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兰花
作者:胡华
“‘孩子,宇宙终究要淘汰掉弱者!’他突然盯着我,眼底升起了异样的火苗,烧尽了犹豫和踌躇,一种力量在他瘦小的体内萌动。‘我也许会成为千古罪人,’他喃喃道,‘但人类必须改变自己,是的,必须——向更高!’
“这种‘摩兰花’原来是布鲁尔星球上土生土长的一种植物。地球人未到来之前,这里是蓝色的世界,到处都遍布着高大挺拔的摩兰花。
“我以为他那个不修边幅的身影会在房间某个地方出现。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已从人类囊腔中挣脱出来,以一种可怕的形式而存在着。
“你知道,人的大脑某些能力计算机无法模拟和做到,比如联想、直觉以及创造力等等。门格尔也不是万能的上帝,他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存在严重的欠缺。于是他找到了更为可怕的、使他这个生命体不断发展的捷径:将一些科学家聪颖的大脑一部分也并入了这个生命体,使得门格尔奇特的生命结构达到了空前的智慧。”
布鲁尔这颗绕α恒星旋转的星球竟是那么与地球相似:α恒星正如银河系那颗日益衰亡的太阳以前的当量,布鲁尔星球也正好处在繁衍生命所需的位置。地球人的“方舟1”特混星际舰队在茫茫太空中掠过一个又一个凄凉、冷寂的星球,最终发现了宇宙中晶莹耀眼的蓝色——那是布鲁尔星球上遍布的蓝色碳基生物的生命之光。地球人找到了生存下去的乐土,虽然太阳系永远消失了。
“我无法更深地追寻门格内心的最深处。‘安泰号’宇宙客船的爆炸,使他很小就失去了双亲,成了孤儿。我想,这是我能找到的一点原因。这个世界越来越使人的感情变得干巴巴,何况在完全由计算机管理,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儿院。门格尔告诉我,50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偎依在他的膝上,这是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刻……”
“那一天下午,我在一株高大的白桦树下发现一朵奇怪的花:很细很柔的蓝色茎上,只有两片叶子,无力地托着4个瓣的褐色花朵。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于是把它连根挖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涉过小溪。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是那么似曾相识,在我心里唤起了难以抹去的回忆,一定是他,门格尔。
“这就象夜中摸黑前进的儿童,对未来将发生的不可知感到恐惧和茫然。”波姆心中现在有这种感觉,他默默地看着父亲手中的摩兰花,若有所思。
“‘可为什么现在它变成这么弱小的样子了呢?’我这样一问话,使他仿佛从高峰落到低谷,不平静在他内心翻滚着。他告诉我,人类的足迹踏上布鲁尔后,进行了大规模的改造,大气成份和土壤经过调整而适合地球人和地球动植物的生长。大片大片的摩兰花和其它蓝色植物枯萎、腐烂。生命力顽强的一小部分蓝色植物也因为几个世纪以来,它们吸收养份效率很低的根系敌不过优良的地球绿色植物,而逐渐萎缩,在高大的绿色植物的阴影下残喘,也许不久的将来,蓝色植物就要消亡了。
“许多年过去了,同许多人一样,我也认为他不会在人间造孽。可是,三年前他回到了α恒星系。你很清楚,就是那颗星体的出现使布鲁尔星球一些科学家突然失踪。为此,你不是在太空中兜一圈吗?”
“这些知识使我着迷。不知不觉中,α恒星向地平线靠拢。好一阵他没有说话,金黄色的光抹在他的脸上,我从那渐渐凝滞的双眼中看到了慢慢弥出的痛苦,这种痛苦肯定曾千百次地吞噬过他的心,现在又使他很瘦削的脸颊和嘴角抽搐。一阵又一阵的叹息让人揪心。
“‘摩兰花!对,就是它,我肯定没有认错!’他轻轻地扶着那软的茎。他的认真和专注使我消除了戒心,我好奇地追问这奇怪的‘摩兰花’究竟是什么东西。
秋天依然是收获的季节,布鲁尔的气候特征几乎与地球一样,春夏秋冬周而复始。α恒星发出的光能被覆盖在“达尔文”平原上的绿色植物吸收,颗颗麦粒慢慢膨大,这时候,整个平原是金黄色的海洋了。
“那颗大脑就是他的。他将自己的大脑切下来了,装在这个半球形容器内,许多微小的光电纤维将他的大脑与一个庞大的计算机相联,这颗星球就成了他的身体。各种复杂的主被动探测器延伸了他的眼耳,造物主赐给他的结构精巧的大脑控制着这个奇形怪状的生命体。我就站在他的体内,这颗星球的核心处。”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就发现一个怪人,很瘦小,头发蓬松,脸颊深凹,穿着一身很邋遢的黑色衣裤。他总在每天的下午,焦虑不安地在白桦林旁一条小溪边来回走,嘴里嘟嘟嚷嚷着什么,有时候也站在那儿,半天一动不动,凝视着跳动的水流。
波姆的父亲佩姆最近因为心脏不适,做了一次器官更换手术,一颗钛硼合金的人造心脏很安全地在他那厚厚的胸腔里跳动。但波姆却发现有什么东西使父亲郁郁不乐,心事很重,他甚至突然就辞去了“海德森”天体研究所的职务。直觉告诉波姆,父亲一定受了什么很强的刺激。
“天啊!”波姆清楚地记得世界曾经是怎样地陷在惶惶的恐慌中:
“我突然感到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我手中的花,那个怪人站在我面前,他瘦削的脸上渗出因惊奇而出现的激动的潮红。
“他果真敢这么干!把国际公法置于脑后!”波姆甚至觉得浑身不舒服,他难以想象把自己肌肉凸出的血肉之躯换成冷冰冰的金属。
“天啊!”波姆觉得毛骨悚然,连心尖都在震颤,“这个恶魔!杀人的恶魔!”
