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偃雪国,沉默燃烧
作者:吴晓星
滚这个共识显然更容易达成。那群男生没跑几步,白条冲他们喊,结账了没,傻逼们?
玲子的话让我倒抽一口凉气。我一直以为是我在查张总,没想到他也在查我。玲子说他们没原则,其实不是,他们有,自己意识不到而已。他们的原则就是钱和命,别人的钱,自己的钱,别人的命,自己的命。
二亮说,等那边报了案再说吧。人家同意调解,那就好说。
头发?
手表不错,女朋友送的?气氛尴尬到极点,总编换了个话题说。
晚上来的是个五金店的老板,四十岁出头,戴一副眼镜,开一辆宝来。他和同一条街上另外一家五金店起了争执,想找白条去给点颜色。白条屁颠屁颠地递烟倒茶,一口一个“李哥”,吃饭时更是一杯一杯地敬酒。酒足饭饱,李老板坐在沙发上,脸色微微泛红,眯着眼掏出一个信封放茶几上,半沓厚(注:5000),说白弟弟啊,完事儿还有这么一个,手别虚,住了院我给他出医药费。
三头儿吃,没他妈个够儿啊?一群狼。白条咬牙切齿地说,又问,张总那边呢?
小冯在一旁气得说不出话,又动不了,只能把头歪过去假装睡觉。小冯的姐姐也不是吃素的,瞪着一双丹凤眼讥讽,要死的废物,还敢打姑奶奶主意?
陆队哈哈大笑说,当然。
快去快回啊!白条对着发动了车子的李老板说。李老板按了两下喇叭,算是回应。
你嫂子带着孩子跑了。路上房凯说。还没到车站,坐在副驾驶的房凯说,前边停的那辆出租里是她吧?白条说是。房凯说撞她。白条一脚油门就怼上去了,马路中间的白护栏咣啷散了一片。相煎何太急,捷达撞夏利。白条挂了个倒挡撤了几米,又要松离合。
稿子被压下来了。总编说。
出租车司机绕着车屁股转了几圈,骂骂咧咧要上来,白条早掏出刀子在他眼前晃荡。司机见状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打电话。
意识到自己说出“幼稚”这两个字时,感觉喉头像是堵住了。我抬头环顾了白茫茫的雪地,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
还在审理中,说话听声儿。陆队扬手,合上证递还给我,你来调查什么的?
凯子捅出了人命,你这页呀,也翻片儿了。带走!陆队说着,把子弹退了膛。
犯人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村里支书占了俺家的地,俺娃气不过去理论,腿叫打断了,落下了残疾,正是说媳妇的年纪,全拉倒了,俺趁他孙子做满月,一大家子都在,半夜去他家把事情做下了。
我打小就觉得这个世界应该是一部《水浒》,是我儿时未曾读懂的那部《水浒》,是一个人不管被境遇挤压到何种地步,都要怀揣真情和道义,肩挑隐忍和勇气,身负背影在漫天大雪中独自前行。长大了才知道,这个世界是一部充满荒诞现实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我们都是一列火车的乘客,有人后来,有人先下,我们出神地望着列车窗外仿佛那里有无限的魔力,但是我们也仅仅只是乘客而已。
我说了句,我去劝劝,走进客厅。房凯没说话。玲子在卧室的床上坐着,美兮在一边睡熟了。
列车飞驰在北方的夜色里。整整一个小时,车厢里除了小孩偶尔啼哭,没有其它的声音。又来了两个乘警,从列车一头开始,一个查车票,一个查身份证。查到我们这,我掏出钱包打开,确认记者证掖在最里边,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把钱包递过去。对面警察掏出警官证,乘警问了一句,他说一口天津话:您介四搁哪下?
玲子平时除了买菜做饭,就在石榴树前坐着给女儿打扮,一个女儿不够她拾掇,就给石榴树枝上也绑上红绳,还买了一串风铃挂上。到最后整棵树都红盈盈的,风再一吹,树枝招摇,风铃叮咚作响,很好听。美中不足的是玲子喜欢把洗完的内裤和胸罩也挂上边,一天一个颜色。
李老板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说,噢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嗯。
不要了,赶紧走赶紧走。老板给他使眼色。说着又把音响打开,回来蹲下身收拾满地的狼藉。
警察同志,这人犯的什么事?我也就着话茬开口问。
真你妈损。我说。
捎带脚的事儿,客气什么。李老板说。
这事你不该接。但凡那姓李的有点种,五万给别人,够你喝一壶的了。那五万,给我三万,一万你去擦屁股,一万自己留着。房凯端起酒杯闷了一口。
命案,灭门。低头玩指甲的警察似乎也不避讳,头都没抬地说,外地抓住的,路太远我俩去接的。
个——傻——逼!白条把这三个字拉得很长,以期达到咬牙切齿的效果,有警察同志在,没地儿说理去吗?
原则上讲,报社对部门记者调查的题材和进展都是知情的,报社也不会在没有确认员工安全的情况下允许执行采访。总编说。
白条又说,行,调解费那姓李的出得起。

16

李老板干笑了两声。
嗯。你慌毛?你这老子病了还有张总管着。
还有事吗?
天津人。天津人逗啊,个个都四说相声的。白条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车厢里的死气沉沉的气氛,他学着天津话说,听过一个天津段子没?说两个天津人火车上遇见了,一个问,您介四干嘛七呀?一个说,上法院打官司七。原告被告?原告。原告,够牛逼的呀?牛逼嘛呀,二踏嘛被强见啦!
张总让我去的时候,房凯还差八个月放出来。那段日子,我经常一个人去村外野地里瞎逛。冬眠的麦地里,码成一条条的麦苗染了霜边儿,脚踩上去脆生生的。站在野地里,可以看见远处的城市,凋敝的村子散乱地簇成一团,背后是线条清晰颜色鲜亮的城市,像一幅残破的水墨套拍了数码照片。
面前的警察也闭着眼,但他们没睡,手指在膝关节上一下一下地敲。犯人盯着窗外出神地看,像看不够似的,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窗外只有一闪而过的黑黝黝的形状,只偶尔可见零星的路灯和遥远处城镇边缘若隐若现的灯火。我们各自无言地望着窗外,又过了两个小时,列车渐渐慢了下来。惺忪的车厢里空气开始流动,下车的人们忙着从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面前的警察睁开眼,继续玩自己的指甲。

