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妻
作者:沈石溪
我叫得平缓舒展,尾音还渐沉两个八度。据资料介绍,这种声调表示两只熟识的狼见面后互相致意问好。但愿这录音带不是假冒伪劣产品。 我一发出嗥叫,没想到,黑母狼像触电似地跳了起来,眼光更绿得可怕。完了,我想,我又做了一件蠢事。我虽然跟着录音机摹仿过狼嗥,但不可能像真正的狼嗥得那么地道,就像业余爱好者怎么操练卡拉OK也学不会大腕歌星特有的韵味一样。这是真正的不打自招啊。果然,它的尾巴唰地平举起来,教科书上说的,尾巴平举是狼即将扑咬的讯号,它的喉咙深处传来低沉的咕噜声,那是咆哮的前奏。我紧张得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我不能再等了,我只有先下手为强了。我开始扣动扳机,就在这时,它奇怪地抖了抖身体,尾巴软绵绵地耷落下来,已涌到嘴边的嗥叫变了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一种轻微的埋怨。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松开了扳机。 狼妻 黑母狼停止了对我的审查,迫不及待地对付爪下那只鸡。它看起来是饿极了,猛烈撕扯,快速吞咽,稀哩哗啦,风卷残云。最多几分钟时间,一只四斤重的鸡就被它吃得差不多了。
天气已逐渐转凉,树叶飘零,草地泛黄。早晨起来,大地一片亮晶晶、白茫茫,铺了一层清霜。从前天开始,每当皓月升空,黑母狼就会爬到山顶,对着月亮兴奋地发出一声声长嗥,传递着思念与渴望,声音高亢嘹亮,在旷野中传得很远很远。书上记载过孤狼嗥月,那是一种呼朋引类式的呐喊。按照狼的生存习惯,一到深秋,分散在各处的狼就要纠集成群,许多个小家庭合并成一个大家庭,依靠群体的力量度过严酷的冬天。来年春暖花开后,狼群又自动化整为零,寻找配偶,组成一个个小家庭。 一年一个轮回,这就是狼的生命历程。
我一筹莫展地坐在石洞里,像已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等着狼群来把我撕成碎片。 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黑母狼踅回洞来。它好像为狼群的到来高兴得忘乎所以,压根儿就把我给遗忘了。谢天谢地,但愿是这样。就在这时,一只独眼大公狼不知是出于无聊还是出于好奇,走到石洞口来,鬼头鬼脑地向洞内窥望。洞里一团黑,它只有一只眼,当然什么也看不见。它低下头,鼻吻贴着地,作嗅闻状。我心里忍不住哆嗦一下,虽然我在狼窝里待了两个月,但身上肯定仍有对狼来说属于异类的气味,更可怕的是,我刚才跟黑母狼搏斗,手臂和大腿上被划出了好几道血痕,脖子也被狼牙轻度刺伤,血腥味很难瞒过灵敏的狼鼻子。我曾在一篇国外的资料上看到过这样的介绍:对嗜血成性的饿狼来说,闻到了血腥味就好比毒瘾发作者闻到了海洛因,会刺激成一种疯狂的冲动。果然,独眼狼身上的狼毛陡地竖立起来,鼻翼快速翕动,那只独眼里闪烁起惊疑的表情。它微微抬起脸来,张开嘴,马上就要发出报警的嗥叫了。 我的心脏差不多快停止跳动了。就在这时,黑母狼唰地蹿了过来,脑袋用力一顶,把独眼狼顶离了石洞口。独眼狼绕了个圈,又想从另一侧走进洞口,黑母狼转身用身体挡住它,阻止它接近洞口。独眼狼并不是盏省油的灯,它好像非要钻到石洞来看个明白,换了个角度,铆足劲要往石洞里冲,黑母狼呲牙裂嘴,凶狠地嗥叫了一声,朝它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你再敢胡来,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独眼狼这才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黑母狼像个卫兵似地站在洞口一只特别健壮的黑公狼仰天长嗥一声,狼群开始向深沟里开进。