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作者:朱天心
凭良心说,这真的就是你一生中最舒坦的一日吗?蓝仙姑是这样看事情的?
声音和气味比什么都先到。
这一切让你有至福之感,因为“买回去吃”,不就床上吃?距离你熬等了整天所期待的那一刻不是好近?谁叫天已全黑,这天时间所剩不多,已容不下任何意外,任何闪失。这叫你神经质起来,走惯了两年的通学路道阻且长,但你隐隐更害怕像个老人忘了过去,不,忘了未来吧,没有了未来对过去的渴望,那不就只等于按了重复键的回放一次有什么意义?你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因为你的步伐轻快,腰腹精壮不松坠,满眼尽是雌性动物,欲念随时勃发并不叫你不好意思,你的原带着沉重记忆的疲累魂灵已完全接受这个小伙子啦。
这是B婆,年轻的B婆,寻到丈夫尸身后的B婆,在找一套合宜的服装入棺。
不出所料,打怪中,她化身的角色正在外星怪物和中东力士混杂的中世纪市集一角兜售着她辛苦练成的宝物,但过往神明无人闻问,像大学时代舞会中最可怜最可怜的壁花女孩儿,唯她似并不在意,正忙碌敲键的是正开了一方窗口的聊天,聊天网名叫“父母皆祸害”。
这是大自然的机制,但为何独独对人?太多时候,你真想学那你日日看过的蜘蛛、流浪猫,勤勤恳恳真的没一刻懒怠的孕育、照护幼仔,但时候到了责任了了就再不牵挂,像那只隔一条街而终生不再来往的街猫母子,你曾看过它们母子母猫如何忘了自身地一心呵护它而幼猫又如何的一刻也不愿离开母亲……
“我们去上老陈的课吧。”你起身穿衣打断她,不急,这短短的一日还好长。
你无须担心,他又已饱胀起,将她翻过身去,深深缓缓地进入她。你矛盾极了,又想就这样全景地看着他她(年轻的妻和你呀!)又想回到小伙子身体,不然,你要如何才能细细品索到那你愿意舍弃所有一生在人世挣得的位置、财富、声名、健康、安全、甚至子女(清单愈来愈长)……所换来的片刻至福?
“记得要拔出!!!”你抓了笔在纸角匆匆写下,句子旁还打着星号外加三个惊叹号强调,因为你生怕就是这一日,你依恋太深在她体内酣歇,弄得她之后又去堕胎,婚前堕胎三次,以致她年过四十后所有的身体不适全怪罪你当初偷欢时的疏懒,弄得她早早身底子大坏……但,不是连这个也不可更动吗?
并不意外的,书上两名花美男做着公蝎母蝎之事。
冷静自持的时候,你姑且把那怪兽绑匪称作“时代”,但你这说的什么话呀,这时代,你未尝须臾离场过(长时间出国或植物人苏醒或李伯大梦),你只会更娴熟更知其来龙去脉不是?如何你们得以幸免?是你们已有抗体吗?足以对抗周旋?那意味着你们也曾被感染、绑架过?那到底是本质性地就像一个人一生必须出一次麻疹一样是不断代代重复的,所以你只须忍耐而无须瞎担心?或这回女儿们遭逢的病毒怪兽是前所未有的?……
蓝仙子皱起眉:“那不是我,他等到的是五千万年后其他星球的高等生物……”“但我也像他一样回到那样的一天,就二十四小时就好。”
你择她堆了一床日本漫画仅容一人侧睡的床沿小心翼翼坐下(因书架地板上已堆垒坍塌到无法通行,其间缀饰着空饮料盒、便利商店御饭团三明治的透明塑料膜,你好久没洗到的脏袜子和T恤,天啊!她卧室正式成了百慕大三角了!),谨守蓝仙子的规训不得说破或改变现实,但你立即发现没必要,因为女儿全然没发现你,想必此时你还在隔壁房间沉睡,主体是最快乐一天的女儿,你只是鬼魂一样的在场。
因为,这半日得全靠你们母女自己。你们和隔邻一样有死伤的人家,染了瘟疫似的,邻人都绕对街低头速速行过,你们谁也帮不了谁,事实上,也害怕人多,害怕超过三个人站在街口会被盘查被抓走。
于是蓝仙子同时现身于B婆与C女之前。
扮着公蝎的A男,竟然乖乖上完一整天课。年轻的妻抽空望你的眼睛,黑水潭似的瞳孔满满,那时她动情时才会有的身体反应,原来,原来这竟才是年轻女孩的妻所想要的礼物。
至于那快被蓝仙子和我们所有人都忘了的C女,不敢相信这一天就要过完了,女儿扔了书,霍地起身去、关电脑吗?你紧随她身后,她单腿跪在椅上,敲键、滑鼠,关机前网页屏幕上竟然是你,你的一张最常使用嘴角噙笑的证照相片(很多年了,她桌面上大多是魔兽争霸、变形金刚、偶尔间杂当时家里刚死的猫幼年时照片),她伸手抚触了一下屏幕上你的脸,那不能再熟的相片上端,东洋风的交叉帔下两条黑丝带,所以,这是你的遗像?是你不在世的一日?你女儿最快乐的一天?
你们敷好伤,立即上街打听,街上都是老少女人,男人都避在家中不出。肯说的告诉你们,上午天公庙的神桌显灵,没事的人全赶去看奇景,忘了戒严命令不许三人以上的集结,庙旁是永远的兵营(日本人、国民党),兵仔或许以为是十天前包围公署的同款事,立即开出军队抓人,远来的全都跑了,遭难的全是你们庙前这半楼街的,多年来你每想及就要掉泪,周像躲鹰的小鸡逃回他认为最安全的窝里的母鸡翼下却被抓个正好。
同样的,C女只觉随室内天光的大亮,坐在女儿床沿的自己快销融在斜射进屋的阳光里,觉得好疲倦好虚弱,一阵上午十点七分的微风就足以吹散你,你努力撑持着,不愿错过可以待在女儿房中的一分一秒,也忍住不捡拾散落地上的米菓、海苔、御饭团、漫画书封……带着静电的塑胶膜,空鲜奶盒、饮料盒、各色机能茶饮空瓶(女儿一代的孩子,无法饮无法嗅无色的白开水)……害怕会因仅仅抽出的一张书店包装纸、一个压扁的模型空盒或一件遭尘埃风化无法辨识原貌的T恤,而骨牌般地导致如山堆叠的漫画山崩倾颓,让眼前、让这未尽的一日化为乌有。
他穿着国防色外袄挽着包袱出门,临出门,你跪着替他折顺裤脚,叮咛他人要灵巧点,因人人都讲近日城里棉袄兵乱掠人刣人,周头家的邻居少年去北门看热闹没回来,全厝女人动员了找,有去淡水沙仑浴场找的、有去川端桥头,听哪里有浮尸就去哪儿,都说在长官公署前和城内杀掉的都拖到六号水门丢淡水河里。
是你发出的雄蜂费洛蒙?她突警觉地反身背向你,亭亭一朵春花,是蓝仙子裙摆烫过屋角吗?你们霎时凝望彼此,那一刻停格或被放慢格了总之好久,她眼泛困惑,是察觉时间的缝隙差池或你和蓝仙子的诡计交易吗?
