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赵洪冈已喝光了第五杯，伸手叫服务员再拿酒单来。
“什么也别说了。”接过左轮枪的张舟恨不得立刻把它扔掉，但还是得像一个真的准备用它打人的新手一样，装作很感兴趣地研究。
赵洪冈没让张舟把“床”字说出来，“没到那地步。我是在商场里看见的。”
“怎么了？既然都来了，怎么不尝尝这儿的菜啊？这里有家牛排馆挺好的。”
“你穿西装还挺帅。”
用不了几分钟他们就开回米高梅。张舟打算一放下马玉婷，立刻前方十字路口掉头，直奔机场。
果然赵洪冈也被打动了，“兄弟，你真是……真是没得说啊！”
赵洪冈算是给面子，又喝了三四杯就开了口。但一开口几乎让张舟心跳骤停。
“我，我又买了支枪。”
“洪冈，差不多了吧？”
“对了，他的门卡不是还在你这儿吗，你把门卡给我，说不定用得上。”
张舟在前一个路口转了向，同时试探地问，“你觉得他们要去哪儿了？”
9
“啥？”
张舟真后悔自己昨天怎么没有问刘万里要一张透支额度高一点的信用卡。
张舟来不及想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尽管如此，赵洪冈向他招手时，他仍然假装没看见似的四处张望，其实是防备着刘万里突然杀出，或是心存怀疑的马玉婷尾随而来——这女人反侦察的本事这么差，侦察的本事倒不小。
赵洪冈吓了一跳，以为这是三人要垂死挣扎的信号，却发现马玉婷已经把一张嘴唇捂了上来，而身体也开始在自己怀里扭动。至于另外两个男人则毫无举动。
“还好。”
张舟还睡眼惺忪的，“你胡扯什么呢……”
拉斯维加斯的第一晚对刘万里来说是个开门红，虽然好手气没有保持到底，但不算张舟输的，他自己最后也赢了一千八。这种赢钱结果让赌场没有送他们免费餐饮啥的。但刘万里毫不在乎。他们在叫JOËL什么的米其林三星、福布斯五星的法式餐馆里大吃了一顿。意式馄饨远不能跟水饺相比，但松露酱汁实在好吃，冬佩利香槟名不虚传。临走时张舟还在用乘3除2的方法心算百分之十五是多少，刘万里已经动作神速地付了小费——当然比需要的多，这让隔壁桌的白人夫妇投来了鄙夷却也欣羡的目光，让人感觉真好。
于是张舟失望地从后视镜看到，赵洪冈速度未减，反而是车头上的猎豹越来越清晰可见了。
马玉婷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混着喘息，她起伏的胸膛好像夏日莫测的海浪，前一秒让你心旷神怡，后一秒给你灭顶之灾，张舟觉得自己多看一会都会晕眩。他非常想喝口水，但又觉得这个时刻自己做任何动作都不妥。
不过赵洪冈不让。
“你背叛我。”最后，他还是对张舟先说了话。叛徒永远比敌人更可恨。
张舟心头有一千行省略号掠过，却不知道直接扭头就走会不会暴露出自己根本没有诚意杀人。
马玉婷住的房间比张舟住的普通多了，张舟站在玄关就能看到那张足够两个胖子（美国胖子）并排躺下的大床。墙上的油画色块立体线条圆润，画的不知什么东西，但瞅着就是色情。严格来说这里和张舟住的地方是两家不同的酒店，但张舟觉得大部分情侣来度蜜月啥的其实都会选这里——他们毕竟没那么多钱嘛。
大学里疯狂看片的日子，那头著名的狮子平均每天都要在电脑屏幕上吼一遍。
张舟其实没忘，马玉婷在机场上班，他只是天真地以为旅客出行信息这种东西当真算是一种隐私。
所以当马玉婷又一次问起“张舟你头上真的不冷啊”的时候，他实在是有点毛了。剑南春他喝了有二两，放纵点也不算过吧？
刘万里的电话他没存，这小子在大学里时就和张舟不是一路人，仗着家里有钱摆谱泡妹子的家伙张舟看不上。所以连他说“张舟，是我”的时候，张舟一时都没听出这家伙是谁。
他说：“我老婆偷人。”
如果有时间，张舟真想看一看，刘万里会不会因为身患绝症，而让马玉婷在内心里召唤出一份“真爱”来。这份爱和对自己的比一比，哪个才是版本最高明星同款。
“怕？死都不怕还用得着怕你？我是和玉婷睡过，怎么了？你当年追人家的时候指天画地的，如今整月整月地不回家。”
赵洪冈来到了张舟身后，说话还是轻声，“那边有个房间门锁了，大概是……”说到这里他看到了明显睡过人的大床，立刻放弃了另外那个房间里才有刘万里的猜想。
好不容易，张舟终于把赵洪冈打发走了，目送他走出视线，张舟赶紧打开手机，同时往赌场的方向走去，一边想着跟刘万里该把故事怎么圆？。
在收拾东西和上下楼梯的过程中，张舟一直在问自己：有没有别的办法？
标准间的床果然硬多了。
要是刘万里明早起来了自己还没回来怎么办？
“那还玩色子？这还不是庄家想摇多少摇多少？别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就是红橙黄绿青蓝紫都能给你摇出来。”
张舟觉得这两人真是不可理喻。但又不能明说他的真正用意。
反倒是马玉婷开始劝他，“既然都来了，还是去玩一下吧……”
张舟只好拍拍赵洪冈的手，像拍牛排一样希望把它一点点拍松。
什么？！“你怎么知道？”张舟赶紧问。
“怎么了？”
这么想的张舟把车头转向了来时的路。
赵洪冈愣住了。
而后视镜里的赵洪冈并没有消失。
张舟震惊了。难道抢劫真的是一份容易干又很有前途的工作吗？自己33年来的失意全是因为职业规划没做对吗？
“是啊。”张舟附和，随即想起应该多说一句，“你现在也很年轻啊。”
张舟再次抬头，与马玉婷四目相对，从马玉婷的眼神里，他看出来一种恳求。
那赵洪冈怎么办？张舟真想脱口而出地问。但他不能这么直接打人脸，好像直指对方是荡妇，只好先囫囵应对：“你是不是太冲动了……”
“傻事傻事！”赵洪冈不耐烦地把挥舞起了手枪，“什么是傻事？！干掉情敌是傻事吗？自古以来男人这么干！”
看着张舟把空杯子又一次“啪”的放下，刘万里叹了口气，“我真佩服你。”
赵洪冈。
张舟挂了电话。怎么办？不去不行。电话还会打来。但现在？
“怎么管不着？就许你彩旗飘飘，你老婆就只配独守空房啊？”
张舟三步两步走向马玉婷，一把拽起她的胳膊，把她吓了一跳。
马玉婷呆住了，好像不明白身边的这个男人是怎么了。
“老咯，都有白头发了。”
“和我在一起是指……”
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动作，叹气的次数，眼神里的沧桑落寞，都在逼着别人问他“怎么了？”不依不饶，不容商量——张舟当然也没能憋住。
刘万里回答得简单干脆：“休息个毛！”
“那个音箱，在钱柜用积分换的。”
“嗯。”
“嗯？”
去你妈的马玉婷。张舟没有这样回答，但也毫不客气地回答了，“送你回去。”
张舟一见不妙，赶忙说：“洪冈，你不知道，刘万里他……”
“你没给我机会啊。”
电话再响起的时候，张舟已经打开了一罐青岛，今天发生的事让他得好好静一静，本来他不打算接这个电话的，但来电提示的名字几乎让他跳起来。
马玉婷开门之前，张舟有一瞬间猜想她会不会只穿着浴袍，真要是那样，其实他会不知如何是好。所以现实中看见她穿了一身深紫色晚礼服让他松了一口气。
马玉婷坐的是好的那把椅子，靠垫不知多久没洗，但总算没破，有洞的那张在张舟自己的屁股底下。
老天保佑他只想聊聊我的癌。
“会不会是你想多了啊？”这种场合能安慰人的话只剩这一句了。
“Oh,my god.”张舟的这句英文说得也很标准。
我这个癌是假的，不好意思骗了你。
“他不在。”张舟多余地重申着显而易见的事实。
刘万里好像一个后勤部长，送了他衣服鞋帽相机旅行箱还有冈本避孕套，倒是没好意思送他一台新手机，所以他会想到去把国际长途开通了完全是鬼使神差。明明抱着“去他娘的”态度来到了拉斯维加斯，错过什么电话都不在乎的。如果有的话，也许是时不时地需要去安慰一下赵洪冈让他沉住气？
赵洪冈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疯了。可是……你说你只有三个月好活了，杀人案就算审审也要一两年……所以我……”
这里也看不出动静啊。要再呆久一点吗？不，别傻了，你不等谁。对，我不等谁。
啥？张舟努力盯着她的脸看，想读出她的表情，她却回避着张舟的眼神。
张舟简直无法反驳。
空中小姐扬起眉毛，给了一个“好棒哦，玩得开心哦”的表情，看得出经受过千锤百炼。这就是头等舱的价值所在，张舟想。不过刘万里要求的可比这多。
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张舟莫测高深了半天，也只能答以一句，“相机而动。”
“老张，你有啥特别想去的地方？”刘万里再一次问。
张舟最担心的是一出了门在走廊上撞见回来的刘万里。幸好这种事只会在电影里发生。
“急事儿，快来！最多五分钟，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舟脑内响起警报，眼前的这个女人很陌生，根本不是他自以为了解的那个马玉婷，让他有一种一个应对不好，就随时会从挎包里掏出把小手枪把自己崩了的感觉。
“什么？”
此时此刻唯一的选择就是快跑。
“哈哈，吃一顿少一顿了，干嘛不好好吃。”张舟又把生鱼片的配菜萝卜丝也夹起来吃了，“人呀，要真到了这份上，就什么都看开了，像我这样的真没什么……”
在把凯迪拉克发动起来，重新开上马路之前，张舟已经把手机关了。
“美元。”
“怎么啦？我跟你说你就别心疼了，破财消……”
“见面说吧。”
“你呀……你是怎么做到上市公司高管的啊？” 张舟觉得简直没有话好跟他讲。
“兄弟，”赵洪冈突然激动起来，抓住了张舟的手，眼神看着吓人，“你能不能替我做这件事？”
有门，果然“癌症”是大好护身符。
“你刚才扔掉的钱……”
半小时后，他走回了刘万里的桌子，装出懊丧的样子，“真倒霉！你怎么样？”
很好。你们要是知道我正在阻止一场真的谋杀，也请不要惊慌。
现在张舟相信了，绝症真的会把人的智力、羞耻心和审美都全盘清零的。
张舟点点头。
“你干吗都兑成现金啊？”
站在门口的刘万里，好像是决定在春游时向女生表白的初中生，带着一脸想让人觉得严肃却掩饰不住兴奋的表情，劈头就对张舟说，“我们抢赌场吧。”
吵醒他的是门铃。
“酒店送的。”
空中小姐走过来。在她说出“What can I do for you,sir?”以前，张舟再一次举起了空杯说：“Fly Me To Manhattan.”
