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影
作者:查尔斯·L·格兰特
“有人说你刚才在和那个少年说话?”
“当然不认识,我昨天才到的。”
我敢肯定当时我的嘴一定张得很大,就像卡通人物受到惊吓时的表情一样。尽管在城里经常能见到仿生人,但这里是星潮镇,我没想到在这里也会遇见他们。
“谢谢,不过还是不用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们会一直在屋里用餐,除非发生什么事改变他们的想法。上次门童差点将门撞在我的脸上。”
哈林顿苦笑道:“你觉得就凭我手头的这几个人该怎样实施保护呢?你认识受害者吗?”
我不太清楚自己当时的感受。震惊,愤怒,悲哀?是愤怒吧,我猜,这几个选项里最强烈的情感。并不是针对那些杀害他的黑影,而是针对他那骗过我们所有人的圈套。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血迹斑斑的脸:你骗过我了,该死的,我上当了。
很显然那三个人都选择无视这句话,但我却觉得受到了冒犯,想要看看到底是谁说的。没有人进一步表态。我正准备耸耸肩,忘掉刚才那无礼的一幕,一位老先生和他的夫人忽然粗暴地将椅子推到一边,完全不顾礼节地离开了餐厅。走过我和那少年身边时,老人从牙缝儿里狠狠地挤出了几个字——“小畜生”,声音很响。我觉得自己应该回一句什么,做个姿态,有所表示,或者向少年表示歉意,但我没有,什么都没做。
“嗯,那个杀人犯明显就是个疯子,谁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我相当失礼地盯着那少年,直到他回到那对夫妇的身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沙子。他那晒得粉粉的皮肤比灰白色的沙滩还要白一些。海滩十分冷清,妇人的声音传得很远。尽管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那语气是毋庸置疑的:那小子有麻烦了,不管他是个男孩儿还是个仿生人。我猜他正因为自己的鲁莽行为而受到训斥,他的父母不会让他跑得太远。
“他们,呃——对你们很不友善,孩子。”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离开时哈林顿也没有阻止我。
他故意在人前暴露胳膊上的假纹身,和我说话时从来都不正眼看我。很明显,但没有人会往那个方面去想。他向我,向所有人发出了挑战,用假象来向这个世界发起反击。也许他希望自己被揭穿,也许他希望有人——像我这样的人能够阻止这场戏剧,真真切切地向他伸去援手。但一想到我要回到那充满仿生人与愤怒群众的城市里去,我就感到害怕。
一位少年。
他耸耸肩,擦掉了手上的沙子,“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事经常发生,尽管这么说也不是太确切。当然,并不总是这样。可能是由于这个地方太小了吧,情况才显得尤其糟……我们很少来这种小地方。”
一位少年。
仿生人并没有为我们带来几个世纪以来梦寐以求的乌托邦,这是事实。在工商领域,他们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只能集中在一些小圈子里工作——人们还是倾向于雇用人类,尽管仿生人的工作效率要高得多。尽管如此,我一边想着一边喝完杯中的酒准备离开,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和他们说点什么:至少他们的行为举止无可指摘。
尽管我的活动并不规律,但时间一长,旅馆的服务员还是掌握了我那单调乏味的习惯——我毫不费力地就得到了自己最喜欢的座位:餐厅窗户边的一张单人桌,透过窗户可以俯瞰整个公园,在某种意义上,也能俯瞰大半个镇子。这个旅馆只有六层,但却是星潮镇唯一一座高度超过两层的建筑。圆型大厅的墙壁上贴着墨绿色的壁纸,上面装饰着白色的碎花,这种花式很容易让人放松,甚至有一些诱人。前来就餐的客人总是穿得很正式。就在准备享受甜点时,我注意到有人走了进来,是我在海滩遇到的那个少年和那对夫妇,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少年的父母。他们跟在餐厅领班的身后来到了紧挨着我的那张餐桌前。少年非常有礼貌,他先拉出椅子让母亲坐下,然后又与父亲握了握手,他们都坐下后他才坐了下来。在他转头正好望向我这边时,我向他笑了笑,点了下头,但我的动作迅速凝固在半空,变成了皱眉,因为我听到有人在抱怨:“该死的木头。”
“卡卢瑟斯先生?”我不觉得他会回应,确实也没有人回应。
他离开了我的房间,厄尼在他身后做了个道歉的口形,然后也离开了。我慢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海湾。时间将近中午,强烈的阳光照在海面上,反光模糊了不远处的海岸线,将新星湾变成了一个湖。镇上唯一的一个商业区就横在我与海滩之间。我探出身子,看到楼下有一群人正聚集在警车前。我仔细看着,想要看清这些人,不一会儿哈林顿从楼里出来上了车,人群这才散去。尽管聚集在警车前的人不多,但却让我有些不安。怎么看星潮镇都不像是个会发生谋杀的地方。
我的人。
我就这么站着,直到哈林顿打开灯走进来,他的身后跟着警察局的犯罪现场鉴证人员。等到我的眼睛适应屋里的光亮后,探长将我拉到一边,远离那些安静取证的人,他们好像就在太平间里取证一样。哈林顿看了一会儿,拿出手绢擦了擦手。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养成这个习惯的,不过在那时,那动作怎么看都有些不合时宜。
“没看到凶手吧,我猜。”
“有人?”忽然间我感到很愤怒,“这无所不知的‘有人’到底是他妈的谁?为什么我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这该死的家伙都知道?”