14

总编的话让我默然无语,“你追姑娘就一定要追到吗”这话,大学时的女朋友跟我说过,当然她后面还有傲娇表情的下半句:幼稚。
没过十分钟,那动静让李老板坐不住了。他说,要不,我先走一步?
去吧。张总摆摆手。
白条没停,他摁着吹口哨男生的脑袋,对着他唱,“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白条连连点头,说,我懂我懂。
后来我也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饿昏了头后的一时负气。总之,当同学在各种offer前大呼纠结时,我把自己包装成了“背着事儿”的马仔,进了一家疑似和多地拆迁流血事件有关的地产公司,当同学晒出签证和祖国“Say goodbye”时,我在落着雪的北方村子里一住就是半年。
为什么现在跑?我小声问。
都不是。
可能你也想不到,这串骨牌倒了两块就卡住了,也可能你想到了。我知道,你做这些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美兮对吧?为了让她彻底摆脱这一切。你知道你死了我肯定会帮助美兮,你从烧烤摊那天我用啤酒瓶子帮那群学生解围时就知道,对不对?你那天往车站跑也是跑给我看的吧?幼稚。
是我暴露身份了?
给钱!李老板终于明白了,白条不要别的。
我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走出去的,只记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我能全须全尾地站这儿跟您说话,就是因为我谁都没信。说出这句话,感觉自己喉咙在抖。
玲子头被摁着抬不起来,也往上扬着胳膊还手,打在房凯胳膊上。美兮哇的一声吓哭了。房凯松了手,玲子抱起美兮,往这边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她眼眶红红的,手不停摩挲美兮的脑袋,说美兮乖,不哭哦。房凯进来坐在驾驶座上,摔上车门。
这是特稿部这几年各种原因发不了的稿子,你说得没错,食品药品矿山房地产,总编边说边拿鸡毛掸子扫,尘土呼啦啦地往下掉,呛得直咳嗽。
五金店的事,我听说了。要了多少?吃饭的时候,房凯先开了口。
往死里打,差根鸡巴的事,稀罕么?玲子停下,转过身,问,你没有么?
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又赶紧往回跑,一边跑一边从校服兜里掏钱。
跟他们说,钱谁扣了找谁去,赖在我工地上算怎么回事,我很好欺负吗?张总把手里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拍,把文秘吓了一跳。
靠门边的病床上是个警察,叫小冯,二十多岁,部队复员回老家后进了派出所,有次出警扫黄打非,把失足妇女们一直赶到六楼楼顶。清点人数时,他看到有个漏网之鱼往紧挨着的一栋楼的楼顶跑了,他跟着追了过去,从他那看就半米的落差,跳下去才发现中间隔着一条街。后来事实证明人没少,是他看花眼了,半身粉碎性骨折倒是真真切切的,仗着当过兵硬扛了条命回来,不过数不清的手术已经让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家里人不依不饶,两个姐姐和他母亲都远道赶来,在招待所住下,由于是工作时间出的意外,算是工伤,医药费和家属开销要由当地派出所出,所以还有个跟我一样来签药费单的派出所同事,叫小宋。
凯哥是混的。春天麦苗拔节的时候进去了,把人脚筋挑了,托了张总的关系,判了一年半。其实那事是夜里干的,本来也没查出来,后来白条进去了,给捅了出来。这是有次他喝大酒跟我说的。他说他别的不怕,就怕那根四十伏的电棍。尤其怕陆队审讯他时,上一秒还笑眯眯地拉着家常说“又进来啦?你这可不能行啊”,下一秒可能就拿噼里啪啦冒着电弧的电棍捅你,说是打招呼吧又完全没个征兆,等你从昏迷中醒过来,他又笑眯眯地跟你拉家常。说到这里白条愤愤不平,最可气的是有次醒过来都打算招了,嘴刚张开啪的一下子又给老子电晕过去了,操他妈。
玲子没吱声,白条开了口,说张总让过来的,来躲点事儿,身手可以,脑子也灵光,张总让我们带带他。
带录音功能的吧?
我出去抽根烟,透透气。我说着推开车门。