“为你？就为你？少臭美了你个……”赵洪冈想说狠话，却一时找不到词儿，最后勉强接上了句“贱人！”
好不容易听完赵洪冈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把和马玉婷的浪漫史回顾了十五分钟，等到了一句“我爱她”收场，张舟以为他发泄完了，自己可以松口气了。
“美元就是王八蛋！哎，对了你哪儿来的钱？”
“中午有空吗？没有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马玉婷嫣然一笑，脸上居然浮现了在用手铐扮女警的时候都未曾出现的红晕。
“哦……”
“我看靠谱。”
穿好西装出门时，他下意识地捏了捏钱包，里面新装了一只刘万里送的冈本，替换了它的前辈——一只站岗3年没有用武之地的杜蕾斯。
“喝吗？”马玉婷没等张舟回答，就已经举起小吧台上一瓶暗红色不知什么牌子的酒倒了一杯，随后又是一杯——这种陪君子的态度，就根本不容张舟回答“不喝”了。
Blablabla,blablablabla……那些毫无时间观念，却像算好了似的挨着个来的老同学们，急速地消耗着张舟的金句，他用完一句，就得赶紧新想一句，好几次险些断了现“金”流。好容易熬到所有人分了三桌入席了，没想到这一切还没完。
这什么情况？
被子要叠一下。
“本来想剃个银行卡图案，发现取款机不认，索性剃光了。”
像个男人，张舟。
钞票漫天飞舞，像婚礼上小礼炮爆出来的纸花。
而马玉婷插话了，“洪冈，你要为了我杀人？”
1
“张舟，现在感觉怎么样？”
“一百多万。”
“原来你也……”
想到这，张舟也很顺畅地沿用了这个亲热称呼：“哦，万里啊，什么事儿啊？”
他穿着一身粉色的伴娘礼服，涂了一嘴唇膏，头上戴了一顶棕色假发，假睫毛安装得摇摇欲坠，胸前用不知道什么科技手段垫高出了两团，历经他双手的不断调整，仍然很不自然。
“你现在的治疗，是不是费用挺大的？”
片刻后，他手里就只剩下了55块钱的筹码，但多了张3200美元的现金支票。他把它折好塞进钱包，然后站在一个看起来面相和蔼的白人老头身后，欣赏对方打老虎机的技艺。
“我……”刘万里盯着眼前的酒杯，突然把它举起来喝干了，“我也得了癌。”
无奈的马玉婷只好拿起床头的电话，操着机场人员的纯正英语说：“Hello，it's 2302, the situation is……”
在凯迪拉克的不断加速下，车窗外的景色迅速地荒凉了起来。
然后他就在2、7、15和21之外的34个格子里都下了4万筹码。
6
“如果是的话，能拿奥斯卡了吧？”
“喂？”刘万里的声音果然像没睡醒。
刘万里不是邀请自己陪他玩三个月吗？自己正好能随时拿他的动静稳住赵洪冈。同时又能躲开马玉婷的麻烦。一箭三雕。本来张舟只有七分想去拉斯维加斯，现在变成十分了。
天呐，我都干了啥？！这是你兄弟的老婆啊！张舟，你还算不算个男人啊？
“真的？”听完后的赵洪冈仍然将信将疑。
不管他们两人打算对彼此的相见表达惊讶多久。张舟已经发动了汽车。对惊讶他已经麻木了，但对求生他还没麻木。
刘万里和马玉婷两个人，从最初的惊讶，到尴尬，现在已经迅速过渡到能正常沟通的阶段了。被问到怎么会出现，刘万里言之凿凿：“我和张舟一起来的啊。”
门卡。
一边吻着赵洪冈，马玉婷一边断断续续又旁若无人地说，“老公……老公你太浪漫了……我现在才知道……你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热情的程度让张舟和刘万里这两个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都看呆了。
“好，你等等。”幸好刘万里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以说这是中国人对打折无抵抗力的陋习使然吗？
这问题又让张舟紧张起来。不管是谁，反正不是我。他准备好了打死也得这么一口咬定。
“哦，我先走了。”赵洪冈识趣地站起身。
“我就挎着包直接进去赌一会儿，换钱的时候告诉出纳小姐，我包里有炸弹，把钱交出来。”
这小子现在可是上市公司副总，有的是钱，如果是他要伸出援助之手，自己说不定就不用像对班长那样客气。
“有事儿？”
可以去报警吗？让刘万里坐牢？最后三个月命靠吃牢饭过？监狱里还有真人黑又硬。这也太残忍了。他还能再劝劝他吗？想完他拨打了刘万里的手机，但没有人接。
“不用了，班长……”
三十分钟后，被迫换上了一身白西装的张舟，被刘万里拖到了停车场里一辆打扮成婚车的凯迪拉克上，除了这身肩膀太宽胳膊太长领子却太紧的衣服，还有副驾驶座上摆着的一顶爆炸头假发，刘万里没有从那个旅行包里拿出任何东西。
从私人电梯里出来，走在走廊里时，张舟仍然在试图说服赵洪冈放弃行动。
“喂？”
不但过去不方便， 连眺望都不方便，虽说那楼有五百多米高。
“别吵！看见后面那辆车了吗？！我们已经被盯上了！”张舟试图用大吼建立权威。“这钱有命拿没命花啊。扔给他还能脱险！”
张舟没吭声，看着煮方便面的锅子里泡沫翻滚。
“老刘！张舟！愣着干吗？上车啊。”
“哦……”
然而我们只能记录人的历史。此时的张舟一边拧开收音机播放音乐，一边在向北行驶的道路上飞快地想着，怎么才能得体地向马玉婷澄清误会。音乐只是为了让马玉婷减少开口说话，打扰他思路的机会。
“你就由他们去吧。”张舟几乎要哭出来了。
门童千万不要认出我，千万不要认出我，千万不要让赵洪冈看出来我确实就是这里的客人：走进LOFT套房大门的时候，张舟在心中暗暗祷告。
赵洪冈的脸刷的涨红了，从牙缝里狠狠地迸出一句话，“真会玩啊。”
这话能说出口吗？
“不用了，就水就好。”
“别发疯了老刘……”张舟试图把他从这疯狂的漩涡里拽出来。
马路对面就是空中小姐提过的“纽约-纽约”，张舟还真的想住住看那里。帝国大厦和自由女神像都是缩小成1/3的，其实不看也罢，倒是9/11纪念碑让人好奇。而最棒的其实是横跨在建筑间的过山车。倒挂的车厢载着乘坐者尖叫而过，果然比在图片上看起来有气势多了。劳斯莱斯一个转弯，避开了众人出入的酒店大门，直奔曲径通幽处而去——八百美元一晚的空中阁楼套房，连入口都是专属的。
7
在侧对夕阳，驶回拉斯维加斯的路上，四个人沉默了很久。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刘万里。
“嗯。好吧。”
经过这一天多来的锻炼，他相信自己不受打扰的话总能找到办法的。
“怎么了？”
马玉婷脸上的表情更疑惑了。然而这还不算完，这只是内插袋，下摆的口袋那里还沉甸甸地晃呢。
赵洪冈摇了摇头。
所谓更好的地方，是酒店里的一项娱乐项目，叫做“CSI：体验”。这是根据美剧CSI（犯罪现场调查）建的，既是个互动展览也是个游戏，购票时张舟被告知，他们会被带去一个假的谋杀现场，收集线索推理答案，如果看到任何血腥的场面不用惊慌，那都是假的。
张舟刚接到电话的时候，以为自己要面对一个滥施同情的人，现在却发现自己找到了同情对象。他觉得自己不该欺骗这个可怜的“万里”，这个人得多么孤独，才会找到自己这个半熟不熟的老同学来吐露自己的秘密。
“没事。”
在她来得及问出更多问题之前，张舟转身朝浴室走去。
“别，别别，那是说好了的，你别着急，我……”张舟正在惶急，突然看到路边有一家餐馆模样的建筑。
小前提：现在马玉婷就在和刘万里同车，而司机是他张舟，刚刚在餐馆使诈欺骗了赵洪冈的张舟。
突然，张舟看到了刘万里的手机被扔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于是计上心来。
张舟叹了口气，“我已经够烦心的了。你现在突然跟我说这个……”
高跟鞋踩楼梯的声音由远及近，张舟耐心地等到敲门声响起才去开门。
“色子吧？简单，快。”
张舟回答：“不知道。”
张舟这么做是因为警报还没解除，刘万里可能还在卧室里。万一真是这样，张舟可以先撞见他，又可以怎么办呢？把他往床底下塞？
于是当务之急就变成了尽快甩掉赵洪冈，与刘万里汇合，找机会把枪处理掉。
不过，为什么不能是他装死的时间呢？
看着刘万里把服务员都惊动过来的兴奋劲，张舟心想：
赵洪冈一惊一乍的样子让美国高中生回头看了一眼，张舟借机让他轻点，自己则轻声细语、含糊其辞地把自己是怎么发现刘万里的行踪和跟踪而来的事一笔带过。
倒是张舟自己少了分淡定，很快把三千美元输剩了一百五。刘万里很大度地把面前堆高的筹码划拉了一半给他，还朝他挤了挤眼，这让张舟脸上发烧，倒不是因为输钱惭愧，而是周围赌客像在看GAY的误解眼神使然。
“高！赌城！赢他妈一大堆美元，没命花就没命花，烧着玩！给自己烧钱！高！真他妈的行为艺术！”
“那玩德州扑克？”
“非常简单啊，你就等我信号，然后开车到地面上，接上我，走人。”
尴尬的沉默。像《低俗小说》。他们接下来要干吗？跳舞吗？
“你带的钱不多吧？赌了没有？”
“百家乐？”
疯狂的人难以说服，往往在于他们说的某些话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疯子，要钱不要命。没命了还这么要钱。张舟在心里暗骂。
这三个字很快传遍了三张桌面，像当年他们为之隔离过的非典，迅速改变了讨论的话题。“谁认识重点小学校长”变成了“谁认识肿瘤科大夫”，“谁的车跑起来不费油”变成了“谁家亲戚也生过这病”，只有讨论转基因食品的可以不用换话题——没人问过张舟平时吃哪种大米用哪种油，因为用不着，只要看他穿的那件前年款优衣库羽绒服就猜想得到。
“有啥不敢吃的，都宣判了。”
“拉斯维加斯？”
张舟迅速地把自己在同学会感到无聊，没法解释光头的问题信口胡编了理由，结果谎越撒越大的过程说了一遍。
“干嘛呀，哭丧着脸，是我得癌又不是你得癌。”
“也不是……”
嗓门大得不得不让张舟减小音量。拉斯维加斯大街上怎么没有懂中文的巡警把他抓起来？
“不吃会饿。”张舟接了句腔。就这么句话也让刘万里愣了半天。
“什么事啊兄弟？”就算心中有鬼，张舟还是因为同寝室的习惯，叫赵洪冈兄弟，一起踢球，一起魔兽的兄弟。魔兽争霸的魔兽，不是魔兽世界的魔兽。
“张舟，”赵洪冈站定了脚步，严肃诚恳地看着张舟，“你不用跟我来的，真的。”
“那不是我抢的，是我赢的。”
这时候拒绝也已很可疑，再说这小子拿着子弹终究是个祸害。张舟把心一横，开口说：“2302”。
赵洪冈一见面就把张舟抱在怀里，看得出张舟的“义举”让他相当激动。
赵洪冈一个字也没提他老婆，这不奇怪。让张舟意外的是他也没有提起淋巴癌的事，只是把这些年来遇过的混蛋，听过的段子说了一遍。这些人和事都大同小异，就好像彼此间隔得并不遥远。当喝到第三杯时，张舟就觉得赵洪冈和自己好像只是几个星期而不是几年没见了。这就是兄弟吧。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啊？”
“我现在找到我老婆了，她上了一辆车，我正跟着她。”
马玉婷上下打量了一下张舟，噗嗤一笑。
“奥斯卡不好说，在拉斯维加斯演个秀是没问题了。”
张舟揉揉右边被拗过的肩膀，肩周炎大概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色子？你没看过《赌神》啊？”
他们开了两个标房，而不是套房。这挺好。张舟还真需要点私人空间。
“你也说了，别等洪冈下班了在家看不到你。”张舟发现提到赵洪冈的名字让马玉婷的眉头皱了一下，于是赶紧缓和，“你说的，让我想想。”
听过没去过。“喝一杯”当然是聊天的代名词，他想聊什么呢？
几乎正方的大床上床单凌乱，床尾醒目地躺着两副明晃晃的手铐，更醒目的，是旁边一根从色泽到尺码都明显模仿了非洲兄弟的假阳具。
13
“所以你打算怎么样？给这对奸夫淫妇当保镖？”赵洪冈渐渐激动起来，“你不想帮忙，可以不管这件事！我说过你可以置身事外。可你骗了我！”
然而马玉婷听到这句话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花似的，“所以你不管张舟在路上撒了多少美元，都要追着我们。”
张舟叹了口气。他刚才就应该说我们在某某餐厅见之类的，再不济赌场里也好啊。现在他已经失去了时机，建议换个地方会显得太过无礼。
“所以你意思是说，你去抢赌场，让我开着这辆车去接应你。”
刘万里啊刘万里，你玩归玩，怎么还留下这种东西啊？张舟刚这么自问完就脑补了一下刘万里接到电话，匆匆忙忙把一个洋妞从床上赶起来，连衣服和吃饭家伙都不让人拿好，就塞钱让她快走的画面。
他怎么打来了？他老婆的事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他老婆自己说的？这疯婆子有没有扭曲事实啊？
是马玉婷打来的。这号码他存过，昨天刚存的。
“他们刚刚右拐了……”电话那头的汇报非常正确。错不了了，赵洪冈确实跟在他们车后面，只是还没有看出开车的就是张舟。从后视镜，能看到一辆车远远地跟在七八十米外的后面。想到这里，张舟下意识地去摸那顶爆炸头假发，却发现已经被马玉婷嫌碍事挪到后排去了。这一摸摸了个空，却被马玉婷一把抓住，摁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你就这样去抢赌场？”
“拔出来就能换子弹。”
