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顿之剑
作者:逍遥客
我深深地呼吸,装作若无其事地谈笑,“喂喂,这次任务的核定载弹量是30吨,我已经帮你填到35吨了,还要额外补给?”
“现行的武装冲突法没有对造成战区平民伤亡的行为做出限制,我的任务是合法的。他们妨碍了我,然后被处决了,这也佐证了我的任务是正确的。”加迪斯一字一句地反驳。
“那么,作为补偿,下次任务我要求更多的弹药补给。”可气的是,这个家伙倒学会了趁火打劫。
“你瘸了三条腿啊,装甲板都烂成蜂窝了。”
加迪斯似乎正在调动更多的资源来消化信息,“按照你所阐述的定义,战士会拒绝执行与自身价值观相抵触的命令。”
“打住!”我及时制止了加迪斯的思维奔逸,“那种东西可不是你的脑袋模拟得了的,你只需要搭搭你的战场三维模型就够了。”
这次大屠杀之后,联邦一定会利用加迪斯的A.I.身份来撇清军队与它的关系,就像阵线在恐怖袭击之后所做的那样。冠冕堂皇地声明,勾心斗角地厮杀。
“加迪斯……204,最后怎么了?”我难以遏制地攥紧了咖啡杯,浑然不觉溢出的黑褐色液体烫伤了我的手背。
我来到维修终端前,开始调集更换用的配件。
加迪斯没有回应,像在等待我继续解释。
加迪斯陷入了沉默。
“剑与战士?”加迪斯的热成像仪很不识趣地在我眼前扫来扫去,“你又用维修终端玩RPG游戏了?啊,最新的存档记录还是在工作时间……”
“更新关键词……检索……载入。”加迪斯鼓捣着数据库,“相关条目很少,我只找到了基本内容:在国际人道法未包括的情况下,平民和战斗员仍受来源于既定习惯、人道原则和公众良心要求的国际法原则的保护和支配。”
“对一柄赴死的剑,你也这么吝啬吗?”它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不再有任何不安了。
“好吧。”我试着用另一种方法阐释,“告诉我,在枪决现场,有多少人向他们敬礼?”
我合上最后一个舱盖,用扳手敲了敲,示意它出发。我想道声珍重,却不敢开口。
这就是他最后的愿望吗?我禁不住微笑,真是台好学的A.I.。
“他们被处决的原因,是企图射杀友军,而不是妨碍你执行任务。”我语调缓和地指明这一点。
这台直肠子的A.I.,它果然明白了,然后就义无反顾地去做了。明明作为一柄剑被制造出来,它却不惜践踏自我存在的意义,也要践行那古老的正义。
我低头忍耐了很久,还是缓缓掏出了扳手。
我默默地为它调整武器、装填弹药,细致周到地擦拭它的每一寸关节。我不敢跟它说话,生怕它听见我战栗的嗓音。
加迪斯理所当然地没有归队。我无精打采地整理着机库,准备迎接下一台A.I.。
我愣了愣。我大概太过认真了,对于一台为战争而生的A.I.,却如此贬抑它存在的价值。
“被查出来我可是会进监狱的……”不会的,谁会去检查一堆金属残骸的载弹量是否超标?
这家伙的前置氦灯闪了两闪,“击倒我的不是敌军,是友军火力的误伤。”
“阿尔法区,还在地图上标着吗?”我攥紧了数据终端,竭力不让双手颤抖。
“安然无恙。”加迪斯闷闷地回答,“只有我被授予了对阿尔法区生物清除作业的行动权,其他士兵就算只开一枪也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该来的还是来了。
“某些事项,虽未被条约明文禁止,但并不等于允许去做。”我缓缓地吟诵起来,“那是和平时代的人们,为了尊重生命,创造更加美好和繁荣的未来所立下的庄严誓词。”
它的扬声器嗡嗡地响了几声,似乎在启动备用语音系统,又或者,懒得跟我抬杠。
“那是剑的天职。”我摇头叹息,“你果然不懂,战士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终结战争,而如今是个只需要剑的时代。剑只有目标,没有敌人,它是战争最渴望的机器。”
“原来是这样,”加迪斯的声音嗡嗡作响,像是在笑,“能在这时候明白,真好!”