13

哪个张总?房凯把烟头摁灭。
上个月新闻里都在说,闹得挺大的,往下撸了三代。
你把老子摆了一道儿,这先撂在一边,你把我老婆弄了,有这事没有?
找过,说了几句,大致意思是那边也找了他们,你还得出点。
话他是说给房凯听的,那一三二四的敲桌子,是敲给我听的。
我一口饭噎了一下,赶紧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张总早就挑明了这种事不管,自己在外边摊的事自己擦屁股。我说。
第二天晚上,白条叫上我和玲子去见了他一个朋友,叫二亮,是个协警。四人一起在路边吃烧烤。开始一直是天南海北地瞎聊,二亮是个讲段子的好手,端起扎啤杯灌了一口,说,前天晚上,我正修着长城(打麻将)呢,打电话喊我说有任务,抓嫖。去了才知道,没嫖,打牌呢。我乐了,你说这算怎么回事。我问他们,打多大的?一个说,一块的。本来打算说说他们就算了,他说一块的我就来气了,桌子上明摆着都是五十一百的票子。我说,你意思是说我是傻逼咯?那孙子还不识趣,说他没说,操他妈的那我就更气了,我问他,那你意思是我自己说自己是傻逼咯?妈的聚众赌博,都带走!
别介,撞死了我找谁去?白条说着,又扭动着他电影里学来的动作进了屋。
对不起。我意识到失语,或者说我意识到自己失语之后才是真的失语。
这种事,没必要管的吧?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他还有个爹。我对张总说。
妈的一帮刁民。秘书带上门出去后,张总余怒未消,转而对我说,我叫人问了,你没留下案底,留在公司熟悉熟悉业务。我跟刚才那个小郑交代过了,有什么事你去找她。
隔天白条就把事办了。
白条的父亲术后观察了几天,就可以出院转到当地医院了。办好出院手续那天,北京下起了雪。薄薄的一层,刚够把地面盖严。我又见到了小宋,他说你要走了,咱喝点,却把我拉到住院部顶楼。他来的时间长了,和物业都熟了,没事就跑到三十层的楼顶上呆着。原来他早在那备下了一瓶白酒,还有一些卤肉。我俩边吃边聊。小宋说,老马做完手术没几天就死了,生生疼死的,连支杜冷丁(镇痛药)也是医生看不下去给他友情打的。咽气前已经欠了那么长时间的住院费,医院没把他扔出去算不错了。他临死托我把他的骨灰带回他贵州老家,我去快递公司问了,快递公司说不好意思先生,我们暂不办理此项业务。
来咱们缕缕,别再乱了,脑子清楚吧?白条揪着李老板的脑袋往地上磕了三下,像挑西瓜一样砰砰闷响。
老头说,混账王八蛋的,我老了种不了地了,他把家里五亩地都租给别人。本来除去化肥种子,一亩地一年能收成一千块钱,租给别人一亩地一年才四百,白白叫人把钱挣了去。混账王八蛋,他想干啥?农民不种地,想干啥嘞,想当地主收租子不成?个狗娘养的,说他一句,他说啥嘞,啥也不说就拿来一瓶敌敌畏(一种剧毒农药),问,你喝还是我喝?有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混账王八蛋……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但这个地方我是不能再呆了。
我是在跟你客气。总编憋不住了,终于笑了出来。
我走出大楼,抬头望望楼顶,头晕目眩。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到现在连口饭都没顾得上吃。我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正要点着,保安走了过来。
别你妈撞了,孩子在里边呢。房凯说着冲下车,拉开出租车后门,揪着玲子头发把她从后座拎出来,扬手就是一个大嘴巴。

12

这里不是吸烟区,抽烟去那边。
分了没有?总编给我倒了一杯水。
玲子,来看你了。陪你呆会儿,说说话。你用红绳编好挂在树上的石榴我收到了,来跟你说一声儿。
下午建设、发改、工商几个部门的领导来,两点半,总部赵总来电话说叫你去陪着。
你不相信我?总编打断我,目光直视了我一下,又转过头去收拾东西,他叹了口气说,我相信你,你不相信我。
他说完,站起身,一个踉跄没站稳,又坐了下去。口中说,有点多,有点多。
现在不是您的上班时间,我也不是报社的员工,我们现在谈的不是工作,是交易。我说。
美兮有户口了,我找了一家慈善机构办的幼儿园,以后我还会把你的故事告诉那些城市里想收养孩子的受过教育的家庭,如果没有,等我结婚后我来。我问过派出所了,你不叫玲子,你真名叫林巧倩,还是你自己取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里的句子。你说说看,哪有像你这样养女儿的。幼稚。
白条说我就是牲口,你喜欢哪种。李老板尴尬地哈哈大笑。过了一会,玲子没再出声,呼吸也渐渐不均匀,两手撑在茶几上。白条说了句受不了了,就把玲子抱起来歪歪扭扭往卧室走。留下尴尬地笑着目送他们进屋的李老板,和一叠碗筷。我给李老板扔了根烟说,这逼喝高了,他就这操行,别见怪。
那你怀疑我是收了别的公司的钱,故意去查他们的?
为什么?我头皮一阵发麻,是我取证不够广吗?
那天他抓着我的手对我说:你是白条的朋友,要是我活不下来,往后有人跟他打架,你可得跟他一条心哪。
白条跟着赶来的交警去交警队协调赔偿。我不敢抬头看玲子的眼,车里的空气压抑得让我难受。
那……麻烦李哥了?出门往北有个小超市,走路也就二十分钟,就是没路灯。玲子说。
我默然。沉默了一会,焦躁地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朝门外走去。
当然。我说。
半个月后,房凯出来了。我进屋时他已经在屋子里,白条后脚赶到。房凯不高,光头,有点发福,脸很白,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他是?房凯问。
小宋说,往上了这些楼层,都是特护病房。我说特护病房哪个医院都有。他说特护和特护不一样。我问怎么个不一样法。他说,这几层是级别够了的老同志才能住的,多是些成植物人的,全靠昂贵的药物维持,不计成本地治疗。我说,有钱呗,医院不就是给钱看病的地方么。小宋摇摇脑袋说,医院靠着他们呢。国外有什么先进设备最新的药什么的,都挂着他们的名义采购。买来他们用得上用不上的另说,医院用得着是真的,反正是国家出钱。
你不是来躲事儿的,玲子话锋一转说,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味儿不对。糊弄糊弄他们还行,骗不过我。别忘了,女人有……这儿。玲子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
白条和他的洗头小妹迅速发展成包月关系,我跟他说在北京这地方你进去了我可捞不出你来,他满口答应。后来有次去签单子,听小宋说靠窗户那个老马要做手术了。我问是他老板良心发现还是他老婆回心转意了?小宋说都不是,他快没钱了,医院的康复设备都是进口的,一个疗程康复要六千多,他没做过也做不起,打算求医生给他开刀把韧带割开,再用机器把腿关节硬掰开,不打麻药,钱不够。