楼下灶脚起着舀水升火的摸索声,你寻声探着脚步下楼,那错落有致又严谨规矩若一人小乐团的声响正是在剁露螺的,卡桑,啊,河边的鸭寮……
但你也别装没事人的以为自己潇洒幸免,你不也严重违背生物机制的勾勾缠女儿,如你此刻在她身畔躺下,她的侧影何其熟悉,仿佛昨日临睡前的事,你们并躺着,你念全本《西游记》给不识字的她听,从三岁念到四岁,她每听到美处(通常是那悟空又恶整哪名魔怪)便四肢朝空乱蹬乱抓以示庆祝叫好,如同猴王的那些花果山的小跟班;但也有某回念《狮子与我》念到作者再重返旧地,看到破烂潦倒暮年的母狮艾莎,你哽咽念不下去,女儿问你“然后呢?”你无法再念,心里破了的那个大洞哗哗地淋着大雨,女儿摇摇你手问“妈咪你怎么啦?”,在你身体内叩问过同样的话,让你以为从此在这世上是不孤单的……这样的女儿,此刻拿着一本书看得脸颊鼓鼓的满是笑意,你勾头搁她肩上,企想看她在看什么,如同她幼时催促你念时好奇那书中到底藏了啥法宝时的动作。
但你不也有哪吒那年岁那历程,一心想离断父母,觉得这世上你所在意、忧虑、欢愉、梦想之事再难叫他们懂得、得他们同意,同学、好友、男朋友比他们还亲人,好莱坞的一二明星、某摇滚巨星、异国城市(旅游观光未开放的年代,无非从某部电影或小说得来的场景)……是活着的意义。

(上)

一阵急雨敲键将你惊醒,女儿仍在计算机前,珍贵的一天你竟然盹去了,多久,有一两小时?天光亮了吧,尽管她把百叶窗放下并拨转至严封状态,屏幕的闪光仍将她笑鼓鼓的脸颊勾勒得清楚,你并不受感染(蓝仙子那番饶舌说得对),因为你以为但凡对不值之事笑成那样就是猥亵,因为那同样的神情你在她父亲脸上也见过,不用说,那人眼镜上反射的是肉色的光……但你也有叫人觉得猥亵之处吧。
她睁大美目。“你也觉得是老太婆?!”
他是那个曾经不下楼最多天,与女孩争吵哭泣时曾牛犊子一样撞破窗子的人……你们都知道彼此都想起来了,就不再寒暄,片刻也许更久,你们像一僧一道,深深作礼道别,你回主室神明桌坐下,望空嗅嗅,到底是哪一天?
是被蒸汽火车头离站时特有的老巨兽样的呜吼使力声给叫回神的,其实B婆一夜未眠,睁开眼什么也不见,空气冷冽湿重,饱含着满满的烧煤香味、不远处新店溪的水腥、铁道旁长年堆垒的巨木香、后院鸡埘好闻的臭味和骚动、大鸡公阿咪整翅即将上工喊太阳起床……啊,是哪一天?是哪一年啊?!因为铁道拆了有四十几年了,难道是,和周新婚的某一日,你探探身旁,无人,铺褥冷硬,一夜无人睡过的样子。你利落起身(但不知为何全身上下比年过七十后的这十年还是那十年的无处不在的全身疼痛还严重),你才觉不须披衣,因为竟然是和衣而眠,你目光已习惯屋内,那暗里高低有致的家具杂物构成的熟悉线条让你重又分不出是哪年哪月。你只得循着仅有的光亮处轻推窗,眼前的大楼群被轰炸夷平了吗?竟然一眼可望到天边的蟾蜍山,山前不远是帝国大学笔直的椰林,河的方向渐亮,从你站立的二楼高度看去仍辨不出屋舍的多寡,空气中这日让你想起是铁道与河之间尤加利林子的涩咸味,鼻子下是周帮你钉的木箱、河畔沃泥,其上刚露芽的照理应是葱和小白菜,也卧着一截邻人那里折来的太阳花,你伸手触了一下,打个寒颤,是真的太阳花,对面与你们同款的半楼木窗应声被推开,露出一张死了的老脸正呵着白烟向外窥探,你深深俯首向她道早,微微的晨光中,那死了好几十年的邻人的老脸惊惧地望着你,关上窗。
不行,时间轴晃动了,怎么办,你已以课堂里的当下为时间坐标了,窗外一股梅雨前的温风涌入,轻轻搔翻着你那一页笔记纸页,你随意瞄一眼,以为是个品味不佳也乏想象力的吹牛大王的预言。
“我愿意放弃目前我的所有一切,工作、职位、房子、车子、所有的财富、业界的名声……”
你们像醉酒似的相互扶持拖拉上窄仄的木楼阶,一眼也没看那永远坐在神明桌旁的房东,这一刻,你却是有意不看,是因为你已无法分清坐在那儿的是蓝仙子还是年纪相仿的房东,你只但愿能如愿过完这你愿为之等到海葵枯萎海洋冻结的几小时。
了悟的还有B婆,B婆当然知道要去哪里找周,尽管卡桑偷偷去保正那里问了回来,说昨日“三线道(死)一个、三线通一个”,但都是老人家,不是你们周。保正说,长官公署前死的丢六号水门,淡水庄的丢沙仑海边,至于你们周,不如去福州山芳兰山问在地土公师打听。
他们都太像,一代一代重复,叫人分不清也记不得,记不起那个站在门外太阳地的一双人脚,久久盘桓不去,你快成了卡桑的肖想那是回来的周?
年轻的妻见你不肯说她坏话,提前把她当未来婆婆似的挑剔:“她看起来就是个变态,电影里不是很多酱子的偷窥狂吗!”她净素美丽的脸怕着呢。你把她拉进怀里:“可怜可怜,吓死人喽。”
是身如幻,从颠倒起。——《维摩诘经》
事实上,你还真吃惊卡桑的坚持和决定,重新好好地安葬周。周洗净后全身有五个弹孔,土公师答应你们补缀好伤口,唯一个洞一百元。卡桑未如以往凡事凡物必要讨价还价地立即答应。
你仔细寻思着,多少年来,多少次,你理直气壮在异国度假时毫不算计地购物,买完了女儿的买老公的,买完老公的买父母的,买同事的,买家用的,买女儿幼儿园最要好的同学的……终可以买自己的了。
你近乎泪汪汪地望着那好会说话的嘴,第一次猜想她如此多抱怨但总跟在你身边,可也是你那如何洗也洗不掉的气味吗?
“究竟,我在谁的梦里?”的蓝仙子,就像六十五、三十二年前和未来的某一日那样,寻常的——鹊桥俯视,人世微波——眼睛湿热,眼角滚下一小颗如她远房亲族人鱼公主的、大约1mm的小珍珠。
但只要周进门,你没有一次不又惊又喜失而复得似的,害怕有一天必须像其他女人去桥下拨流水尸认他,担心日子这样下去会不会周的头家开不下去收掉店,卡桑的鸭群早被棉袄兵吃光,卖鸭毛的钱也没了,之前卡桑还可以庙会拜拜帮人煮饭的零工近来也停止了,你们仨就靠周的工钱,这样的日子不知要过到何时,你们彼此不说,都开始怀念日本人、怀念他们在时的秩序。
日已西夕,课堂内校工来开了灯,窗外大王椰刷刷刷送风,你望一眼台上为驱除学生瞌睡虫而无趣鬼扯的年轻教授(三十年后他是小丑行径的教育部长),你传纸给妻,无非晚上吃什么?在哪儿吃?