“废话，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
“兄弟……”赵洪冈的脸上挂着逼人去送死的人固有的不忍，和虚伪。
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这种问题太俗套，但一时还真找不到什么替代的说法。所以张舟把水倒好了以后，只能坐在马玉婷对面，寻思除了一袋过年时别人送的巴旦木，还有啥能拿出来招待。
“别人？不是他还会有谁？”
“刚睡醒？！这是什么！”张舟啪的一声把一件东西拍到了桌上——是那支苦大仇深的黑又硬。
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当口，张舟只挤得出一句：“不会吧？”
突然，张舟想到了有比害臊更重要的事。等刘万里又赢了一局，他站起身尽可能自然地说，“你先玩，我到隔壁桌看看”。手气正旺的刘万里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张舟离开了桌子，走向邻桌，与它擦身而过，又径直穿过了百家乐区、轮盘赌区、骰子区和老虎机区，走向了筹码兑换处。
“哦哦，还是刘总有研究。”张舟给刘万里倒上酒，指望他多喝少说，但这清酒瓶和杯子都那么小，刘万里又是端起来抿一口就不动了，张舟只好自己一次次一口闷。
“您老是点Fly Me To Manhattan，是因为要去住的是‘纽约-纽约’吗？”空中小姐微笑着问。
张舟完全听懂了。所以接下来的十分钟，他就有义务听完赵洪冈告诉他的那些所有细节：频率增加、突如其来的晚回家；需要躲着人回的微信、接的电话；越来越长的化妆时间；新的香水、丝巾、化妆品和号称假的其实是真的首饰；拥抱时的过分冷淡和过分热情……一切都和怀疑老公有小三的女人一模一样，区别只是口红印和长头发的缺席。
这就是传说中的心虚吗？
哎，万里，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最终，他们撞上了一堆仙人掌。这在沙漠中可能出现的障碍物里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置身事外你不是还得做傻事，所以我才骗了你，你怎么不明白呢？”
14
“去哪儿？”
张舟挂上电话，发现了两件事：一、自己已经不饿了，二、昨天真的喝多了。
“我，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但我没有太多时间，老公下班以前我要回去。”
“我一定要宰了他，你不肯，我自己去。”
这么盘算着，赵洪冈在那边吞吞吐吐说的酬劳、安家费之类的话，他根本就没认真听。
刘万里本来力荐阿联酋航空的A380，“那才叫头等舱”。可那样的话要从迪拜转机，总共得飞25个小时，地上还要等8个多小时。“但是有时差呀，我们是逆着地球自转飞的，所以出发是星期三早晨，落地是星期三晚上，这样算只要19个小时。”
你好，这里是2302，情况是这样的……
刘万里没看到张舟的收获，有点喝多了的他走路发飘，进房间摸了半天门卡没摸着，是张舟开的门。
那头的赵洪冈沉默了两三秒，“……你也在——？”
张舟没问，他不想知道赵洪冈心里有什么事，不是因为他不关心赵洪冈，而是因为他今天已经被人倾诉了两回了，够多了。
班长沉默了一会，大概在想怎么才能绕过张舟的“还好”防线，最后他明白单刀直入是最好的。
房间当然很棒，上下两层，有健身房、咖啡机、宝格丽的沐浴露、实木家具上枝条扭曲的插花、国际象棋盘的地板，还有一个顶层游泳池，拉斯维加斯的夜景在上面一览无余……
对聊天来说，翡翠的环境其实有点吵了，但芝华士18年倒是足斤足两，足以把人的嗓门放大。大学时赵洪冈喝一杯啤酒就会闹个大红脸，现在也是在酒吧里有存酒的人了。
“别发疯？”刘万里第一次略带责备地对张舟说话，“你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吗？都是一条腿入土的人了，不发疯，我们还能干吗？”
刘万里不在乎是因为他要死了，但张舟不是，他只是撒了个谎，他可不想用这种方式让谎言成真！
张舟还没来得及编好词儿，马玉婷已经无意间摸到了他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
如果可能，现在张舟真不希望住纽约-纽约，这里和米高梅实在太近了，没准张舟换衣服忘记关窗，就把马玉婷给招来了，没准刘万里心血来潮要坐过山车，对面赵洪冈拿把大狙就把他毙了。
刘万里又整理了一遍假发和假胸，开门就要下车。
内裤上有没有避孕套的乳胶味？
所以他只好不无遗憾地坐上了波音777——跟到了西雅图转机后还要坐的小飞机比起来，这已经算是天堂了。
“进来吧。”马玉婷没有做完一个微笑，就自顾自地转身进了屋，留下一个大裸背在张舟眼里，让他把一句“吃过了没有？我们去餐厅吧”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只能跟着她走进房间。
“我们刚才来的时候，应该被摄像头拍到了。” 赵洪冈表情凝重。
“哦，”刘万里顺从得奇怪，这时张舟才听出来他有点喘，“你，你在哪儿啊？干嘛打电话？”
张舟皱了皱眉，刚想又撒一个谎说自己要上班，随即想起这又是一个从班长那里听过消息的。
“会不会是别人啊？”另一次大胆地试探。
“哎……”张舟还没来得及阻止，马玉婷已经把那把手枪抽了出来。
幸好，在刚才走出厕所以后，张舟冒着可疑的风险，又假装闹肚子折了回去，给刘万里拨了一个电话。
送别了赵洪冈以后，张舟手脚麻利地把衣橱打开，把那条闯了祸的内裤和其他衣服一起归位。他要赶紧把这里恢复原样，然后赶到HAKKASAN去，应付一下还没起疑的马玉婷……他觉得自己今天几乎把一辈子的心理素质都用完了。
赵洪冈的豪气让张舟没法力阻，但场面话总要说两句，“你是有家有室的人，要注意保重身体啊。”
“我说我又买了支枪。”
他脸上的雀斑挤成一堆，笑得纯洁无瑕。
“干吗？！”接起电话的时候张舟都不耐烦了。
张舟起初没听懂，请她重复了一遍，而一旁的刘万里立刻插嘴了，“不，我们要住的是米高梅。”
“什么？……一会见？”
“果然，你是调虎离山啊。想给我什么惊喜？”
“嗯……”啊？啥？
反正他已经打算回老家去碰碰运气，做沉香木生意的表兄答应带带他，虽然这么一来算是承认大学白读了，但大学里看的几本佛经没准能帮他忽悠顾客。这一行要做得名震天下挺难的，只要央视不做什么《鼻腔里的中国》采访到他应该就不会穿帮。朋友圈他本来就不发；微博他也好几个星期没转了；QQ他从来都是隐身——这几样东西一沉默，你要说一个人死了，还真挺容易让人信。
“真够狠啊你！你当刘万里是基诺里维斯啊会躲子弹？”
“你这里面有多少？”张舟拍了拍旅行袋问刘万里。
一把钥匙扔过来打断了他说话。是车钥匙。
自作孽不可活啊。
“没逗你，只有他得癌，我没得！”张舟这一声喊在沙漠里回荡盘旋嗡嗡直响。
为了这一层，张舟把心一横，甚至在一瞬间暂时放弃了方向盘，把整袋旅行袋拽过来，朝着车窗外就是一倒。
坐进酒店派来接他们的劳斯莱斯幻影，张舟直接就希望这辈子不用下车了。可惜从麦卡兰机场到酒店不过短短几分钟路程。
“你跟班长……”张舟想转移一下话题，好让自己接受这冲击性的事实。
“我不是问你要钱……”
问话的赵洪冈是马玉婷的老公，也是张舟的大学室友，眼神里带着关切。张舟没看他，冲着一道芥末鸭掌点了点头，吐了三个字：“淋巴癌。”
张舟这才注意到马玉婷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床上去了。窗帘也是拉上的，尽管窗外应该有泛着美元色光芒的自由女神像，不想看的理由，恐怕只能是不想被看。
终于，赵洪冈把枪递了过来。
刘万里愣了一下，并不信服，“你想什么呢？”随即从后座扑过来想阻止张舟。虽然刘万里位置不利，但张舟本来就要开车只能腾出一只手来，这一来十分狼狈，在两人扭打中，车开得歪歪扭扭，奔向了沙漠。
终结这一切的电话，来自躺在他身旁的女人的老公。
张舟几乎脱口而出一句“冤枉啊！”随即他才告诉自己要镇定，就算赵洪冈知道了马玉婷心猿意马的事儿，也还没怀疑到自己头上。
故意沉默了几秒，张舟接着说，“你之前说过，会帮我照顾父母的。”
那样的话我得想想怎么说，我又不能跟他说刘万里已经是老皇历了，新皇历是我啊。
“喂，怎么了？”
就在张舟想起来可以给泡一杯速溶咖啡的时候，马玉婷开口了。
张舟准备出门的时候，马玉婷已经从衣橱里拿出刚挂好的西装。张舟伸手要接，马玉婷却对他的手视而不见，展开门襟，执意要为他穿上。张舟只好由她，背转身一言不发。这一幕实在是很像妻子送别出门上班的丈夫，不知道在赵洪冈和马玉婷之间发生过多少回。
“可是……”
三个月？那是房子租约到期的时间。
“啥？”
张舟几乎冒出冷汗，原来在昨天自己离开刘万里搞那点“金融活动”的时候，赵洪冈已经玩过这一手了！自己得多走运才没被他撞见？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名片，就是方才拉丁妹子给他，让他研读了半天的那张，现在，他不需要它了，但是没准，刘万里需要。
赵洪冈举着枪朝床头走去，却好像踩到了什么。“What the fuck……”嘟囔着英文的他弯下腰，把刚才张舟因为被床挡住没看见的一件东西举了起来——
“是谁啊？”张舟咽了口口水问。
三句话算是组合技，开了头就不能中止，直到见效为之，一直都得用下去。
“班长，你们别这样……”
突然出现的问话和敲打车窗的声音几乎把张舟吓得灵魂出窍。
张舟本可以抓住机会说“行，那我们去玩一下吧”，离开这个空气暧昧的房间。但他居然没有，而是任凭马玉婷把话题转到了“对了你住的房间贵不贵？”。
“后来大学毕业，我谈了几次恋爱，有一个是大我十几岁的人，有一个比我小……”
为啥直觉德州扑克靠谱，张舟自己也不知道，等上桌玩起来才发现了缘由：刘万里是个自知命不久矣的人。命都要没了钱算什么？比扑克脸谁怕谁？
张舟皱着眉，“但钱不是万能的呀。”
“你怎么会来的？”这不可能是巧合，但张舟还是要问一句。
“洪冈，我是不想你做傻事。”
“嗯。”刘万里表情凝重，此时他已经卸了一半妆，结果比没卸还难看。
“后来我撞见了。”
“演得好，”轻声表扬之后，又是一声女警的咆哮，“你有权保持沉默！”马玉婷用枪口顶着张舟，把他逼回了床上，用匪夷所思的麻利把他的两手分别和床柱拷了起来，“除非你打算说爱我。”
“兄弟，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大概不用你帮忙了，我还是自己来吧……”
声音的主人是马玉婷。她一副刚逛街完要回酒店的样子，手里提着两个纸袋子，没准就是刚从纽约-纽约的商场里买来的。
3
“不要叫我玉婷！”马玉婷再次俯下身时，手里拿着黑又硬的样子真让张舟害怕。她要干吗？那看起来挺脏的。不过要用你就请便我不拦你。她舔了舔嘴唇。她又舔了舔那个，表情倒挺诱人的。不过……她这是要……
当张舟穿过后厨，又绕到饭馆正门轻轻走进来的时候，赵洪冈正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在他背后不远处，能看到浑然不觉的马玉婷正低头端详菜单。张舟赶紧走过去坐在了赵洪冈对面，确保他的身影能把来自马玉婷的视线挡住。
4
下了电梯，张舟和赵洪冈回到普通客房的大堂。
“你以前在文曲星上玩21点好像挺牛逼的，我记得你把分数都玩爆了。”
与此同时的赵洪冈心头是一团烈火刚被浇了油。“王八羔子，撒钱就想跑？以为老子是卖老婆的？！”
“你们？一起？”马玉婷立刻调动起了她本不丰富但最近一段时间突然发育起来的想象力，一些信息碎片在全力助纣为虐：婚车，却并不是接自己的，两个男人奇怪的装扮，昨天张舟奇怪的性嗜好……难道是……“你们俩难道？”
安全气囊探出，张舟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有限，却能从后视镜里看到赵洪冈的车也停了下来。他耳朵里能听到马玉婷的呻吟，与昨夜听到的大异其趣。也能听到后排的刘万里努力脱困的声音。
绿油油的美钞，任谁都会停下来捡吧？只要是还有希望活着的人。对吧，洪冈？
“加个微信吧，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说。”这是后来他听到最多的话。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遗愿清单？”
“怎么样？”刘万里从后排探出脑袋，征求张舟对自己打扮的意见，差点让张舟把并没有吃过的早餐也吐出来。
“张舟，没睡吗？”
“张舟。”
也许应该让他请我做个按摩，再告诉他真相？
“昨天我看你酒喝得挺多。”
马玉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大前提：赵洪冈拿着枪，找着和马玉婷同车的刘万里。