9

玲子扬起头看了我一眼,肿了一圈的眼里挂着泪光,那个眼神让我畏惧。哀怨,愤恨,悲痛欲绝,都有但又都不是。
年轻人,总编说着,似乎想笑又没笑出来,你的简历我看过了,名校毕业,专业也对口,工作不难找,天下报社也不止这一家。如果实在抬爱敝报,可以明年再来,我会跟人事部打招呼的,你给我的印象已经很深刻了。你追姑娘也不是自己喜欢就一定能追到不是?凡事总得有个规矩,至少现在来讲,我们之间差点机缘。
除了我没人来野地里,城市的喧嚣刚好传不到村子,更传不到这儿。野地边上是一片坟地,连成片的坟头上呼啦啦地支棱着一簇簇的狗尾巴草,落寞地杵在连成片的坟头上,上边挂着白幡似的霜。在坟地边站会儿,看看手表,就原路往村子返。
第二天,我到了张总的公司。我刚进他办公室门,秘书走进来。
补偿款不是打过去了吗?张总说。
呵呵,这傻逼,给什么吃什么。李老板车子走后,白条醉态全无,他冷笑着说,迷瞪的双眼瞬间又聚了光。
喏,定心丸。
我特意进病房看了看他,那天他倒是有种不明理由的兴奋,话也多了很多。他盯着警察小冯的姐姐丰满的身体一直看,嘴里不停说,大妹子啊,你这屁股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心里痒痒啊,啧啧,这胸,好看。他的眼睛死死咬着小冯的姐姐的屁股,仿佛从没有见过。
白条一拳抡在李老板的鼻梁上,眼镜甩出老远,操你妈的还用人说?你他妈猪脑子吗?你把老子坑了知不知道?
白条脸上也挂了两块红晕,说李哥你这拿我当什么人了,你再这么干我可要把你轰出去了。

5

给了啊,药费出了,那边收了赔偿,同意签字和解了……李老板说话一急都带了哭腔了。
玲子过来收拾杯盘,那天她穿一件黑色的低胸毛衣,下身是暗红色的短裙和黑色呢绒打底裤。她俯下身把剩菜归到一个盘子里,把其它的盘子摞在一起,屁股正对着白条。白条伸手过去摸,玲子说,滚。白条不滚,他踉踉跄跄站起来,把玲子的短裙撩了上去,扶住玲子的腰。玲子说你滚蛋,牲口吗。
我和玲子进门时,房凯坐在沙发上抽烟,白条耳后有几道红印子,鼻青脸肿,拿纱布捂着脑袋上的口子,血洇出一片,白条又撕了一条纱布,围着脑袋缠了一圈。玲子走进厨房,开始做饭。

2

关于石榴树,玲子的说法是,她小时候过春节就这么干过,喜庆。我说过年还早呢。她说,那就顺道儿把外国那个什么圣诞节也给过了。我说那大过节的你把胸罩挂上边算怎么回事儿。她挑起眉毛瞪了我一眼,说,辟邪不行啊?
一般我隔天去一次,签个单子,在楼道的窗户口点根烟站会儿就走。在那经常看见小宋,见了几面也就熟络了,聊了几句。他说,病号和家属的开销早就让派出所吃不消了,以前抓了罪犯都是该关关该判判,出了这事后抓住了罚点钱就放了。他一周往返一趟,回去他们所长就骂他,嫌他报销时把不住口子,这边家属也骂他,嫌这也不想给报那也不想给报,吃饭都不让他上前,想吃饱还得自己倒贴工资。小宋和我年纪差不多,二十岁的样子。
离开村子后,我再也没见过玲子。并非不能回去,而是害怕回去,因为我没办法给她一个答案。有时在其它地方看到石榴树,也会不自觉停下来驻足观望一会。哦,石榴该堵上团棉花了,哦,中秋节快到了,石榴快熟了。我也没再见过房凯,倒是和白条又有过交集,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路,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段路。
后来小宋掏出一卷食品袋包着的住院清单,说这是小冯住进来后的药费单,像超市小票一样的单子,我们一人拽一头,白纸小黑字拉开来有八米长,正好是楼顶对角线的长度。
他们也没说……
五年前你在村子里生下美兮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吧,屋后的老头跟我说的,他说他听着不对,大雪天喊来村民,美兮已经会哭了。那种感觉我也有过,小时候有天早上我躺在被窝里读《水浒传》,读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恍然间抬起头,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窗户结着冰花,外面飘着大雪。
白条进去的那事也就是个普通的打架斗殴,没见红,最多是个治安拘留。之所以把凯子的事捅出来,因为他无意间在陆队办公室的小黑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按理说,他们犯的事,哪件都够不上特大案件,怕就怕个“数罪并罚”,那就不好说了,七年八年是它,十年二十年也是它。局子里对他们这号人也门儿清,一到指标完不成,就弄几个来写材料报告。一下都抓完也不成,一是号子里没那么大地儿,再者得考虑影响。和逮老鼠一个道理,抓几只报上去,上边觉得你是个好猫给你嘉奖,抓一火车皮送过去,上边就会想了,你们那是老鼠窝吗。当然,还有一个三者,这个第三者后边说。
怎么个意思,你们几个?白条狞笑着,右手插进兜里,他右裤兜里长年装着一把蝴蝶刀,这我是知道的。玲子和二亮跟没事人儿似的,剥着煮花生吃着串不吭声,见白条手插兜里,我赶紧过去,从地上抄起一个啤酒瓶,甩手把瓶底在水泥地上敲碎,用带着玻璃碴的那头顶住站最前面的男学生的脖子,说,还不快滚?
不是。
撞死一个少一个。玲子冷冷地说。

