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一个字
作者:周平
“这个东西是死的还是活着的?”林明梅指着黑色的盔甲问。
管理员双手放在胸前,手指突然插入几丁质甲壳的缝里,往两边一掰。林明梅惊呼了一声,她看见那两片厚实坚韧的胸甲被掰开了,胸甲里面是一个空腔,里面蜷伏着全身苍白滑腻的小魔鬼。
林明梅呆了一会儿,她无法想像刀子抹在喉咙上的感受,但被黑骷髅般的沃冈人吃掉的下场更使人恶心。她偷偷摸了摸衣服里面:刀还在。沃冈士兵甚至没把这小铁片看作一件武器。
台子上除了他俩和一群沃冈士兵,还有其他一些人。林明梅认出了几个绿色提坦星人和白胖胖的外太阳系商人。如果要吃的话,最好吃这些胖子,他们显然也是俘虏。
林明梅不知所云。管理员说:“不想看我们的脸?”
“‘我’。”林明梅转向管理员,“你们从不说‘我’,对吗?”
林明梅头脑中突然一亮,她有点明白沃冈语言的独特之处了。她问:“现在,这个房间里有几个人?”
“什么?”
“他们会无缘无故地攻击我们吗?”林明梅问。
“他们说什么?”林明梅问。
“让他进来陪我们说话好吗?”
“怎么呼吸?怎么吃饭呢?”
“我们的翻译器有问题。”军官迷惑地看着林明梅,“我们无法理解女地球人的话。”
“你知道我藏了把刀子?”
后来,当林明梅给学生们讲述自己的经历时,他们总是对这一段特别感兴趣。他们老是问:“战舰有多大?肠子有多长?里面有灯吗?有其它船吗?”林明梅会回忆起来:战舰笨重如山,那条隧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们看不见隧道里的灯,但一种蓝幽幽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渗出来,照射在小飞船上,使他们感觉好像在水里潜行。“水”中还有一些其它小船或机器,它们都慢慢地、无声无息地移动着,有些机器肯定是在那里干活,清除垃圾或擦洗隧道。
故事到这里就基本结束了。以后的事情在历史书里很容易查到。沃冈人迅速衰落,稳固如钢铁般的帝国在一年之内就分崩离析了。而林明梅被十几个沃冈小王国中的一个带走,他们让她给小沃冈人们详细地讲“我”。不久,地球舰队把她和走私贩子一起救了出来,因为沃冈人已经不再是所向无敌的战士了。
本来,那艘船将在火星的福博斯港停靠一次,卸下一点货,然后就载着林明梅和其它的货物直飞木卫六。可是出了点意外,火星警方对他们卸的那点货有怀疑,双方用电磁枪和等离子小火炮交换了意见,走私贩子开船就跑。林明梅揪着走私贩的后领子叫道:“我要在这儿下船!”但她的建议没有得到普遍赞同。于是小飞船直向太阳系外围的黑暗空间逃逸,火星警察的巡逻艇紧随其后。
可是这天,还没等到走私贩子来,林明梅看见了一桩可怕的事:远处的一座高台底下,一队士兵带出了很多的沃冈人,像赶牲畜一样用鞭子轰着他们走。那些被赶的沃冈人非常顺从,一个接一个地上了高台下的大车,把车里面塞得满满的。
林明梅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小学教师。”
“我们是最先进的!”管理员说。
走私贩低声说:“你说话小心点儿!别把我也连累了!”
醒来时,林明梅发现自己和走私贩子一起被放在高台上,四周全是沃冈人。“老天!”走私贩说,“我们被带回沃冈星本土了!”
喇叭里传出准确、但有点生硬的地球语言:“两个地球人,你们的职业是什么?”
走私贩看着林明梅松了口气:“我差点儿被你把魂吓掉了!”
多日来,林明梅已经和管理员建立了一种和平而冷淡的相互信任关系。管理员瞧了她几眼,说:“想看看我们沃冈人的脸吗?”