在另一通电话叫醒张舟以前，张舟享受着33年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次将醒未醒。他有听觉，听觉带来的是不成曲调但无穷无尽就是好听的仙乐袅袅。他有触觉，触觉在昨夜激烈的纠缠碰撞和此时此刻的温热轻触之间来回跳跃，共存交融。他甚至有视觉，视觉全知全能，俯瞰整个房间和他的整个人生，所有过去发生过和没发生过的事，说不清颜色却栩栩如生。此外他还有尿意，但没有晨勃，这是可以理解的疲惫使然。
“谢谢你，班长。也替我谢谢大家。”
“那我去你家。”马玉婷报了一串地址，“还是这地方吗？”
“接下来我们一起行动吧。你住哪儿？”赵洪冈看起来兴致勃勃。
“对啊！你看这伪装多好，他们一定想不到我们会用婚车。”
“好！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侠客行》咱们是一起学的，你得了真传。”
赵洪冈正想朝刘万里的房间方向走，张舟赶忙拉住了他，用手势示意自己和他分头找。赵洪冈点了点头，向着已经被锁的张舟的房间走去，刘万里的房间则留给了张舟。
“这是保险，拨一下就开。”赵洪冈也认真地过来说明。
“……哦。”
“听说你得了……我知道自己纠正错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在赌场，昨天的桌子，你快来！”
刘万里悄悄问张舟：“这是演技吗？”
“我知道，好说好散的道理我懂，可是……可是玉婷她没有良心……”赵洪冈的眼眶红了，张舟只能拍着肩膀安慰他。
刘万里盯着桌前那道天妇罗，看着它冷掉。“刚查出来那会儿，我每天都觉得很愤怒，就觉得凭什么呀？凭什么是我呀？每天抽两包烟的人都没事儿，喝一斤半白酒的都没事儿，肥肉当饭吃的都没事儿……后来，就是空虚。你一定也经历过。”
“你跟着他们也没用啊。”
好在这么说也没太违心。马玉婷看着确实也不老，她坐得腰杆笔直，跟年龄上涨一起，胸围也涨了，但脖子还是纤细的，也没有几道皱纹。穿着黑丝的膝盖并拢着，微微朝向张舟这面，而因为两只脚踝交叉着，又似乎随时会打开。现在她被张舟逗笑了低头不好意思的样子，就跟当年一个样。
“哎呀，他们也可以不知道是我！”张舟转身直视赵洪冈。
张舟立刻想到这是刘万里打来的，也许他真的得手了正等待自己去接应？为了不让马玉婷看见，他连看一看来电人都来不及，就赶紧接起了电话紧贴住耳朵。
“玉婷，没事吧？”
“……你给我的卡。”
2
“额，对，是这地方。”她怎么知道的？哦，那年她和赵洪冈结婚给自己发过请帖。当时他想着，明年就搬家，结果到现在也没搬，原因嘛，这么些年，房租涨了五成，但房价涨了五倍。
“洗手间。”
“啥？佩服我啥？”张舟真有点吃惊。
15
“你干什么？”刘万里慌了，马玉婷也跟着他一起慌了。
算了，换酒店就够了，这样应该能躲开马玉婷和赵洪冈夫妻俩了。
“什么？”这一次轮到刘万里、马玉婷、赵洪冈三个人一起震惊了。
是啊，你他妈才想起来？
“拉这个是……”
只要撒了一个谎，总是需要撒更多的谎来圆。
“你一个人住？”
“看过《绝命毒师》吗？里面说在化疗的时候敷个冰袋在头上，可以缓解脱发。” 他对她说。
“对啊。你都说被人看见了，不走干嘛吗？”张舟不管赵洪冈同不同意，拔腿就走。
张舟琢磨了一会才彻底排除这是已故国家领导人给自己打来的电话，可自己这辈子也没光用名字后俩字称呼过刘万里，这家伙突然变那么亲热，难道跟班长一样？
“大白天的就喝酒了？”赵洪冈吸了吸鼻子说。
“我觉得，你和我，我们俩，既然都没多久的命了，没准可以结个伴。”刘万里试探地问，看得出来他需要借着酒才敢说出这个建议。
“咱们走吧。” 赵洪冈摩拳擦掌。
六发子弹打不打得死人已经不重要了，赵洪冈现在那架势用枪把都打得死人。张舟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做点什么，别的不提，毕竟刘万里光昨天一晚上就让他挣了几千美元……美元？灵光乍现的张舟想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托我的事，我当然要办妥。”张舟虽然背对着马玉婷，但也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MAN。
告诉他刘万里还有三个月就要死了？这个场合说已经有点来不及了吧？他一定以为是编的。
马玉婷摸到了一副手铐。那幅张舟替刘万里收起来的手铐。接着是另一副。
然而这种感觉到楼梯口就消散了，在往上衣兜里摸钱包的时候，张舟摸到了一张卡。
既没吓屎也没吓尿，张舟就想痛快地冲把脸，可这感应龙头不怎么听话，把脸凑上去没用，非得伸手才行。他捧着水拨拉了好几回，才把脸上的红热浇灭了一点。
“洪冈！你这哪儿来的？！”
在完成“刷卡买筹码——用筹码兑支票——塞支票进钱包”的过程中，张舟一点也不觉得麻烦，还恨不得需要的时间更久一点。手续费？那算啥，银行直接转账也要手续费啊。
这下张舟觉得说啥也没用了。
“有道理。”刘万里终于把酒瓶倒空了，“直到昨天我在同学会上看到你，我才发现，原来得了癌的人可以这么……这么从容，这么潇洒，这么淡定……”
“米高梅。”撒谎刚被人戳穿的人，很难立刻撒第二个谎。
17
张舟没法告诉马玉婷，他有一天花11万5人民币，也就是不到2万美元的任务，他更没法说他不打算完成这个任务，而是打算想方设法给自己多留点，为了这个目的他当然要赌，赢了算自己的，输了再问刘万里要——这会不会让他不好意思？哎呀在生死问题面前，一点点钱财算什么呢？
“为什……”
赵洪冈一激灵，摸了摸怀里新配的手枪。随即站起身，一手还握着手机紧贴耳朵，说了两声“喂”才发现张舟已经挂了。于是他像被呼叫支援的警察一样，快步而不失小心地向厕所标示牌指向的地方走去。
总不见得说我就住你刚才去过的那个房间？
电话那头的赵洪冈根本没在意这种小节。“不好意思兄弟，打扰你了……”
接下来他在除了7、15和21之外的35个格子里各下了3万筹码。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被宿醉折磨的脑袋像冻了一夜的发动机，吭哧吭哧地费力运转着，让张舟回复了胃口，也提醒了他节约为上。所以当刘万里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已放弃出门吃饭的计划，正准备往煮方便面的锅子里敲进一个鸡蛋。
玉婷嫂子，你给老公戴绿帽子原来是惯犯啊！
“等等等等，”张舟赶紧叫住他，“你再说说。”
“喂？”
“班长，其实……”张舟停顿了很久，然后接着说，“我真用不着啥钱了。都转移了，医生说只有3个月了，我也不打算治了。”
“我不是要跟你结婚！”干干脆脆地想啥说啥，这是多日来的第一次。
“等等！”张舟拦住了赵洪冈的杯子。“你真不听劝？”
“我骗你干吗？”张舟苦笑，“再说骗得了吗？你不都说了吗，我要是不干，你还不能自己去呀？”
我能怎么说？
赵洪冈只掏出了一盒子弹，“我觉得一盒够了吧？”
这回忆录似的节奏是啥情况？
“那好好看看吧，”赵洪冈用手指指一张解剖台，台上是一具面朝下的“尸体”，在绿色光线的扫描下泛着诡异的光。“也许用得着。”
“子弹呢？”
是啊，你们很般配。张舟想起那场婚礼，赵洪冈是那种言出必行脚踏实地意志坚定的人，旁边站一个笨笨的小鸟依人的女人，愈发显得稳若磐石。
而张舟第一次知道，为啥玩虐恋的人都要事先商量好安全暗号，为啥雅蠛蝶是最没有用的哀嚎。
刘万里大吼起来，手舞足蹈地来捶打张舟。
张舟开的凯迪拉克ATS是刘万里在租车行里订来的，车龄3年才开过5000英里，日租金600美元，每五次出工就有三次是充当婚车，除了拉斯维加斯城内，周边的景点无不跑过，大峡谷也去过七八次，现在被一双亚洲新手战战兢兢拖泥带水半死不活地开在大路上，心中好生不爽，而那台盖上皮盖休眠的ipad，正在纳闷为啥距离机场的道路如此简单好走，那男人还是会开得越离越远。
马玉婷在这个时候翻了个身，迷糊地睁开了眼，几乎要像任何一个被丈夫的电话吵醒的妻子那样，问出“谁啊？”这么一句自然的话。这种趋势吓得张舟赶紧一手捂住了话筒。
“toro。”刘万里说。
“你上哪儿去了？”打开套房门的刘万里问。
赵洪冈一愣，显然挺意外张舟这时候会提这茬，“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还，还好……”
张舟犹豫了一下，“你还有多少？”
“Hi。”张舟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打招呼应该说什么，只好抄袭了美剧。
“你是说，捉奸在……”
身后赵洪冈的脚步声靠近，张舟突然想到了个重大问题，打了个激灵，赶紧把手铐和假阳具收起来往西装口袋里一塞。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张舟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下刘万里，病人的身体情况不大好掌握。
马玉婷笑了。这果然是跟大学女同学说话的标准回答。
“怎么？你身体不能喝？”
刘万里继续说，“觉得什么事儿都没意义，起不起床又有什么区别，睡不睡觉又有什么区别，吃不吃饭又有什么区别……”
“卖枪的哥们说我是老客户了，可以打八折。”
“咱们钱是多，但人不傻。”
看来他确实心里有事。
这下轮到赵洪冈吃惊了。
而张舟没搭理他，他必须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掩饰走路时的一瘸一拐。
“喝点什么？茶？咖啡？”
事实却是没有开7，开了15。于是刘万里又在除了7和15的格子都下注了2万。这次开出了21，他收支平衡，不赚不亏。
“嗯。”
“你干吗呢？”张舟直愣愣地看着桌上，辨认着一个个银行标志，有些只有英文，他还真不认识。
倒是我要问问你。“你跑出来跟洪冈说了吗？”
“假的。”张舟说完，注意到桌上半数人想笑又不敢笑。这傻妞还是跟在学校里时一样，没脑子，却是个好捧哏。
在场的两个都是男人，都是从大学起就会上网，有硬盘，下过各种岛国欧美爱情动作片的男人。
好在这并没有发生。赵洪冈轻轻地走进门，把张舟也让进来之后，一手关上了门，一手伸进上衣把枪抽了出来。
张舟只好点头。
“不开玩笑？”
幸亏服务员上菜来了，不然刘万里肯定能把肚子里的褒义词都掏出来。张舟觉得自己脸上发烧，这酒还真有后劲。
“他就是个人渣！”赵洪冈捏着杯子像是要把它攥碎，“我打听过了，他跟我老婆有一腿的时候还和一个女大学生在一起，根本就是随便玩玩而已。”
挂上赵洪冈的来电后，张舟立刻给马玉婷发了条消息：“快来HAKKASAN俱乐部”，迟疑了一下，又加上了三个字：“想你，急”。
总算走了。
“好的兄弟。”
张舟知道千万不能让他知道马玉婷来了，刘万里以前和这女人有过一腿，这要是知道前情人和现基友搞到了一起，鬼知道闹出什么乱子来。说不定吃醋就拂袖而去了，那可不成啊！张舟的维加斯之旅刚以一夜小负开头，可不能戛然而止。
赵洪冈沉默了。张舟知道这问题不好答，就算想离婚，但毕竟那么多年的感情摆在那里，不舍得是正常的。这么想来，今天赵洪冈可能还不只是找自己倾诉来着，也许他还想让自己帮忙劝劝马玉婷悬崖勒马。
“那时候我们真年轻啊。”马玉婷感慨。
“哦……”
带你老婆去结婚。
“咋了？生气啦？”刘万里越来越奇怪。
“可是这机会……”
等等，万一他是故意来套话的呢？这一出是包公审案？古畑任三郎？
“别解释了兄弟，” 赵洪冈用一种无比同情无比理解的眼神看着张舟，“我懂，”随后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加了句，“保重身体。”
“你是说……”
张舟正要开口，刘万里已经扭头先对他说了，“你可以说了。”
张舟忍住没问。怕赵洪冈难堪，更怕他真会回答，光自己想想那幅画面已经够了，他今天下午已经经受过挑逗考验了。
这是开玩笑吧？他想笑，但从刘万里的表情上，他看出来这不像是开玩笑，这正是自己在同学会上努力装出的表情，正版的原来是这样的呀。
“第一次看到有人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还像你吃饭这么香的。”
“班长”虽然是个十几年前的头衔，但不回他的电话始终是不好的。
然后赵洪冈继续说下去：“我是想告诉你……刘万里那小子跟我老婆一起跑到拉斯维加斯去了。”
“你等谁？”
“哎，洪冈你停一下车，我好像看到路边还有几张……”
“想啥呢老赵。过不了就分呗，你这是图啥啊……”
你高兴就好。
有关拉斯维加斯赌场对付仇家的残酷传说，张舟略有耳闻。按照罗永浩的说法，拉斯维加外的沙漠里，“随便用铲子一挖就是一堆白骨，一挖就是一堆白骨……”
张舟轻手轻脚地走向套房大门，心想着虽然这么短的时间里这点筹备已算周全，刘万里睡前应该不会发现自己离开了，但自己到底打算在外面呆多久呢？十分钟？一小时？还是……一夜？
“嗯，一会见。”
张舟无法反驳。
目睹赵洪冈的表情，张舟有一瞬间的冲动，很想不顾一切用手机通知刘万里快跑。但手机其实已经关机了，恰恰是为了怕没在赌场里找到张舟的刘万里会不耐烦地打来。
“那……玉婷知道你知道了吗？”
“洪冈？你怎么来了？”第一个说话的当然是马玉婷。