我不明就里,“卡卢瑟斯?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卡卢瑟斯家的人,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我探出身子,想要看清楚,不知道什么人这么晚还有工夫在海边玩,星潮镇的夜生活可不怎么丰富。我系上了领带,人影合成了一个黑点,黑点散开,然后又合到一起。就在黑点散开的瞬间,我看到有个人影躺在地上。那个影子一动不动,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我迅速冲出屋子,没有等电梯,而是直接从楼梯飞奔而下。
我喘着气,浑身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就要鼓掌了。事实上,确实有一两个人鼓掌,我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人群散去,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绝大多数人都大声议论着走进了旅馆,其他人四下散去,不到一分钟,人就都走光了。四周安静了下来,哈林顿向救护车司机打了个手势,随后上了自己的车。他摇下车窗,津津有味地嚼了嚼烟草,然后一口吐了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中产阶级中坚。”说完,他就开车离开了。救护车跟在他的后面,留下我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我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不过路人的目光让我意识到自己只穿着泳裤,手里还拿着毯子。真丢人,我一路小跑进旅馆,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浴室里有个急救箱,痛苦得扭来扭去好久,我才把整整一罐晒伤喷雾剂都喷到了自己背上。
“有几位客人说你对他们十分友好。”
“也算不上认识。”我说,“昨天下午我在海边见过他们,晚餐时是第二次。”我摊开双手,“仅此而已。”
真难以置信。这就好像有人铺设了一条管道,把我们想要逃避的那些外界的事物都直接倾倒进了星潮镇,难怪周围的人情绪都不太好。我对哈林顿摆出一个富有同情心的笑容,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准备转身离开,还没迈开步,他就轻缓而又坚定地抓住了我的手臂。
“昨天晚上,你对我和我的人很友好。”他终于开口道,声音有些颤抖,“我想我应该谢谢你。”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我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猜测他们这么做的原因。也许,他们的儿子去世了,或者是离家出走了:正如我之前所说,仿生人只是替代品。不过有个问题却让我十分疑惑:在海边时,那对夫妇为什么不把少年胳膊上的刺青遮住呢?这样的话,至少餐厅里的那一幕就不会发生。随后我自嘲道,还是先管好自己的蠢事吧,然后我就上床睡觉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将是我在星潮镇睡的最后一个安稳觉。
我做起了梦,但怎么也记不住梦里的内容。
我只是点了一大杯白兰地,扭头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
“问一问谁打的报警电话不过分吧?”我说。
“先生,我正在尽我所能。”
厄尼咽了一口唾沫。
“也可以这么说吧。”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有个人的头被砸烂了。”
可以想象得出来,我在心里自语道。少年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我说:“再次感谢你。”说完后就跑掉了,就像来时那么突然。直到那时我才注意到有几个晒日光浴的人在看我,他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敌意。我对他们笑了笑,然后又趴了下来,但愿他们没有看到我的笑容变成鬼脸。
我很耐心地看着他,但他却一个字也不多说,很显然是在等我回应。“那又怎么样?”这句话差点从我嘴里脱口而出。“那么你是要让我猜谁被谋杀了?或者让我猜谁是凶手?上帝啊,不是卡卢瑟斯家的什么人吧?”
