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空濛无果地聊着，林零的英语不是很好，而两人当下都不健谈。

“是吗，然后呢？”林零认为这对于两个选择解离的人有点讽刺。

第三天上午，林零跟着梅不语，梅不语领着林零上了无人的小岛。

船靠岸的时候，林零邀请纱织一起走一走。他觉得他们似乎有很多共同点。

他的眼前随时重现阿洛蜷曲着变成紫红色的肢体，他的脑电波生成她在最后时刻渐渐细微的抽搐，他的梦则回到阿洛还活着、一切至少正常运转的世界。那个无法回去的世界，让他醒来绝望地想从真实世界的自己逃离。

“你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对吧？你是在……解离吗？”

他放下色拉去要了个现制蛋卷，端回座位时，对面多出一条大花裙。半个餐厅都是空的，她不解释为什么坐这一桌，林零也不问。

林零准备好迎接一场突如其来的对话。然而姑娘不开口，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气啜饮粉红色果汁，看都不看对面忐忑的老男人。

“接下来一个很重要的步骤是——去度假村。”

林零没接这个梗，秋博士便也稍微收起笑容：

现在林零只记得，自己人到中年的时候经历了一次暴恐，一场绝症，还有呢，一段热恋。

“谁说我是来保护你的呢？”梅不语的面无表情也带着股拧劲。

这点好极了，可惜只有在灌了一斤白酒后才发生。

纱织朝他下巴示意的方向望去，望了许久，像辨认这个简单影像里蕴含的奥义。

“你可不太负责啊，我在海下差点出事。”林零还是得说点什么。

反正世界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更好。对他“自己”挺好。

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哪。

令客户移情是解离师的秘技，接下来对心病用各种方式碰撞。

救生员从地上捡起橙色的海星递给纱织。她一扫高冷开怀大笑，面罩里全套妆容都保持着新鲜的状态，每一颗粉粒都只活在当下。

梅不语转过头，用心研究怪兽雕塑。那玩意儿有犬类长长的嘴，微张着，魔性之外还有点蠢萌。

手机收回编织包里，顺势勾出一把手枪。梅不语用枪指着林零。

林零头重脚轻，等夜班经理复印完护照，梦游一般由不知哪里飘来的门童领去客房。

手术前填了一大撂表格，性别、年龄、职业、家属、病史……解离原因那一栏注明“可选”，林零犹豫了一下，一个字也没落。

但现在他连日常报表都看不进去了。

“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他紧握船舷，掩饰身体的颤抖。

这就不太礼貌了。要发呆要独处，那么多空桌随便呆着去呗。林零摇头把她甩出视线。

乘电梯上六楼，走廊每一扇开着的门里都是独立机构，有广告工作室、内衣公司、妇科诊所、画室，像完整的小生态系统。

她的小鞋子，小衣服，小辫子。她的小牙齿，小酒窝，小呢喃。

结婚四年后的一潭死水，被前妻找到了答案。

过程中寥寥几句对话像落在夜的消音器里，不着痕迹地被吸收了。不真实的氛围跟他在麻小夜市喝多以后也没什么差别。

“要不然你是干什么的，陪我吃早餐？就像前天、昨天、刚才一样？”

越来越多的海水涌到面前，林零闭眼向下倒去，松松套着的头盔脱离了面颊。

“但是很难维持对吗？不想要的情感、情绪又回来了对吗？”秋博士笑了，像深谙客户心理的导购员，“在我们这里，通过手术流程帮你锁定新我。而承载过多的旧我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溶解，完成彻底解离。”

努沙杜瓦有全岛最好的海滩，碧海蓝天，完全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首先需要你想象一个新的自我，去除那些有的没的包袱。当然，你并不需要忘记过去，但是新的你对过去是没有情感联系的，”秋博士做了个斩断的手势，“就像在看别人的事，可以理解吗？”

小岛被海浪响亮地刷洗裙裾，无名的怪兽静静旁观，老男孩松开握紧的拳头向前伸出双手。

第二天早上九点，苏塔在约定地点满脸堆笑，身旁还有一个日本女游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负心谢罪，一切都需要个仪式，来证明自己被公正对待或公平审判。”纱织在临别的晚餐上说，“自己不欠别人也不被亏欠的心情，需要像一股洪流冲过心渠，带走怎么都化不开的心结。”

