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已晚
作者:张晓林
我看得呆了。忽然,我狂喊道:“我明白了!”
黑暗退去了。我身下是一汪清澈的潭水。鱼儿在水里悠闲地游动。它们的意念里,似乎只有水了。一缕细流溢出岸沿,滴到洼处的一块顽石上。顽石上便荡出一窝温润的晕圈。晕圈光滑自然,不见一丝斧凿的痕迹。
后来,李师师的嘴角慢慢地挂出了一丝微笑,她去桌子上端来一盘荔枝,剥掉果皮,翘起兰花指,捻起一粒喂进我嘴里。“咕”,这颗荔枝立刻就没了踪影。她又捻起一粒,“咕”,又没了踪影。这声音好像一粒石子丢到了深涧的潭水里。
我急着去寻找我的毛笔。可是,我右手的大拇指已焦黑如炭。
于是,李师师便翩翩起舞。她虽说脸色苍白,但丝毫不影响她舞姿的优美。
我又想起了米芾。那是在金明池的画舫上。我正与三五个文人雅士赏玩谢安的《八月十五帖》,不想米芾一下子跳过来就把帖搂在了怀里。这个动作来得太突然了,我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我说:“老米,你这是干啥?”米芾弯着腰死死搂着《八月十五帖》,带着哭腔哀求说:“请太师割爱!”我迟疑了一下,还没说什么,那个疯子就抱着法帖想往水里跳,还哭着喊:“不得此帖,生不如死!”
李师师花容失色,她忽然夺门而去。我看见她逶迤地穿过樊楼下的暗道,左拐右拐,逃进皇宫里去了。赵官家牵过她的素手,替她脱去了轻纱长裙,露出了粉红色亵衣。赵官家说:“跳一曲吧!”
“哼,你就煎熬着吧,你这个人间尤物!”
李师师越舞越快,赵官家的瘦金体书法也愈加地婀娜多姿,神采飞扬。舞着舞着,李师师的头发忽然白了,肌肤也一点一点松弛下来,到后来,变成了鸡皮。再去看赵官家的书法,却越发的光芒四射了。我忽然替李师师感到悲哀。
还说:“我无富贵愿,独好古人札。”更有甚者,他说他死后愿化为一条蠹鱼,在古人法帖间畅游。鬼知道,这家伙是不是在讥刺我。
远处传来了几声猿啼,婉转悱恻,催人泪下。蔡忠去了哪里?我得问问他,把我的长须主簿(长锋羊毫笔)与七星宝砚带来没有?那一次,想挥毫作书了,不想用得顺手的那支长须主簿怎么都找不到了,为此我还把蔡忠狠狠地骂了一顿。
选自《莽原》
罢了!连赵官家都没办法这个疯子,我也不能与他一般见识。按说,死你八个米芾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这是在我的舟中,如果那天米疯子真跳水死了,我的政敌一定会趁机大做文章,我脸上会没光彩。况且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吗?宰相肚里能撑船。一帧法帖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有一点让我弄不明白,那天怎么事先没有注意米疯子也在船上?
说实话,我内心深处恨米芾。他曾向我炫耀:“一日不书,便觉思涩。”
书法我为什么总也写不过米芾——那个疯疯癫癫的家伙?
我没有感到痛苦,却好像正仰面躺在李师师的芙蓉帐里,满脑子盘绕着一个问题。
李师师尖叫着跳到一旁。她惊骇地问:“你的嘴怎么了?”我朝她笑笑。
李师师坐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对镜贴花黄。她已经坐了好几个时辰,可一直没有贴好。我在心里嘲笑她,她是想去赴一个什么人的幽会,只是碍于我的到来,不好启齿罢了。她就这么犹豫着,我也不去戳破这层窗户纸。
这次我被贬出东京,没有一个人去给我饯行,只有米芾去了。我知道他是为我收藏的那些古人法帖去的,但我还是愿意把那几帧王羲之、王献之、张长史的墨迹送给了他。
我就是蔡京。
在被贬儋州的路上,途经潭州郊外,被蛇头咬了一口。我很诧异,这颗丑陋的已被尖刀削下来的三角形头颅,竟然会咬破了我右手的大拇指。
蔡忠伏下身,把我背在他的背上,踉踉跄跄地跑起来。他把我背到山脚下的一个池塘边。池塘一角拴着一只破旧的竹筏。他把我放在筏上,解开绳索,使劲一推,竹筏就飘荡起来。
李师师最终在赵官家的笔下变为一具骷髅,我一惊而醒,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潭洲的荒郊野外,隐约中,我看见老仆人蔡忠在我头前燃起了三柱香。三缕细细的白烟袅袅飘荡在孤山荒野。香头或明或灭。微弱的火光中,我看见无数的小虫子向我爬来。蚂蚁、蟑螂、蝎子、百足虫、屎壳螂等等。它们用触角相互打探着:这家伙是谁呀?在世间没少糟蹋美味佳肴,你们说谁见过这么膏腴的家伙啊?
蔡忠扬起胳膊,想赶走这些可恶的虫子。可是,没有一只虫子愿意听他的话。
赵官家走到御案前,铺下黄绢,然后搦起一管紫狼毫,落纸云烟。我心头一凛:原来赵官家风流洒脱的瘦金体竟然是从李师师的舞姿中悟得笔法的啊!我以前怎么没有参透这一层呢?
蔡忠跪在泥草里,磕了几个头,嘴里说:“老爷,你是贵人啊!不能让虫子糟蹋你。可是,不把你放在筏子上,虫子就会把你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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