哈林顿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的黄牙,“您得一分,我道歉,如何?我并不想故作神秘,但有时候我也喜欢扮演这样的角色。我也读侦探小说。”他挪了挪身子,整个人都陷进了屋里唯一的一张扶手椅里。随后他掏出兜里的手帕,擦了擦手,“是这样,旅馆里发生了一起谋杀案。”
那个五月的天气有点热,但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灰色的海滩像丝带一样点缀在几乎毫无风浪的海湾边缘,这个海湾被称作新星湾。星期三,我正坐在海边,阳光温暖而舒适,海水凉凉的,若有若无的微风沿着环抱小镇的群山徐徐飘落。我擦干身体,准备翻个身趴下晒日光浴,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那少年大概十五岁左右,他快步奔跑着,好像在追一个看不见的猎物。少年踢起了一浪又一浪的沙子,其中一些沙子向我和我的毯子飞了过来。我准备伸手遮挡,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少年一个趔趄停步转身,双臂在身体两侧沮丧地垂了下来。我有些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一对中年夫妇正挤在一把颜色素淡的遮阳伞下。那妇人戴着软帽和墨镜,穿着长袖毛衣,大幅度地挥着手。少年也挥了挥手作为回应,并慢慢地沿原路返回。从我身旁走过时,少年的眼睛正看着前方,我只是因为碰巧才注意到了他左前臂内侧那一排微小而模糊的数字纹身。
哈林顿皱了皱眉,“昨天晚餐时你旁边餐桌上的那家人,那个男孩子,别人都说你认识他。”
哈林顿停住脚步,一只手还握着门把手。他用充满同情的目光望着我,“先生,您要么就是小说看多了,要么就是电视剧看多了。即使是仿生人,那孩子杀起人来就和我眨眼睛一样简单,只要收到命令。”
事实上,他们成为了最新的一个少数族群,任何思想保守的人都会对他们投以蔑视的目光。正因如此才有了纹身和序列号。对那些无法区分真人与仿生人细微差别的人来说,纹身与序列号给了他们一个可以沾沾自喜的理由,尽管我一直都没搞清楚这种优越感来自何处。我有个在伦敦的朋友,他把所有的仆人都换成了仿生人,并且几乎像爱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爱他们。与此同时,我的另一个朋友却用与宠物说话的口气与仿生人交谈。
哈林顿探长身材魁梧,脸色苍白,长着鹰钩鼻和一双让人不舒服的深色眼睛。他居然能在整个讯问过程中不断地嚼着烟草却不找地方吐出来,这让我立刻对他产生了好感。
他又耸了耸肩,用掌根按了按挖好的洞,“我觉得,那个探长一定认为是我杀了那个老人。今天早上他和我们谈了将近两个小时。他说他很满意,可我不那么觉得。”
一个鉴证员咳嗽了一声,并马上说了声对不起。
“嗯——您没有怀疑他们中的谁吧?”
我转过身面对他,但他将脸别了过去。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害羞的少年,不过谋杀带来的震惊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消化的,尤其是在你受到怀疑的情况下。我装作第一次旅行的游客的样子,伸长了脖子,在海滩上搜索了一下,“我好像没有看到你的,呃——父母。他们是不是也像你一样不在乎呢?”
哈林顿耸了耸肩。很明显那人也是个游客,而这位探长显然觉得对当地人负责比应付游客更重要。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那幅画面一下子闯进了我的脑海,把我吃早餐的胃口冲得一干二净,说不定连午餐都能省了。我打了个寒战。
“只是热心市民而已。”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苦涩,似乎他对这个词也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说的对吗?”
