上的挚友。当然了,我对他的父母特别是他的母亲也心怀一种友善的依赖和感恩,如果我是个人,也愿意拥有这样一位母亲,她虽然不善于表达更多深沉的内容(属于精神领域的),但她的体贴和无微不至令我感动。在她的关照中,我想她的儿子是有福的,我也是有福的。
还好,经过一个钟头,母羊先后产下两崽。先是一只羝羊,再是一只母羊,“龙凤胎”,刚出来那会儿都不忘“咩咩”叫唤一声。老羊不停地舔自己的孩子,把它们的身上的湿毛舔干。然后给小羊喂奶。两只小羊各自把持一个奶头吮吸,吸饱了,身子骨硬挺了许多,一会儿就试着蹒跚学步了。
如果说死亡是一个定数,对一只羊来说,病死家中未必不是一件幸事。羊的命运多半是遭人宰杀,遭人宰杀的羊,突然间离开羊世,羊脑被整个扔进沸腾的大锅,蒸煮着一个个受到惊吓的还没有做完的梦。而这只母羊从出现症状到最后的弥留共熬过三十多天。如果说死亡是一种告别,那么在这一个月的告别过程中,老羊应该能够完成它对这个世界的所有回忆和眷恋。
摘自贵州人民出版社《21世纪中国最佳散文》
羊一多,母亲更忙了。本来她就养着不少兔子,这一下把家畜们喂上一圈,得一个钟头。小羊们因为是自由的,整天跟着母亲要吃的。我常听见母亲很亲切地数落羊群,有时也恶声恶气地驱赶它们。可它们早就熟悉了她的一切声音,不害怕,不躲开,母亲只好拿手脚来吓唬,才使它们暂时作鸟兽状散去……我在想,羊对它的妈妈的亲近和对我的母亲的亲近是不太一样的。对妈妈和同类的亲近来自于与生俱来的那份亲情,是生命的本能,因为老妈能够带给它们心理和感情上的慰藉;而对主人的亲近,则出于后天环境对它们的制约,它们可能认识到,包括它们的妈妈在内,它们吃得饱不饱、好不好全在于主人的馈赠。因此说得再准确一点,羊对羊的亲近是一种自然的真正的亲近,羊对人表现出的亲热则更多是一种无奈的依赖和习惯的索求。
在我的殷勤之下,它总算稍微有了一点反应,把我的青草叼过去嚼了几根。
我想,如果这只羊去了,母亲失掉百十元钱,她会心疼的。我也会心疼。用一百元,我至少可以买到两本好书,为摩托车加一个月的油,或许还能再剩一点,够开两回荤。对于母亲就更重要了。在她那儿,完全可以派上更多的用场。
我和母亲阻止不了他。大热的天里,任他把它煮了又煮,一个人欢欢喜喜吃了三天。
父亲把它从集上牵回来的时候是秋天。那时它不停地叫唤,喊着妈妈。父亲说,卖羊人说它怀了小崽,因此多要了俺一些钱。咱们可得好好待它,俺这就割草去了。母亲没有在家,父亲一出门,院里便剩下我和这只咩咩叫的母羊。它果真在喊它的妈妈吗?一刻也不住嘴。要换了我早就喊哑了嗓子。这是个有地瓜秧的季节。我挑了最新鲜的一些放在它嘴边。父亲叫我好好待你,父亲不嘱咐,我也自然会疼爱你这个离开娘的孩子。假如你真的怀孕了呢,那便更值得怜惜了。好,让你的小主人第一个来喂你。你怎么不吃呢?这可是很好的美餐了。吃吧吃吧。以后这里可就是你的家了。母羊看见我的举动,听见我说的话,不知它懂不懂,但有一段时间,它停止叫唤,仰起脸,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头嗅了嗅我手中的瓜秧,张开嘴开始咀嚼了。
一连下了几天雨,太阳终于出来了。老母羊把脑袋缩回到身上。一点也不想吃,一点也不想动了。母亲看它回天无力,把它挪到阳光地里,叫它晒一晒最后的太阳。