等狼们走远后,黑母狼这才钻进洞来,用一种混合着仇恨、感激、憎恶、谅解,总之是十分复杂的眼光最后看了我一眼,叼起在我身上裹了两个月的那张狼皮,冲出洞,追赶它的伙伴们去了。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地。我知道,狼是一种机敏的动物,它若对我还有所怀疑的话,是不肯随便吃我扔给它的东西的。从情理上说,它接受了我的馈赠,也就表明接纳或者说承认我是它的“丈夫”了。 黑母狼匆匆吃完鸡,转身朝乱石沟深处奔去,它步履踉跄,可又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好几次被乱石绊倒了,哀嗥一声,又挣扎着往前跑。只有消防队员和急救中心的医生才像它这般匆忙、焦急。我手脚并用,跟在它后面爬。我只能爬,世界上还没有能用两足直立行走的超狼。爬就爬,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类的祖先不就是用四只脚走路的吗,我无非是为了工作的需要暂时返祖而已。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强巴,他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行得通么?它不是瞎眼狼,它……它一眼就能认出是真老公还是假老公的。” “不会的。”我很自信地说,“狼主要是靠嗅觉识别东西。动物行为学有一个著名论断:哺乳类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对狼来说,鼻子闻到的比眼睛看到的重要得多,也真实得多。我身材瘦小,和一只大公狼也差不了多少,我裹着公狼皮,浑身都是它所熟悉的公狼气味,能骗过它的。” “万一它朝你扑来怎么办?” “我有这个。”我拍拍插在腰间防身用的左轮手枪,“对付一只大肚子母狼,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从小就喜欢冒险,喜欢做别人没做过的事。在青稞酒的助兴下,我荒诞的念头变成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和冲动。我把外衣外裤脱了,将还没晾干的狼皮胡乱缝了几针,像穿连衣裙似地套在身上。时值初秋,在身上穿一件狼皮衣裳,冷暖还是蛮合适的。
不管怎么说,小狼崽不是小囚犯,它们有权享受阳光和清新的空气。 小家伙们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嬉戏打闹。黄狼崽追逐一只红蜻蜓,跑到孔雀杉下去了,两只黑狼崽在灌木丛前扭成一团。就在这时,乱石沟里刮来一股腥风,小路上耀起一片金光,那只该死的金猫,凶猛地朝毫无自卫能力的小狼崽扑了过来。黑母狼全身狼毛竖立,嗥叫着,迎着金猫蹿上去,企图进行拦截。眼瞅着黑母狼就要扭住金猫了,狡猾的金猫那条和身体差不多长的饰有深褐色圆环的尾巴,潇洒地在空中抡了个左旋,身体便倏地右转,直奔灌木丛中的两只黑狼崽。黑母狼火速右转,跳到灌木丛,把两只黑狼崽罩在自己身下。岂知金猫玩了个声东击西的把戏,又吱溜一转身,爬上孔雀杉,顺着横杈,疾走如飞,来到黄狼崽头顶。很明显,它要自上而下对黄狼崽下毒手了。黑母狼还在灌木丛,距孔雀杉有三十多米,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黑母狼怕金猫再杀回马枪,也不敢离开两只黑狼崽去救一只黄狼崽。