星潮镇的黑夜与其他地方不同。山上的薄雾,光滑的石屋石墙,水面上反射的月光与星光,这一切加到一起造就了一片能够扭曲人们视线的微光。从这片微光中醒来时,我觉得有点头痛。在床头柜上一阵摸索,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手表,快十点了。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旅馆总是让我们以为自己是一个好顾客,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算得上是个好顾客。如果动作快一点的话,我大概还能在厨房晚上下班前吃到些东西。准备在回家路上穿的衣服都放在椅子上,我没有开床头灯就站在窗户边开始穿衣服。月光很朦胧,天上的星座考验着我在学校学到的知识。我看着窗外的港湾,海滩上的人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只能看到一群黑影在移动。
很久以前我就得出了一个结论:每隔一段时间,这个世界就会对我竖起中指,猥亵地眨眨眼,就好像在说:“我知道指导万物运行的规律,但我就是不告诉你!”每到这种时刻,我就会对哈克·费恩注的诱惑举起白旗,匆匆收拾行装准备逃亡:对我来说,这次逃亡的终点就是星潮镇。
至少在去年五月来这里时,我还这么认为。
我感觉晕晕乎乎的,浑身发热,就好像在噩梦中一样昏昏沉沉。
“为什么?当然,当然可以。”我侧身坐了起来。少年今天穿着长袖毛衣、牛仔裤和运动鞋,黑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他蹲在我的身边,在沙地上漫无目的地画了起来。我还是单身,根本没有与年轻人融洽相处的经验,更没有与非人类的年轻人相处的经验,于是我只好坐在那儿,等他先开口。
哈林顿摇了摇头。
因此,我在走向他们的餐桌时尽可能露出和善的微笑。少年对我报以同样的笑容,他的父母也向我微笑致意。小伙子很显然充当着儿子的角色,这让我有些难过,也让我有些同情这对夫妇。
透过玻璃上的反光,我看到少年低着头,死死盯着面前的空盘子。
“那么,仿生人怎么办?”有人叫道,“你们怎么不把它锁起来?那东西很危险。”
“在侦探小说里——”我尽可能地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主角儿通常都会说,‘你让我处于不利地位了’,很抱歉哈林顿先生,但我完全不清楚您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哈林顿还在擦手,随后他挥了挥手绢,将手绢装进兜里站了起来,“知道了。”他唐突地说,“谢谢您提供的信息。”
“听到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还听到另一个人,我不知道是谁,管他叫‘木头’。我猜他们可能还用过其他称呼,不过我没有听到。你也知道,这种话并不常见。卡卢瑟斯夫妇可能会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但我很难相信他们会为此而杀人。”我尽可能亲切地微笑着,因为我很同情那对夫妇,也很同情那个少年。
“你可是警察,为什么不采取点措施?”那人用女人般刺耳的声音命令道。
“我真希望自己知道。”哈林顿说,“今天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一位老人被发现死在了自己三楼的房门外。他的喉咙被……嗯,也不能说是撕裂……更像是被扯了出来,就好像有人把手伸了进去,然后使劲一拉。”
“很抱歉你这么觉得,先生,不过除非我们能——”
我的大脑有些短路。一方面我不断地提醒着自己,这个孩子可是谋杀嫌疑犯,另一方面我还得不断地想着说点什么听上去不那么犯傻的话。
哈林顿的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了,他挺了挺硕大的肚子,“夫人——”他用一种冷静得有些过头的声调说道,“如果您能提供证据,我一定在您还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就断了那小子的电源。不过他是别人的财产,如果没有证据,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您,以及你们所有人,为什么不去忙你们自己的事,让我们好好完成我们的工作。你们要我去抓那个男人、那个孩子、那个女人或者其他什么人,我可没多少时间耗在这里回答这些歇斯底里的蠢问题。”
“我需要保护!”那人大声叫道,围观的人里也有人小声重复着。
趴在那儿时,我不禁想:与其他少数族群不同,仿生人并不受法律的保护,没有受教育的权利,他们也不会像人类那样为争取自己的权益而抗争。他们都被做上了标记,就像黑人在一群白人中一样显眼。更糟糕的是,他们享有的一切权利都止于工厂的出货口。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我也不愿意让他们享有与我一样的权利。真不知道我的观点与那些人到底有多大的差距,我又想到了那些盯着我看的人。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告诉自己。不要同情那位少年了,同情一下他的父母吧。
那群人离我不到五十米,听到我的叫声后,他们迅速散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呆立在海边。
我跑到他的身边,蹲下来。他已经死了。
尽管人们已经在写实文学与虚构作品中探索过人类与高仿真机器人共存时所面临的种种可能性,但现实却总是出人意料。对有些人来说,现实很美好:仿生人就是仿生人;他们是令人愉快的伴侣,不知疲倦的工人,尽管价格昂贵但却经济实用。他们被大规模应用在各个领域,很少与真人相混淆。但对另一些人来说情况却并非如此:仿生人就是仿生人;他们面目可憎,亵渎神灵,是怪物和恐怖的代名词。
我仔细地盯着哈林顿,想要从他的面部表情中捕捉他的想法。不知怎么,我就是觉得他仍然认为少年和这两起骇人听闻的罪行有关。不过,即使那孩子犯了罪,那也是别人命令的,也就是说卡卢瑟斯夫妇命令的。可我怎么也无法将那两人与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联系起来。我刚要表明自己的想法,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就穿过人群来到了我们面前。这人看上去毫不起眼,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希望自己能帮上大侦探的忙。
“心脏病?”我指了指救护车。
跑到人行道上时,我又犹豫了,也许我完全搞错了。除了晚风吹拂树叶的声音外,外面一片寂静。横穿马路时,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就像钉子钉进木板一样,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尽管感觉自己的行为很愚蠢,但我还是小心谨慎地走上一条通往海边的小路。快到路尽头时,我几乎都要四脚着地趴着前进了。我可以听到海边传来的声音:叫声,身体受到击打的声音,脚踩在沙地上的声音。不是专业人士也能听出正在发生着什么。尽管自认为很胆小,但我还是在巷子里大叫起来,很快我就听到远处有人叫道:“哦,上帝,快看!”