15

交易?
我原以为白条走了老头就消停了,结果大错特错。他开始把我当成倾诉对象,控诉夹杂呻吟能磨叨一下午。

11

白条明显有点慌。他起身,问我,走抽根烟去?
白条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敲了四下,一边敲一边说,都听哥的。
腊月还没到,北方已经冷得不成样子。起床时村子已然一片纯白。积雪压弯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树枝脆地像是随时能断掉。这入冬第一场雪就下得跟沙子似的,又是个冷得不跟谁商量的冬天没跑儿了。
下了火车,白条推着他父亲出站时,陆队已经拿着手铐在等他。白条回头瞅,出站的人挤得他后退不得,一队警察已经在后边等他。
黑夜里我看不清玲子的表情。
您看这样行不行,我没有坐,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想和您做个交易。
之后又是一通侃,旁边一桌坐着一群高中生,喝得有点迷糊。其中一个对着玲子的大腿吹开了口哨。烧烤摊的低音炮正放着“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连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白条站起来跟着音乐手舞足蹈地朝那群学生扭过去,一脚把他们的桌子踹塌了,串子,钎子,瓶子,盘子哗啦撒了一地。老板吓得赶紧把音乐关了。
这不是你的问题。
那群男学生吓是有点吓到了,不过胃里的酒精多少还在起作用,看同学这样被打,有几个蠢蠢欲动,并且这种共识在几个人中逐渐蔓延。
我和白条都是站票,只能一路找空座,一张软卧给了白条他爸。车到河北停站时上来两个警察,带着个犯人。手上戴着手铐,脚上戴着脚镣。一进车厢,人群呼啦地给他们让出了一圈座,像是在躲瘟疫。

3

要说法是吧。张总合上文件夹说,说了多少遍,以后这种事找谁去办不知道吗,难道要我一个部门经理出面不成?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去了楼道。回头进病房见老头还在说,病房里就三张床,都是瘫在床上起不来的那种,不想听也得听着。
多少?
大雪天路不好走,出个门帽檐上得挂好几串冰溜子回来。白条用DV一遍遍地放《这个杀手不太冷》,他崇拜的不是里昂,而是里边一边听歌一边把楼炸了的反派警察。每放到那段,他就兴奋地站起来跟着扭。闷了就出去站在大门前,对着门上村里帖的公安告示学认字儿。告示上写的是“各家不要把房子租给不明身份人员,如有线索欢迎举报”云云。这种告示在这种空心村里随处可见,不过村里剩的多是老头老太太,管不了也懒得管。
李老板呢?
尤其是他。白条说。
那天一支烟后我跟他去了值班室,抄下总编的电话号码,又过了十分钟,前台通知我上去,十九楼。总编五十多岁,头发白了一些,但是很精神。
什么时候的事?
那,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是不是你把稿子发给他们,价钱谈拢了,所以不发?特稿部从来都只挖食品,药品,矿山,房地产这些暴利行业……
一个活的没留?
套儿总感觉要秃噜下来,叫你不要买那么大的,不听。白条说。
您再考虑考虑。我一咬牙,说。
下午房凯就来问我,见玲子了没?我说没。房凯说你跟着来,门口停了一辆不知从哪弄来的捷达,白条已经在车里。
一定办!一定办!李老板哀求,摸索着趴在地上找眼镜,神情濒临崩溃。
秘书连声说知道。
操你妈的,打发叫花子呢?白条说着,戳得又快了。另一只手继续揪着李老板的头发在地板上磕。木质地板被刀尖带出一层细小的刨花。白条眼里射出狰狞的光,表情扭曲,声音更像怪嚎。

10

谁他妈是你弟弟,你找我?白条从门边拎起一把椅子,对着李老板的脑门劈头盖脸砸下去。老子还他妈找你呢!
靠窗户的是个工人,三十多岁,叫老马,胖乎乎乐呵呵的,在内蒙一个化工厂打工出了事故,几个一吨多重的装满化学原料的汽油桶从两腿上轧了过去,住进来有日子了,命是保住了,但长期卧床又没钱做康复,腿筋都长到一起了,关节像两块动弹不得的木头。工厂老板出了点药费后不想出了,找人在病房把他揍了一顿走了,来的人登记的是家属,打人之后扬长而去医院也没法管。老婆变卖了房产,给他留下一笔钱也离了婚走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床上花完钱等死。
我礼貌地说明了来意,他礼貌地表示了歉意,我礼貌地带上了门出去。在门口愣了十秒,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又推门进去,咣当的开门声让他正端着的茶杯愣在嘴边,抬头给我一个诧异的表情。
白条说话间,手里的匕首加快了速度。
走一趟吧?陆队说。
我和白条走到过道吸烟区,凉风从头顶灌下来。白条烦躁不安地踱着,问,这事你听说过?
我问你,派出所那边调解,你钱给足了没?