黑母狼朝我发出一声救急的嗥叫。我正趴在一块石头上晒太阳,离孔雀杉很近。按理说,我是个严守中立的旁观者,不该对大自然正常的生活横加干涉。可我现在的身份是大公狼,是狼丈夫和狼爸爸,倘若我目睹黄狼崽被金猫叼走而无动于衷,这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我爬下石头朝黄狼崽走去,边走边运足气朝金猫吼了一声,希望能把它吓走。可它大概觉得我行动缓慢,能抢在我赶到树下前把黄狼崽扑倒并叼走,对我的吼叫不予理睬,在横杈上曲膝耸肩翘尾,瞄准树底下的黄狼崽,眼看就要像张金色的网罩下来了。听任它扑下来,压也要把黄狼崽压死。我来不及多想,掏出左轮手枪,朝树上开了一枪。“砰——”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震起一片回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硝烟味。子弹刚好撞在金猫那条漂亮的长尾巴上,半条猫尾和几片树叶一齐掉落下来。负了伤的金猫惨嚎一声,扭头钻进树冠,又跳到山崖上,很快逃得无影无踪了。 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黄狼崽,但我仍后悔不该随便开枪。除了童话,世界上不可能有会开枪的狼。我虽然及时把枪藏回腰间,但枪声和火药味是藏不住的。要是因此而引起黑母狼对我的怀疑,被它识破我的真实身份,那就前功尽弃了。
“呦——”对面传来一声悠悠长长的嗥叫,微型灯笼似的两点绿光飘也似地向**近。月亮从两块乌云间的空隙里露出来,借着短暂的光亮,我看见,这是一只高大健壮的黑母狼,唇吻很长,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它腆着大肚子,一面缓慢地朝我走来,一面抻长脖子,抖动尖尖的耳廓,耸动发亮的鼻吻,做出一副嗅闻状。它这是在验明正身呢。我一颗心陡地悬吊起来,我身上除了公狼的气味,还有人的气味和酒的气味,我担心它会闻出蹊跷,闻破秘密,闻出我是杀害它真正丈夫的凶手,这样的话,它不同我拼命才怪呢。我食指扣住扳机,枪口对准它的脑袋,但没舍得打。一篇精彩的博士论文比一次普通狩猎重要多了。不到最后关头我不能放弃努力。我打定主意,要是它走到离我三步远的地方还不停步,我就只好开枪了。它好像能猜透我的心思,不远不近,就在离我三步的地方停住了,定定地望着我,胸脯一起一伏地呼吸着,用鼻子对我辨别真伪。我不能无所作为地等着它来闻出破绽,我想,我该做点什么来促使它解除怀疑。我想起我手中还有一只鸡,就把鸡扔到它面前。它立刻用前爪按住鸡,仔细嗅闻起来,闻了一阵后,闷声不响地蹲坐下来。我看不清它的表情,但我在一本教科书上看到过这样的介绍,犬科动物一旦蹲了下来,就表示还没产生进攻的企图。我稍稍放宽了心。接着,我又捏着鼻子压低喉咙学了一声狼嗥。我们研究所里专门有一盘进口的各种各样狼嗥的原版录音带,为了应付野外考察,我曾像唱卡拉OK似地跟着录音机操练过。
我们正聊得高兴,突然,外面传来“呦——呦——”的狼嗥声,声音高亢凄厉,就像婴孩在啼哭。“狼来了!”我紧张地叫了起来。“还远着呢,它在一华里外的乱石沟里,因为顺风,所以声音传得远。”强巴轻描淡写地说。
