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按着我的肩膀，“因为演员要谢幕了。”
“你是谁？”我问他。
有人叫住了我，我回头看，外婆正拄着拐杖走过来。
所以才能填补回忆里所有的遗憾，“还好，改得让我高兴。”
树叶由绿转黄，随风落下，在我脚下干枯碎裂，“那为什么你现在会出现？”
“妈，我记得这个比喻。”儿子剥出一颗糖，放进孙子嘴里，“含嘴里，甜的。”
在梦里，我还在公司的格子间，上司站在我面前，他是个脾气很不好，为人刻薄尖酸的小男人，但记不起他叫什么。他当着同事们的面，大声叫我名字，说我做事效率低下，拖团队后腿，问我这么蠢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练出来的。
她还说个不停，“阿婆你别看就是白衬衣，黑裤子，越是简单的衣服越是难穿出感觉呢，虽说是个普通学生的样子吧，一般人还真穿不出这种气场，气场您懂吗？”
“对，都是我演的。”
3
1
我告诉她，我梦见了李小龙。
我不知道儿子给小刘多少钱，也可能他提过，我忘了。所以除了看着她忙前忙后，收拾那些原本由我收拾的摊子之外，我不太敢叫她做更多的事情，哪怕只是和她聊天，如果她表现出一丁点的厌倦，我都会停住话头，假装是一个讲话讲一半就糊涂的老太太。
她用力点头，把凳子朝床边搬得更近一些。
小刘瞧了一眼，“说起来，阿婆，你梦到过他吗？”
因此，当她第二次问起我梦见什么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了。
“他是挺讨厌的。我经常梦到他，每次都梦到他骂我，但钻出个李小龙把他打一顿，只有昨晚一回。”
“去了，坐纸飞机去的。是不是很傻？”
我看见，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普通的学生模样，和照片上一样，和当年一样。
我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把手伸给他，“不重要。”
“哦，对对。”
“小王你真有意思，得病的是我，又不是你，你还记性不好？”
他显得不好意思——神态似曾相识，“我在海边演你外婆，在公司演李小龙，在天上演太阳，在河边演你爸爸钓鱼，在教室演你老师上课，肯定是演得太像了，你都没认出来。”
我知道，这个梦永远都不会醒来。
“也不全是梦。那片海在就在我上大学的地方，我真去过。”
医生也叮嘱我，要多跟人聊天，可以减缓病情，晚几年变成忘事的老笨蛋，老头子三年前没了，儿子儿媳一周来一回，保姆小刘就成了唯一合适的对象。
“要是搁现在，他能当演员，当明星呢。”
“阿婆，你一定是太恨你领导了。”
“哦，我以为你会经常梦到他呢。”
“是的哟。”
他撇撇嘴，“是个经常改剧本，改台词的坏演员，所以跟你的回忆总是不一样。”
“这很重要吗？”
“外婆也在吗？”
“你梦到过我很多次了。”他转过头。
“经常梦到别的。”一次也没梦到过他，我也觉得诧异。
他按住我的后背，拥我入怀。
“可是那些梦里没有你。”
“都是你演的？”
“李小龙？”小刘的样子就像是拿着爆米花的观众。
“也挺好，我一直遗憾没见外婆最后一面，现在见到了。”
家里几乎不来客人，他们可能厌烦了“我是谁”的游戏，第一次还好，反复几次，他们发现我仍然记不起他们的身份和名字，就不再来消耗彼此的精力了，这样也好，那些一辈子的朋友，比起不断提醒已经被我忘记，不知不觉地消失总要来得不那么伤心一些。
我拉着儿子的手——他的手比梦里大了好多，“迟早有一天会看不见的。”
“妈，女神像在美国。”
“能飞多远，能飞到太阳上去吗？”
“正上大学，还行吧。”
小刘突然拍手，“对了，阿婆，要不你就给我讲你的梦吧，又有话讲，又能锻炼记忆力。”
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梦越来越多，越来越飘渺无序，我不知道梦见的是什么，可能因为看不清，听不清，也可能是口舌不灵。比照渐渐模糊的回忆，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和经历，对应到梦里，总是会不一样，总是来得比人生圆满一点，圆满得似乎被人设计。