你敏捷地抢去开了桌上的台灯,因妻从来不肯在灯火通明下被你注视,但这一日,你多想好好看她——她倒抽了口气,你寻她目光去处,床上堆叠着照眼就知不是她也不是你的衣物,你迅即将那散发着樟木清香的衣物推至床角,不去猜想是谁的或怎的,你不可以分神。
卡桑闻声也不回头,只问你都没睡?你忍着三十年(她死了三十年)没见的惊喜(你怕她一辈子,可她是你唯一的家人),压下额际和胸口波涌的血脉,找句最寻常的话挨近她:“我给你拿去河边伺鸭……”必须跨过铁道,不知什么躲在里头的巨木堆,日本人走后又开始有人吊悬死猫的林子……才能到河畔的鸭寮伺鸭,是一件你从不肯分担的工作。
她在你怀里硬着身体和声音:“我们搬别的地方吧。”
无须到地狱,租来的这小屋从四月杪到中秋就炼狱似的,她如此怨怪想搬家并没错,你往往啥事都还未开始地仅仅只是温驯地揽她进房,所及之处就湿淋淋的水印子,真像热情迎人的大狗扑过一样。
你敷衍地四顾,独间的学生宿舍二楼不会有人,你想激她继续:“有鬼吧。”但她不怕鬼只怕人地不肯回你怀里,冷静执拗地坚持看到人影,于是两人都平息下来讨论(不然你老得忍受那被撩起却老不得餍足的情欲),你不拂逆她地说嗯确实有人,她追索着:“你觉得是谁?”你被她正经认真思索但又缺乏智力因此像个小学女生样子的又将大手试探搁她的膝头:“是房东喽。”(如若是这一日,你会肯定地答“蓝仙子喽”。)
你们这一代的父母,早早心底都备妥了最糟的图像,“不给玩(电玩或恋爱),就跳楼(或上吊)”,如此才能不悬着心正常过日子。第一次,是在女儿升学最酷烈的时期,无可奈何有同样处境的同辈友人那时肖想也有财力购买并迁入一高楼豪宅,但她说必须再忍个几年至独子考上高中大学才敢着手进行,不然怕他一个考试或升学不佳万一开了窗就跳楼太方便了。
从没弄清的还有那歌词,“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那中文系长得很古典的女生用近似京剧的唱腔(也就是后来陈升《One Night in 北京》里的女腔)唱完这一段,你就随众轰轰然热血唱道:“这是英雄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处都有丰丽的阳光。”
唉,蓝仙子暗自喟叹,真是愚蠢的人族啊,毫不例外又如此轻易地用掉这个发大愿的机会。
从头到尾你都不插嘴不出意见,连最后补弹孔所需的五百元钱你都没问从哪里来,因为故事中——啊,渐渐总是面容严肃的卡桑与那蓝仙姑重叠了——故事中,好心的老婆婆总会在灶下或鸡埘地里埋存有金子什么的,你和周结婚前几日,卡桑不就黑里窸窸索索灶下摸弄半天三只金闪闪的金戒指,两只小的给你和周一人挂一只,另只托保正去黑市卖了给你和周的房间添了新打的棉被、新衣、新鞋和一只给周的手表(其实衣鞋表都是日本人留的旧品)——竟是这金戒指和表引来兵仔的贪念杀机吗?
你都猜她是默默在算安全期,以致纵情和禁欲才会如此分明,但她往往在你还未到高点甚至你觉得她也没到时就忽的仆倒你身上戛然而止,长发披覆你们一头身的浑身软绵发颤,头几回你以为该换你干活了,便翻身上阵,但她再不愿意了,你便拍哄着她边器官不偃息的寻摸去处,她扭头拒绝,喘嘘嘘地凑你耳边呵热气小声发话:“有人在看。”
你们全无商量地皆往死里找,只因昨日那场兵仔掠人的态势不得不叫人这样想……中午,你和卡桑都在灶下忙,只听闻杂沓脚步声自外奔回,踏断木楼梯板似的几步上二楼,你闻声边擦净手边尾随上楼,却叫一涌而入的几名兵仔喝令阻止,你虽听不懂带头那人浊重的口音,但也知道在问“人呢?!”。
周都摸黑出门,你要他先过铁道,沿天宫庙、兵营前那一侧走到萤桥驿搭早班车进城,战后他在城内一家孔明车店做学徒。时局坏坏,你叮咛他走较有人迹的路安全一些,你从小在这一带长大,无风的日子,月色好,待插秧的水田,可以完完全全映出那天上的星月云影,让人迷惑不清天上地下地以致哪里圳沟曾淹死哪家老人和你同学,你全都记得清楚。
最后的十年,你们不吵架了,源水涸绝。
你一点不觉得房东太太(寡妇?独身老小姐?)像妻说的那样变态,她是个忧伤的中年妇人,她鲜少出门,因你一日进出好些回总见她在只点着神明灯的幽暗屋里凭桌坐着,你对她全无好奇,丁点的礼貌全为了希望她不要涨房租,不要像邻近的房子全拆了建成五楼七楼公寓。
于是你们仿佛走进一首由留声机喇叭放松的甜蜜老歌里,置身一灯火既辉煌又流离的老照片中,照片中人车争道四处摊贩不好走,好像曾经未来(好吧未来曾经)的一趟印度之旅。你将她圈近身旁护着她,楔形高跟鞋流行过了,她又重回整个人可被挟在你腋下的身高,因此她将所有重量偎傍于你,全然的依赖信托,你立即包含泪水,泪眼中的世界七彩迷离,你企望记下这一日的一切切,这一日,你多爱她呀,“你想忠诚地过完它,没有二心。”
女儿戴着耳机颧靥鼓鼓的,正面看会是正开心的笑颜吧。
B婆张不开遭浓浊老泪黏连住的两眼,边与真正的睡魔搏斗边问了一样的问题,自然也得到一模一样的答案,唯蓝仙子毕竟吞下多的那半句话,“把握时间,因为这是你最后的一个冬天了。”
C女怕她改变主意,忙打断她既老太太又滔滔不绝的饶舌曲风,讨好地自责并收回愿望:“好,我再重新想想。”
于是你拿出鬼画符过几页的笔记本,趁着还记得些事时记下,千言万语干巴巴写下:五十四岁,一儿一女,执政国民党(唉,还国民党),总统马英九,年薪加年终股票分红近一千万,妈已死两年(所以等会儿电影别看,赶快跑回家拥抱她一下,并坚决要她此后别省电不开抽油烟机,免得后来死于肺腺癌),啊赶快买张股票、没有台积电鸿海贾伯斯尚在车库研发他第一台苹果的年代只好三商银行什么的啰(尽管你们连看一场二轮电影也要口袋掏掏凑钱),小云,不跟我好,已十年了。
所以后来除了公差一定带她一起出国。头次完全以她为主安排的旅程,她略带感冒出发(因机票旅馆都已预订),一路她脸儿黄黄地昏睡,什么美景美食都错过,终至一趟湖光山色中的海盗船,你提醒她是虎克船长的船,并把那温迪姊姊彼得潘葛格的故事再说一通,她木木地凝望彼岸,直到海盗船夸张地启航(音乐、汽笛、五彩丝带、岸上船公司工作人员成排笑靥挥手假装送行的友人……)那刻,四岁的她放声大哭起来:“我好想台北的家呀……”她说出那你一辈子说不出、也不肯说出口的话好叫你既骇异又眼睛湿了地妒羡她啊。
这批已刮骨还父剔肉还母的哪咤们,认了线上游戏脸书为父便利商店连锁咖啡为母,从而只认同代之人,没有过去,只有当下,好似他们是从某神祗之额头诞生或石头迸裂而出的。
趁A男陷入长考,先去B婆处。B婆蜷缩在湿重的老棉被中,是一间不知为何未被都更(注:都市更新)、位在精华地段的七八十年老屋,蓝仙子得提高声调说明规则以压过从窗缝攻入怪兽嚣吼般的风声。
卡桑再再向他确认:“是少年的?”“手上有挂金戒指,有手表。”“国防色外套,(旧衣铺买的)西装裤,兵仔鞋……”土公师阻断卡桑的插话:“身躯只着底裤,戒指手表拢呒。”你也想阻止卡桑再问,鼓励卡桑去看了就知道。
所以也不会是曾经你辛苦地为她找到一家只玩耍不须提早认字教学的昂贵幼儿园(那花掉当时你薪水的快一半),不会是你假日总带她四下冶游、暗自妄想她将来或许当个植物或昆虫学家,不会是她随便地就考上名校,在学校第一时间便电话告知你的那日,不会是某个梦寐以求的夏天,你们两人游荡欧洲一整个月,你们合用一包卫生棉、她个头首次超过你,你得以放心地哪里都敢去,深夜的塞纳-马恩省河畔、罗马拥挤的公交车地铁、伯尔尼,你们在老街区市集上公厕,见一名庞克穿扮面色煞白的女子正在洗手台嗅食毒品,因为“妈咪怎么啦?”,你知道在这世上是不孤单的。
那绑匪是谁?你始终想不清楚因此也难乱怪罪。它极强大,又极模糊难以一言蔽之,有时你简直想哭哭啼啼地对谁直言,我女儿被一只大怪兽抓走了,只留下一副人皮躯骸甚至人形立牌,如同好多好莱坞电影里外星人入侵植入代换的空壳人形……
所以差别到底在哪里?