狼不会爬树,不能像山猫那样,把窝安到大树或悬崖上去,狼的窝一般都在离地面很近的石洞或树洞里,无论什么野兽,都能轻易走到狼窝边来。时而会有一头狗熊或一对狼獾,嗅着气味来到石洞前,馋涎欲滴,鬼头鬼脑地往洞里张望,企图将小狼崽捉去当点心吃。黑母狼守在洞口,凶猛地嗥叫着,摆出一副要与来犯者同归于尽的姿势。一般来讲,无论狗熊还是狼獾,见黑母狼守护得紧,逗留一阵后,便会讪讪地退走。 这只金猫却一连好几天像幽灵似地在石洞口徘徊。 金猫是一种中型猫科动物,体型和狼差不多大小,身手矫健,尤善爬树,是一种很难对付的猛兽。有两次,黑母狼嗥叫着蹿出洞去,想和金猫拼个你死我活,但金猫总是敏捷地一跳,跃上树腰,尖利的爪子抠住粗糙的树皮,唰唰唰飞也似地爬上孔雀杉的树梢,惬意地躺在横杈上,用一种纯粹捉弄狼的讥诮的眼光望着树底下的黑母狼,似乎在说:你有本事就到树上来与我较量呀! 黑母狼气得半死,却拿金猫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种情形下,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悄悄搬家。惹不起,躲得起嘛。但我发现,狼有一个很大的弱点,不会像猫科动物那样在紧急情况下叼起自己幼崽奔跑转移。因此,在小狼崽长到两个月会熟练奔跑以前,母狼是不会考虑搬家的。
黑母狼窜过一棵高大的孔雀杉,绕过一片灌木丛,一头钻进一个石洞。黑黢黢的石洞里,传来拉风箱般的喘息声,传来身体猛烈的扭动声。天空亮起一道闪电,我看见,石洞不大,黑母狼躺在石洞中央,身体底下有一滩血污。哦,它生产了。霎时间,我明白了,它之所以对我摹仿得很拙劣的狼嗥声不予深究,草草地结束了对我的审查,是因为它临近分娩,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对我的真伪细细辨识。
很多研究资料表明,分娩期和哺乳期的母狼,是无法像雌性猫科动物那样,独自完成产崽和养育后代的过程的。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猫科动物以埋伏奇袭为主要猎食方式,而犬科动物习惯长途追击捕捉猎物。刚刚产下幼崽,身体虚弱的母狼,没有足够的体力去远距离奔袭获得食物。因此,狼社会普遍实行的是单偶家庭制,公狼和母狼共同承担养育后代的责任。
(完)
走了约一华里,果真有一条乱石沟,怪石嶙峋,阴森恐怖。我一踏进石沟,近在咫尺的狼嗥声戛然而止,四周静得让人心里发慌。一股冷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肚子里酒全变成了冷汗。我清醒过来,妈的,我怎么那么愚蠢,揣着小命往狼窝钻?哺乳类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话能当真么?就算这个论断是正确的,万一它上呼吸道感染鼻子堵了呢? 我越想越害怕,趁现在母狼还没发现自己,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刚要转身溜之大吉,突然,我前方七、八公尺远的一块磐石背后,出现了两点绿光,闪闪荧荧,就像乱坟岗上的磷火。现在,想不干也不行了。我学狼的模样,趴在地上,暗中拔出手枪,上了顶膛火,为自己壮胆。
今天下午,黑母狼又抢在我前面外出觅食了,我在家留守。天气干燥晴朗,石洞里暖融融的,三只半大的小狼在外面玩累了,玩够了,此刻缩在角隅睡得正香。那半条被当作战利品叼回洞来的猫尾,搭在它们的脖颈间,像缠了一条花围巾。**在石壁上,寻思着该不该进一步混进狼群去。我想,黑母狼已经把我当做铁定的大公狼了,证明哺乳动物是用鼻子思想的这个论断,确实是真理。既然我能成功地瞒过黑母狼,那么也完全有可能瞒过其它狼。要是我能成为狼群的一员,我就能揭开狼群神秘的面纱,写出一部轰动世界的著作…… 我这几天夜里没睡好,目困得要命,想着想着,眼皮发粘,睡着了。 突然,我觉得身上发冷,好像有谁粗鲁地在剥我的衣裳,我睁开了朦胧睡眼,黑母狼正叼着我裹在身上的那张狼皮,猛烈拉扯。我伪装用的狼皮眨眼间已被它剥了下来,叼在它的嘴角。我吓出一身冷汗,翻身想起来,可已经晚了。它吐掉狼皮,闪电般地扑到我身上。