母亲虽这样说,可还是尽着一切努力来挽救它……健康的羊总在不停地咀嚼,就像一个健康的人总在不停奔波。生病了,卧下来,情绪从容或低落。羊的一生都做了什么呢?人的一生又做了什么呢?咀嚼。奔波。繁衍。生病。死亡。是连在祖先和子孙间的一个中转站,一根导火索……除此之外,我们还做了别的什么呢?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玩的游戏吗?把你的孩子抱起藏起,惹得你上蹿下跳,没点羊样子,难道这一回,你却要同你的孩子们永诀了吗?……”
我喜欢跟小羊玩。在它们出世之前,我觉得它们的母亲便是小羊,挺可爱,可一旦做了妈妈,立刻成了老家伙,不好玩了。我喜欢听小羊们吃瓜秧和玉米粒的声音。吃瓜秧像是人啃黄瓜,咯吱咯吱咯吱;食玉米粒则如冰雹落地,噼啪噼啪噼啪。最初,我的玉米粒一落地,它们三个家伙都过来争吃,低了头,边吃边闹边向我慢慢靠近,猛一抬起,嘴巴差点碰到我的下巴,然而也不惊惧,极耐心地看着我。耷拉着长耳的三角脑袋。目光略显呆滞。可那很单纯,很明了,告诉我它们还想吃……我看着它们吧嗒玉米粒子,偶尔用头互挤一下,忍不住笑,大笑。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会笑得像个白痴,可有谁知道我这份细致到极致的快乐。
可不管怎么说,有了母亲一天的操劳,我们的日子才过得格外熨帖。每天,夕阳落山了,炊烟隐去了,我们家开饭了……这时候,父母亲坐在桌子边吃饭,羊们、兔子们待在它们的窝里就餐,我端着碗站在院子里一边看景一边咀嚼。日暮来临,夕辉点点,晚风中故乡安宁,家园和静,我们一大家子三口人、五只羊、几十只小兔子都在尽情享用我们的晚餐,我们的粗茶淡饮。我们不去想在这个世界上别的人、畜、小生灵在黄昏里是否觅得食物,是否过得满足、安然……
这是我听到的这只羊最后的叫声。
一个人离开世界,对这个人来说,人世已不复存在;一只羊离开羊世,对于这只羊来说,羊世也不复存在;虽说这个世界很大很精彩,可它只为每个生命设置了一扇窗口,死亡,是关闭这扇窗口那只冷漠的手。
我突然看到记忆中一束歉疚的目光,闪烁于一只老羊的双眼中;那时,它刚刚觉察到自身奶水的匮乏。
再过了些日子,我的主人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是这个细心的女主人。她请来一个和我们长着一样胡子的老头对我瞅了几眼摸了几下,便在我的脖子上扎一下子,一阵疼痛过后,我觉得身上有些利落了。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挨这么一下子,我知道主人是在给我治病。我以为我就快好了。可过了一段时间,我还是老样子,甚至更加有气无力。这时,我似乎看到了主人无奈的眼神,听到了她轻轻的叹息。
到后来我的奶水几乎没有了。我可怜的两个孩子,大概也在埋怨妈妈的无能,渐渐地,除了晚上仍跑到我身边睡觉,整个白天里几乎不怎么靠近我,我知道,它们在拼命打捞饲料,来填饱自己的肚子。
两只羊崽,用身体来保护自己的妈妈,这个情境我亲眼所见。我以为它们不怎么在乎老妈的艰难处境。它们的老妈已经瘦骨嶙峋,脊梁骨尖削如刀锋,两边的肚子深凹下去,像两只盛水的碗。我以为两个小崽也要嫌弃它们的妈妈了。因为白天里我很少看到它们靠近老羊身边。然而我弄错了。看来我对它们关注得还不够。我终于发现,就在老羊缩成一团、恹恹不振的最后一些时光里,就在邻家老小对它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那些时候,它的两个孩子不再跑得很远,时不时拿脑袋(或者说脸)贴近老羊的身体,来回摩挲一阵。特别是那只小羝羊,它的这个很有灵性的孩子,这样做的次数更多一些。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老羊闭紧的眼睛才会猛地睁开,把头稍稍抬起,似乎要强打一下精神来宽慰孩子们。