蓝仙子回答:“把握时间。”
因为周被抓走的那日,你和他结婚尚未满月,你知他名姓,你知他是三板桥火葬场那里的人,战争末期随家人到八里坌种菜卖菜,昭和二年生,只大你一岁,是养母卡桑为你招来的,卡桑只你这女儿,幼时还让你读过公学校,她似一生未婚,对你不好也不坏只缺乏母性,因为像无性繁殖,周像晚来的弟弟,你和弟弟合盖一床棉被唯不会做男女之事,卡桑二楼让给你们自己独住楼下,周来了后,她狠心杀过一只母鸡给你们补,以便立刻可以无性生殖抱个孙辈。
尚在找周的那日,曾经你希望他已死了,在抓到的那一刻就处死了,因为你更害怕他被折磨,所有那些日子所听过的那些折磨,你只要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他万一一身伤但仍张着长睫毛干净不解事的双眼,充满希望地等待着谛听着动静……你就无法坐等一分一秒,你希望他已死了,那么一切受苦就都过去远离了(你多想拍着他哄着他,不要怕,好好睡,都过去了)。
这回她照常执行助世人完成神奇心愿的勤务,唯岛国陌生,她沉吟着该如何切入插手……那就,“给我含着泪入梦的可怜家伙吧。”
所以这可能是哪一天?你、你们迟迟无动静踪迹,是你们出国不在吗?你鬼魂一样便占用鬼魂的便宜吧,便起身到她身后看她到底在干嘛?
只剩三张人脸,A男B婆C女,仙女为之编号立档。
蓝仙子再临,A男已着装整齐,还备妥了旅馆提供的挂耳滤泡咖啡,也礼貌地为蓝仙子奉上一杯,像他习惯招呼客户一般。
如此你写下“李登辉。陈水扁。马英九。”,若以推背图般地示妻,她一定会睁大眼“谁啊?”,确实比斯巴达行军密码还费解。
你不愿意那样说房东,房东以便宜并从未调涨过的房租租你两年了,房东一人住有厨厕的一楼,你们像她儿子媳妇一样住二楼,二楼塞满老家具,你并不在意,因为在你两人终身大愿只剩下你们可以好好抱着睡一夜的发热病状态下,你们分别搬出各自的学校宿舍,又不愿住那一层分隔作五六间,不是这系同学就是那社团同学总之会眼神制裁到处说嘴的民宅,于是这间老屋正合你意,年轻的妻甚至在学校花圃采集了甚多花种,种在窗前木箱花坛中,好像会在这里长长久久。
所以这一天,你笃定极了,蓝仙姑的警告全没必要,你不会也不必改变任何事的,你试着照记忆中六十四年前的那一天过,你告诉卡桑,先吃了饭再去兰芳山找吧。你知道得先吃饱才过得了接下去的那半日。
过往你对她这个那个的听命总烦躁地打断她“不能等我当兵回来再说吗!”,但这天你一点也不吃醋,因为老陈在两年后的课堂上讲一半心梗瘫死在讲桌上,学校系里为只身的他办了追思会(后来你们的日式用语告别式),她半个月前就每日一书十二道金牌催你向部队请假务必参加,你始终不以为意甚至觉得她太歇斯底里,并没料到那是你们婚前感情的最大一场风暴,她在扬言是此生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里说“终于看清你是哪样一种人!”你始终不解她对此事的反应强烈,也许,也许还是情感太丰沛了吧,爱完了还剩太多,只好大水横溢窜流成一条妒忌、猜疑、无法餍足以及种种的无名野溪。
……
原来如此。
你们全被绑架了,而孩子们全得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地爱上了那绑匪。
A男深深缓缓地进出,颤抖闭气地品索着,B婆在暗香浮动的黯黑神明间流下幸福舒坦的泪水。
所以连带一些你为她自小努力制造的快乐可能都不算数了,例如她两岁时,你们得一假期便临时决定去一邻国城市,你将她托给家中其他大人,而后在假期中愈玩愈心虚,随之给她的玩具愈买愈多,最后两天简直泪眼汪汪度日如年。终至你们返家的那日,她正熟睡在母亲床上,你把此行所有礼物堆她身畔然后忍不住地唤醒她,她闻声睁眼看你,随即翻身背向你,硬着身子不理你。
从没弄清,只顾贪欢。
你扶着墙迎出去,那人像神明一样地周身一圈光晕,他发人言“阿婆,”你手搭凉篷定睛半天,是一名脸孔中原地带有些眼熟、秃额大腹的中年男人,他礼貌喜笑地提示你“我是二十多年前住过楼上的学生啦,今仔日载我老母来拜拜,过来看看。”他指指巷口的天公庙,说着破烂的台语,说的话超过他住过的那两年加起来的,你想起来他了,他是沉默发傻最严重的那一个,你也只好回应问候他后生好大了吧,他答一个在当兵、一个在念大学,有些不好意思的补了一句:“和我住这里时同年纪呐。”
所以其实要珍惜能吵架的日子,有架吵,才有爱做,是同回事。
所以你们人族是蓝仙子的老板在设计完众生之后留着玩赏用的,玩赏你们如何抵御那血脉中泵泵泉涌的生物性(那些你们将之诋毁成贪欲、自私、无情、残酷……的生物机制),玩赏你们之中早早便放弃抵御者的千奇诡变(奇怪往往是那些所谓的成功者咧),玩赏你们试图抵御者那咬紧牙关的狼狈模样,玩赏你们举手告饶的蚁蝼逃生状……