狼的力气比我想像的还要大,动作也快疾麻利,一下就把我仰面压倒在地,布满血丝的瞳仁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从胸腔里发出“呦呦”的低嗥,白森森的尖利的狼牙直逼我的喉管,黑母狼完全变成了一只兽性大发的恶狼。它仿佛在对我说:两个月的游戏该结束了,旧账该一算了!我彻底清醒了,我真愚蠢,一直以为自己成功地扮演了大公狼的角色,殊不知,什么也没能瞒过它。毫无疑问,它从一开始就看出或者说嗅出我是个乔装打扮的假狼,它之所以容忍到现在,是因为它无法单独承担起养育狼崽的重担,需要我为它提供食物,保全三只小狼崽的生命。它装得多像啊,恋恋不舍地目送我外出觅食,兴高采烈地欢迎我狩猎归来,进食前还搞什么感恩仪式,把我蒙在了鼓里。我真以为我骗过了它,闹了半天,是它耍弄了我。这真是一只狡猾透顶的母狼,一个忍辱负重、委屈求全的母亲,一个天才的演员。它成功地利用了我,度过了难关。它的三只小狼崽已经长大了,它自己也能够单独猎食了,它不再需要我,就像冬天过去后不再需要一件破棉衣一样。它压在心底两个月的仇恨终于爆发出来了。在它的眼里,我是一个用心险恶,乔装打扮混进狼窝的敌人,也许更糟糕,它把我看成了杀夫的仇人。它想咬断我的喉管,把我置于死地,为被我剥了皮的大公狼报仇雪恨。它一脸杀机,两只狼眼闪烁着刻毒的光,狼舌已舔到我脖子,我一只手奋力顶住它的下巴颌,一只手伸到腰间摸枪。生死搏斗,我只有动枪了。我的手在腰间摸索了一遍,左轮手枪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只空枪套。我脑子“嗡”地一声,完了,它知道我有枪,我曾为了救黄狼崽,朝金猫开过一枪,它听到过枪声,闻到过火药味,目睹了猫尾被子弹打断的情景,它晓得枪的厉害,它在剥掉我伪装前,先偷走了我的枪!我内心极度虚弱,极度慌乱,完全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我胡乱踢蹬挣扎,两只手想去掐狼脖子。黑母狼徒手格斗的水平显然比我高得多,狼头一甩,避开我的手,长长的嘴吻又巧妙地探进我的颈窝。我想抓块石头劈它的脑袋,遗憾的是,近旁没有石头,倒摸着了半条猫尾。这时,黑母狼的牙齿已咬住了我的喉管,危急之中,我抓起猫尾朝狼嘴塞去。 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猫尾砸到它脸上的一瞬间,它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停止了噬咬,强有力的爪子也威风锐减,绷得紧紧的身体松软下来。我乘机把它推开,翻身爬了起来。 黑母狼站在洞口,怔怔地望着我。它的眼光在我、猫尾和三只受到惊吓后缩在角落的小狼之间来回移动,一片迷惘。它一声接一声凄然哀嗥,显然内心十分矛盾。 哦,那半条猫尾勾起了它对往事的怀念,我毕竟帮过它,要是没有我,它的三个小宝贝早喂了金猫了。它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它不忍心对我下毒手。 我觉得,我不能指望它的良心发现。狼的本性是残忍的,不然不会有狼心狗肺的成语。我想,它只是一时被矛盾的感情所困扰,很快就会从迷惘中回过神来,再度向我进行致命的扑咬。我要设法逃出洞去。我慢慢地移到洞底,抱起黑母狼最宠爱的那只黄毛小狼,抓住黄毛小狼的后腿,准备朝黑母狼抡打,打碎它母亲的心,打得它灵魂出窍,然后,趁机夺路逃命。
我又喝了满满一大碗青稞酒,耳酣脸热之际,突然冒出一个怪念头:如果我把大公狼的皮裹在身上,跑去找那只即将分娩的母狼,会怎么样呢?冒名顶替成功的话,我就能走进狼窝,揭开狼的家庭生活的秘密,获得极其珍贵的科学研究资料!