大树底下，他站在我身旁，看不清脸。
我面前还有听众吗？不知道，眼前像有帘子，什么也看不清，屋里老有人走来走去，她好像在跟我说话，说的什么，听不明白，声音与影像脱节，她喂我吃饭，我看着碗里，上一秒还知道那个绿色的叫青菜，下一秒就想不起来它是什么，只顾吞进嘴里，图个清净。
5
我知道，这个坏演员又要改写剧情。
“梦见带他去东南亚，看女神像。”
小刘替我擦擦嘴，“不傻，很奇妙。”
“没办法改变现实，只好在梦里让你开心。”
我记得真实的记忆里没有这样的状况，但他确实站了起来，然后朝上司冲了过去，一拳打在他脸上，动作特别快，拳打脚踢，边打边叫，一会儿就把上司给打趴下了。最后他一转身，头发一甩，我才认出来，是李小龙。
我往墙上的黑白照一指，“那不就是。”
我一抬手，抓下一只纸飞机，拿到她眼前，“外婆，你教我折的，飞得好高！”
照片里是一男一女的合影，站在大树底下，相隔一拳，男的腼腆，女的害羞，两个人都很不好意思，翻到照片背后，抄着一首诗——楼外竹影月窗纱，道是故人旧年华。昨夜相思谁入梦，今朝一步一天涯。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背得下来，“我和我老伴儿，刚认识的时候拍的，几十年了。”
4
“阿婆，我姓刘……”
这个陪伴了我几十年的男人，他靠近我，抚平我脸上的皱纹，吹黑我头顶的白发，“女主角，最后的时刻到了。”
“好啊，我要学。”
我释然一笑，“你是我梦里的演员。”
这是好事。
我点头，“当年全国练气功的时候，研究过，气场嘛，脑袋上顶口锅就有了。”
“你想打他吗？”
这些梦都与我的回忆有关，却都恰到好处的微有不同，好像经过特别的控制，它们夜里来，白天走，稍不留意，就忘得一干二净，有时候我想，我把它们说给小王听，并不是因为觉得她会喜欢听，而是我想证明，我还记得住事，还没有变成一无是处的老太婆，就跟小学生总想在老师面前证明自己很聪明一样。
这样的沉默被打破，是在小刘帮我收拾书架的时候，在某本诗集里，她找到一张照片，拿给我看，“阿婆，这谁呀？”
“哪儿啊，只有前半截是真的，后面都是梦，可能是这两天在看他的电影，就梦到了。”
是啊，我看着自己因为中风而合不拢的手，“你这只风筝的线，我再也抓不住了。”
“妈，别说这些。”他低着头，看不清眼睛——他长大了就没哭过，他爸死，他也没哭。到我死的那天，他应该也不会哭。
这样的对话说不上几句，两个人就会哑口，我把粥咽下去，她又舀一勺对着吹气，或者我盯着叶子飘进屋，她转身用鸡毛掸子扫尘。我猜她也想接近我，只是我这人又老气又固执，年轻的时候，同事都说我冰冷，活到这把年纪，恐怕还是有点执迷不悟。
外婆眨眨眼，“试试？”
2
我分不清时间，有时候亮，有时候黑，循环往复，没完没了。反正我的事也不多，我只想记住我的梦，不管有没有人听，我咕噜个不停，也不在乎自己是处在现实，还是深陷梦境，看到的是真实还是虚妄，都不再有实际的意义，说不定，整个世界都已经被我忘记。
“儿子，我梦见孙子了。”
每到周末，见到儿子，也聊这个话题，反正我记不住他做什么工作，也可能他还在上大学，他生性不爱说话，跟他爸一样是个闷葫芦，不摇不响。
“后来，太阳吹了口风，把云吹散，我又看见你了。”
“日有所思，我这不是在你面前吗？”
我望着头顶光秃秃的树枝，那里曾经也有百鸟合唱，如今都已散场，“我想知道，到底是我每次都在梦到你，还是你每次都会进到我的梦里？”
小刘收拾好碗筷，“是嘛，都说梦是反的。”
上司骂人的语气，指我鼻子的手势，踢飞垃圾桶的力度，都和当年一模一样。不过周围同事们的脸倒是看不清，他们都低头敲键盘，噼里啪啦。只有一个同事，我一时没认出来，他站了起来。
“梦见牵你放风筝，可最后飞上天的是你，我放线，你就往高处飞，高到云后边，我都看不见了。”
“那后来呢，你们飞到太阳上去了吗？”小刘关切地问。
“别急嘛，马上就出来了。”
“你看啊，这样，把头折得厚一点，翅膀呢，”她把白纸两边对折，“宽一点，可以飞得更远。”
我扔掉手里的照片，让两个害羞的身影随风远去，风里翻滚着他抄给我的诗句。