仍休耕的水田朔风野大,四顾不见半个人影活物,你们择田埂走,径至芳兰山,山脚沿几间修墓捡骨的人家门都掩着,你直接去敲了那土公师人家,跳过挨家挨户地打听(“昨日有兵仔扔人到这否?”),听他们七嘴八舌又夸张又隐晦的描述(“有两个全身躯都弹孔的扔山里”“都没穿衫裤”“嘴都是血,舌头给剜去的款”……),这没改变什么,仙姑应该不计较。
也骇异甚至懊悔是这样一天的还有C女。
这一日,你多爱她,你们把他修补好了,给他换上你挑好的衣服入棺,他像小狗小猫或小鸭那样的惹你怜爱,你牢牢记下他的样子,因除此之外无事可做,你静静退守灶脚的神明等下的小半桌,无事地过完这一生、不这几小时、又或其实并无差别——一个盹醒,背光进门一个身影,略迟疑,可能在辨识屋子深处黑里的你是人是鬼,若这日不是月底缴房租日,你便不起身不迎出,鬼一样地看他们,来来去去进进出出,活物活人的花招就那么多,吃喝拉撒,其余就是那回事,发梦傻笑着咚咚上楼,而后空气中久久不散的桃花混杂着鸭屎苔土的气味,气味有时尚未散去,男生已梦游回来,三两天没下楼,你猜他已死在你和周的床上睁大着眼了吧。
她朝床上扫一眼,你瑟缩起两腿将自己蜷做最小最好无形,但其实毫无必要,她目光穿透你(这真是蓝仙子好里佳在的设计,不然她看你的目光往往比投掷的石块比射出的箭矢要可怕得多),走两步,随机以跳水之姿飞身投向床上,啊这动作多么熟悉可爱,像幼时时间到了逼她上床,她不甘愿地只得把最后一个动作也化为游戏仿那青蛙跳入池中——随即你发现自己的视角在天花板上,你俯视她像曾经你站立在婴儿床边看她,她果正全心全意伸个从脚趾拉直到头发、两手撑举过头顶的超级大懒腰,完全是她幼时吃完奶饮足酣快的动作,令你再次确认小孩幼时难怪非得可爱,可爱得不得了,可爱到终生牢牢铭刻在你们这些做父母的脑叶,这样才不致他们长大成陌生讨厌的路人后一旦忤逆冲犯叫人想打杀了他们。
土公师说,他昨晚曾经顺手埋了一具,土还是新的,不难找,愿意带你们去认。
仙子掀扇翅膀,轻灵入梦。
因此你大胆地望着她的侧面,不用担心她转头过来两眼射出闪着寒光的飞刀对你。
C女睁开眼,呀,真叫人恍然若失的是在女儿的卧室(虽然那房间你已经好几年不被允许进去过了),她坐在书桌计算机前不时阵阵急雨的敲键声,不知是一夜未睡还是和各地友人(她曾告诉你他们这组世界排名前十的在线打怪战友有阿拉伯某酋长、某香港白领、成都大学生,因此那场大地震发生时他们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云林小护士、日本厨师和首尔驻网吧的街友)正约了上线打怪过关。
她特殊的字迹写着(你多久没再看过她的字啦?),“我吃红豆饼,你可以吃水煎包,我们买回去吃。”
你才想那她还做这例行无用的工作做什么,因此彼此都知道了对方的失常。“天亮了再去六号水门找。”卡桑背回身去,没必要地敲打着灶上的铁锅。
你搁下笔,深深看一眼她的侧脸,那时都不妆不粉,脸颊一逆光便看得到水蜜桃桃皮才有的茸毛,所以,要牢牢带着现在,没有了现在的悲欣、爱欲、梦想……回到过去,有什么意义?
蓝仙子梦中告诉他游戏规则,许你回到你生命中最想再过的一天,唯那二十四小时里,你不可对任何人说破天机,也不可做会影响改变未来的事,不然眼下所有将会化为泡影并危及后来的现在,“很危险的哟。”
于是你听到老陈在讲桌上开口闭口“我们中国人”,你赶紧在笔记本上继续写下所来自时空的相应词条“台湾郎”,两个时空里,你都不会说闽南话,那时的妻,一口从小肯定参加国语演讲比赛的播音员腔口,以致你从不好奇她是哪里人,后来才发现她和岳母开口是生动口语的闽南语(那时叫台语),连安徽人士官退伍得早、经营修车店、厂,进而营建炒房产的岳父(这回你无意识地写下,蔡爸爸,蔡英文爸爸是也)也一口勉强但绝对堪用的闽南语。
但你是真不记得假不记得?多年后,不是有新成立的政党的议员助手找到你,愿意为你争取补偿金,并说明像你们这样的案子全岛上有几万个,放馋饿的兵仔各凭本事劫掠赚外快,而你们幸运的是,当年老保正陪家里没有男人的你们去注销户籍时,死因写的是“变死”,而非失踪或其他,因此要讨补偿金会容易许多。
但周往往午前就回,有时因某处封锁,有时是前有事故,在车上的也通通赶下车,周总执念定要走去店里,如何都到不了,有一天回得早,鞋都跑掉了,坐在那里簌簌发颤。
你怔怔望着她,尽管有着后来三十年的经验,这一刻你仍不知她的真正意思,因为也有同样情形(还蛮多的)她连衣裙也不解地便直接跨乘其上,两手支撑于你胸膛上(啊胸肌尚未干缩塌陷的年代!),眼睛格外清澈流转地俯盯着你,像个游乐场里骑旋转木马的小女生,你觉亵玩女童似的害怕弄污了她爱穿的白裙白衣白胸罩,你扎煞着手忍着不碰触她,只腰腹力极佳地负责提供器官,见她心荡神驰到拨散自己的头发,晕红着脸,代你扯开自己的领口,抚掩着衬了厚垫的迷人的胸(因此她即便欢好时也不愿意褪去胸罩,不过这反倒始终有种处女况味的怯生生)。
找什么?是,是还在找周的下落的日子吗?