繁星满天,穹庐就象嵌了宝石的丝绒覆盖着,夜里的秋风很柔。佩姆又象往常一样,半躺在后花园的软椅上,仰望着无尽的天空,木然良久,一种深深的疑虑笼罩着他,波姆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这让人难受的宁静,他想探明究里。
“如果人们不遵守这些法律,世界将会成为什么样子?”波姆愤然道,“什么四倍体巨人、半人半兽的杂种怪物等等会把纯洁的人间搞得乌烟瘴气!”
波姆也抬起头,繁星闪烁,很遥远。夜很深了,四周静悄悄,仿佛怕惊扰一个终于安静的灵魂。
“仿佛一个长梦,我醒来了,发现自己在一个很陌生的四壁是乳白色的房间内,一座凸起的平台在房中央。银光闪闪的螺旋柱在平台上,顶端是一个透明材料的半球形盖。
“是的,没有。我说不出任何理由接受或不接受。有一点太明确了:我和他不同,人类世界对我很重要。”佩姆重新抬起头,辽阔的星空,使人肃然,“他没有勉强我,走了,留下这朵摩兰花。他决心在意识消失殆尽以后,在宇宙深处爆炸,裂解成无数的碎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最好的归宿。”
“那时我才十四岁,耶鲁大学离家不远,我童年、少年的大部分时光都在校园中的一片白桦林中度过的。”佩姆摩挲着手掌中的标本盒,陷入往事的回忆。
“门格尔!”波姆惊得差点跳起来,“那个恶魔!”
多么离奇的一段往事!波姆在心中打了一惊叹号:“这标本又怎么回到你手中的?难道门格尔还在世上?他又干了些什么?”
“可那些失踪的科学家又是怎么回事?门格尔现在究竟又到了何处?”波姆想知道这后面的谜。
“而且,门格尔这样做是出于一种单纯的目的,简单而明白。”佩姆举起手中的摩兰花,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我们不能排出这个可能:某一天一种更高级的生命会给地球人带来毁灭性灾难!我现在才理解50年前门格尔的那句话:‘你帮我下了决心!’他是一个无助的叛逆者,但在宇宙里发生的事实,这些摩兰花都给我们残酷的例证,门格尔只做了一个探索者应该做的。”
“就在你们的‘阿瑞斯’号出航前几天,”佩姆继续讲着惊人的秘密,“我正沿着华伦斯河散步。这时,夜空中隐隐地有尖啸的声音传来,头顶上空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点醒目的红光,并且以惊人的速度膨胀。我吃惊地发现它直奔我而来。我来不及反应,一片鲜艳的色彩在我眼前绽开,然后我就失去知觉。
“你没有答应。”
“不,波姆,我们无法用现在人类的道德观来评判门格尔,这是一直困扰着我的矛盾,也许直到上帝召我而去,我都无法摆脱。”佩姆无限感慨,“因为这些科学家们并没有‘死去’,他们的大脑在各种容器内,接受着门格尔精心调配的脉冲信号,它能使大脑产生各种贴切的快乐感觉,使他们永远无忧无虑。那些大脑反馈出来的信号也说明了这一点。”
“不过在耶鲁大学,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类似的疯子,在校园里逛一圈就可抓出一大把。但他们是些不凡的人,对科学有着狄奥尼索斯的狂热,沉醉在探索和思考中。
那颗奇怪的星体突然在离布鲁尔星球两千万公里的小行星带显出它的踪迹,最开始发现它的是离它最近的“伽里略”空间站,大家却以为是某个小行星被撞击后裂开的大残块。但它形状很规则,并且运动轨迹显出它有动力装置。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它一会儿显示面目,一会儿又消匿踪迹,仿佛在嘲弄人类的先进技术装备。第二个严重的事情又发生了,一些科学家相继失踪,人类开始认为这是来自别的星系高智慧生物的威胁。各国的星际舰队相继出航,人类相信他们强大的激光炮和质子鱼雷会打败异种的生命体。那颗星体又突然象它来时的那样,仿佛溶化在宇宙里,消失了。失踪的科学家又回到了布鲁尔,对经历过了什么,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奇怪的共同点:这些科学家脑部有外科手术痕迹,他们的大脑一度被打开过。