看来,它已习惯把我当它的大公狼了,连陌生的枪声和刺鼻的火药味也不会让它生疑了。 两个月一晃过去了,三只狼崽健康成长,已经变成半大的小狼了。黑母狼也恢复得很好,毛光水滑,精神飒爽。昨天下午,它还替代我去猎食,叼回一只小羊羔,这证明它又有能力在荒野狩猎了。
公狼为什么能在母狼产崽期间自始至终陪伴在母狼身边,有的动物学家说,狼是一种高智商的动物,有最基本的血缘遗传的概念;有的说,公狼有一种苦行僧的特点,喜欢吃苦受罪。而我,却亲身体验到了另一种答案。 我根据狼的特点,也根据黑母狼的需要,每天下午外出猎食。我当然不可能像真正的大公狼那样凭本事在荒野捕捉到猎物,我都是手脚着地爬出黑母狼的视野后,立刻就直起腰来,走回我的观察站,吃饭洗澡,美美地睡上几个小时,然后拿起强巴事先给我从集市上买回来的东西:一只鸡、一只鸭或一只兔,冒充我的狩猎成绩,太阳下山时,踏着暮色返回狼窝。
三只小狼崽睁开眼睛会跑动后,黑母狼让它们也加入这种就餐前的谢恩仪式。小家伙们戆态可掬,在我身上乱爬乱舔,欢快地吱吱叫着,小小石洞里,洋溢着浓浓的亲情。 尽管我是冒险走进狼窝的,在这种时刻,我也强烈地体会到被它们重视、被它们需要、被它们依靠所带来的幸福感,有一种自我价值得到了证实的满足。我想,如果我是一只大公狼的话,一定会被妻子儿女的歌功颂德所陶醉的,一天的疲劳和艰辛也就得到了最大的精神补偿。 真正的大公狼决不可能像我这般走运,天天能捕猎到食物。我想知道,如果某一天,大公狼一无所获,黑母狼又该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呢? 那天,我在观察站的帐篷里多睡了两个小时,什么也没带,空着手回狼窝。黑母狼照例蹿出来迎接我。我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它跑到我身边,朝我的嘴和手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愣了一愣,但至多一、两秒钟后,便恢复了常态,兴高采烈地、一丝不苟地表演它的欢迎仪式。它照样嗅闻我的身体,照样在我身边跳跃旋转,并没因为我没带回食物而怠慢我,敷衍我,简化欢迎仪式。回到石洞里后,我闷闷不乐地缩在角隅,它仍缠在我身边用它柔软的脖子摩挲我的脖子,我听到了它的心声:你能平安回来,我就很快乐了;谁都有失败的时候,没关系的。它还蹲在我面前,不断地舔自己的嘴角、唇吻、前爪和胡须,还舔自己的肚皮,这是狼吃饱肚子后的动作,它此时此刻正饿着肚子呢,它这样做,是要告诉我,它肚子一点也不饿,别为它担心。
天亮时,雨才停住。我看见,黑母狼的怀里,躺着三只小狼崽,两黑一黄。黑母狼真是一个能干的母亲,不仅自己把脐带咬断,把胎胞剥掉并吃了下去,还把小家伙们身上的血污舔得干干净净。它的尾根还滴着血,大概是头胎,身体显得很虚弱,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疲倦地闭着眼睛。小家伙们眼睛还没睁开,凭着一种本能,在妈妈身上爬来爬去,寻找到奶头,贪婪地吮吸着芬芳的乳汁。
我真幸运,如愿以偿地走进了狼的家庭。
研究过动物的人都知道,动物界缺少父爱。绝大多数种类的动物,例如老虎、山猫、野牛、雪兔等等,雄性只在发情交配期间才跟雌性待在一起,一旦雌性怀孕后,雄性便会招呼也不打地弃雌性而去。解释这种现象并不困难,在雌性动物生育和培养后代很长一段时间里,雄性不但得不到温存,还要没完没了地付出劳役。动物都是按快乐原则生活的,没有快乐只有受苦,雄性当然要躲得远远的。
让我感慨的是,每次我临要出洞前,黑母狼从不忘记要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用一种忧郁的、期待的、恋恋不舍的眼光长时间地盯着我,伸出粗糙得像尼龙刷子似的狼舌,舔舔我的额头,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呜的忧伤的声音,好像在对我说,只要我一跨出石洞,它就开始盼望我早点归来。