一个清晨,母亲来到羊圈看羊。她把那只老羊的肚皮轻轻拍打几下,老羊睁开眼睛,但不想站起。母亲想看看它还能不能站起,又拍,贴在老羊身旁睡觉的小羊不乐意了,兄妹俩一边一只,拿小身子护着它们的妈妈。母亲不再拍打了。
这个下午,我被一个有点使蛮力的老头牵走,事情真是太突然,弄得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竟是一场生死离分。我甚至来不及同妈妈道声别。还有我的情人,那只这些天来一直绕在我身边,找准机会便想下手的羝羊。离开它们,我的心里很不好过。想想,被一个陌生的老头牵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前面等着我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呢?我心里很恐惧、很无助。一路上,我不停地哭喊,呼唤着我的妈妈、我的情人、我的兄弟姐妹……
我很惭愧,也很不安。尽管我的主人在我为他们产下两只羊崽之后,更好地改善了我的伙食待遇,可我竟然没有产前那样的胃口了。我感到很累,身子十分虚弱,整天整天不觉得饿。我真没出息,难道才生两只羊崽,就把身子累垮了?为了我的孩子,它们还得吃奶,我逼着自己使劲地吃。主人给我准备的一盆饲料,我顶多吃一少半,剩下的留在盆里,到了夜间全被老鼠或者夜猫叼走了。最初几天,主人并没有察觉我的病况。我的诉苦他们也听不懂,我们之间的交流,唯一的办法就靠用心、用眼睛和鼻子默默察觉。我的主人还没有察觉。我的羊崽也没有察觉,它们还太小,不懂事,饿了就来吮吸属于它们的奶水,可我知道它们吃不到多少。我感觉到那两张小嘴在徒劳地用力,用力吮吸它们梦想中的甘泉,可它们吸到的却是两只日益枯竭的赘囊,每次吸完之后,两个小家伙就吧嗒两下嘴,回过头去眼巴巴看人家仍在尽情享用老羊的奶水的孩子。有几回,我的小女儿看着看着就靠上前去,可人家老羊一眼就看穿了它的意图,拿脑袋一挤,就把我的孩子挤一个趔趄,缩回来了。它的哥哥从不去做这种尝试,他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默默地低下头,试着咀嚼一点属于我的那份饲料或青草。我不是责怪我的小女,我只是怨恨自己太没本事,我的女儿太虚弱了,也太想多吃一口奶水了(在我身上它争不过哥哥),可我却不能叫它如愿,我真是愧对我的孩子啊。
小羊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老羊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母亲说,老母羊怕是不行了。连“畜力先生”(兽医)也救不了它。
在这只羊精神还好的某一天,我手拿一把青草放在它的嘴边,对它说:“你吃一口吧,你不记得我了吗?半年之前,当你刚刚来到这个小院的时候,你吃过我递给你的第一把瓜秧呢,你还想吃一点瓜秧吗?
