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爱吃的花生
作者:文珍
我们通常吃它的果实。煎,炒,蒸,煮,制成花生酱,轧进牛油糖,硬化,磨成粉末,榨油。无所不用其极,用尽手段表达饕餮无穷的敬意。
我看着那些,这些,所有隐秘:在黑暗里静静孕育,成形,战栗,生长。直到发育完全的那一天突然被人粗暴地连根拔起。
这就是我所钟爱的花生。这就是我爱它的方式之一。
无数次确认我关闭了它。
它从此死。
种植它。享用它。爱它所以毁灭它。
“据说陆地上的植物,几乎都在地上开花,地面上结果,唯独花生地上开花地面下结果,所以人们叫它落花生。花生幼苗出土以后,经过18~25天,就开始开花。在傍晚的时候,慢慢地显露出黄色花朵,到次日晨七点钟左右,花朵开放,当天就凋萎。开花以后的第四天,它的子房柄伸长,向土下生长,大约经过50天左右,果实便成熟了。
文珍是国内第一位凭借一篇小说取得硕士学位的文学硕士。她的文字敏感、准确、干净,内敛而极富弹性。她的丰富和锋利,与她美丽清纯的外表是怎样统一到“文珍”这个符号下的呢?这篇散文,是她的小说《关于日记的简短故事》的“外一篇”。
后来我开始把一颗失去感觉的花生米放进嘴里,用舌尖亲吻它,然后用力嚼碎,并咽下去。我用我的胃,作为它最后的黑暗的墓地。墓是黑的。殊途同归。我想问它:开心吗?你开心吗?
卑微地,扭曲地,抗拒地:对于曝光,它宁肯死。
的确没有,没有光。
有一天它也许会在地底选择背叛我;它偷偷地去了。它表面看来无恙,但它再也不会结果。它紧抱的秘密从此成为一个空的幻觉,但我竟丝毫不觉悲伤。万物生长有时,死亡有时,这么玄妙自然的事情,不由我做主。我所做的一切,只是默默注视罢了。生也好。死也好。
蝙蝠一样,但是你从不出声。
我可以守着那株喜欢黑暗的花生,像默默守着自己的心一样。轻微而不忍碰触。
后来我并没有种植它。我并没有种植它。
“花生最古怪的脾气,就是一定要在黑暗的环境里,它的果实才能长大;如果暴露在有光的空气中,它就不结果。有人曾经做过试验,如果把已经入土的果针弄出来,它再入土的能力就减弱了。假如把已经形成的小果实挖出来,它就不再钻进土,并且不能正常生长,果壳变成淡绿色,形状像橄榄。要是在果针没有钻进土壤以前,我们用不透光的东西,把结果的部分包扎起来,它也能结成果实。从以上试验证明,要使花生果实长得好,首先要给它一个黑暗的环境。”
原来花生喜欢黑。喜欢黑便给你黑:我愿意成全你一切关于静默和暗的梦想。将你放入密闭的地窖里,永生永世见不得光。
我想有一天我也会手植一株花生。我将永远不会为了窥伺它的根部,分开一点土壤。我宁愿长久地猜测地面下它的长势,根系如何静默地向着各个方向发展,果实如何缓慢长成,温柔膨胀。但我任凭这秘密在眼底盛大地发生;我爱花生,也便爱了它的一切,包括秘密。我将不忍开启,亦无从惊叹或失望,全由它自生自灭。我只和它露出地面的那部分交友,青枝翠叶,风中摇摆。我抚摸每一片叶子的脉络,如同抚摸好友手臂上微细的血管,感受汁液悄悄地在手指下涌动,我便知它的去向终究是地底,每一滴都用以滋养那我所全然无知的秘密,那甜蜜的,喜悦的果。但是我竟然也替它不胜欢喜,我是这样欢喜,竟忍不住在浇灌时轻轻地吻它顶部嫩芽。初生何其之温柔,守候何其之关切。我以为这样很好。
连根拔起的后果是:永久地离开地面,彻底暴露在光明里。
后来:
我所爱吃的花生:不过是一种平凡而古怪的植物。
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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