“聊了多久?”
探长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我,“不,”他静静地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旅馆四楼如同大厅和电梯里一样冷清。我走到走廊尽头,敲了敲卡卢瑟斯夫妇的房门。没有应答,我又敲了一下,然后转动门把手。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我走了进去。
他正在流血。
黑暗中的群影很容易就能再次聚集。
少年用眼角看着我,他的脸始终埋在阴影里,“你不怕我吗?”
在星潮镇,餐厅的牌子上就写着“餐厅”,旅馆的牌子上就写着“旅馆”,一切都是那么朴素而简单。那里的房屋都优雅地耸立在草坪上,每块草坪都保养得很完美,面积至少有一英亩。所有的房屋都被刷得崭新,每座房子的形状都不一样,庭院的装饰也不一样。一座座建筑围成了一个半月形的社区,离群索居、与世隔绝。这个小镇可以轻而易举地排除像我这样的匆匆过客,并因此而感到得意洋洋。没有多少外人可以在这里待很长时间,但这儿确实是一个逃避外界繁文俗律的理想场所。
我疑惑地看了看厄尼,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些解释,但他只是耸了耸肩,用下巴指了指哈林顿,那意思就是在说,“你得去问他。”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厄尼今天显得十分疲惫、焦躁。
“什么电话?我只是过来询问一下那孩子。”他从夹克衫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眯起眼睛,“我查过,那对——呃……那对夫妇,姑且这么称呼吧——只是为了确认一下这三人的背景。看起来他很有钱——那孩子,我是说。他今年十八岁,从六岁起他就被叔叔婶婶们像乒乓球一样推来推去,寄养在不同的人家。”他摇摇头,粗短地手指按在其中一行上,“成年获得遗产后,他就给自己买了两个监护人。父母,我猜这就是他们的角色。据他的亲戚说,这里是他们一起去的第一个地方,算是试运行吧。”他将那张纸塞进口袋,就好像那是一块脏东西一样,“真奇怪居然没有人注意到。”
“我的人在里面。他们不喜欢别人盯着他们看。”
更糟糕的是……我所谓的自由、人道主义、被用来当作挡箭牌的宽容与理解全都被拆穿了,我不喜欢自己的真面目。尽管我为少年的遭遇感到惋惜,但我更恨他,恨他对我所做的一切。
我摇了摇头,以最快的速度更换了身上的衣服,至少哈林顿没有禁止我离开这里。我并不打算马上离开,尽管不认识那位老人,但我对他的遭遇深感遗憾。我也很同情卡卢瑟斯夫妇,这桩罪案一定对他们造成了很深的影响。但我的假期还有四天,我仍打算尽可能地享受阳光。
“那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不过对我的皮肤来说,这就相当于放在煎锅里煎。等再醒过来时,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就像刚在燃烧的煤堆里滚过一样。真想不到这种灼烧的感觉能让我想起这么多的脏字。我准备穿上衬衣,但刚努力了一下就放弃了——这可是我今天以来排名第二的蠢主意,决定去日光浴排第一。我收拾了一下东西,穿过沙滩走向背对着海湾的旅馆。刚走到街边,我的去路就被警戒线给拦住了。路边停着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喧闹的人群聚集在周围,警灯来回闪烁。我发现哈林顿探长正看着我,就向他挥了挥手,挤了过去。我们在警车旁相遇了。
他开始在沙地上挖洞,并将挖出的沙子抛向空中,一阵冷风将沙子吹散了。
我的人。这是他第二次使用这个称呼了,这让我很好奇。我沉默着,不禁思索起他的口音来,也许能够从中得知他的来历,但他的口音很纯正。真让人好奇,他可能来自任何地方。一时冲动,我张口问他是否愿意和父母一起与我共进晚餐。他摇了摇头。
夫妻二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各自的扶手椅里,面朝房间唯一的窗户。
“上帝啊!”我自言自语道,“连我都想在那个老头脸上揍一拳呢。”
“只看到几个人影。哈林顿,我还没走近他们就都散开了,根本没法看清任何一个人。”
我尽量不去注意周围那些装作没有在偷听的人,“该死的,我怎么知道。十五分钟,也可能是二十分钟,或者二十五分钟。”