佩姆从贴胸的内衣口袋掏出一个小方形的标本盒,一株奇特的蓝色植物盘曲在里面。
波姆回到父亲在“达尔文”平原的小别墅,一个长得令人满意的休假等待着他。“阿瑞斯”号巡天舰在α星系整整游弋了三年,宇航员们的工作平淡而枯燥,而且还随时提心吊胆。波姆很喜欢经历漫长的星际航行后,来享受这辽阔平原上的闲适。
“透过那盖子,我看到一颗完整的粉红色的大脑,很深的皱折里流动着血液,闪出幽幽的磷光,显出生命的活力。
“他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但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为了使我更清楚地知道,他常常为找到一个恰当的词而费脑筋。
波姆无言以对。
“可怕的事情立刻发生,我不敢相信刚才温文尔雅可敬可亲的学者变得那么歇斯底里。他劈手抢下我手中的摩兰花,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两只瘦瘦的手铁爪般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很久没有修过的指甲嵌进我的肉中。一些语无伦次、古怪透顶的话从他嗓子里窜出来,他摇晃着我的身体,好象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硬塞进我理解力有限的脑袋。而我所做的,只是呆呆地瞪大眼,恐惧终于使我挣脱了他的手,扭头便跑。身后那个怪人拼命地喊叫:‘你帮我下了决心,是你!’这个声音至今还是那么深深地印在脑中,无法忘记。”
“其实门格尔的这种可怕念头来自古代地球20世纪的一个实验:苏联的一些科学家曾将冰冻在西伯利亚冰雪中已‘死去’的一颗大脑安装在一台计算机上,进行了简单的对话。后来虽然有一系列国际法律禁止这类令人厌恶和反感的改变地球人种类的任何行为,但我们也不能完全说地球人就在老老实实地遵守。上一个世纪不是发生过多起‘头颅移植’的特级犯罪事件吗?”
佩姆顿一下,接着说:“在我20岁那年,一件震惊全世界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一张照片,削尖的脸颊和凌乱的头发,是他——门格尔。”
波姆看到父亲眼角慢慢沁出了泪水,在柔和的夜光中晶莹闪闪。
“不,不,孩子,”佩姆望着手中的标本盒,摇晃着头,“难道说我们的器官移植也是非法的?假如说我们可以接受一个人工的心脏,甚至机械的手脚,那么我们为什么责难门格尔换掉一个身体呢?”
“他找到我,是要将这个生命体交给我。门格尔在半个世纪的漫漫旅程中品尝着孤独和寂寞,这并不是令他不安的,他逐渐感到宇宙里冥冥的主宰一切的力量,他发现,自己在不可避免地衰老。虽然他用尽一切力量在抗争,但宇宙的奥妙对有限的生命体来说,永远是谜。他有时甚至控制不住这个复杂的生命体。死神已向他走来,张开了双臂。”
波姆也陷入从来没有的纷乱,人类即使再发展也会拖着这些矛盾而蹒跚,宇宙之内,人类到底该何去何从?
“这和一个人有关,波姆,”佩姆半晌才开口,他的眼从迷茫中收回来,看着儿子,“而且,在整个人类世界中,只有我知道这秘密,我也并不是想一直把它保守下去。”
佩姆大约预料到儿子的反应,他紧握着那个标本盒,脸上的表情令人扑朔迷离。从波姆开始接受教育起,门格尔这个名字就意味着罪恶。世界在井然有序中已很多世纪了,可偏偏又出了这么一个不安宁的撒旦。半个世纪以前,在亚马逊森林深处,出现了一个庞大怪物——门格尔公然违反人类道德规范和国际公法,用激素处理人的胚胎诞生了四倍体染色体的巨人。世界震惊和愤怒了,门格尔却死里逃生,驾着“耶和华号”飞船,甩掉了追捕,冲向茫茫宇宙,渺无踪迹。他的通缉令至今还遍布各宇宙站。
“门格尔找你难道是要让你来接受他这些无法评判的观点和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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