B婆说:“回到我最舒坦的那一天。”
她很吃惊这日你那么依她吗?因此也温驯待你,走在路上,依赖地抱着你一只手膀,为了跟上你脚步,总每几步就得跳一步,成了一种雀跃的感觉,原来仅仅这样她就满足欢喜了,因为你讨厌上老陈的课,而她什么课都翘独独守规矩地上这一堂,老陈是传奇校长的侄子,神秘地独身在台(都说他钟情的妻留滞在大陆不知生死下落),女生们大约把自己幻想成他记忆中永远不老的年轻妻子,争相尽弟子礼地为他打扫整理宿舍,做那在家绝不做的家事(这一天她背包里就一定也有一份馒头和卤牛腱孝敬他吧),老陈课余且当她们的心灵导师帮她们算命解惑,他的相术似结合了《易经》五行八字面相手相,女生问的无非感情婚姻和出国念书就业,例如要她去美东念书,要她修拔眉头以利婚姻。
你如丧子一样的哭它,不食不眠,就那时,从未有过的身腹里拱冬一物大翻转,随后它轻轻地搔触你、叩问着:“妈咪你怎么啦?”那时你且落泪且展颜,第一次,这一生第一次知道,从此你在这世上是不孤单的,今后将有人与你一同悲伤,一同欢喜。
蓝仙子收起仙女棒:“不成不成,只容得下一个主词,这你应该知道,你们人世间通常相关的两方的快乐不一定同时存在的,还往往你的快乐可能是心爱的人的痛苦如丈夫妻子,倒过来也一样,A政党的赢,就是B政党的输,医院和补习班的获利是病人和学生的受苦,美食家的出头日是动物们的末日,开车人的天国是行人的地狱……”
根本她必须回家的周末次日,他一定赖床,为能她来的时候他必定寸缕在床,真的假的惺忪,因一整夜单身汉看小本打手枪仍无法真正餍足,她果夸张地望空一嗅(全是体液反复蒸腾味儿吧),受不了地喊:“臭死了!赶快起床吃了去点名!”你果嗅到热馒头的发酵麦香和卤牛腱的酱油味,她返家回总会带上后来的丈母娘做的吃食取代一两顿巷口这家那家吃绿豆汤、红豆冰、蚵仔面线(唉永远吃不饱),但这一日谁要吃馒头啊,你拉扯她向你,自觉像头大猩猩,兽王般的杠直着下身展示着,她旋开身,裙际荡起幽微的香气:“好讨厌喔,弄得乱七八糟来不及上课啦。”
真正觉得孤单的是B婆吧。
真正困惑并害怕没有差别的还有A男。
怎么是这样呢,你百般想责难那小伙子,小伙子已撤身一旁,床角抓了樟脑味儿的衣物怜爱地擦拭着女生,边生出了好多手来,扒除了自己的衣物,一只手揉按着她寂寞的下身细察她的痉挛,一手擦净她脸蛋并提供某只手指头供她咬噬着,还有一只手时而抖拂她的胸尖。
例如,你简直不知这是哪一天,隔房的你,不是差不多该出门上班前门缝下滑进那千篇一律,日日都重写一次的纸条“出门啦,桌上有吃的,冷了就微波,有快递宅配收一下☺”,那些食物供神似的照例不吃。你们在她面前什么时候开始(其实很清楚的,在她大学毕业、犹豫要不要念研究所那年),以出门取代上班不提那两字,深恐刺激宅男宅女留下心灵创伤。有几回,山里退休开民宿的老友宅配珍稀食品来,盒上斗大的贴纸“需冷藏”,被弃放进门处整日至开启时已退冰塌烂,你提醒叮嘱她下回——她露出看一名路人那样的神色看你,你心里又再次明白,小孩难怪幼时非得那样可爱、可爱到忘也忘不了,如此及长时关头上才不致手刃了他们。
你老实安分地坐在老陈的课堂上,照例和年轻的妻坐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这样才能手牵着手(她一定坐你右边以便腾出右手记笔记,你堪用的右手忙得很,一会儿在她手心抠字、一会儿细细逐一捏她鲜润的指头、一会儿鲨鱼噬人似的连手掌带膀子猛拽她,左手因不会写字所以正好不用记笔记),照例眼前全是女生们的后脑勺,照例老陈清清嗓子不管讲到哪一个朝代开口必定一句“隋唐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照例年轻的妻不时安抚你地传字条给你,内容无非是下课去市场吃鸡丝面或看两点半那场《教父》……你的意志渐渐流失,溶于当下,所剩的一缕清明提醒你,那这样过完一个寻常三十三年前的一天,就算最终称心如意地上了床欢好,那又怎样,那只是宇宙中某电磁风暴闪炽了一下,屏幕叠影,唱片跳针,与五十几岁心心念念的你没啥关系——如果你不记得了你所来自的时空的话。
C女说:“我女儿最快乐的一天。”
所以竟然,怎么会是这找到他的一日,抓走的次日,为何不是结婚后那短暂的某一日,如若这样,你要在棉被里,紧紧抱住他,抱完后来一生无法的依偎,不让他出门,像那鸡埘里护翼鸡仔的鸡母。
隔壁陈家,死一个,枪伤老的、抓走一个,和你们周一样。
你并不气馁地还想写下好多,包括“三张犁乱葬岗靶场”,后来的信义计划区,若告诉岳父及早去猎地——不成不成,一你尚记得蓝仙子不可改变现状的规则,二原来一直希望女儿嫁个医生的岳父母会因发得更大就更不可能接受你们的婚姻?
你也清楚记得土公师要拨开那片混杂着犹不知自己离土已死的新绿草茸的新土时,回首看了你们的那一眼,他开口“是软葬”,你们思索着那二字,还不及追问就明了了,浅土中的人体,脸覆着一旁顺手可摘的姑婆芋叶,身躯也几扇大叶子,空隙处补缀连枝带叶扯下的血桐……土公师已努力不让他直接披盖泥土,你们先向土公师弯腰鞠躬致谢,土公师为你们拿开遮脸完好的叶子,卡桑大抽口气,周的这睡相你并非没看过,黑夜过去清晨未来的时分,你喊醒他时他就是这样看不出血色微张着口的沉酣,你试着偎下身触地,却扑面一股子新鲜猪肉味儿,伴随着愉悦的感觉,如同终战后不久物质不管制了,你清早去市街肉摊买到猪肉挽在篮里回家时,那隔着芋叶荷叶或竹萚散发出的好闻的鲜肉味。
坐在神明桌前的年轻的B婆,体内——终其一生,她不再知道身体里有那样一个位置那样一种器官——一阵阵潮水涌涨,它拉扯着你的腹肌,你大口吸气夹紧双腿想压制住它,它只得冒升到胸腔,你胸脯大大起伏着,喉头唔咦一声叫你吃惊,脸颊滚烫,眼睛满溢着这一日连认尸体和临入棺时都未发生的泪水……你嗅到一股桃花有颜色的香气,睁开眼,黯黑中蓝仙姑正踮脚在神明灯台上将一枝带叶的花插瓶里,是饲鸭旧地那里临河滩的几株桃花吗?你问“花已经开了呀?”,蓝仙姑、不、卡桑深深看你一眼,径去灶下摸索。
乃至你常常心生想促成他们母子相见的念头,直到猫儿子竟然车祸早死,你垂泪例行喂食猫马麻,看她如常地吃着,你默默在心里告诉她:“我们的乌鸦鸦死啦。”那一刻,相较你泪如雨下的她的漠然,你真羡慕大自然赠给它们的珍贵礼物,不然情感如手铐脚镣铁链,如何前行如何过活。
好事不能动,坏事也不能,你像被绑缚住双手双脚地面对着未来(或该说你的过去?),眼睁睁看着急流冲击而至仿佛一种酷刑,连挣扎,也不能,所以,对于你期待的这个夜晚,究竟是未来,还是过去?真的,你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水两次,你渐渐迷惘,到底该以“过去的未来”来记事,还是“未来的过去”?
卡桑惊异地回头看你一眼:“哪里来的鸭子,早给棉袄兵吃了,要伺什么?!”
