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老去
作者:刘原
我毕业之后,跟大学同学聚会过两次,每回都在炎夏里顿生秋意。大家少年时的六块腹肌,已经被将军腩和妊娠纹取代,满座尽是秃驴或白头翁。泡温泉时遇见女同学,我下意识用浴巾捂住全身,她们亦捂住全身,我们都下垂了,只能相视惨然一笑。
古时后宫,妃嫔过了50岁就不能侍寝了,从此龙颜骤逝,忆及床笫恩爱,也只能惆怅地扛锄头去种植黄瓜。纵然恋栈拒绝退休,也竞争不过年轻人,“众里遥抛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说的是皇帝扔橘如抛绣球,抢得者方可上龙床,五旬老妪抢橘子如何争得过二八少女?
每一个日出日落,我们都在马不停蹄地老去。轰然老去,轰然兽散,轰然死去。
我在微博上看到一位京城达人的照片,他一张老脸沟壑丛生,满目荒芜,与几年前我在饭局上所见形象似已隔了几个光年。我忧伤地说:我们都在轰然老去。
人到中年,便成了亚细亚的遗老,或者遗孀。发育期的孩子们每天都在挑衅我们。90后女子被抛弃后怒不可遏地对男友说:你去跟那个88年的老女人鬼混吧。我曾供职的某个报馆,一群80后记者背地议论:那些70年代的老东西怎么还有脸赖在新闻行业混饭吃?我们当然要反击,一位快退休的老同事,每逢在报上看到记者把50开外的男子称为老汉,总会在编前会上冲冠一怒:我们风华正茂,也叫老汉?莫道桑榆晚,乱说挨雷劈。
我最近接客,客问贵庚几许,我说你猜,客嗫嚅半天,努力地客套地恭维我,仍总是老5岁以上。我忧郁地想起自己也曾鲜衣怒马过,也曾看完小录像后上厕所尿湿脸,多么荏苒的时光呵,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狼狈地擦脸了。
女人之衰老,往往以生育或绝经为拐点,但她们有脂粉,可以把一切真相都埋葬在粉底和眼影之下。男人的衰老,却无法隐瞒,盖因男人的食欲和性欲是最具折射性的硬指标,令人悲伤的是,这俩指标都作不了假。尚能饭否,尚能硬否,是岁月对每个男人的刑讯逼供。
许多官员的衰老是从退休的瞬间开始的。在台上时,都染发,精神矍铄,退下没几天,面露颓唐两鬓如霜。百姓的衰老,则归咎于某场变故或疾病,我父亲当年食量如牛,满口钢牙,若干年前做了腰椎间盘手术后,饭量锐减,牙齿也自由落体了,嚼颗花生米都费力。
村上春树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我30岁那年,忽然产生过巨大的职业恐惧。我觉得30岁是遽然老去的分野,漫山遍野的后生正追赶而来,他们会抢夺我的饭碗,把我踏在尘土里,所以我开始研习炒田螺,谋求其他活路。白天写专栏满足人类兽欲,晚上炒田螺满足人类食欲,是我的晚年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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