尽管我没有带回食物,黑母狼自始至终没有哀嗥,也没有叹息,没有流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也没有任何抱怨和指责。我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也禁不住被它感动了。我想,我要真是一只大公狼,此刻一定会心生内疚,明天即使赴汤蹈火,也要捕捉到猎物的。 我不知道是这只黑母狼特别聪慧,特别懂生活,还是所有的母狼都具备这种感情素质。如果这是狼群的普遍行为,这或许可以解释公狼为什么在母狼生育和培养后代的漫长时间里,忠贞不渝地待在母狼身边。 那只金猫搅乱了黑母狼一家宁静的生活。
入夜,我和强巴坐在用牦牛皮缝制的帐篷里,点起一盏野猪油灯,喝着酽酽的青稞酒,天南海北地闲聊。我在省动物研究所工作,专门从事动物行为学的研究,这次到高黎贡山来,就是想收集有关这方面的第一手资料,为撰写博士论文作准备。强巴是当地的藏族猎手,是我雇来当向导的。
石洞里传来黑母狼痛苦的呻吟。洞里有股浓烈的血腥味和骚臭味,我真不愿意进去。可我现在的身份是大公狼,赖在洞外不进去,不就显得太疏远了吗?罢罢罢,要想了解狼的生存奥秘,吃点苦受点罪总是免不了的。我捂住鼻子,往洞里钻,“呦——”,黑母狼娇弱无力地叫了一声,我一听就明白,这是欢迎我进洞。
动物幼小的时候都是很可爱的。三只小狼崽细皮嫩肉,身体呈半透明状,茸毛细密,像锦缎般地闪闪发亮。 黑母狼堪称是天底下最称职的母亲了,它用舌头舔掉小狼崽的尿,把小狼崽拉的屎用爪子推到角落并用沙土盖起来,尽它的所能保持窝巢的清洁卫生,减少会招引来天敌的气味。
黑母狼无法赶走金猫,又无法搬家,惟一办法就是加强防范。它整天待在石洞里,我外出猎食的那段时间里,它一步也不会离开小狼崽,非要等我回来后才出去喝水或排泄大、小便。尽管如此,恐怖的阴影仍越来越浓。小狼崽一天天长大,已经断了奶,改吃母狼反哺出来的肉糜。它们已经会蹒跚行走,那只长得最健壮的黄崽子,甚至会颠颠地奔跑了。小狼崽天性活泼好动,十分淘气,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窝里,稍不注意,它们就爬出洞去。每逢这时,黑母狼便如临大敌,厉声嗥叫着,用脑袋顶,用爪子打,把小狼崽们驱赶回窝。唉,日子变味了,发霉了。黑母狼整天处于高度的紧张状态,吃不好睡不好,眼窝凹陷,胸肋暴突,一天比一天消瘦。有好几次,它睡得好好的,半夜突然惊跳起来,探出头去,朝孔雀杉发出凄厉的嗥叫。它一定是梦见金猫来叼它的小宝贝了。我怀疑再这样下去,它会患精神分裂症,变成一只疯狼。 这天早晨,阳光明媚。外面精彩的世界就像磁石一样,把小狼崽的心吸引住了。它们不顾一切地翻过洞口的那道坎坎,连滚带爬到洞外玩耍。黑母狼绕着孔雀杉转了一圈,不见金猫的身影,也就听任小狼崽在洞外玩一会儿。
我身体塞进洞去,脑袋伸在洞外,这样起码鼻子可以少受点罪。半夜,老天下起了大雨,刮的是西南风,倾斜的雨丝顺着风势,直往石洞里灌。石洞又小又浅,我若离开洞口,冷风和雨点肯定全落在黑母狼身上。这对正在分娩的黑母狼和刚刚产下的狼崽来说,都是致命的威胁。我倒不是同情黑母狼和它的崽子,但若它们遭到不幸,我的实验也要夭折。我别无选择,只有将自己的身体权当一次雨伞,替它们挡住这该死的风雨。我蹲在洞口,任凭风吹雨打。雨越下越大,我被淋得像只落汤鸡,不,是落汤狼。时间一长,我冷得瑟瑟发抖,上下牙齿咯咯地打颤。我快支持不住了。就在这时,背后传来柔声的嗥叫,接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磨蹭我的背。虽然隔着一层狼皮,我还是清楚地感觉到,是黑母狼的脑袋靠在我的背上。唔,它是感激我替它遮挡风雨。它理解我的行为,它懂得我的心意,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风雨浇在身上,好像也没刚才那么冷了。
