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嵇康，就不能不触到他心中的痛。

须臾，酩酊大醉的司马炎倒在床上。

于是，在中国最最沉重的一个朝代，飞扬出一段最最飘逸而又铿锵有力的音符。千古绝响广陵散，纵身一跃，蔑过三皇五帝，终于飞入九天之外，不留给后人丝毫痕迹。

好在，他大权在握。无不可立，无不可毁。

我做得对吗？这样做值得吗？我注定就会有这样的下场？我，怕死？

他本是蓬莱仙人的一个梦，耐不住整日观赏仙人与周公对弈的无聊，偷偷溜到凡间。现在，梦仍未碎，只是该回去了。

嵇康，死在我手里。他想。

他不敢再想，也无力去想。活了几十年，他第一次感到累，并且一累就是神体尽颓，不留一点活力，他的确是太累了，也应该休息一下。

嵇康平静地点点头，嗯，就到这里了，可是，狂傲了一生的自己，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他想着不远处得意的狞笑声，渐渐握紧了拳头。

这，不是对儿子最大的爱吗？

真没料到。嵇康苦笑着。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丝毫未影响到山涛对自己的感情，对一个陌生人的置之不理，却让自己被他害得身首相离。

至于钟会，这种小人不屑一评。一个“没想到”只是他对这世界最后一次天真的希冀而已。

他满意地点点头。端酒杯的手却不觉颤抖起来。

府第中。司马昭一个人正独自呷酒凝思。

太阳用力地向上攀着，拼命地放射着故作晴朗的光，笼束着大地。其中一束光芒并不情愿地，投到了一座刑场刽子手的鬼头刀上，暴露出了逼人的寒意。

他毫不犹豫地给了前两个问题以肯定的答案，一咬牙，又肯定了第三个。对于最后一个，他稍一迟疑，但随即坦然了。

啪！司马昭一掌砸在桌子上。什么？三千太学生在跪求饶嵇康不死？杀，当然要杀掉嵇康！

他不再怀念打铁钳与风箱了。

司马炎知道为权者最畏惧的，不是江山旁落，而是身后骂名。他已然背负了太多，他不想再背负下去。

其实，他当然知道，把山涛和钟会放在一起比较，是对山兄的侮辱。尽管自己并未看得起他，却还是信任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是的，绝对信任。尽管他同样清楚，山兄会把儿子培育成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

司马昭呆若木鸡地坐下。他第一次认识到了文人的可恶，文人的可怕！原来在这世界之外，还有着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万人之上，在那个世界里他甚至连贩夫走卒也算不上！而有的人，却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做上那个世界的领袖，并且毫不用担心自己是否会沦落。那些太学生哪里是向自己跪求，分明是跪向嵇康！而这种跪拜，比文武百官对自己的跪拜不知要虔诚多少倍！

他恨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不拘礼法，毫无忠孝之念。尽管，他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杀了嵇康，问题就解决了吗？

嵇康倒没有感到寒光的刺骨，尽管他此刻就站在刑场上。他只是觉得那份白光稍有些刺眼，有些讨厌，却连眉头都来不及皱一下。

曹家夺了刘家的帝位，他司马氏也必然如法炮制。但，恐怕难以炮制曹丕接受玉玺时的兴奋之情。他总梦见若干年后，自己的子孙交出玉玺时的屈辱与无奈。

纂位夺权！司马炎听到了酒杯落地时凄惨的哀鸣。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思索。

嵇康，被我杀了。他想。

他好恨！

蓦地，他突然看到眼前，不知何时，在刑场之下突然跪下了上千人。原来，全是太学生，在乞求饶他不死。

圣上有旨。立斩嵇康。

嵇康心中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动。他这才发现，原来不只从阮籍那里才可以找到心灵的慰藉。

也许，只把嵇康押到刑场上警醒一下世人，就足够了吧？他突然冒出了这个令自己害怕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