4

李老板说,就是个意思,意思。
我十四岁就被我妈又嫁的野男人摁桌子上了,我有什么好怕的。玲子嗤笑了一声。
房凯到底没有电棍,果然没问出什么,白条也不会认。其实他早已经知道,只是蹲一年半,怨气怎么也得撒出来。
第六天,白条叫我跟他一起去找李老板。超市里间是他办公室。白条一进门,李老板就迎上来,忙不迭地说,弟弟哎,你这两天上哪去了,找都找不到。
他们说你和房凯起了口角,是被他用那串碎风铃的茬子扎死的。其实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对吧?房凯我了解,他当时没喝酒,没理由那么做,你我也了解,你不是不能忍的人。你知道张总为什么养着他们,他和白条为张总杀过人,但你没有证据。你没证据,对吧?你跟他说你要把他的事捅出去,你是故意激怒他的,不然我想不出理由你会这样丧了命。你早就想好了,给他们其中一个的罪名加码,加到让他没有必要再隐瞒其他人做过的事,就像多米诺骨牌,你只需要推倒第一块。为了推倒第一块,你连命都不要了。
他头发乱糟糟地粘在一块,胡子拉碴,两眼无神,是褪了色的褐色,结膜干涩,像死鱼的眼。他扭头看了看警察,警察也没有阻止他说的意思。中国几千年传统是这样,这辈子的罪这辈子清,不影响下辈子投胎,所以死囚也管顿饱饭。
我不是来查命案的,有关系但不全是。有关的,都写笔录里边了。
昨天晚上。
李老板这才把迷瞪的目光从卧室的门处移回来,傻笑着说,哪里,哪里。
哥你蹲糊涂了吧,你还认识别的张总?地产——
房凯杀了谁,问出什么没有?我问陆队。
分了?
玲子不是白条的妻子,连女朋友也算不上。玲子的丈夫是凯子,大名房凯,但是他们也没去民政局登记领证,玲子是房凯从桑拿房带回来的,这样说来按那个凯子的意思理解也没错。他们俩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叫美兮。两家院子都是房凯租下的,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年,白条住过来是后来的事了,我来还要往后。房凯和白条据说拜过把子,不知真假,认识的人也很少叫他“凯子”,白条也不那么叫,年纪差不多的不管大小,都叫“凯哥”。
嗯。我掏出记者证递过去。
半个月后,我敲开总编办公室的门。他扶扶眼镜说,来啦?坐。人事部已经办了,调查的这段日子计入工龄,但报社只能提供实习生补助,我只能争取这么多了。这是转正的合同,你签一下。
“美丽新城”一期工地有村民闹事,说是补偿款没拿到。秘书说。
下雪时的北京是灰蒙蒙的,带一点昏黄色。站在顶楼,除了呼呼的风声,一切都沉寂的可怕。
知道了。张总说。
白条狠,房凯狠,他们不如你狠。他们玩命,但他们特别怕死。你狠哪。你敢用自己的命让他们跟着偿了命。坏人狠,好人必须更狠才行,这不就是这个世界么?
我他妈问你了么?房凯说,玲子你先带这兄弟出去转转,我和白条有话说。
原来是为这个。走出大门,我有点唏嘘地对玲子说,也就是你,换别的姑娘十个胆也早吓破了。
他不为点儿什么,肯管我老子的病?我他妈都懒得管!白条烦乱地摁灭烟头说,我去补个卧铺眯一会,你去不去?
陆队你逗我……白条说完,撇下轮椅撒丫子就跑,人群中立马出来几个便衣把他撂倒,手往后背一拧,拷上了手铐,脑袋摁在大理石地板上。白条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发出沙哑的嚎叫,他右手死命往裤子口袋伸,两手在背后铐着,压住了一只胳膊,用力太猛把左胳膊关节拽得嘎吱作响。他想掏刀子,不过他忘了去的时候过不了安检,刀子就没带去。
毕业了。
噗哎。总编掸掸身上的土,接着说,你以为有新闻理想的就你一个?写这其中最底下的那些稿子的人,现在都已经不在这了,大多后来转做了文化或者娱乐记者,跑跑发布会发发滚动新闻,混成名记后,谈笑都鸿儒,往来没罪犯,干个几年攒够了人脉,自己再去开公司,要么去大公司混个职位。我当然知道稿子发不出去对记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发不了就没有稿分,没有稿分就只能拿基本工资,还要还房贷,还要供孩子上学。你这一摞放上去,就是根稻草,能显出什么?
不让他怕了我,这钱他不会情愿给。白条说,转而问我,二亮找过我没有?
怎么着也得给你留一个。玲子说。
还在调查中,锣鼓听音儿。我说。
都答应给钱了,还打?出了五金店,我说。
总编,我花了十几个小时才从北方赶到这里站在您面前。
白条鼻子里喷出一个音,没说话,走了。
说到这里,心头情难自已,喉头哽咽再也无法继续。站起身,天是灰蒙蒙的,大地浑然雪白。远处的村子和更远处的城市只剩下一条辨不分明的弧线,宛如分割天地的桥。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桥,还是看不清。
他每唱一个字,就扇男生一个耳光,唱完上句换了次手,我后来回想了下歌词,一共扇了24个。男生本来桌子一塌就有点蒙逼,他吹口哨时大概觉得他们人多一点。
玲子已经拉开门出来,白条也晃悠着出来。玲子拍拍裙子上的褶子,过来端起碗筷,对靠在门框上斜愣着眼笑的白条啐了一句:废物。