傍晚,我的身影一出现在乱石沟,黑母狼就会惊喜地轻嗥一声,从石洞里蹿出来迎接我,它跑到我的身边,不断地嗅闻我的身体,热情的眼睛像燃烧的火焰,喜孜孜地望着我,在我身边轻快地跳跃着,旋转着,明白无误地传递给我这样一个讯息:见到我,它非常高兴。它会帮我一起叼起猎物,肩并肩跑回石洞。有两次我回狼窝时,刚好下雨,它也照样冒着雨从石洞蹿出来迎接我。回到石洞,它虽然饿着肚子,却并不马上进食。它会围着我带回去的猎物,边嗅闻,边转圈,脸上露出喜悦满意的表情,轻轻嗥叫着,缠在我身边和我交颈厮磨,仿佛在对我说:谢谢你给我带回了如此美味的晚餐,离开你真不知道该怎么活。
黑母狼带着两只黑狼崽跑过来了,我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它。它沉浸在危机终于彻底解除的巨大喜悦中,似乎对枪声和火药味并不在意,它叼起半条猫尾,深情地凝望着我,在我身边舞兮蹈兮,嘴里呦呦呜呜,我想,它肯定是在赞美我和感激我。
乌云遮月,山道一片漆黑。我提着一只鸡,作为“丈夫”馈赠妻子的礼物,循着狼嗥声,朝前摸去。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了嘈杂的狼嗥声。一群狼,准确地说,是七八只大狼,十几只小狼,嗥叫着,欢跃着,顺着乱石沟奔了过来。我吓得魂飞魄散,身体软得像被雨浇了的泥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黄毛小狼从我手中逃脱出来,委屈地呜咽着,逃到黑母狼身边去了。我最后一点求生的希望也破灭了。我连一只黑母狼也对付不了,面对一群狼,还能逃生吗?别说我现在赤手空拳,就是左轮枪没掉,也无法与凶猛的狼群匹敌。高黎贡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到深山去执行一项任务,结果碰上了狼群,变成了十几具白骨森森的骷髅。 唉,谁叫我异想天开要混进狼窝里来呢? 黑母狼带着三只小狼,钻出洞去。石洞外的草坪上,大狼和小狼互相亲昵地嗥叫着,嗅闻对方的身体,这是群体成员间相互认可的一种仪式。
天还没有黑,山中大地上涂了一层玫瑰色的晚霞。洞里洞外有很大的光线落差,洞外的情景我看得一清二楚,除非钻进洞来,它们是看不见我的。但我想,黑母狼很快就会带几只大公狼进洞来收拾我的。
我们置放在小路上的捕兽铁夹夹住了一只大公狼。沉重的铁杆正好砸在它的脑袋上,我们看见它时,它已经死了。我们把它拖回野外动物观察站,将狼皮整张剥了下来。
狼嗥声一阵紧似一阵,如泣如诉,如叫魂哭丧,很不中听。我说:“难怪有句成语叫鬼哭狼嗥,果然是世界上最难听的一种声音。” “普通的狼嗥没那么刺耳。”强巴说,“这是一只马上就要产崽的母狼,公狼不在身边,所以越叫越凄惨。”说着,他瞟了一眼晾在帐篷上的那张狼皮,不无同情地说,“它不知道它的老公已经死啦。唉,这只母狼要倒霉了,它产下狼崽后,没有公狼陪伴照顾,它和它的儿女是很难活下来的。” 强巴不愧是在山林闯荡了三十多年的经验丰富的猎人,不仅能听懂不同的狼嗥声,而且对狼的生态习性有很深的了解。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黑母狼和它的三只小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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