“我想……”马玉婷又恢复到了低头的状态，“剩下的几个月，和你……在一起。”
“对啊。”
“来厕所，快，需要帮忙。”
“兄弟，你来得真快啊。”
“嗯。”
于是麻烦就来了，每个新来的人都会问一遍他的发型，他只好一遍遍回答：
“你觉得他们会是作弊了吗？”在讲述这个忧伤故事的时候，刘万里似乎才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跪归跪，他还是要活命，因为他没得癌。
一次不烦人的同学会，这可少见。还有件好事是桌上有脸继续吃鸭子的就剩下他一个了。看到有些人明显不是因为没胃口才停的筷子，甚至让鸭子显得更好吃了。
张舟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喂。”张舟把手机贴得离耳朵近得不能再近，一手把音量摁轻，而称呼当然要免。
让人姑娘主动到这个份上，张舟，你还算不算男人啊？一股热血上涌，张舟把杯子往实木台面上一放。“当”的一声，声音大得让马玉婷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张舟。张舟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是马玉婷怯生生的眼神赶走了他的胆怯，就像在大学的阶梯教室最后一排他献出初吻时一模一样。
“所以我回不回去，应该都一样了。”赵洪冈说完作势就要坐在张舟身旁，一副破罐破摔模样。
“刘万里。”
“心里有事儿？”
谁想到这句话让赵洪冈的脸黑了下来。当侍者把新开的一瓶黑方拿过来时，赵洪冈都忘了先人后己，先给自己倒上了，而且一次就是大半杯。
“1040万。”明显已经有醉意的刘万里，报起数字来还是毫不含糊很有气势。
“你用什么抢啊？”
句尾谐音“鸡巴”，小失误，她应该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吧。
马玉婷够体贴了。水是刚烧开的，烧的时候还特地打开了盖子散氯气。希望她对自来水味不敏感。张舟在京东亚马逊当当和淘宝上逛过三个小时想买个BRITA的滤水壶，最终还是以真假难辨为由拒绝下手。
“你想哪儿去了？！”张舟都忍不住怒吼。“这家伙也有绝症，我陪着他一起玩来了！”
当他进门时，看见他的人都愣了一下。还是包子最先喊出他的名字，剩下的几个人赶紧跟上调笑——“哈哈哈，你怎么换这发型了？”“走街上我肯定认不出来了，哈哈哈。”
“开什么玩笑。”张舟的大脑被迫飞快运转起来。听起来马玉婷不知道自己和刘万里在一起。他们明明是一起买的机票。这算啥？定向搜索？但不知道应该是件好事，不然他就得两头解释了。绝不能让她来这个房间找自己。“我过去找你吧，你在哪儿？”
茶是袋泡的。咖啡是速溶的。如果不是马玉婷要来，张舟都不会想起自己还有这玩意。
终于，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他们来到了米高梅。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刘万里很诚恳地问他。
“你该走了。”张舟想先把赵洪冈打发走，再处理这麻烦的枪。
马玉婷很快回了：一个“好”字和笑脸。
“是肝癌，晚期了……咕嘟……我换了五家医院看过………咕嘟……最乐观的一家也说只有三个月了，跟你一样。”
“这是……”
“有备无患嘛。我给你拿过去？你住哪个房间？”赵洪冈这一下把张舟问住了。
“既然知道他住这儿，机会多得是，下回再来。”
“Bahama……breeze，Bahama Breeze，是家餐馆，他们应该刚进去了。”
张舟赞赏了一下刘万里的地理知识，随即提醒他，如果选另一条路线顺着地球自转的方向飞，他们会飞过国际日期变更线，所以出发是星期三9点20，落地是星期三9点09，不但没花时间，还赚回了11分钟——对任何一个只剩下三个月命的人来说，这种诱惑都是抗拒不了的，刘万里当然也不例外。
“快去洗脸刷牙。”刘万里一边说，一边从旅行包里往外掏出一件件衣服。
“真的吗？”
离开CSI展馆的张舟仍然惊魂未定，在厕所里洗了把冷水脸。他费了好大劲才确定雀斑小子只是想卖弄一下中文，而没有听到任何赵洪冈和自己要去杀人的信息。而这个时候从镜子旁凑过来的刘万里又给了他脆弱的心灵再一次重击。
张舟起身走向一条既通厨房又通洗手间的走廊，同时对着手机说，“好，你等着我。”
张舟一边火速停下车，几乎是半拖拽地把马玉婷拉进了餐馆，一边继续对着手机大声说话，“你现在在哪儿？。”
张舟傻眼了。怪不得刘万里突然来找自己，这是同病相怜的活生生例子。
“来不及说，你来了就知道了。”其实张舟的故事根本没编好，他只能先这么说了。
这就是要你进一步反驳她的意思，张舟心里在皱眉头，嘴上在说：“哪儿的话，你现在冒充高中生是有难度，冒充大学生总没问题吧？”
马玉婷喝了一口水说，“不过我一直也没忘记过你。”
张舟一边打开冰箱门，把手上的鸡蛋放了回去，一边说，“方便。”
“啥？！”
马玉婷终于把那根“黑又硬”也翻了出来。
他干嘛要说自己得了绝症，而不肯承认只是打牌输了被剃了个光头呢？就因为育儿经和自驾游的话题他都插不上嘴？因为国家领导人和国内主持人他都不认识几个？因为他不想在别人谈BONUS和期权的时候说起自己刚丢了个在90后手下打杂的工作？还是因为就算聊打牌，别人聊的也是一百一档的斗地主或五位数来去的德州扑克？
美国人真是会玩！在一个房间里，一辆汽车“破墙而入”，驾驶座上留着一具“尸体”。房间的地面上杂物散落一地，有价值的“线索”混杂在卖相逼真的比萨饼之流中间。身边高中生模样的老美翻翻拣拣，拿着纸笔一本正经地记着笔记，几乎让张舟都想投身其中，寻找“真相”了。
“哦。”张舟挂上电话心想，这是什么情况？
“你……我不是说了交给我吗？”张舟几乎失控，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不让马玉婷听出什么毛病来。
尽管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等真的打开了刘万里的卧室门，目睹里面的情景，张舟还是说了一声：“我靠！”
赵洪冈冲她摇了摇头，表示不屑回答这种傻问题，而他的视线，只在刘万里和张舟两人的脸上划过来，划过去。
“嗯，我看到了。就一个人？”明知故问。
这哥们真高了，说话开始像琼瑶了。
赵洪冈犹豫着。在张舟看来，赵洪冈犹豫了足有天荒地老那么久，而他还是坚定不移地伸着摊开的手掌，比任何地铁乞丐都诚挚，都坚定。
“贱人！叫我女王大人。”马玉婷完全误解了张舟的口味。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茬，最后说了句：“真的？”
“呃，咳，没事。”
“因为知道你来了呀。”马玉婷停顿了一会才回答，语气与其说羞涩不如说是对羞涩的模仿，因而带着一丝勾人。这女人以为自己在演一出私奔戏。听戏的张舟告诉自己膨胀欲裂的感觉只是因为刚才香槟喝多了。
“没事，不放过就不放过。”马玉婷一脸崇拜地挽住了赵洪冈的胳膊，“之前是我瞎了眼了，你想怎么处置我都行。”
张舟不明白这是啥意思，但还是赞同地点点头。
“怎么？不想见我？有情人在？”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刘万里。张舟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腔一起笑，于是整桌子蓄势待发的笑容都胎死腹中了。
挂上手机，张舟仍然不知道刘万里是不是能来得及离开房间，避开这一劫。他把卷筒纸撕下一圈又一圈，搓成面条再打上结，直到外面响起赵洪冈关心的声音：“张舟，这么久？没事儿吧？”
这次周围看他们的人更多了。但张舟已然锻炼过了脸皮，二话不说地一把接过卡，消失在人群里。
“我这身体还有啥不能喝的，汽油也照喝。”
装A片的抽屉，应该不会被拉开，那盒避孕套倒是不妨拿出来，显示自己是个有生活的人？好像过保质期了。
“兄弟，搞不好我还是不能照顾你父母了。”
赵洪冈终于被说服了，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脚步迅捷的张舟朝外走。
马玉婷在问起他的头发以前，刚跟人说了半小时《傲骨贤妻》，现在沉默得就跟刚被捕的嫌疑犯一样，好，听听这个。
“我老婆说要去拉斯维加斯培训，然后刘万里这小子就晒了拉斯维加斯朋友圈，这总不是碰巧吧？”
“别说了！有什么好说的？”刘万里突然喝断了张舟的解释，还往前走了一步。“要杀就杀吧，还怕他不成？”
“谢谢”。
赵洪冈用门卡打开房门时，张舟真担心刘万里还在屋里，更担心刘万里会以为这是他在开门，提前一声“张舟”叫出来。这样搞不好两人都会性命难保。
刘万里送给他的ipad。
“你不愿意？”
菜量少也就算了，看起来食材都很高级，问题是上菜间隔太久了。张舟已经刻意细嚼慢咽，把筷子筷架碗碟托盘和纸巾都端详研究了个遍，还是剩下大把时间，这样下去就不得不跟刘万里聊天了。
然而他没有时间了。从后视镜里他看见了一辆最不想看见的车——赵洪冈的。
“我以为，‘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这种心理建设我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就在昨天你说你得了绝症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心是让自己蒙蔽了。”
“啥？”
“冷又能怎么样。化疗有什么办法。”
“家里电费交不起了，想自己解决下照明问题。”
“你别劝我了老张。我是忍到今天，不能再忍了。”赵洪冈双手搓了搓脸，“咱俩的关系，我也不怕你卖我，但我也不想骗你说我改主意了。这事儿你就当没听过。喝完酒，咱们各回各家。来，干！”
所以他对马玉婷摇了摇头。
“做什么事？”张舟惊呆了，只能明知故问。
“那当然。”
“你怎么来的？”
“那你打算……”
刘万里脸上的表情立刻怪异了起来，而丝毫没注意到张舟的表情其实比他还怪异。
“我知道，这不是……”
“讨厌……你原来喜欢这个口味啊？”
对方盯着自己，等待自己说下去。
第二天，张舟以为自己是被微信吵醒的，但看了一下未读消息的数量：19，就知道微信其实挺无辜的。除掉新闻和普通的拜年短信，有6条消息是昨天一起吃饭的同学发来的，其中2条转发了同一篇心灵鸡汤《正能量创造的奇迹》，说的是人怎么靠喊口号战胜癌症；1条是班长留了个号码，让他有空时回个电话。
“说明猫腻太明显了！摇色子还算个动作戏，摁遥控器你拍给谁看啊？”
张舟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看了看外面。刘万里好像正在浴室里，能听到他引吭高歌“fly me to the moon”。很好。
“当然是真的，”张舟拉过刘万里，“你不信可以去医院，给他做检查，哦，也能给我做检查。”
“好，你等一会。”
“不上，怎么了？”
短短七八分钟，150多万美元没了。
张舟突然的一席发言，让其余三人都陷入了沉默。这短短的几天里，他们彼此不知，却共同面对过生命和死亡，经历过欲望和疯狂，此时此刻，一个坦然承认骗了他们的人所说的话，却让他们重新思考自己是不是骗了自己。
厨师们一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个个缄口。在这城市里讨生活，人人都学会了少问少说。
可赵洪冈在走向玄关的路上又停了下来，还倒退了两步，扭头看着右侧的衣橱。
有年月没人来拜访他了，其实除了房东就没有别人来过了。
张舟手脚麻利地穿好刚挂起来的外套和鞋子，拿起枕头和几件行李包里的衣服，在被子底下做出个人形。他希望刘万里万一打开房门，能看到床上有个“人”在睡觉。当他再次退出卧室时，才想起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卧室门自带钥匙。有一瞬间张舟还想：“有这个必要吗？”随即明白过来酒店方面真是太通达人情了，深知在赌城这儿，同睡一屋的客户也有互相提防的需求。
“……你怎么不早说啊？”
张舟回忆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电脑台旁边那个公仔式的音箱。这是当年和马玉婷赵洪冈他们几个一起去KTV给自己庆生的时候，马玉婷现场换了送给他的。音质不错，还挺耐用。这么些年，不讲究声音的张舟就没想着换新的。
烤鸭端上来，立刻像早操口令一样规范了每个人的动作：一层面饼，一层烤鸭，几根黄瓜丝胡萝卜丝蘸甜面酱……周而复始毫无例外。张舟发现席间的话题也和烤鸭一样：一层“豆豆的老公升副处了看人家年轻有为最难得的是不拍上司马屁”，一层“黑皮的孩子牛奶过敏小麦也过敏平时生活很麻烦超市里买啥东西配料表都得看半天”，然后几根“张舟你什么时候剃的光头”“新发型好可爱”“以前你怎么不剃呢”。毕业都十年了，大家见面没什么共同话题可以理解。张舟恼怒的不是自己沦为了和黄瓜丝一个层次，他没车，没房，没老婆，也没有按年薪算的工作，沦为甜面酱他也不在乎，但问题是自己被蘸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后来我就跟洪冈在一起了。”