7

不乱,不乱,清楚。李老板哆哆嗦嗦地说。
白条眼睛瞪得要裂开,像只抽搐的动物,嘴巴张得老大,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音。他把自己左胳膊拽脱臼了。
五万!
五万。白条说。
你不是要出门么,天黑,路上慢点儿。白条对玲子说。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给下辈子积点德。玲子继续往家走,扭头对我说,回吧。
我站在落地窗前,默然无语。从窗户往下看,公交车也就火柴盒大小,人更是小得蚂蚁一样,互不相识,默默奔徙。城市按自有的逻辑不停运转,只有在高处才能看得分外清楚。
车厢里响起了广播员的声音:旅客朋友们,列车前方到达的是……
白条见玲子不理,又顺手从她手里正剥着的花生里拿了一粒,放进自己嘴里。玲子把另一颗花生丢给我。
白条三天两头往外跑。夏至那天,他回来说,有个活有人求他帮忙,晚上来家里谈,玲嫂你得给我撑撑场子。玲子一口唾沫吐他脸上说,操你妈,恶心。白条不生气,抹了把脸,笑嘻嘻地说,又不是第一次了。
为了啥呢?我又问犯人。
要不,回去看看?别再出了人命。我转了个话茬,我心里倒不觉得房凯会真的和白条闹掰,毕竟他们干的事对方也都门儿清,有几件还是一块干的,他们都怕对方先进去了,给自己点了炮儿,争取个坦白从宽。因为他们心知肚明,那时候点的就不是炮了,是鞭炮。
那天聊到后来,白条把那个信封塞给二亮,在他耳边咕哝了几句。二亮收起信封和笑容,说,出面的事别想,我也不能够开这个口。
跑?再动试试?陆队拔出手枪,一拉套筒,他蹲下身对脑袋被摁地上的白条说,还跑?你那爹不要啦?
稿子什么时候发?公安和检察院可以介入了吧?我在合同最后一页的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说,地块竞标暗箱操作,环评不达标存在权钱交易,监督工程的监理在他们公司挂名领工资了都,三年来至少十一次拆迁流血事件七条人命和这个公司有关——

8

18

我抬起头,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保安,脸上带着稚嫩。
张总电话里倒没说什么,只说事儿过去了就回来。但就在我走的前一天,玲子先跑了。上午我倒是见她在把几件随身的衣服装进一个小箱子,就问了一嘴,这是要出远门儿啊。玲子没回答,只说,回来啦,先坐会儿,嫂子给你弄饭去。
两个警察和犯人也不说话,就空座坐了下去。其他乘客两米开外站着,警惕地打量着他们。我和白条站了半天,我说走,咱们过去坐,去他妈的,站折了腿到医院还得加俩床位。我和白条坐到了警察对面的座位上,他们倒也没说什么,一个歪着头闭着眼斜在座位上,一个低头摆弄指甲。
警察说了个站名,乘警客套了几句就去查下一个车厢。
村里年轻人大都去了城市,房子大多空着。我和白条住一院,玲子带着女儿住另一个院,吃饭去玲子那儿吃,两个院子隔了一道墙。白条嫌不方便,几脚就把那堵砖土墙踹出个门洞,后来白条索性搬过去住了。夜里的时候经常能听到白条的呼哧声和玲子的呻吟。
二亮和白条哈哈大笑。
跑!跑?说着,又抽了一个。
不幸的是火车晚点,当我到报社大楼时,只得到前台一句冷冰冰的“不好意思,面试已经结束,HR半个小时前已经下班了”。
不跑啦,跑哪去呢。玲子眼神有些发僵,无神地望着美兮细微翕动着的鼻翼,她像是一条被吓坏的金鱼,终于沉入了梦乡。玲子轻声说,从家里跑出来时我才十六岁,后来记不清跑了几次了,没力气跑了。美兮连户口都没有,跑哪还不是一样。
李老板五根手指叉开四道缝,白条用匕首在他指缝间的木质地板上来回戳,一三二四,一三二四。
你和他和解是派出所的公事,你们已经解决了。我为你出手的事是你和派出所的私事,你和解你妈逼了?现在派出所到处在找我,你怎么说?白条眼里露着凶光。
不去了,再有几个小时就到了。我说着,走回车厢。列车在轻微的晃动中继续前行,车轮和铁轨的碰撞声让人昏昏欲睡。孩子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打工的农民靠在座位上打鼾,年轻的情侣互相倚靠着,也打起了盹。
那天对完笔录,我走出陆队办公室,陆队抬头跟我说,死的那个人就是你笔录里提到的这个玲子,她打电话报警,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被房凯用带茬子的玻璃柱活活扎死,喉咙和气管都被扎烂了。
再后来,阳光把土地照得松软了,树枝拱出绿色,是春天了。玲子又忙着给石榴树拆线。我有次问她,你这一年得围着这棵树忙活几次?她说,两次,立秋前得给长成型的石榴每个都堵上一小团棉花,就不会被虫子钻进去咬了。我说,石榴我怕是吃不上了,呆不了那么久。
有次张总打电话叫我过去。说白条的父亲摔了一跤,上了年纪骨头脆,腿摔折了,送到医院一查,查出了骨结核,这地方做不来这手术,需要去北京做。
大学毕业,学新闻的,不是本地人?
没。
那天我在局子里写完笔录,等了四个小时陆队才进来。
妈个逼的,白条说着鼻子里喷出的烟都散乱了,够着……了吧?他说着,举起手往太阳穴上比了一下。他很忌讳枪毙这个词。
白条是玩刀子的,但我也只是听张总那边人说起过,六天后才算见到了。白条那晚没回村子,连着五天都是。临走他嘱咐我,谁问起都说不知道去哪了。
说了,可是……村民说本来赔偿数额他们就没同意,他们要说法。
白条那把刀子已经近乎透明,快到完全看不清。他起身把刀向下一甩,刀子应声戳在地板上,就在这个当口,李老板喊出了十五万。他已经完全精神崩溃,眼神发僵。喊出那个数字大概是出于本能,他知道如果不能让白条满意,那把刀会插在他的手背上。
这一年的雪又下得跟沙子似的。走过那片被大雪掩埋的麦地,就是那片熟悉的坟头。玲子的坟挤在他们中间,被雪盖着,看不出区别。我给玲子坟边上的歪脖树上系上了一串风铃,又用一根红线绑紧,在她的坟边坐下来。

17

走我带你过去,他又说,来找工作的大学生吧?
新闻上说,西伯利亚南下的强冷空气席卷北方,全国大范围雨雪。我想北方了,想去看看玲子。
这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总编放下杯子说,坐。
你再考虑考虑。总编说着,站起身。
资料室。总编拿了根鸡毛掸子,走到墙角拉开窗帘,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墙角处堆了一摞一人高的A4打印稿。