这跟我当年第一次教他吃糖时说的话一样，“你记得啥？”
小刘着急起来，“李小龙呢？”
小刘大笑，“想不到阿婆还跟李小龙当过同事呢。”
他挑高眉毛——跟年轻时一样，“除了我，还有谁那么熟悉你以前的事？”
下不了床之后，我才听了儿子的劝，准他雇个保姆照顾我，保姆叫小刘，一双大眼睛，很水灵，嘴角上一颗痣，一看就爱聊。
我梦见我在海边，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太阳正落山，我踩在沙滩上，裤腿卷起来，被海水打湿了一大片，我望着天，满天都是纸飞机，像成群的海鸥。
“这就叫美梦成真！”小刘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来，阿婆，喝一口。阿婆，你只要做了梦，就讲给我听，我记性不大好，老忘提醒你。”
渐渐地，我自顾自地讲，也不管坐在面前的人是谁，她好像自我介绍过，也可能没有，谁记得住呢？
有那么一天，你会说不出话，你会记不起事，你的回忆一环一环地断裂，你的亲人一个一个地陌生，你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越陷越深，对外界的任何试探都不再有回应。
医生说过，我知道，迟早会来。
我恍然大悟，笑出声来，“是你。”
可是我跟她没有多少话题，几乎等同于没话讲，她喜欢看选秀节目，我看不懂，那些小伙子都长一个样，我爱看香港老电影，她也没什么兴趣，开场就犯困，打呵欠比台词还响。
他挑高眉毛——他爸年轻的时候也常这神态，“梦见我什么？”
汤面吃了一半，我吃不下了。
“儿子，那我梦见你了。”
可能是心里惦记着，所以当小刘端来汤面，一边拌匀一边问我昨晚梦到什么的时候，我还真能记起来。
“啊，是打架叫得很大声的那个吗？”
我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老人——跟我现在一样老，“不在，当时家里跟我说她死了，我很难过，就去海边散心，折她教我的纸飞机。梦里最大的不同就是外婆还在。”
“没有，死都死了，有什么好梦的。”
“那快讲讲。”
人影好像多了几个，有高有矮，他们在哭吗？为什么要哭？矮的那个抓着我的手，他爬上床，坐到我旁边，往我身上靠，他是谁？我认识他吗？他放了个什么东西到我手里，是个纸片，纸片上有人影，两个，我睁大眼睛，挨得不能再近，这人我认识，我梦见他了，对，我梦见他了。
其实大部分梦我都忘了，谁没事记自己的梦玩儿？但不能拂了年轻人的兴致，这是老人的道德，所以我说：“行啊，你鬼主意还不少。”
我不相信这是巧合，也不相信小张所说的“梦总是相反”，她没有临到生死关头，不明白我多么迫切想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心道，不愧是小姑娘，脑子里就想着这些。
“阿公年轻的时候挺帅。”
我只能找机会跟她说些琐碎，她喂一口粥，我问一句“今天菜价涨了吗？”，她说“涨了，涨了两毛”，她拉开窗帘，我扫一眼，说“掉叶子了”，她应一句“是啊，阿婆，秋天了”。
梦见跟老伴儿去上海旅行，逛故宫，爬长城，梦见带孙子去敦煌，登黄鹤楼，吃大闸蟹，梦见儿子儿媳结婚，格外盛大，客人坐着绿皮火车来，却一个也不认识。
外婆接过纸飞机，展开成一张白纸，“教你一种新的折法，好不好？”
“梦见他什么？”
“我读大学的时候，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你说我是你手里的风筝。”
我嘿嘿一笑，“还真想过，这个梦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不是那个气场啦。”小刘把照片放回书里，“我收起来，唉，可惜没机会见到阿公本人。”
有了固定的听众，我也乐得多说，我给小王讲梦见中学老师，他的假发上长出了一朵蘑菇，梦见故乡的竹林，满地熊猫，梦见和父亲在河边钓鱼，说是陪他钓到太阳下山，但太阳怎么也不下山……
“你想听吗？”我谨慎地先问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