各自喝了一口之后，张舟准备开口，却被马玉婷阻止了。
“我在想，自己之前的那么多年，都是在自欺欺人。谈过几次恋爱，就以为自己已经看够了红尘。以为年轻时的向往都是妄想，以为我喜欢的人和喜欢我的人永远对不到一起，从男人身上，要么拿饭票，要么找刺激，从来就要不到更多，也不该奢望更多……但是我再次看到你的时候，我知道自己错了。”
“房费没问题吧？”赵洪冈关心地问。
两人带着行李，步行来到了米高梅，走向了马路对面的纽约-纽约。虽然算上过天桥也才五分钟路，但比起来的时候坐劳斯莱斯，这反差确实大了点。
赵洪冈苦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这一次他仍然没去厕所，去的还是后厨。
三个人顾不上检查伤势，赶紧先后从车门里爬了出来。看多了美国电影，谁都担心汽车爆炸。
“快走吧。”
“什么？”赵洪冈震惊了，举枪的手垂下了，但很快又抬高了，“逗我玩呢？人人都得癌？！”
张舟这才看清凶器的真面目，原来是把左轮，虽然口径吓人，但毕竟只有六发子弹。有没有可能六发都打不中人呢？《低俗小说》说是有可能的。
“要拨撞锤吗？”
张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马玉婷替他拿过一个衣帽架，张舟顺从这自然的流向，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她。
张舟再故意沉默了几秒，接着说，“这次我跟着刘万里来这里，把积蓄都花了。”
“美元！”
刘万里爽快地答应了，这让张舟几乎有点后悔，怎么不直接建议离开拉斯维加斯算了。
“你意思是说，你出钱，雇我陪你玩剩下的日子？”张舟对那部电影的唯一印象就是这个。
“那也是做做样子啊。” 没等刘万里把“结婚”两个字吐出来，张舟就赶紧辩解。
“你猜那个男人是谁？”
一件好多条皮带和铁环穿起来的器具，或者说“衣服”。穿着它，身上一定会有好多地方血脉不畅。
“想给你个惊喜啊！”
高瘦的红发青年帮工和胳膊纹身的墨西哥人第二次看见这个不速之客旁若无人地横穿他们的领地，哪怕觉得这张东方面孔再高深莫测也忍不住出言询问起来。张舟眉头一皱，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同时威严而自然地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
“读toro。”
“我的存款，加上这些透支额度，有1040万。剩下三个月，90天，每天能花……11万5。”
“没追上，你跑得快。”总算在笑没用完之前，他想出来一句话说。
“……你输钱了？”
赵洪冈好不容易把马玉婷拉开，脸上已经多了好几个口红印子，“别以为来这套我就会放过你！”
要不要关房门呢？在脑子下决定之前，手已经先斩后奏地把门关上了。
12
结果来电话的是赵洪冈的老婆。
“……要两个星期……”
“刘万里？”
这三段论张舟觉得很可能成立，至于几率多少真想找个人商量，然而车里的另外两人对此毫不知情。
亚洲人面孔对西方人来说都差不多。而门童的微笑更是时时刻刻都一模一样。赵洪冈忙着装作从容自信，根本没空管张舟。
“没问题。这房费不是跟国内差不多吗？”张舟把挤压了一早的不耐烦释放在了脸上，“我得先洗个澡，要不……”
“我怕把他们跟丢了。”
只有这个办法了——拖。先答应下来，别让赵洪冈自己干傻事，拖上三个月，刘万里就会自然死亡。那时候就都没事儿了。
“‘呵呵’？老子输了三万块，结果回楼上一看，你居然……还‘呵呵’？！”如果米高梅酒店经验丰富的客服人员没有把那两副手铐用大力钳剪断，张舟现在真想把它们也拍在桌子上加强气势。
事实证明这太英明了。张舟躲在与电梯反向的走廊转角目睹马玉婷走出房间，是在一刻钟后。然后他立刻用门卡闯进了2302。然后把女人的各种东西都收到橱里又用了他足足十分钟。然后赵洪冈就非常礼貌地提前到了。
饭局结束得比平时早，而且饭后去唱歌的点子现在也没人提了，五音不全的张舟当然不在乎，他就是被人拍肩膀拍得有点疼，要是每天都被人这么拍一轮，肩周炎早好了。
赵洪冈一脸得意，“这小子昨天在赌场玩HIGH了，把上衣放一边，我摸来的。”
“完全可以啊。干吗傻乎乎地顶着摄像头上门，找机会放冷枪多好？美国警察破个案子多慢你又不是不知道。三个月一过，就没事了。”
然而张舟还没有料想到更大的反差在等着他。
千钧一发啊。
“这是拉斯维加斯嘛。” 张舟开始庆幸有了这么点酒味，应该盖过了任何可能残留下来的马玉婷身上的香水味。“先不提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去你房间？”
衣橱门缝里露出了一小片带蕾丝的织物，鬼知道属于什么衣服。
垃圾袋也得扔，纸巾太多。
“你还留着呐？”马玉婷有点兴奋。
“我已经到拉斯维加斯了，发现他们俩住了同一家酒店！”
她疑惑地看着张舟，张舟脑子飞快转着，想着该怎么解释。而马玉婷没停手，抽枪时发出的金属碰撞声让她接着掏他的口袋。
“你既然追着他到这儿来了……想出怎么干了吗？”赵洪冈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终于压低了声音。
“把手举起来。”
“想什么呢？！”张舟有意忽略了对方的问题，“你不能和我一起，能躲多远躲多远！啧，这是赌场，哪儿都有摄像头。”
“不过我后来听说这个ZHI字是好像是读YI，鱼字旁一个圣旨的‘旨’，也是小日本从我们老祖宗那儿学过去的，不知道他们读什么。”
“Hi。”马玉婷给了他一个不彻底但友好的笑容。
马玉婷转过了头，“我说我们组织培训旅行，和同事一起……”
好吧，老乡比我进城早。
“对，翡翠你认识吗？过一小时在那儿见？”
赵洪冈手机响起的刹那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好像生怕老婆会远远地认出他的铃声。其实他用的是苹果默认铃声。
赵洪冈打破了沉默，“我要宰了他。”
张舟索性发大力把自己扔进沙发里。
张舟刚想说点什么，赵洪冈再次弯腰，又从地上捡起一串鸽子蛋大小，荧光闪亮的小珠子。
——若有给机械写历史的人记载此事，多半便会这样写。
又一阵哈哈哈，都很赏脸。张舟也听不出是自己的俏皮话着实机智，还是他的光头着实可乐。他本来想着，晚到半小时，大部分人应该都在屋里了，他只要进门的时候打个哈哈，就能把光头的事交代了。结果他还是第五个到的。前四个还是上学时不迟到的那些人。
“你先回去吧。”张舟不容置疑又不太粗暴地说。
赵洪冈把拉链拉上，笑得更得意，“这里是拉斯维加斯嘛。”
“别瞎玩，危险。”
“轮盘。”
“人民币？”
“张舟！”
这是什么口味？饶是张舟思维敏捷，这时也只有张口结舌的份。
“说啥呢？！”如果可能，张舟真不想跟去。但万一刘万里还没来得及走呢？他没准还能拦一把？“把我当什么人了？！”
11万5。
想在朋友圈里免费看个死亡直播啥的？再发俩回帖晒晒各自的正能量储备？你们要失望了，我才不发那玩意。一个人有真正沉重的事，一定没啥空和人分享。
马玉婷立刻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刘万里，见对方并不否认，这眼神立刻变成了同情。
没有“我们”，只有“你”啊兄弟。
然而打扰还是来了——电话铃响了起来。
张舟想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还真没考虑过。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阻止眼前的情况。
但张舟总觉得，对人之将死来说，还不够HIGH。黄金马桶诚然没有，也没有VR。餐桌不远处倒有一张台球桌，当然是美式。什么人会想在这儿玩这种东西呢？国内30块一小时的台费张舟已经觉得很贵了。仔细想想，VR也只是随便惦记一下罢了，有了他多半也不会玩。赌场当前，岂能浪费时间？
“我们别住这儿了。手气不好。”
开出了13，他赢了4万……
来电显示上的“赵洪冈”三字比张舟此生摁掉的任何一个闹钟都管用。张舟要是跑车，那他现在就是布加迪威龙，心跳从每分钟60加速到 120只用了2秒。
赵洪冈微笑地晃了晃一张门卡，“伸张正义。”
“他们真的作弊了啊！”刘万里还在念叨着，张舟只能无语地摇摇头，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想说，拖着行李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笑啥？”
门卡也拿回来了，完美。
幸而马玉婷没有问，只是瞅着张舟，被子滑落到露出一边乳头，不知有意与否。
电话那头好半天没声音，随后是一声深呼吸，“张舟，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万里把你当个人跟你说的这些。
张舟险些把萝卜丝喷出来。
“那人家就给啊？”
“啊？”
“这……咱们也是中国人。”
“不好意思啊，接到你电话刚睡醒嘛，应该没晚很久嘛。”
“走吧。”张舟不容分说，非常man地把马玉婷拽离了座位，同时扔下十美元，不知算小费还是对打扰厨师的道歉。
“可是他们知道是你的话，还是会知道我跟是你一伙的。”这个“他们”当然指的是警察。
“环球金融中心你过去方便吗？”
张舟摆了摆手，拒绝他说什么肉麻的话，“不过什么时候干，怎么干，都得听我的。”
还好刘万里的计划是先赌几把，消除赌场的戒心，这让张舟有机会争分夺秒，回酒店房间收拾护照和行李走人。这儿离机场才5分钟。逃之夭夭是来得及的。
“哦。”
11
而马玉婷却好像兴致高昂了起来，双手握枪指向了张舟。
“昨天我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想能不能帮你……”
“没想到啥，看扁人了不是？”张舟决定沿用这种酷酷的态度，来回避自己需要解释的太多问题。
他多虑了。
挂上电话，张舟按捺住怦怦心跳，一脸平静地对马玉婷说：“我这次来其实是有点业务办。现在我得走了，人家在等我。”
“呵呵，呵呵……”
“哎，你不用解释。我知道，如果是我得了病，可能也会到这里来放纵一下。”
“我进来就没看见刘万里。”
这一个走神的工夫，加上刘万里的干扰，张舟把车开出了道路。拿了驾照后甚少上路的他经验不足，猛踩刹车，却让车进一步失控。
赵洪冈一句话没有说完，马玉婷已经一个箭步扑到了他的怀中，完全不顾赵洪冈手里还握着枪。
张舟木然地笑笑。你老婆要是也这么体谅人就好了。
张舟表情诚恳至极，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说了句：
“走？”赵洪冈很诧异。
“所以我就来了。”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拉斯维加斯，哪家酒店啊？”
不过想了想，还是赵洪冈更走运。在赌场里当扒手，要是被监控发现，没准是要被剁手的。
张舟一下子彻底清醒了，这女人神了！
所以估摸着刘万里已经走远，还没在赌场里闹出动静之后，张舟立刻就从车库里把车开了出去。
“也想山寨个聪明绝顶。”
话说我干吗要接这个电话？
“米高梅？！”
身旁的马玉婷也被铃声惊动了，但还没睁眼。张舟赶紧跳到了地上，远远地接起这个电话。
看着这样的她，听着她老公的电话，张舟觉得昨天在牌桌上他要是有这个控制表情的水平，就不会输钱了。
“我玩老虎机赢的。”
刘万里看了张舟三秒钟，眼神带着崇拜，最后一笑，“说得好，就吃它了。”
“老刘，你呢？”
脏衣服和袜子扔洗衣机里。
“嗯。”
更好的感觉来自于坐电梯时，一个粉发长腿，一身金色紧身裙包裹的拉丁妹子在下去前往张舟手里塞了一张名片。张舟低头一瞅，暗叹美帝连小广告都印得这么配色得体用纸考究，不愧是万恶的资本主义代表。
所以他们现在几乎没钱了，所以刘万里才会同意从那贵得要死的LOFT套房里搬出来，所以他才会想去吃免费晚餐！
赵洪刚以为张舟是听不清，放大了嗓门说：“我老婆上了一辆车，可能是刘万里开的，我也租了辆车，正跟着她。”
甭管什么情况，他现在能做的是收拾一下房间。
他们放你活着离开赌场，意味着他们不想惊动客人，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会让你离开这座城市。他们能忍受损失，但不会忍受冒犯。
“万里，快起床了。”
“也不能这么……也可以这么说吧！”刘万里说，“咱哥俩也弄个清单，把想去的地方想干的事儿都写上，什么老板客户人际关系去他娘的……”
赵洪冈想了想，“你想干得巧妙点？”
“嗯，他之前找我募捐，后来告诉我你只有三个月，不打算治了。”
“过十分钟，我们大堂见。”
结论：三个都该死。
此时刘万里当然没有回他消息，也没有给他信号。张舟也不敢冒险冲进赌场，他只敢坐在驾驶座上，尽力伸头往酒店大门的方向张望。
张舟只好继续自己掰扯下去。
一见这个动作，张舟和刘万里都知道他是真打算开枪了。