车内当时的温度是52度。据说持续一段时间高温后，儿童稚嫩的器官开始自溶。而在那之前，热射病已经永久地损害了神经系统。体内过度积蓄的热量让她成了一座小热岛，继而是没有一丝气息的小死城。

凌晨两点钟，得不到回答。在这次度假的开端，除了睡觉他没有别的事好做。

睡着后倒是梦见自己打水底漂了起来，在一个造型夸张的水上乐园里。身旁有人开玩笑又把他往水里按，他低吼一声，拽那人的胳膊一道沉下去，水鬼拖替身似的沉下去。

他是在她死后才记起她的每一件事，所有感觉像回流的潮水把他重新淹没了一遍，又像温暖的羊水再生出他们父女从前被忽视的世界。

于是一切都有了即视感。

纱织给林零点了一支烟，待他从昏厥的小插曲中平复过来。

“啊？”林零已经三年没度假了，现在当然更没打算。

阿洛生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没有特殊的惊喜。阿洛渐渐长大，能喊他“爸爸”，在他脚边摇摇晃晃想站稳就成了最萌身高差。阿洛有时候让他对父亲的责任烦恼，觉得这样一个小不点怎么就拖住他的衣角了呢？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

“其中一个是导演，新片拍不下去，跑到一片山坡上看见了自己从前所有的女主角。他回来同另一个老头说，你讲情感的价值被高估了，但这是放屁！因为情感是我们此生获得的所有。”

梅不语是事务所的人。纱织知道这点是在她上一次解离的时候。

走廊尽头的解忧事务所，占据了门对门的两间屋子。

走廊飘过一阵女孩子的笑声，不知进了诊所、画室还是广告公司。

比想象中年轻的秋博士等着他。林零没心情咨询原理，直接问到操作过程。

阿洛躺在后座一动不动。他一看就明白了，都不用触碰她那滚烫的小身体，也不用扒开她已经滑移的单薄眼皮。

林零到达这幢有年代的大楼底下，一块文物保护的铭牌介绍它曾经是英国人的银行。

林零弯腰太快被头盔撞着脑袋，感受到38公斤的真实重量，一时头晕目眩，海星也从手中滑走，像花那么飘落。他忽然想起到来那晚被人压下水的梦境。

一个奇怪的想法，从林零第一天看到梅不语就产生了。

飞机起飞，掠过稀疏蒙昧的灯火，扑向黑暗原始的苍穹。这小岛再也不会来了，一切当成湿热的梦埋葬异国的树影中。

他是什么样的人？正值壮年的社会精英，商务人士，赚大钱，做大事，游刃有余地把玩着社会规则，从不矫情也不露破绽，不就是她要找的老男人？

她不肯说梅不语在过程中的作用，只说那姑娘比较另类。

林零再次确认门口的广告语：“解离旧我，人生解忧。”另一边是加长版：“解离辎重行李负重自我，人生轻装上阵轻松无忧。”

对阿洛的念想是他在世界上仅剩的所有，他在冲走一切的洪流中拼命想抓住，就算那其实是带他下沉的鬼船。

是这样，过去半年他经常买醉。有人喝醉了热血沸腾，有人像鱼一样冰冷。他属于后者，甚至于无论外界发生什么，都激发不了相应的情绪感受，如同自我感缺失的梦游。

在他最难熬的时候，也曾对阳台、车流、煤气产生不可言明的向往。虽然想想并不至于去死，但也的确觉得没办法活。

这是另一个世界，形变、高压、无从掌控，“自己”从身体最深处蠢蠢欲动，发出工业重金属的不祥嘶吼。

有四整天要打发呢，无所事事下去，谁知道出什么幺蛾子？

“四天之后在葫芦里化成水？”

海那边，天际线上涂抹着空濛的山峰。一道道白浪朝岸边冲来，永远到不了跟前就消失了。如果它是寻求爱抚的宠物该多么悲伤。

“能看见。怎么了？”