“误伤?”诚然,这种破坏效果很像联邦产E9型电磁破甲弹头造成的,但是只命中一枚的话,损伤也过于严重了。
果然如此。我沉默下来,坐回维修台,开始操纵机械臂卸除加迪斯残缺的下肢。
大概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把这个A.I.当成了自己唯一的朋友。我并不在乎它到底是剑抑或战士,我只希望它能学会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心,成长为一个与人类不相上下的存在。
“因为,”我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无可奈何地喟叹,“他们认为你所执行的任务是错误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必须予以纠正。”
“据官方消息,他们在确认我的武装被解除之后主动缴械,由军法处押解到A3监狱候审了。”
“让A.I.接触武器就这么令你不安吗?”
灵魂铸成的剑,终会终结战争。
我沉默了片刻,没有流泪,却禁不住发自肺腑地大笑。
一切都清楚了。加迪斯被命令对阿尔法警戒区执行生物清除作业,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扫荡。
加迪斯又嗡嗡地叫唤了两声,像在跟谁赌气似的,就是不开口。
“你得到历史书里去找,”我笑笑,“它是核能时代的东西。”
我走过去,习惯性地掏出扳手,但那层嵌满破片的装甲让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只能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它残破的外壳。即使这样,也震落了一地的金属碎屑,就像一摊凝固的血被谁践踏得四分五裂。
“我进行了大量的思考,仍然无法得出结论,而且我的被动控制程序不会允许我成为你所定义的战士。我既然作为一柄剑被打造出来,就只能唯命是从。”加迪斯的声音平静而昂扬,听不出一点悲伤的思绪,“但我想完美地履行我最后的义务,请给我全部的弹药负载。”
我明白了,这家伙又在侮辱我的智商。
“我不承认你对我的定义!”加迪斯似乎被激怒了,“我拥有自我,绝非那种唯命是从的机器!”
金属碎片像雪崩般倾泻而下,加迪斯无动于衷,它的声音依旧平静、沉稳,“我无法用其他词汇来定义他们的行为。”
……
“还不懂?”
“不。”我打断了它的辩白,“你和他们的区别不只是A.I.与人类,还有剑与战士。”
军官似乎想抄起文件夹扇我的脸,但他非常有涵养地忍住了,“Justice-204在第131次任务执行过程中拒绝遵循命令,还伪造了杰拉德将军的权限代码,通过它调动了A3机动旅全部的自动化兵器,将整个阿尔法区围得水泄不通,并对督战的人类部队实施了长达50分钟的威慑射击。即使它没有造成任何伤亡,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篡改了它的被动控制程序……”
“如果我的话侮辱了你,我道歉。”我轻轻地抚摸它斑驳的装甲,“但我希望你能记住他们。”
“能在这时候明白,真好!”
他陷入了沉思。
“你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我苦涩地叹息,走到维修终端跟前。
“可是,为什么他们……”
“我有七个弹药舱处于闲置状态。”加迪斯还想赖在机库里。
带着这种自大又天真的良好感觉,我写了《马尔顿之剑》。如果这篇短文能给大家带来片刻的愉悦,这家伙大概也会为自己做了件稍微了不得的事情而沾沾自喜。
加迪斯的第131次任务:对阿尔法警戒区执行生物清除作业。
“谢谢。”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加迪斯第一次向我致谢。
重型运输机正在停机坪预热发动机,轰鸣阵阵,加迪斯缓缓踏出机库,却在大门停步,它的扬声器传出了声音,“可以告诉我,人类是如何理解《马尔顿条款》的吗?”