这个时候老羊还能够站起来,可它已经懒得站起来了。吃的东西更少。母亲每天都要单独喂它几次,拿稀饭给它喝,把煎饼泡在菜汤里喂它,就像当初喂它的羊羔那样。对于这个生命而言,这已是母亲能够给予它的最好的食物了。我们自己也是这么吃的。要是它吃肉,我相信母亲也会做给它吃。母亲总希望它还能康复,母亲不希望它死。在母亲眼里,一方面它是个经她亲手伺候了半年多的羊妈妈,另一方面,它是只可以换到百十元钱的老母羊。母亲那几天常常唠叨说,好歹,它的两个崽也认食了。
看起来,他很替我难过,可又阻止不了我的生命走向枯竭,他常常默默看着我,若有所思。也许,我的惨状叫他很伤感,叫他想起了许多往事。我还想过,当我死后,他们会怎样处置我的身体呢?依照那个老头,也许他会痛痛快快把我吃掉,也好开开荤,据说我们同类的肉在人的世界里很受欢迎。而这个母亲尤其这个儿子呢,也许他不会吃我,甚至连我的汤都不会喝一口。为什么呢?对我的肉体不放心,用人的话说就是“犯疑忌”,这个因素肯定会有;可另一个因素肯定也会有,即:不忍心。这个因素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我也知足了。我知道自己生而为羊,我的生命很卑贱,可我毕竟有过一个高贵的灵魂,而且,它还曾被这位令我敬重的年轻人关照过。
这天下午我下班回家,进了门第一件事是去找生病的老羊。老羊不见了。我明知故问,羊呢?母亲黯然地说:“回老家了!”半夜时候,父亲从门外归来,带回了这只羊已被大卸八块的肉体。父亲不是个性情中人,但也没有坏心眼儿。羊还活着的时候他都不卖,死了就更不会卖给人家——只因这是只病羊。但这无妨于他自己来吃。他费了半个晚上完成了对它的解剖,就是要带回家把它吃掉。
它也许听不懂我的说话,我的语言在它的耳朵里也许只是一种声音符号,但我相信它可以从这种或高或低或长或短的符号里判断我对它是召唤还是驱赶,是爱抚还是斥责,或者,它还能看懂一点我的表情,看到我的严厉、温柔、亲切和厌烦……其实我也听不懂羊的语言。但我也能够分辨它们从鼻子中发出的欢快的哼哼,迫切想得到食物时急切的催唤,以及面对屠刀时张大嘴巴绝望的哀号,我听见在那最后关头,它们哭得天昏地暗、不顾一切……是啊,它们哭得不顾一切,却很少有人为它们动心……一把宰杀羊群的屠刀,人们认为它是正常的、理智的、不必设防的;一把屠杀人群的钢刀,人们认为它是疯狂的、恐怖的、触目惊心的,可对于一把刀子来说,它哪里分得清哪是羊脑、哪是人脑呢?
渐渐地,这只小羝羊的角长得越发粗壮,看上去也挺勇猛有力,母亲说,它觉得有了武器了,也就有能耐了,不信你看,往后别的羊甭想跟它一个碗吃饭了,便给三只小羊每只配了一只小碗。说起这只小羝羊啊,长得也不好看,一张沮丧脸,整天一副吃不饱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常常拿小棒儿敲着它的大角笑它说:“你个小要饭的!你个小要饭的!”然而它偏偏跟我来得最近,脸皮厚得几刀砍不透,缠着我不达目的不罢休,用嘴巴牵牵我的衣角,蹭蹭我的手背,嗅嗅我的脚趾,再用鼻子哼哼两声。我理解为这是它在撒娇的样子。果然时日一久,我便觉出它的亲切来,喜欢了它了。
这许多年过来了。我已经老大不小。母亲早已斑白了头发。我依然沉浸在对梦想的追逐中过着简洁平淡的日子。母亲不介意我的出息大小,一如既往地照顾我,只是身体越来越瘦弱,叫我看了越来越心酸不忍。我不知道在这个瘦弱的身躯里还为她的儿子储存着多少可供燃烧的火力和青春。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叫她在有生之年,从我这儿得到更多的抚慰和快乐。可伤感和焦迫又能如何呢?生活还是以那种不紧不忙的脚步溜达着,叫我们不从容一点都不行。
人怀十月,羊怀五月。三月一过,这只母羊便要分娩了。那天我正好在家。母亲关了院门,怕外人进来打扰了母羊产子。她只请来一位有经验的大嫂帮忙。因为是第一次干这种活,母亲看样子有些紧张。