1

你很有意思。行,我都答应。总编笑着说。
白条的父亲住进了北京一家医院的骨伤科病房。他身子骨早就不行了,白条常年不在家。老头说话都有气无力的了,和白条还是见面就是骂。说他是混账王八蛋,说他是狗娘养的。白条不生气,但还嘴。我听着心烦,跟白条说你继续还嘴,赶紧把他气死了我们还能早点回去。白条说了句“老不死的”就出了病房。我跟他说你以后不用来了,反正药费单子都是我签。白条那之后真就再也没去过,自己为了找家特殊服务的洗头房能一直溜达到将台路。
我是问你,之前为什么不跑?见玲子答非所问,我又问了一遍。
两周后,我收到刚办好的记者证,把先期整理出来的调查稿打印了一份,连同手表录音的拷贝寄往报社。几天后收到总编短信:社里两个驻站记者配合你调查,案件取证有不懂的问他们,注意安全,继续挖。必要时果断脱身。
十万!李老板像只吓傻的兔子,想动又不敢动。
操你妈的。白条说着起身,起脚冲李老板脑袋跺了一脚。一股红水像被抻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地应声顺着他鼻孔砸在地板上。李老板哆嗦着把手抽回来,确认完好无损,木地板上留下一个刀子戳出来的手的形状。
是的。
时而涌动时而偃息的朔风奔突在北国沉默的大地,时而扬起时而落定的雪粒宛如纯白的地火,燃烧出叮叮咚咚又并不遥远的风铃声。
还没出门,就听里边已经叮叮咣当招呼起来,伴随着房凯沉得吓人的声音:操你妈,卖我?
我是在跟你认真。我说。
2011年我大学毕业,同学们都在忙着谋划各自的未来,家里有条件的出国留学,有关系的进省台实习,差一点的回老家在地方电视台工作,再不行的只有漫天撒网给各大报社投递简历,我是最后一种。那年秋天,我怀揣着面试通知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李老板木桶一样闷声倒地。他蜷缩着捂着脑袋说,白条你,这是唱的哪出儿?
然后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说,我顺路送送你?开车来的。
美兮该上幼儿园了,这事办不了,下次还跑。玲子没哭,她咬着牙稳住泪说。房凯喘着粗气不说话。
认得我不,嗯?白条问男生,男生没出声,脸上红道子盖着红道子,白条掀开黑T恤,露出一道二十公分长的疤。那你认得这个不?
查出什么来没有?
直觉。
是的,交易。您给我一个机会,我自己定选题,自己挖线索,不限时间,不拿工资,然后给您交一份深度调查稿。如果您觉得稿子可以,那么我想要一份特稿部调查记者的正式工作。我是小地方出来的人,长这么大想见的不想见的都见过了,想知道不想知道的也多少知道,我自认为没那么娇生惯养,耐受性可以。
最后,就是你和我之间的私事。白条说着,起身把眼镜踢到一边,一只脚踩住李老板手腕,掏出一把匕首。
是打过去了,村民说和他们拿到手的数对不上。
晚上我才溜达回村子,房凯蹲在院子里,阴沉着脸抽烟,石榴树上的风铃在窗户前的水泥地上摔碎了,锋利的玻璃碴子被院子里灯泡的光折射出亮晶晶的光。
白条讲完哈哈大笑,后边站着的乘客也爆发出一阵哄笑。我扭头一看,他们又赶紧把头扭过去,母亲把小孩脸捂住,女孩拉拉男朋友衣角,车厢里瞬间又鸦雀无声。
要管的,之前答应过。兄弟们也看着呢。张总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可有一样儿,该花的钱花,不该花的,一个子儿也别给他。这事得找个机灵的人办,你和他打过交道,你最合适了。
我更幼稚。我还没弄清自己几斤几两,就想着把这一圈骨牌连桌子掀了。结果只是把你卖了,换了份体面的工作。你心里特别恨我吧,但是你又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恨我,因为找不到理由恨我而更加恨我,对吧。

6

来,你过来。总编翻出一串钥匙说,给你看样东西。
我跟白条的父亲说,手术家属同意书白条已经签字了,明天备皮后天手术。老头倒是话少了很多,大概是说够了。听我这么说他也不吭声,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个鸡腿汉堡大口地嚼,吃太快噎住了嗓子,我给他递了一盒酸奶,他抱着狠狠地吸,那神情我从未见过,又似乎与老马的眼神如出一辙。
毕业和分手有区别么?
总编放下鸡毛掸子,回头对我说,以后你就会明白,一个体量庞大的企业就像一棵大树,如果连一篇稿子都勒不死,它能在这片土地上长那么大么?往往就是记者还在前线玩命,编辑部这边各种压力已经过来了,有形的无形的,可以不理的或惹不起的都来,腹背受敌,调查不下去更是家常便饭。大到国家,小到个人,都在面临选择,这不是在学校,对的路绝对不会平坦。你能做什么,嗯?你能做的,只是在奔跑中保护好你自己。
那孙子不会半路给电线杆怼死吧,喝那老些?白条说。
她低下头,轻声说,就是想知道。你来这也有几个月了,我就是好奇你什么时候对我有想法。就是想知道,不犯法吧?
没一个小时,玲子回来了。她把一兜水果丢茶几上,说,也他妈是个废物。
好的,张经理。我说。
白条又扭着脚步回到我们这桌,对玲子做了个嬉笑的表情,跟着音乐唱,“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天籁,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二亮坏笑着举起筷子从盘子里夹了几片凉拌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唱和声,嘿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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