你拍拍床沿,年轻的妻乖顺地坐下(你们从来没有这种开始法,通常都是从不宜当的地方就扭缠起),她两手搁膝上,不言不笑,也摇摇头不吃红豆饼(谁要吃呀),要不是她眼底闪过一丝惶惑,她简直成了一尊处女神,你偷看一眼时间,尚足足有三小时,你打算如若控制自如的话,来一场史上最长的前戏、最久的进出,以及最多次的高潮,才思及此,才与她并肩坐下,你身体已鼓胀难耐,不行不行,你提醒自己,还得用脑,得带着记忆,得不凡而非野兽一样只有当下地过完它。
好的,取出仙女棒,A男望着那说不出年龄、神光离合、乍像女童乍像老妇的蓝仙子,问句 “你不会在一旁盯场吧?”因为他打算好好把握那时光,把这几年无数个委曲寂寞欲狂的夜晚里看过的所有色情网站累积的姿势(知识)和欲情一次用尽。
“我要回到那样的一日,最寻常的一日,她没有怀孕,没来月经,肯跟我做一回的那日。”他噙着泪一字一句说出心愿,但担心蓝仙子太典雅斯文会误听了他的愿望,他明确地补充:“肯好好跟我干一回的那日。”
迷惘的不只A男,蓝仙子从一个盹中醒来,“到底我在谁的梦里?”蓝仙子并未年老昏聩,她在着的是只要老木板窗掩上即分不清日中日落的昏黯屋内,眼见一名年轻美人儿坐在床沿正整理折叠着男人衣物,起初你以为是在等待A男的年轻女友,但你立即回神,千年来阅人经验告诉你,A男女友(或老婆)是那种烤一手好饼干面包并将之包扎得美美的像五星级饭店面包房外卖品送同事送儿女老师、但不会也不愿做一顿普通家常的三菜一汤晚餐的,她会刺绣中国结拼布,但没帮丈夫孩子补缀过一颗纽扣一道绽线,她一周要去瑜伽两次慢跑三晚,但半分钟倒垃圾的路程既险又阻……(你也成了她婆婆啦。)
如此怀疑的还有C女,C女幽暗中被一阵带着光亮的风差点吹散,那风吹得人松脆轻盈、意志全垮,吹得人全不想抵抗,想干脆就投奔那窗外天际正疾走的云而去,只你尚有任务未了,你仍没放弃希望想知道女儿最快乐的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眼看分秒流逝但尚未过完的一日眼下显得如此乏味,毫无戏剧化事件发生的可能迹象,例如女儿总算起身伸了个大懒腰,这是她自午夜凌晨到现在的禅定、第一个离开电脑屏幕的动作。
蓝仙子制止他:“不需要,这是无偿的,不需条件交换。”
同样搞不清自己在什么时间的是A男。
你母鸡一样地鼓涨开羽翼,恨不嘴喙能像他们手持的长枪一般——隔壁乍地晴空爆竹一声,妇人尖叫哭声——你还来不及说谎求情枪托已扫过你肩胛,你只记得倒在地上蜷卧的卡桑身上,她一头脸的血不动也没声息,你一念尚存的心中叹息:“卡桑死啦……”
于是你走进一张发黄的黑白老相片中,但身体感情无须调适地自然极(没什么好惊诧好奇怪),脚下不颠踬,心头肃瑟,未被眼前一景一物所牵动(除了如雾如露的冷空气中饱饱叫人怀念的煤炭味儿)。
但要这钱干嘛,你无子女,靠二楼房间租附近的大学生也活得了,讨补偿金事件时邻居们已敢窃怯说当年事,你告知癌末卧床的卡桑此事,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了解你从头说起的三十多年前事(你们这些年间,彼此、对旁人都绝口不再提周),而且自卡桑生病起吗?她情况一不好就交代后事般地叮嘱你她过身后切不要搬家,不要像厝边人家那样拆起了大楼,那样周回来会找不到认不出。如此等你发觉卡桑说的不是周的鬼魂,而是她的记忆搁浅了、搁浅在找周等周的那一二日,你已不忍心提醒她事实真相,而且反倒受她诱惑,在这卡桑不在的又三十年里,静静地等周回家,不管那每隔一阵子就必定出现的建商或好言劝诱或恫吓威胁要你卖屋。
时间迫促,因为丈夫带着女儿在二楼咖啡馆看杂志画画候你的时间两小时是忍耐极限。结账时,丈夫和女儿难民一样地面露疲色倚在门口望你,他们一定也觉得因兴奋而涨红着脸的你,好猥亵。
但这的确是他好几年来独处时、入睡前、梦魂中,缠绕脑际不去的。因为随他职位工作愈高愈重要,不时得像年轻时的梦想一般常跑国际码头,吃好的住好的全他人和公司付费,来往的人一个比一个光鲜并名号响亮,再不须忧虑生活,再不致少掉一文钱就被卡死……但真愿意用这一切换得他的妻,肯理他、肯再理他一次,像学生时代再寻常不过的逃课午后,两人床上吃完泡面还好饿好饿,相拥在老迈吊扇愈吹愈热因此大汗淋漓中睡一场(仿佛置身上个世纪初航于热带的某邮轮的电影场景),有时他器官先一步醒觉,便仍睡眼捞起一旁沉睡的她做一场,有时她先醒,害羞的背向他怀里隐晦地磨蹭着他,款摆滑溜得如一尾无鳞鱼之属,他总能一起再起,边困觉边提供那自主独立的器官若浅海床上的海葵供鱼族穿梭拂蹭,是的,他们住在古老的海底,地老天荒不会改变。
“再给你一分钟。”因你们这个星球有一位作家说得好,“仙子们做事,只需一会儿工夫而已”,好整以暇那就重入A男B婆的梦里先。
那时嗅觉也跟狗一般,乃至一次你在巷口的阿婆店买零烟,忽双腿发软,水汁汁的心脏被人戮了一记似的直要掉泪,后来那日晚间的互诉未见的一日的各自行踪时,她说早上去过那家阿婆店买了一块香皂来找你,因你皂盒空了几天,真是的,都没发现新香皂吼!可见都没洗澡洗脸喔……
A男东市买红豆饼,西市买水煎包(避开叫人销魂的韭菜馅,免得等会儿被嫌臭),转进租屋的巷子,像是霎时有谁按熄了灯开关或你失了视觉,整条巷子如此黯黑,都是因为你房东钉子户不肯改建公寓大楼,害得一排连栋一模一样的老房渐自老去或已成空屋废墟。
他点头,但难以启齿。
这位仙子上一回最为人知的杰作就是让小木偶匹诺曹如愿变成一个真正血肉的小男孩。
她牵起你的手,动情地搔刮着你手掌心,是很感激你这日居然坐得住且勤做笔记,而且还是老陈的课!她眼睛水汪汪地望你一眼,你(那时?这刻?)所有的身体器官皆连通性器,因此你自觉像头公牛,鼻孔喷着灼热的鼻息,身体像一台热机发动中的马达,随时可上阵。
你写下“明年彼岸会改革开放,三十年后是全球第三大经济体。蒋经国十年后猝死”,振笔疾书满满一页,儿女的名字、年纪,才换的梦幻车款,去过的公差和度假的国度城市,曾经婚姻里的危机(她一次小学同学会后与一男同学超过三四年的莫名其妙的频繁联系,你公司里的小女生和,唉,薇薇安),死去或会死的好友……
C女,不知染过发没的两鬓(因她看起来比A男憔悴好多却一头黑发)皆被泪水湿透,她的床头柜上瓶瓶罐罐既零乱又单调,各式各样的食品补充剂和保养品,吃的、擦的、身体的、手、足、脚跟……是个被恐吓更年期并与之搏斗的人,有暇有钱把自己顾得好好的人,不知在伤心什么,是绮愿什么青春大梦不成?
A男睁开眼,毫不意外地问了与所有人一模一样的问题,“我这是在做梦吗?”
蓝仙子皆对之舞动了得在微光下才看得出的散着星尘硅晶和陨石粉屑的仙女棒。
A男,服了好几种药物当然包括强力安眠药的思诺思,因此陷入酣然的五十出头男,半坐半卧在离家百里的商务旅馆,温暖的空调室温让他撩翻羽绒被,露着毛渣渣的腿,标准的中年男子,谢顶、垮腹、鼾声雷动,手握着萎顿的器官,脸上跳闪着未关的电视屏幕付费成人频道的肉色的光,他泪水早漫过脸颊腮帮至下巴,与唾涎沆瀣一气。
其实,早已化为乌有了……那曾经在身体深处叩问你“妈咪你怎么啦?”让你以为这一生不孤单的感觉只有在那无人可细说的记忆深处啦。
你守在一楼摆了张小桌子的厨房里,只留盏神明灯,于是你仿佛躲进一个山洞或隧道,游荡踯躅其间,都忘了今夕何夕,偶尔你会被杂沓的上楼脚步给惊醒,而后租屋的男生与女友或大或小的相好声……你从不知男女的交合是什么样,你和周没发生过,也没看过,但血里祖祖辈辈促你知晓叫你讪讪然,唯你缺乏官能记忆可佐证,所以并不把你和周的未竟之事投射在楼上男女,你都不像蓝仙姑那样好奇地动不动就在场。
“决定好了?”