十一点半接到岳父的电话，问阿洛为什么还没送来，他冲向停车场还抱有一线希望：那天天不热，太阳躲在厚重的云层里，车里先前还开着空调……

她始终没有诉说自己的心结，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

秋博士提醒过他，手术后的感官会异于平常，毕竟装着两个人。对不堪重负又不肯消失的旧我尽一点安抚，尽量平稳地度过四天吧。

“你说它在这里干什么？等人来给它当早餐？”她拿出手机，与怪兽凑到一起自拍，自拍的时候也不笑。

纱织只管介绍：“名字叫《年轻气盛》，但拍的是两个度假的老头子，有意思吧？

度假村的海滩毗连一座小小的半岛，小到几乎就是一块巨石。岛上有奇形怪状的雕塑，还有低矮稀疏的树林。

搬到老旧的城郊公寓，辞去年薪丰厚的工作，所有一往无前时丢到脑后的人和事，举步维艰时都变成压在背上的鬼。

——嗨，你还好吗？喂，你还在吗？

林零在夜色中接近度假村，感觉像是来到湿热的梦里。

视野里，全是逐渐晦暗不明的海水，耳朵里，充斥头盔震耳欲聋的喷气声，相隔几步远的其他人遥不可及。

内在的回音壁久久震鸣，还是得不到回答。他饮下黑咖啡，看向对面的“鸭蛋娃娃”。她微蹙着眉毛不知跟谁生气，果冻样的眼睛剔透脆弱，当中又闪着一点锋利的剑气。

林零差点没跌倒，暗骂一声，果然是个讨债鬼。

抛不掉包袱的话，就设想自己是不知怎么突然穿越到这个躯体，突然摆在面前的就是这么个状况，该怎么活下去，是不是就会变得容易一些？

“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干得出来这种事。”

这说明“自己”的确在体内，哪儿都跑不掉，沉默地酝酿着敌意。

林零给中年门童一美元小费，目睹那张黝黑发亮的脸上，像黑土地瞬间翻出一朵硕大的花——印尼人民真的可以笑得很灿烂，跟多数形容刻板的中国人不一样。这也导致他们变脸时格外有戏剧性，一美元可以看一次。

林零问最快何时手术。秋博士为难地示意他还没讲完流程。

“在海下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那是另一个世界。”她投向海面的眼神淡然又大有深意，“反正还有救生员在。”

也许因为他还是个老男孩。老男孩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纱织的妆化得无可挑剔，年龄的上下区间是三十到五十岁。谜一样的双眼看不出阅历深浅，有一种林零欣赏的从容淡漠。

不断有小贩和推销水上项目的掮客，对林零讲日语“康尼吉娃”。虽然没什么兴趣，他还是在一个叫苏塔的笑脸汉子那里预约了潜水。

他以为已经耗竭的“自己”，此刻却如困兽之斗，只等一个防备虚弱的时刻往外突围。一个人怎么能妄图回避自己？

当一切结束之后，他再也不觉得她像阿洛了，简直哪跟哪啊。

“看来我没有中邪。”在这个东南亚海岛上，一切天堂的表象都浮动着吊诡，“度假村几百号人，我总是看见这姑娘。”

“选一个你没去过的度假村，到那里呆四天，就这样。”

其实是场事故。但是每个人都觉得不仅仅是事故，包括他自己。

但无论如何林零知道，自己会很爱很爱她。

秋博士会心一笑，打开图形简单的PPT。

每天像排毒一样对付一遍周身的阴影，基本上没有余力进行其他活着的事务了……

度假村大部分是拖家带口的欧洲游客，在沙滩像咸鱼从早躺到晚。三三两两的中国姑娘，标配是大花裙大草帽，做足了浪漫假期的戏码。像林零单身来这儿的男性找不出第二个，一下就吸引了一些目光。

前妻以最快速度起草了离婚，扬言要将他告上法庭。据说在美国，这种情况有公诉一级谋杀的先例。

刚刚降落两小时，还没见过这国度白天的模样。而万籁俱寂包裹起的万千树影中，灯火照亮了热带通透式建筑，像丛林中的巨型灯笼。东南亚各式各样的邪魅雕塑看守着空无一人的大厅，简直是聊斋里的狐府，天亮就得变回乱坟岗了吧？

热带的暑气已经笼罩在半露天座位，像狗吐出的舌头绞杀人的食欲。服务员收走盘子，倒上咖啡。林零对于未来四天没有任何设想，那么问问“自己”的意见吧。

“哦，我不太看电影。”

第二天醒来，一切又从头开始。那是指还没睁开眼，就得用全副力量对抗加速滑向泥泞，情绪与思绪像经历了一场暴恐事件在遍地翻滚呻吟。

“你选的度假村也在这里吗？”林零不想深入对方的过去，只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姑娘的细眉细眼在鸭蛋形脸上，像工笔描画出来的东亚娃娃，面前只有一杯番石榴果汁。