然后它再无眷念,一步步踏进了机舱。
我大惊,无法将自己的答复和这个问题等同看待,“我请求对此问题的详细解释。”
“我,被误伤了五次。”
“不懂。”加迪斯沮丧地回答,“我与你们人类有着种族性的差异,无法使用你们的思考模式……”
加迪斯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搜索影像资料,然后说:“所有人。”
“IFF(敌我识别,Indentification Friend or Foe)系统连续失灵五次,并且每次都锁定你的概率会是多少?小数点后面的零是不是得数到世界末日啊?”我终于没忍住,掏出扳手狠狠给它来了一下。
“听好,对于剑而言,锋利就是它存在的最佳形态,摧毁目标就是它存在的唯一意义。至于目标是谁,那只能由持剑者来决定。
“我要求查阅你的第130次任务指令。”我打开数据终端,同时警告加迪斯,“别和我谈什么等级权限,每次跟我要求额外弹药补给的时候,你可没提这茬。”
不知道当它将无数生命掩藏在自己高大的背影里,剑指联邦军队的那一刻,又有多少人在向它致敬呢?我似乎能够想象它一边傻呵呵地大嚎一边胡乱射击的模样。可笑至极,却又壮烈无比。
又是一记扳手敲在加迪斯的外壳上,“真的?”
加迪斯沉默了片刻,“我没有在现行国际法里搜索到该条款。”
“是这样。”
“而战士是握着剑的人,但他们拥有自己的义理,会用它来衡量自己的言行;他们信仰以暴制暴,却又拒绝无义的杀戮。”
阿尔法区位于联邦和阵线冲突地带的边缘,以阵线的平民居多。联邦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报复前几天阵线组织的恐怖袭击。
“你承认你的叛国行径吗?”
这家伙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扳手,终于闭上了嘴。
“现在的我无法理解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思索良久,加迪斯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局限。
“他们?”我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攻击你的不是自动化兵器,是人?”
即使是作为一柄剑,也要在最锋利的时刻被折断。
“你知道《马尔顿条款》吗?”我问。
“而你如果完成任务,就会被销毁。”我心里暗想,然后长舒了一口气,默默地合上终端,“那些袭击你的士兵怎么样了?”
“知道疼,下次就小心点,别总是一个人冲锋陷阵。”我难得的轻言细语。
加迪斯启动了质子反应堆,炉火喷射,液压杆交错伸缩,巨大的金属关节舒展开来,撑起了全副武装的堡垒。
加迪斯这次的损伤非常严重:运动系统全部报废,武器铆接端口近半失灵,外装甲板千疮百孔,最深的侵彻部位距离正电子脑只有岌岌可危的2厘米。
“已经被枪决了。”
而这一次,恐怕没有战士再去阻止它。
原来真的有人会对金属残骸干这种事啊!我无奈地苦笑,“我承认。”
“那么他们根本就没有涉足战争的资格,服从命令是战士的天职!”加迪斯言辞激烈地反驳。
“那我需要为你伪造一个权限。”加迪斯顺从地开放了它的数据库。
逍遥客,一个热衷胡思乱想并尝试将其记录下来的家伙。这家伙爱好漫画和好莱坞的电影,也喜欢看那些长到没谱的轻小说,是那种掉进人堆就会路人化的类型。但这样也很好,因我觉得有趣的东西,大家也会觉得有趣吧。
但来的却是军法处的邀请。我有幸尝到了他们的黑咖啡,既烫又苦。
“还能怎么样?”军官幸灾乐祸般冷笑,“被赶来增援的阵线武装从后面开了瓢,整个正电子脑都被巡航导弹炸成了玻璃渣子……”
“据调查,”审讯台对面的军官装模作样地翻动手里的文件,眼睛却死死地盯住我的脸,生怕错过我任何不自然的表情,“你在Justice-204型智能武器平台第131次出动前,为它装载了超出任务限定范畴的弹药量。你承认这一事实吗?”
军官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我突如其来的癫狂举止,显然以为我已经疯了。
加迪斯瞒住了我们所有人。它利用伪造的权限骗过了被动控制程序,解开了自己的束缚,在最后的时刻,成为了守护《马尔顿条约》的剑。它恪守着零伤亡的原则以暴制暴,却偏偏忽视了自己的牺牲——它的钢筋铁骨里流淌着英雄的美德。
“他们被击毙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闭着眼睛。”加迪斯却难以忍受沉默,继续喋喋不休,“我能够推断,他们是在知道后果的情况下做出了向我开火的决定。可是,我无法推断出他们更深层次的动机,只有通过建立人类思维的数学模型……”
“不是额外,是满负荷。”加迪斯的回答沉稳得像柄铁铸的剑。
“所有人认为,他们的行为是正确的,但必须接受惩罚,因为那同时是非法的。”
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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