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翠青苔
作者:杜怀超
枯坐的光阴里,眼前总是浮现少年时在老家屋檐下审视青苔的景致。
我和青苔不同,无法与她媲美。在她的空间里,潮湿的空气、湿润的泥土、黑的树干和静寂的角落,这是一方独特幽深的境地了。无人打扰,无人喧哗,更无浮躁的声响。似乎与阡陌间的农人相似,暗藏坚韧的心思,在田畴上蜿蜒世代的生命,或枯萎或碧绿,都在这静寂的天地间了。在青苔面前,在屋檐下,我没有勇气面对阳光灿烂的时刻。我喜欢在昏黑的屋内看着灶间上的灶王爷,猜测神性的咒语与隐言,灶王爷那张牙舞爪、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加深了灶下柴火的沉重与光亮。我情愿把目光投向泥土的墙壁、喑哑的农具甚至横梁上残缺不堪的大字:福禄寿喜财。这是属于民间的密语,来自过时秀才的手笔。古铜色的木棒映衬着猩红的字样,那个摸着山羊胡的秀才又似乎从时光的阴影里走来。
也许,青苔的消失,失去的不只是青苔,失去的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质朴与深邃的烙印?给你一块潮湿的泥土,守住血液,你能把碧绿、粉红或者金黄找回。谦卑的青苔,谛听大地深处心事的耳朵,岁月深处不动声色的心跳,守着古老与幽深、护着宁静与致远。
唐诗人王勃的《苔赋》云:“背阳就阴,违喧处静。不根不叶,无迹无影。”这是沉静下来的文字,是读懂青苔的字脚。青苔,一粒粒一枚枚,密密麻麻,铺就时间的足迹。当我们在屋檐下、芭蕉树旁抑或指头上数着日子时,青苔就会从无影深处弥漫过来。难道是数落雨滴的再生?还是时间有形的演绎?吸取着时间的元素、营养还有重量,对阴影里的人儿昭示着、警示着和彰显着。
花团锦翠的青苔,负重的青苔,主宰着脚下的一方水土,在恪守着最后的水分与孕育,守卫最后的那一抹绿?我无法解读出青苔,在阴雨霏霏的日子,就像远行的青草更行更远还生。时而在树丫间,时而在山路上,时而在花径上,甚至在我的祖父或者祖母的双眸里……
我庆幸与青苔的相遇,百回千转之后,才深深惊诧与青苔的隐语。只轻轻一瞥,那深入心扉的凉意立刻在古老与幽深里荡开涟漪,卷起的皱纹化做深深浅浅的青苔一路逶迤着。我总是感觉青苔与我是相通的,哪怕浅浅地呼喊她的名字一声,我就满身的碧绿满身的苍老。但我无法拥有她的淡定。她的怀抱里,深裹着岁月的风声枝丫间的鸟声还有日子的故事。纵然我披一身绿意,又怎能深藏住千年万载的岁月呢!谁能从沉重的时间里返青?谁能从干枯的日子里保持鲜嫩?
往昔不起眼的植物,从乡间茅草苫的房屋上,沿着陈旧枯寂的麦草,在淅沥的暮雨里滴落下来,不久,你就会发现一行行绿色的植物沿着天雨的脚步快步赶上去,把乡村夜雨的黑深邃了几寸。
羸弱的少年时光里,我乍见青苔,一眼真是千年,破碎、幽邃的悲凉还有灰色的人生瞬间席卷过来。按道理那时我才十五六岁,不识愁滋味的时光,却在乡间低矮的屋檐下、泥泞的阡陌上和父辈弯下去的脊背上,听到了青苔的呼喊。无声的呼喊,一声声,喊破了我少年的行囊。
我在城市的一隅里再次见到青苔,在微小的盆景里,青苔匍匐在可怜的花土上,成为点缀的风景。身旁,是车水马龙,是人海茫茫,是水泥森林,是尾气噪音,是越来越冷漠荒凉的现代化。回忆曾经铺就青苔的乡路,沿着青苔远行的,终会有一天还会回到青苔身旁,回来老家的屋檐下,回到碧绿的本身。而一旦我们丢失了青苔,顺着水泥、钢铁的路面,我们还会找到归来的路?我们是否还会保持着最初的水分?保持着青枝绿叶的模样?保持着最初的纯真与善良?
唯一相同的是,我们都陷在时间的深处里,只不过一个是绿,一个是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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