关于那些狼吃羊的故事,我是从妈妈那里听说过一些的。我的妈妈和妈妈的妈妈也没有见过狼,它们也是从祖先那里听来关于狼的传说。在我们的生活中,接触最多的异类是人。尽管他们喂养我们,可他们另有所图,他们并不是为了让我们活得更好而善待我们,而是为了使我们长得更快、更肥;从而给他们换来更多票子,他们看重的是羊的皮,爱吃的是羊的肉。而羊类呢,“吃一点草和粮食,献出来大锅大锅的美味佳肴”,这种我们很无奈的廉价交易在人类那里乐此不疲。他们的确对我们很残忍。从这一点上说,我们宁可被传说中的狼吃掉,也不愿意叫人吃掉。
这个院子里活动着三个人:父亲、母亲和一个儿子。父亲就是把我牵回来的那个老头。他真是个粗人,也不管我喜不喜欢,每天到家把一大捆乱七八糟的野生植物甩到我面前,我还得用鼻子将它们一一分辨;幸好母亲是个细心人,她是一个整天默默操劳的农妇,很多时候,她对她的男人埋怨几句,便替我将那堆杂草分开,拣出我最爱吃的那种留下来。先前我有过跟随羊群到野地打食的日子,现在看起来,这家主人并没有打算把我牵到野外放养了。我的一日三餐,大都是这位农妇伺候的,因此我最熟悉她的气味,最喜欢听她在院子中忙碌的脚步声。儿子便是最早喂我吃食的那个青年,安静、善感还有点忧郁、有点幽默,看起来,他还没有妻子陪伴身边。他喜欢静静地看我。没有敌意,也不曾射给我作为优等生物所惯常表现出来的那种歧视的目光。我对他很感激,看他的时候,也尽量把目光弄得柔和一点。我想我已把这儿当做我的家了。我安心地吃东西,吃得很多。主人喂我的饲料味道不坏。这段时间,我能够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长得挺猛,是啊,挺猛。我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几个小家伙,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想用不了多久,也许天气稍稍暖和一些的时候,我就做了妈妈了。
我想有点遗憾也是好的,许多希望系为遗憾所孕育。
然后我把自己的目光转移到这只晒太阳的老羊身上。上午某刻,我听到了它颇有分量的却是很令人沮丧的几声号叫。
狼吃掉我们很痛快,至少不会拿大锅来煮,不会把我们的肉体百般拨弄,还弄出许多关于吃羊肉的道理和学问。据说人还编造了一个狼和小羊的故事,诋毁狼为了吃掉小羊找了个“你在下游喝水把上游弄脏”的歪理,其实人是最善于讲这种歪理了。人太虚伪,又总是自作聪明把一些坏事栽赃在别人或是别的物种身上……好了,不多说了,反正假如我一定要被天敌吃掉的话,我宁可被狼群“真诚”地吃掉,也不愿叫人类“虚伪”地煮汤。
十多天后,邻家的母羊也顺利产下了一崽,至此,我家便有大小五只羊了。老羊们拴在雨棚里;小羊们散着,开始不跑远,贴在母羊身旁,饿了张嘴就吃;渐渐长大,满院子疯跑;它们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好奇,喜欢东瞅瞅,西望望,然后发呆想一想;好玩的是,一群羊,是公是母,人分不出,它们自己却认得,那只小羝羊才那么点儿,就时不时把身子架在小母羊身上,想欺负他的妹妹;它们还喜欢登高望远,占山为王,随地大小便,一串串小黑屎蛋儿扑簌簌就从屁眼里钻出来,满地上滚,害得母亲每天清扫十回八回也不够。母亲说:“整天忙就忙在这上面!”母亲是个干净人,家里虽养牲畜,她也不愿弄到羊屎满地、无处迈脚的地步,而那样的懒散随意人家,我倒见过不少。
这个年轻人我还认识,尽管他不常回来,不常喂我,但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这至少,至少说明我还不是很糊涂吧。
老羊有了孩子,也多了心事。它们大概也在默默感尝做妈妈的艰辛和快乐。有时我跟小羊羔闹玩,叫它们母子来次小小的分别。我抱起哪家孩子,哪只羊妈妈便没命地嘶喊,小羊也捏着鼻子尖声回应。我一放下,小羊马上颠颠地跑回老羊身旁,老羊慷慨地喂它一通奶水,为孩子压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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