好,先办这一件,蓝仙子仪式性地掏出仙女棒指着天空等待C女,C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想要回到我和女儿最快乐的那一日。”
差不多想法的还有A男(“这是哪一天?”而非“父母皆祸害”),事实上,A男正嚼着怀念的卤牛腱滋味(妻始终没学会这一道菜,后来味觉退化的丈母娘下手愈重,像牛肉干似的),两眼泪光闪闪地看着年轻的妻,她正照料着窗台的花,花种都是她搜集来的一年生的大波斯菊,因为“谁知道这里可以住多久啊”,(像在预警你们的爱情?你讨厌极了听类此话)她似蜜蜂般地正殷勤埋首于花间,腰身是你已忘记了的蜂儿一样细,她又仿佛是其中一朵花儿被斜探进屋里的阳光蒸腾出郁郁的说不上香还是臭臭的植物碱味儿,总总整个房间温室花房似的湿热迷离。
这日,卡桑又在楼下挖那坛金吧,你乖巧地回避以避嫌。等你们付妥那五百元钱把周的那些个弹孔缝补妥当,只须穿上你挑好的衣装(就结婚那套吧),你今后再无须悬念,就像有时他迟回家一些,你脑海里推测各种可能已逐一走了一趟十八层炼狱,——就从这天起,从此天下再无难事,因为一切都已发生都尘埃落定,这样的一天,你连想违背那蓝仙姑的叮嘱告诫偷偷做点什么以改变未来(还是过去?)也变得不可能了。
所以,那肉眼不察的丝纹早开始了吧,终至有一天,湖面冰融似的全面瓦解坠落至不可测的深渊底。
蓝仙子冷淡不耐地说明规则,C女张开或因泪水反复冲刷而十分清澈的眼:“你可也来了,我等了你好久了。”她怕蓝影消失地忙着催促:“我都想好了,立即可以决定。”蓝仙子再次提醒:“规则你可都听清楚了?”C女静静地猛点头,害怕动作太大会惊散眼前一切,她抢着答:“知道的,我看过好几遍HBO播的《AI人工智能》,我也跟那个想变成真人的机器人小男孩一样,找你找了好久了,直到海葵枯萎,海洋结冻……”
搬哪里?你们翘了课翘了家教翘离了所有朋友同学(有拉你在校园角落一起泪水盈眶唱着《一条大河》的,也有在校园池边草地以歪七扭八的闽南语唱《补破网》的,同样流着泪),家里给你的生活费付完房租只能照理在学校便宜餐厅吃个粗饱,但她老爱附近市场里这家甜死人的花生汤(而后胃酸大半天),那家鸡丝面里加颗水波蛋,你随她蜜蜂采蜜吃吃停停唯愈吃愈饿,脑里已经浮现幻象的一大碗拌红烧肉汁的白米饭,你压抑着从不抱怨,一只大公狗似的摇着尾巴跟定她,只要她肯让你跟,地狱也去喽。
她眼下出现近百格画面,哇,真是个忧伤郁闷的岛屿啊!她只得再追加关键词,“要心存祈愿梦想的。”
这年入冬以来最强的一波西伯利亚寒流来袭,蓝仙子随之入境。
你小心着脚下,走完这最后几步路,仿佛走在被云遮盖掉星月的无人沙滩,仿佛升大学暑假与死党友人临时起意错过宿头的山中健行,仿佛市郊老电影院中瞌睡醒来听着银幕上侃侃异国语好像闯进了别人的人生一样……最终,那幽明的神明灯像巌岸灯塔一样召唤着飘荡迷失的你们。
上元节次日结的婚,周并未放假,晨起雾湿深重叫人没事都悲伤。也是天色也是仍灯火管制,你摸黑着帮他着装,相信有一天瞎了也一样可以照常做事。
以为太多了,立即可想的“最快乐的一天”有太多(这语句真是自相矛盾),例如她七八个月大某次闹觉,家中某人抱着尚与睡神缠斗蛮动中的女儿,另一人变不出花招了,只得假作打喷嚏看看,居然博她嘎嘎大笑,那褒姒露出无牙的半月形大口,形同多年后手机中内建的大笑图释……如此反复逗弄到她力竭猝睡……原来那发自肺腑的不止大笑可能只是如嗅到胡椒打喷嚏的纯然生理机制吧。
你已过了更年期,抵御起某些部分倍觉轻松,于是你好同情那精未尽人未亡、大你两岁的丈夫,你一眼看透过往殊难揣测的他所有作为,你不愿用花招这字眼儿,因为那从他人眼里看来都是很社会性的正经事(认真上班工作并升迁,薪水年终全归你掌管花用,相约一家一家吃遍好餐馆,出国公差回总带回一个GUCCI包或Ferragamo最新的丝巾给你……),其实都嘛是求偶之舞,与公蝎携只小虫送母蝎一般,无非只盼母人母蝎肯与他好合一回。
C女陷入沉思,蓝仙子说得不全对,因为她清楚记得,女儿还在她身体里五六个月大时,一只与她朝夕相处的黄金猎犬猝死,那聪明体人意的大狗狗才两岁多,与她结婚的时间一致,所以她和丈夫将它当孩子地过小家庭生活,因为太幸福,她已时时担心也许十五年后狗狗得离开的那刻……

(下)

A男汪在汗水中被清凉的香气清凉的声音唤醒,唉呀,天光大亮,一天过掉了一半了吧,因为妻,年轻的妻,还是女朋友梳着公主头及肩发,亭亭一朵春花也似的妻,正俯身嗔怪你:“睡到现在!陈怪的课又不上了吼。”
“好,张开眼就是,记住别犯规,我还有事忙。”
这真是连蓝仙子都要喟叹的一刻了,不明白为何这会是看起来比自己老太多的B婆漫长生命中最舒坦(她用的是“舒坦”这两字)的一天了,她也不明白C女为何没把握这黄金一日,如此乏味地毫无进度。
你循古法,抚摸她头发、耳后,对她耳呵气,按捏她的肩以弄热弄软她,像要诱奸一名未成年处女似的小心翼翼触她的胸,解开她的衣物,斜射的桌灯光下,她躺下来的脸儿泪眼汪汪(是怎么了?),你极力忍着不骑上她,你支起身边看边抚触她,她像决心了也接受了躺在献祭台上献神的处女任凭处置,这十足勾起你亵渎什么的罪恶感以及想克服这罪恶感的残暴虐待狂,你上身也不及脱除,只解开裤头,掏出并握着那性器去点触她身、她胸尖、乳间、肚脐、小腹、她双腿最紧闭之处、直至嘴唇,你喝止他别这么做,女生会哭的……这时你竟与这年轻的野兽的自己分家了,他且玩上瘾,索性整个下身横跨在女孩上方,女生果淌下泪水,但两手扣紧着他腿侧,吸吮起来,腰腾拱得高高的,两腿春光乍现的叉开又并拢、并拢了又叉开的焦躁莫名,你即便避开目光也看到了她毛发上的晶亮珠液,你这又婆婆妈妈想敦促男生别只顾着玩、别荒废了她下半身,他那厢却已弄得她一头脸,就像妻不理你的那些年夜晚、往往你孤寂发作时从屏幕上看的那些东洋风的耽溺变态。
不然你以为什么?
还要一个月才清明的山坡,未被扫墓未被斩除的五节芒最盛最高的时节,带头走的土公师拨开的芒草迅即弹扫到你们头脸,你很确定一脸的水痕是雾露不是泪水,因为是冰凉的,而且泪水要等见到周再流,因为你知道不久后你又可以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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