“玉婷，你别听他的，他疯了，你帮我。”刘万里也在吼。
刘万里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不停口地喝上了。
刘万里迟疑了一下，随即意识到没必要对马玉婷保密，“一百二十万五千四百。”
去他妈的刘万里，去他妈的赵洪冈，老子不玩了。
“哦，等我一下。”
在一步步艰难地挪向房门的旅途中，张舟不禁回想起昨天围观他们赌博的人居然还以为他们是GAY。GAY！？太抬举我的承受力了！
赵洪冈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说，“放心兄弟，我一定把钱补给你。”
“可我担心……你知道，这里婚姻登记很方便吧？我怕他们是跑去……”
“啊，他们果然作弊了。”
不用说，他一定是以为这是刘万里和自己老婆马玉婷一夜春宵后的结果。张舟刚才会藏起另外两件“证物”，担心的就是这个。
“干吗冒险不给？他们都保了险的，保险公司会赔钱。而且我小声说，一点也不声张。要得又不多，就把我输掉的拿回来就是了。他们要是报警啥的，惊动顾客损失的生意都不止这点。”
马玉婷比昨天同学会上看起来高了一点，昨天她显得很瘦，今天看起来胖了一点，属于好的那种胖。张舟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妆比昨天淡，阴影打少了。
张舟瞄了一眼，瞅见了一截暗红色的木把手。
“看了一二三呢，《赌圣》《赌侠》也看过。”
也许是因为想到这一点，当红绿灯前需要左转的时候，张舟却鬼使神差地掉了个头，开到了米高梅的门前。
我是该懂还是不该懂啊？
他把这张小广告留在了沙发旁的地上，一个如果看到手机一定也会看到的位置。这招会不会起作用，张舟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福”：万里老兄，像我们说好的那样狂一回吧，狂久一点。
张舟心脏怦怦乱跳，真想就此不接这个电话。但不接更可疑。万一还没穿帮呢？
起初，沿途景色的简单出乎张舟的意料。要不是近在公路咫尺的停机坪上能看到几架漆得五颜六色的直升机，还有公交车站一个屁股肥得像卡戴珊的女人带着一对金发小帅哥双胞胎，张舟握着刘万里送给他的徕卡微单简直不知道能拍什么好。直到路左的棕榈树上方，像一本书页一样打开的曼德勒海湾，用急速放大的尺寸，申明自己离得并不遥远，张舟才真正开始有了点进城的感觉。路边的广告牌上麦当劳大大的“M”字和Subway的低调黄绿配色中间，张舟看到了一个Panda Express（熊猫快餐）的红色招牌，想起这就是在机场的旅游资料上提到过的连锁中式快餐。
你确实疯啦？
班长开始有点语无伦次，张舟又听他啰嗦半天才弄明白，有一个“张舟抗癌基金会”之类的东西正在筹建中。神速啊！
张舟明白过来，原来你是在替我解释“我为什么会来这里”……问题是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你管不着啊我干吗要解释？
“喂。”
又是一阵笑，“就知道！我也是啊。你哪个房间？”
“你可以啊刘万里，说什么兄弟？什么同生共死啊？老子巴巴地等你来团战，你倒好……”
也许是赌场太吵了。也许是他已经被抓了。
马玉婷穿着自己带的露趾拖鞋，脚趾甲涂得好像SIN CITY里的血，张舟想到这部片子不仅因为“sin city”也是拉斯维加斯的别名，也因为马玉婷的脚趾也像那部电影里的血或红唇一样，是黑白世界里的唯一颜色。
CSI互动游戏这时已渐入佳境，参观者纷纷举出一件件“证物”，在电脑屏幕前检验自己的猜想。这屋子甚至还专门设了一间实验室，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在里面指导着参观者煞有介事地鉴定指纹、化验血型。
张舟有心想说改天吧，但又怕夜长梦多。到时候别人未必就请你去喝酒，而是直接杀上门来了。所以他只有皱着眉，看着罐身上有了个凹坑的青岛说：“好”。
“你好坏。”她嘴上这样说，却在张舟根本反应不过来的情况下，自然无比地跨上了车。而上了车以后，娇羞仍然未减，说话都低着头，“还搞了一辆婚车来，人家都没准备……”
爬上通向家门的五楼楼梯，张舟正喘着气，他的手机响了。
张舟仔细盯着赵洪冈的眼睛看了一会，恐惧地发现，他是认真的。这家伙，向来就是说干就干，打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大四那年撬门进教务处改成绩的事就是他带的头。现在这话可不能当醉话听，他今天把张舟叫来就是为了委托杀人，打电话那会儿他还没醉呢！
张舟对拉斯维加斯的印象有三成来自《十一罗汉》，四成来自《侠盗飞车》，还有三成来自机场里买的这本英文版Lonely Planet:Las Vegas。张舟是所谓学了哑巴英语的一代，大学里赶时髦考GRE背的单词还记得一些，看美剧没字幕很费劲，但看看这种图文并茂的英文旅游指南还是没啥问题的。至于刘万里，他去过巴黎、罗马、伊斯坦布尔、马德里、洛杉矶……还有两个雅典——希腊的和美国的都去过——就是没去过拉斯维加斯，因为怕被少拿了年终奖的下属当成公司开源节流的罪魁祸首。
“张舟，我马玉婷。你今天不上班吧？”
张舟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现在他只求平平安安喝完这趟酒。
刘万里玩轮盘，是在他接到张舟的催命电话，赶紧奔到赌场里以后。而他玩轮盘的方式是这样的。在上限最高的轮盘桌旁先观察一局，例如发现开了个7。然后就在7以外的37个数字上都押上等量的筹码，比如每格1万。这样他支付的是37万，而只要下一轮不是仍然开7，赢的那格给他带来36万奖金，小亏1万。
“张舟你真会开玩笑！大过年也不怕咒自己！”
生气？嗯，这是个好解释。
赵洪冈站起身，突然停住了。“不对。”
“这有什么呢？要是换了我得癌……”话筒里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咳嗽，应该是班长夫人在对他大年初三咒自己的老公表达不满。班长故意提高了点声音，还极有男子气概地重复了一遍，“要是换了我得癌，你会不帮我吗？”
“你先别说不用。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十几年的老同学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年头医院都跟抢钱的差不多，谁受得了？”
“哎你这是去哪儿？” 马玉婷发现了这一点，不禁开口问。
“现在？”张舟警觉起来。现在这时间，赵洪冈应该刚和老婆马玉婷吃过晚饭，这夫妻俩是怎么搞的？
张舟点点头，竖起服务员送过来的菜单，进一步遮住自己的脸。
出门时，张舟庆幸自己只需要说“BYEBYE”，而不是“再见”。
“啊，对。”刘万里认真地照了照镜子。然而并没有觉得有啥不妥。
当年在学校里，有次你们还为……不记得啥打过架。这是男人之间打过架的友谊啊……妈的这小子手真黑。
“你真的不怕？”
话说到这里，他们只能和好了。
“两盒，一盒五十发。”
8
这一点赵洪冈自己也知道，所以现在这个幸运儿洋洋得意，自以为是无所不能的超人，收起门卡，拉开上衣拉链，脸挂神秘微笑，继续向张舟“献宝”。
“指……就好像你在大学里追到我了一样！”找到了这个形容方法，她还挺兴奋的。
刘万里笑了，下了车，走了。
“……应该说，我以为自己忘了。”马玉婷的声音小下去，但因为张舟几乎是憋着气，还是被听得很清晰。
他注意着没让反问句说出反问的意思来，但桌子还是突然间静了有那么三秒，和旁边的两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舟这辈子第一次知道“打扰你了”四个字能带来这么彻骨的寒意，赵洪冈不是习惯正话反说的人，但心中有鬼的张舟还是联想到了汉尼拔博士生吃人脑前的优雅礼貌。
仰天看着天花板上安着的一面镜子时，他想起在国内这好像是东莞的设备。如此念头加上香槟上头，张舟不自觉地掏出了刚才的小广告，仔细端详上面有几个单词是自己不识的。
然后他就在2、7、13、15、21之外的33个格子里下了5万筹码。
16
“喂，兄弟。”刘万里肯定也会这样叫他，但听筒里传来的却是赵洪冈的声音。“在忙啥呢？”
“还好。”
刘万里不搭腔。
“等等等等，你，没问题吧？”张舟一时找不到词儿。
赵洪冈倒是没说什么“我也希望我想多了”之类。而是直接抛出了答案。
“当然是真的，要不怎么中国人都喜欢玩呢？人傻钱多！”
不知道自己的发音对不对，但看起来刘万里听懂了。
这次走捷径，用不着像来时那样刻意沿着拉斯维加斯大道看景观。出门沿着大道开到红绿灯，左转沿着Tropicana大街一直开，要不了5分钟就到机场了——这是ipad mini告诉张舟的路线信息。
原来她把这当成角色扮演的道具了。
18
果然手机铃声没多久就响了。
张舟这才想起来，刘万里和自己一样没老婆，区别是自己是剩男，他是钻石王老五。如果不是这样，他这种身家的人，想要最后临死前自由一把，恐怕也很难做到。有点可怜。
赌场里的刘万里，没找到张舟，又打不到他的电话，随时可能会回到房间里来。而面对他的，是以为他刚跟自己老婆COS过《五十度灰》的，手握手枪的赵洪冈。
赵洪冈用充血的眼睛望着酒瓶，从嘴里挤出了一个名字：
居然还是赵洪冈打来的！
一眨眼喜气洋洋的刘万里已经飞快地坐进了车，嘴里嚷嚷着：“我还怕你自己先走了呢……哎？马玉婷？”
然而后视镜被一阵钞票风暴遮蔽了片刻后，却无情地告诉了他，更糟糕的是有人不要钱，只要命。
没想到赵洪冈一转口说，“我不怪她。我是为了工作冷落了她。可是刘万里这人渣不可原谅。他跟玩似的，他把我最珍贵的东西跟玩似的就破坏了……”
赵洪冈理所当然地，想守株待兔，在房间里等刘万里回来。
马玉婷低头一笑，嘴角和鼻翼的线条几乎让张舟有点动心。
“你之前说需要想想的事儿，想得怎么样了……”见张舟不开口，马玉婷只能继续负责打破沉默，但这样连续出击，显然也让她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不但头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越轻了。
2302。马玉婷的门卡。
想到这里，张舟又抬起了胳膊，“Excuse me！”
我只是在同学会上撒了个谎而已啊！
几秒以后，同在路左的卢克索酒店就出现了。要不是顶端的一簇灯光，夜晚几乎看不见那黑魆魆的标志性金字塔，替酒店自报家门的是黄光照射下的狮身人面像，即便不那么完整和簇新，它光靠着一脸呆萌表情也让人想笑。司机体贴地减了减速，但张舟因为自动测光不好把握明暗对比，还是拍花了两张。
“这是……”
没想到刘万里听了以后摇了摇头，表情还挺痛苦。
张舟把马玉婷带到了面朝里的一个座位上，一手捂住话筒，对她说，“坐这儿等我，我去个厕所。”虽然牵强，但解释自己的突然举动，也只能如此了。马玉婷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张舟给她指定的位子上。
赵洪冈也被他这份谨慎小心影响了，说话非常小声，“就在我背后……”
“你玩什么啦？！”
“你忘了我是干啥的了。”
张舟无语地看了一秒刘万里，才扭头说：“洪冈，刘万里得了癌，只有三个月好活了。”
“怎么了？”
昨天给刘万里留小广告的战术看起来大获成功，战果惊人。
怀石料理。张舟听过没吃过，也没百度过。每次上来一个托盘，托盘里几小碟小菜，塞牙缝都不够。如果不是进来的时候瞥了一眼菜单标价，他几乎要怀疑刘万里是故意小气。刚才在选店的时候刘万里还特别问了句“怀石料理敢吃吧”，张舟第一反应是我有啥不敢吃，随即想起来：哦，大概是癌症不该吃的东西。
“好，这事儿我来吧！”张舟碰了一下杯，一口气把酒喝了。
他们套房的门卡确实是这种。张舟能用眼角余光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几乎把眼珠子掉出来了。
“我屋里还有……你用不着吧？”
二十分钟以后，当马玉婷在楼下摁响门铃的时候，虽然张舟的家还远远算不上是做好了接待客人的准备，但至少已经不像是在等保洁阿姨的样子了。
张舟索性趁热打铁，“再说了，二十年前一千块就叫钱了，现在呢？老人家理不了财，现在骗子又多……”
接过子弹的张舟把它放进了冰箱里。然后就等着赵洪冈赶紧滚蛋了。刚才的一幕又重演了，只不过现在关手机躲避的对象除了刘万里之外又多了一个马玉婷。张舟已经特地选了人很多的HAKKASAN俱乐部，让她可以多找一会。
“又输光了？没关系，接着来！”刘万里满面春风，身前的筹码好像又多了，但他似乎想保留着下大注的权利，所以这次直接递给了张舟一张卡，“没密码，直接刷。”
“老张，你真是……”眼见自己的疯狂想法居然被接受了，赵洪冈立刻表现出了羞愧，刚才他逼人的时候不见踪影的羞愧。
万里老兄，你是啥时候和马玉婷勾搭上的呀？
5
“玩什么？”
“啊？”
这太奇怪了。
但刘万里利索地订好了酒店，并且提出当即就搬走，爽快的态度也不容他太过挑三拣四了。