纱织看看她，又看看他，用交叉视线辨认可疑的联系。

林零与梅不语在狭窄的通道里擦肩而过，她照旧面瘫也不打招呼。林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但往往是什么也没想，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沿海岸走，每隔一段有长堤伸向海中，每段长堤的尽头有一个亭子——“鸭蛋娃娃”在最近的亭子里，一个人，不知道在干什么。

——别来这一套，真的，别现在。

一个人要是连自己都搞定不了，那怎么还叫人呢？

秋博士差点站起来要击掌：“哈哈哈，您真幽默，就是这样！”

逛完海滩，林零到度假村的购物中心换卢比，又看见了“鸭蛋娃娃”。她坐在路边，听饭馆乐队用荒腔走板的中文唱《童话》，在那句“我的天空星星都亮了”，精准地调动下巴，早有预见那样投给他阴沉的一眼，如飞镖刺入骨缝。

他想象阿洛长大后的样子，就跟梅不语一模一样：淡眉疏眼说不上好看，继承了他的冷淡、他前妻的任性，总体上摸不着头脑，在古灵精怪和胡搅蛮缠之间徘徊。

“主导性的新我诞生之后，旧我还在体内，具有反抗性。打个比方，就像被关在银角大王葫芦里的孙悟空。”

五彩斑斓的鱼群涌过来，嘬他们苍白的手指，和手中保鲜膜包裹的面包。珊瑚、鱼群、礁石，甚至石灯笼，组成人工气息未免过重的海下庭园。

有一个他很爱很爱的女儿，因为他的罪过死去了，即便他宁愿随她去死，一切怎么样也不会回来。那么只有两个选择，放开仅剩的所有或者跨出那个阳台。

像这样，林零的“自己”需要死在阿洛面前。仪式是假的，解离是真的。包括最后一刻他说出“我不想解离了”也是真的。

林零不可避免有点刺痛，任何非常年轻的姑娘都让他体内的管壁像被刀片刮过。

“是啊，新环境新开始，这不就是，‘旅行的意义’吗？”秋博士还原了微信表情的捂嘴笑。林零想，他一定每年解离一次吧。

“不，在阿尔卑斯山脚，这两年还做了一部欧洲片的背景。”

结束之前他还有一个请求。

地狱般的热浪，随车门打开扑面而来，像烙铁烙上他灵魂的正脸。

林零赶在早餐供应的最后半小时去餐厅。

放开手，让掏空的皮囊浮上水面。我们就是这样继续活着的吧。

第四晚，飞往中国南部的航班。

“然后他就从阳台上跨出去了。你看，重感情的人就这么想不开。”

林零点点头：“其实我有时候会试图去这样想。”

解离的人往往无亲无友，或者事先斩断了亲缘，没有人会为他追究。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一个怀抱罪疚的人，选择去风景如画的地方了断。

林零停下脚步：“这样说很奇怪，但你能看见那个姑娘吗？”

这一刻林零发现“自己”很平静，乖乖坐镇心脏起伏的位置，像打扮整齐面对死刑的囚犯。没有比这更合心意的了，从这个世界彻底解离，还是死在阿洛的手上。

更换潜水衣后，汽船载他们到浅海平台，在这里佩戴一人重的氧气头盔，在救生员的护卫下爬梯子一步一步下去水底。

阳光让他们躲到了枇杷树下。一座怪兽雕塑也坐在树下，头上撑一把红伞，面前摆一张石桌，魔性侧漏得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你想做点什么？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梦里他凶猛决绝一根筋，具有破坏一切的原始力量。

林零和每个正常人一样，宁死不肯去蹲监狱。他自己反复回忆那一天的经过，当然没有一秒钟动过谋杀的念头。

最终剩下林零和他“自己”。辗转三座机场、十几个小时，被乌泱乌泱的陌生人包围，他急需检查一下“自己”的状况。

“四天之后，我就是新的我了？”林零想最后确认一次。

离婚、分家产、葬礼、庭外和解、再分家产……一波波过境台风缠斗得他筋疲力尽。等周遭的一切平静下来，林零发现自己体内又掀起了龙卷风。

海星传到林零手里，像一块怪石艺术品，想不出棘皮之下藏着怎样不动声色的生物。救生员示意他准备撤离，把海星放回原位。看来它也是庭园的固定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