我走近了一些,鼓足勇气伸手去摸那位女士的脸颊,我准备在她躲避时马上就把手收回来。冰凉,她没有动,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俩都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月光。我小心翼翼地卷起她的袖子,尽管光线很暗,但我还是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标记。没有必要再检查那位男士了。
尽管开着空调,屋里仍然很热,可我不想出去。暂时不,至少一段时间之内。尽管有些旅客显得很害怕,但我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会有一丁点儿危险。意识到这一点让我大惊失色:我不相信自己会有危险,因为我知道自己对卡卢瑟斯夫妇与他们的儿子向来都礼貌有加。上帝啊,也就是说,我觉得他们有罪。
我缓缓地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沙粒,快步走回旅馆。还没进入大堂,我就看到了警车上那闪烁着红光的警灯,还好这个电话不用我打。
我木然地点点头。
“对,事实就是这样。”我看了看手表,“大概一个小时以前,就在海滩上。”
我的身体抽动了一下,恢复了运动机能,我迅速跑向躺着的那个人。越来越近了,伴着昏暗的月光我才看清,躺在那儿的正是那位少年。
“有人——”探长继续道,“有人说,他们听到那位老先生叫那男孩儿‘小畜牲’,你听到了吗?”
第二天早上,有人小心翼翼地敲响了我的房门,我还没回过神,旅馆经理厄尼·威尔斯就把我介绍给了当地的首席侦探。我请他们进了屋,坐在还没整理的床铺边说:“那么,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哈林顿先生?”
我笑了笑,将头枕在手臂上重新躺好。可怜的孩子,我想他只是想找点乐子而已。随后,我又因为把那少年当成真人而笑话起了自己。这是个常见的错误,尽管我并不常犯。很快,我就打起了盹儿,将这一切都抛诸脑后。如果不是因为晚上那顿稍显奢侈的晚餐,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想起这些。
你个混蛋,我对自己说。你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会因为那种程度的骚扰而杀人吗?尤其是对卡卢瑟斯夫妇来说,自从收养了仿生人以来,他们应该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吧。对于一个拥有仿生人的人来说,这么剧烈的反击实在是不成熟的表现,这么做只会使他们的仿生人更容易受到攻击。
“你,呃……看到那个男孩儿了,是吧?”他问。
“你和卡卢瑟斯家的人熟吗?”他的声音与他的体型很相称,震得我向后一缩。
因此我再次来到沙滩享受起了日光浴,直到一块阴影遮住了阳光。我睁开眼睛,少年的面孔映入眼帘:背后的阳光使他的脸显得黑黑的,像幽灵一样晃动着。我想我一定是一副吓了一跳的表情,因为他说:“嗯,对不起,先生。呃——我能不能跟您谈一谈?”
“为什么?我应该感到害怕吗?”
“我不喜欢这样。”
在他转身离开时,我忍不住想问他是不是真的认为少年或者他的父母就是凶手。“毕竟——”我说,“那孩子是个仿生人,他不可能杀人。”
这些年来,我为自己制定过多份旅行计划,其中绝大多数活动的强度都还不如驾驶汽车,更别提会与谋杀沾上边儿了。然而世事无常,此刻的我正独自一人,尽管不会常常感到孤独,但我正有些迷惑,不过也没有完全迷失方向。我既不在监狱也没有流亡,既不在医院也没有被收容。我正待在星潮镇,在理清头绪之前,我大概会一直待在这儿。
“人类有时候会表现得很残酷。”我没头没脑地说,“唔,不要让那些狭隘的小人影响了你和你的父母。”
该死!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整个假期也不怎么爽。一阵犹豫之后,我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我决定吃过晚饭后再离开。还有一段时间,我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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