张舟把这句话品了半天，结论是没品出怀疑的味道，100%纯赞叹。
而晚上到了饭点，只见刘万里拿出了米高梅的免费招待券，想和张舟走天桥回到米高梅用餐。
张舟啊张舟，你真是越来越进入角色了啊。
地能扫一下嘛，不行的话至少得把大团的灰尘捡走。
电话铃响了两声刘万里就接了，显然他已经拿回手机了。
老实承认自己撒了谎。
“我看过篇微信文章，说百家乐是一般赌场里玩家胜率最低的一个游戏。”
赵洪冈仍握着枪，但看起来相信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马玉婷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捋了一捋头发，正视张舟，眼神灼灼地让他开始想躲了。
张舟想起了刘万里扔在客厅里的手机。“所以你……”
“剩下的子弹，你要吗？”
淘宝前一阵做了个十年账单，张舟整十年来花的也没有11万5，这还算上了一次代人转了5万块工资。
“所以他们都死了。”张舟说完就后悔了，这实在不是个讲俏皮话的好时机。
“洪冈，你真打算自己动手？”
怎么办？张舟一脑袋汗。赵洪冈真想杀人，想杀一个只有三个月好活的人！不拦着他，轻则坐牢，重则枪毙！洪冈是兄弟啊。别的不说，当年改成绩，主要就是因为他张舟拿不到学位证啊，这可是被发现了会开除的事儿，人家一肩担了，你能怎么说？
“呃……”张舟在说出下一个“还好”之前沉吟了一下，但这一沉吟，就错过了机会，班长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可以回来时再坐阿航嘛。”张舟这样安慰刘万里，刘万里点点头，笑了笑。看到他的样子，张舟暗骂自己不是人。刘万里不是不清楚“回来”只是个美好的愿望，他只是以为这是命运与共的兄弟在给“我们”打气。
所以他现在手忙脚乱。
“没忙啥，怎么了？”
“他们好像减速了。”
这下，她终于“明白”了。
“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吧。朋友妻，不可欺啊。”
“那啥，确实是想午睡一会，你怎么就猜中了。”张舟想着法给自己圆话。
“那我一会过来找你。”
正当此时，张舟已经第三次走进了餐馆的大门。发现不对劲的女招待奇怪地看着他。这时候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坐在床上的张舟觉得这比玩植物大战僵尸等着体力回复还难熬。
他只翻了180度。
赵洪冈把枪保险重新拨上了，转身走向自己开来的汽车。马玉婷从身后跟上了他。当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时，赵洪冈也没有反对。于是马玉婷向着还伫立在原地的两个男人招手。
“你个混蛋……”赵洪冈拨开了保险。
张舟心里想的是，废话，看你那肚子该是有年月不走在街上了；嘴上说的是“今年是暖冬嘛，图个凉快”。
这一来赵洪冈对马玉婷是真没辙了。他只好转移眼光，盯上了刘万里。
“为啥？”
“怎么又想起提这茬了？要记仇也应该是我记吧？”
张舟从洗手间里回来，发现刘万里已经把新上来的菜盘一口没动地推到了旁边，在面前的桌上摆上了三排银行卡，琳琅满目，金色的为主，也有黑色的。
“我那是出差！”赵洪冈急了，“再说你管得着吗？”
“哦。”
“什么？！”
“等……等你啊。”张舟刚说完就想抽自己一嘴巴，虽然这是唯一合理的答案了。
“真的呀，不然我怎么记得清楚数呢？我还没抢呢，坐那儿玩老虎机，结果就赢了。”
“这金枪鱼跟我超市里买的味道真不一样，这个应该是叫什么大ZHI吧？我看过一个叫《寿司之神》的片子，早就想尝试一下了。”既然躲不了要开口，张舟决定掌握话题主动权。
张舟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小心地给赵洪冈补上消息，让他过半小时再来2302，并嘱咐他阅后删除。
“我啊，万里。”
“输了多少？”
“去哪儿了？我去赌场找你半天没找着啊？”刘万里关心地追问。
“啥？！”
而赵洪冈已经握着左轮手枪，站在了十五米开外的地方。
“……老张！”
张舟不但醒了，而且开始希望自己是在做梦。然而这不可能是做梦，床铺的舒适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力射程。马玉婷来了拉斯维加斯，而且就在米高梅？
一声手机铃打断了他的遐想。这全要怪张舟自己。
赵洪冈笑了，“那走吧。”
张舟急得赶紧转过身朝玄关走了两步，同时压低了声音，不失严肃又要尽量自然地说，“你先别急，我们一会见。”
“怎么了？”刘万里有点紧张了。
在达美航空的头等舱里，张舟点了第三杯鸡尾酒，才把复仇者联盟2看完。
刘万里憨厚地笑了笑，这让张舟有不祥的预感，也想到了更重要的问题，“对了，你哪儿来的招待券？”
仍被铐在床上，眼角湿润的张舟摇了摇头。
“跟真人一起玩是两回事，你要是遇上猪一样的队友……别说神一样的对手了，神一样的手都不管用。”
“喂，找谁？”
电话对面的马玉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倒是张舟本身很少被卷进谈话里，大概因为谁都不知道这时候该对他说什么好。这让张舟轻松多了，不会有人再问他的光头了，更不会有人像亲戚一样问他“有女朋友了吗”，像银行的人一样问他“你现在在哪儿工作”，所以他甚至有闲心去招惹一下别人。
没等他屁股挨床，张舟就先蹦了起来。“走！”
“嗯。”
套房的卧室一间是大床，一间是双床。双床的那间床也够大，张舟倒下去的时候完全可以就地翻滚720度。
张舟脱口而出：“拉斯维加斯。”
张舟突然皱眉，“我也去下厕所。在这儿等我。”随后不等刘万里回答，就站起身，从盯着菜单的马玉婷看不见的路线第二次走向了走廊。
“对不起，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怕再不说，就……”马玉婷哽咽了起来。
“他们又左拐了，继续向北开了。”
她又摸到啥了？难道是……oh, my god。
张舟看了刘万里三秒，还是说：“不是有镜子吗？”
脏碗来不及洗了，先往水池底下的橱柜里塞一下。
马玉婷表情意外，但还是点点头。
赵洪冈又深叹了一口气，像所有刚说出这句话的男人一样表情痛苦，把该说而没说口的话表达得清清楚楚：你看，我如此含羞忍辱，把这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告诉了你，全是因为信任你呀。
他还是用了“也”。
这次开出了2，他赢了3万。
“我是说，你啊，还是把枪给我吧，”张舟朝着赵洪冈伸出手，“你得好好活着，替我尽孝啊。”
“不用，开保险以后，扣扳机就直接射击。”
张舟从马玉婷脸上的红晕上移开了视线，看了看车前盖和车门上扎的花，又看了看一身白礼服的自己。随即他意识到自己车头正向北，之前的Lonely Planet那本书和现在的ipad mini都告诉他，往前开十多分钟，就会到达拉斯维加斯的一大名胜——婚姻登记处。
但张舟还是借机提出条件。
赵洪冈凑过来笑了笑，“开作战会吗？我有个更好的地方。”
“回去，你不是……”
本来经过昨天的冒险，张舟觉得自己挺牛逼。现在他知道人外有人，三人行你就得跪。
“没啥事儿……”这语气让张舟放了一半心。“……出来喝一杯吧？”
半小时以后，额头上粘着一丝湿发的马玉婷面色凝重，“你真的没钥匙？”
是啊，张舟。除了“我想和你结婚”以外，你还能怎么解释目前的情况呢？
“玉婷！帮我摁住他。”张舟大吼。
张舟就听到这里，剩下的内容他听不懂也不想听了。
“你别着急行吗？先冷静一下，从长计议……”
“那……轮盘吧？这东西赌片里不常见，说明应该没啥猫腻吧。”
“嗯，没睡。”看到来电名字“马玉婷”的刹那张舟就比刚才清醒多了，但还是顺口答应了一句，才想起来应该有种叫做“时差”的东西。床头钟上的时间是0：30AM。没错，中国现在应该是中午啊。马玉婷怎么会问他“没睡吗”？
张舟点点头，虽然让赵洪冈留着子弹有点风险，但枪不在他手里就好办了。
“爹妈少说还有十几年好活，要是遇上点事儿，光有钱有什么用？”
没费什么事，张舟就在大堂找到赵洪冈了。赵洪冈穿着一件适合顶风冒雨翻墙修车而绝不适合参加宴会的风衣，头上有一撮毛翘起来，在身边来去从容的男男女女间显得格格不入。
手机对面沉默了，这股沉默里有很可怕的东西正要爆发，4G网络完全能传递它的能量。
必须擦干净那几个杯子。虽然只需要用一个，但也不能让人看到它的同伴有多脏。
“那就再来，你都不怕我就更不怕了。”
张舟笑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但这种时候总要先笑不是吗？
“2302。”她报了个房间号。
是，张舟是欠刘万里一个解释。但他实在心力交瘁了，没力气想任何解释了。
“因为……”张舟低下了头，“……因为他请我陪他疯玩三个月，我还挺想去的，但怕你看不起我。还有……”
“刘万里的房间门卡。”
马玉婷说完了，还是直视着他。张舟避开她的眼神看着巴旦木，想皱眉，又怕力度不对。总算让他憋出了一句：“所以你今天来是……”
满面堆笑的赵洪冈顾不上这些细节，“不好意思啊兄弟。也就才三万块嘛……”
“哦。”
“我知道你当年也追过她，”赵洪冈一把抓住张舟的手，让他想甩又想跑，“所以你一定懂的，对不对？”
张舟放下车窗，一把抓过旅行袋，打开拉链，抓起一把钱就朝车窗外扔。
放心了。
“看过。”张舟还是被上一个女朋友推荐看的，那女人有一双39码的脚，头发总是油腻腻的，却每天都能发现人生哲理。
没时间后悔了，悲剧正在迫近，唯一的解决之道是把它变成喜剧。
“你还有空数了？”
赵洪冈的脸已经全红了，跟当年一样，区别就是他喝下去的酒足有半瓶了。
“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你追过我。”
赵洪冈刚甩开马玉婷，刚刚印上唇印的脸上浮现出杀气，显得诡异而可怖，手里的枪又重新举了起来，对准了刘万里。
张舟的惊讶不亚于听到自己的名字。
张舟接着说，“还有，那天当我说了我有绝症的时候，才觉得有人关心我。等你跟我说了你的心事，老刘跟我说了他的秘密，我才觉得自己被人需要。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这种感觉真不坏。其实我们都需要别人的关心，也都希望自己被需要。洪冈，看起来是你在疏远玉婷，其实你是在疏远自己，你觉得玉婷不需要你了，你就没了信心，一头躲进工作里，年轻时候力挫群雄抱得美人归的气势哪儿去了？玉婷，你总觉得生活不够浪漫，觉得自己快要老了，想抓住青春的尾巴狂一把。其实青春永远都在，浪漫根本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造的。还有老刘……其实我是穷怕了，才觉得和你出来花天酒地挺有意思。但这种日子过几天就腻了。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不是总挂在嘴上说，要把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来活。大家笑话你，其实是嫉妒你，怕你成功了，把我们这些胆小的人都比下去。结果你真的让公司上了市。现在最后的日子真的来了，你想要的过法，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这时候解剖台旁一个刚才瞅过他们的白人小男生冲他们微笑了一下，咬字清晰四声准确地吐出了一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赵洪冈从窗边转过身，点点头。
“你说真的？”
“玉婷……”
“真的假的？”
确切地说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女装的刘万里。他会如此醒目，除了这失败的易装之外，还要归功于手里拿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
来到拉斯维加后的第二个早晨，张舟终于不是被电话铃吵醒的了。
马玉婷把张舟的犹豫误会成了要面子，所以只能更直接地向他展现替他分担生活成本的好意，“我这儿，其实倒还挺宽敞的……”
“说说呗。”
这时候，门开了。
轮盘停在了7上。又一个7。
10
在这次开同学会以前，张舟只来过一次大董，而且不会知道这里有这么大的包房。
就在他刚把车停稳的一刻，一个女人远远地从酒店向他的车跑来，打断了他准备向马玉婷说的驱赶与告别的台词。
没有其他亚裔面孔，他和赵洪冈说中文应该全无问题。赵洪冈一口气说了自己怎么发现老婆的可疑之处，又怎么当机立断地飞了过来。“没想到你真的会……”他到现在还在赞叹张舟的任侠气概。
“哦，这样啊……”张舟的大脑飞速运转，想着怎么才能趋利避害。
张舟狠踩油门。他甚至有点希望此时此刻有辆警车出现跟上他们。这样的话一切倒还不会最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