那些被士兵们塞进大车带走的,不是沃冈人,只是他们饲养的牲畜,一种社会结构类似蚂蚁的人形生物。无数世纪以来沃冈人与这种牲畜之间形成了寄生者和宿主的关系,连沃冈人的社会形态都是模仿后者构筑的。
军官走近了一步,把那张黑骷髅似的脸低下来,俯视着两个人。林明梅和走私贩子都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的话里有什么错。
沃冈星如同漂游在宇宙中的一个巨型蜂巢,在后来的日子里,林明梅发现了沃冈人的一些不为外界所知的秘密。她被命令学习沃冈语言史,把地球语言系统地输入翻译器的资料库里。她一直没弄清楚,那天军官的话里面究竟哪一点引起了自己的注意。
是个大厅,或者广场,或者山洞,反正很大很空旷,已经有不少的飞船停泊在那里。士兵们把林明梅和走私贩子带出去,带到广场边缘的一个洞口里……
“咱们怎么办?”林明梅觉得噩运把自己和走私贩子连在了一起。
一位普通的小学语文教师,就是那种教孩子们念“小波的飞船飘走了,他没人陪了,他好寂寞”的语文教师,居然有机会被载入史册,成为地球星际外交史上的传奇人物,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在未来,她将被人以如下文字描述、赞美和纪念:“沃冈人悍勇善战的威名、团结如一人的荣耀、无往不胜的神话,被地球女英雄林明梅用一个字便完全摧毁了。”
管理员从翻译器里听着他俩谈话,说:“地球语言真奇怪。”
“你们还不会说‘我’呢。”林明梅奚落着。
林明梅抬头一望,上方果然是天空,虽然晦暗多云,但肯定是天空无疑,许多战舰飘浮在云气里。他们所在的地方很高,可以放眼四顾。林明梅看到,沃冈的大地上没有树木,没有山石河水,没有一寸土壤。沃冈星果然像传说中一样,是颗人造星球。
走私贩被士兵们带往飞船修理部。林明梅居然有点恋恋不舍,毕竟他是自己在这片大地上唯一的乡亲。她不敢想像以后的生活。
军官看看提坦星人,又看看林明梅他们,就向这边走来。
“这就是‘我’和‘我们’的区别。”林明梅说,“‘我’痛了,但‘我们’不一定都痛。”
“全息语言翻译器。”走私贩说,“咱们有希望了!他想和咱们说话。”
那么,我要接受第三种结局了。林明梅趴在尾窗上,凄凉地望着巡逻艇化成的光点。走私贩子却满头大汗地盯着她。
“他们在等什么?”走私贩子不安地自语。
林明梅想,这种语言造就了一种蚂蚁的逻辑,只有团体,没有个体。沃冈人不知“我”是何物,那么,私有财产是不存在的,个人的生命也是不存在的。创造这种语言的一定是魔鬼。
“什么说法?”
走私贩不想争执下去了:“我告诉你,看情况不对就用刀在喉咙上抹一下!动作要快,弄好了的话,你干完了之后我还来得及借用你那把刀子。”
这可不大好解释了。林明梅灵机一动,从衣服里拿出了暗藏已久的裁纸刀,对走私贩说:“得罪一下。”她用刀在走私贩胳膊上轻轻一划,走私贩子怪叫一声:“你干吗?”
“沃冈人自己规定的:他们的战舰周围两万里之内都算沃冈星的领地,凡是擅自进入这个范围的物体都会被认为具有侵略目的。沃冈人保卫自己领地的愿望非常强烈,近乎病态。”
学生们又要问:“肠子的尽头是什么?”
林明梅想:“我看你的话才有问题呢。”她以一个小学语文教师的敏感,听出军官的话里有点奇怪的东西,是什么呢?现在她心乱如麻,没兴趣考虑怎样修改病句。
“我又不是翻译!”
林明梅不寒而栗:“有那么严重吗?”
这时,几个士兵连拉带推地把胖商人们带了下去。走私贩说:“不太妙啊。”
军官走上台来,先站在那几个白胖商人面前。胖子们已经吓得脸都绿了(也可能是被旁边的提坦人映绿的),他们急于和这位征服者交流。
“小学教师,教什么?”军官问。他暂时放弃了追究语言问题的努力。
林明梅想:“这些沃冈人对待自己的同胞还不如俘虏呢。”
“我是一个小学教师。”林明梅沉住气,端庄地回答。
管理员看看她说:“女地球人和我们,两个人。怎么样?”
“后来呢?”学生问。
“有什么问题?”走私贩说,“我可不明白。”
她说:“‘我’就是一个个体称呼自己。”
管理员说:“我们很愿意。”他打开了遥控门。
沃冈人等的人来了,几个士兵簇拥着一位军官模样的家伙匆匆走来。军官的手里拿着一个喇叭,用导线连在他头顶。
“女地球人送去语言翻译部,”军官立刻说,“帮助我们完善翻译系统。”
林明梅全身冰凉,低声喊道:“天哪!”这时,她看见那些黑色士兵们冲着他俩微微张合着嘴巴,露出一种类似狞笑的表情。
“不。‘我’和‘我们’不太一样。”林明梅说,“比如,男地球人和女地球人在一起是‘我们’,女地球人是‘我’。”
林明梅默认了自己的命运,她坐在舱房的防震椅里,思考着几种可能性:要么飞船被警察击毁,玉石俱焚(她毫不怀疑自己是“玉”);要么警察追上来,俘虏了走私犯,她就要解释—下一个优秀小学教师为什么会跟这种人混在一起;要么,走私贩子成功地逃脱了,逃到他那不为人知的阴暗巢穴里,那样的话,林明梅小姐并不认为他会把自己送回家——况且,瞧瞧他看她的眼神吧,她要考虑保护自己。当然,林明梅最不希望看见的是第一种结局。
管理员说:“女地球人和我们在一起很久了,还没见过我们吃饭。”他从身边的桌子上拿过一根细细的软管,插入骷髅头的嘴巴里,深深地插进去。一种红色液体从管子里流进了盔甲内部。
“现在你可得意啦。”林明梅仇视地望着他想。但走私贩说:“咱们要完了。”
“就是‘我们’。”管理员接道。
她回到翻译部,向管理员讲了自己的见闻。她的话被翻译器传达给对方。
林明梅说:“想……想看,可是,我早已经看过了……”
“你别叽叽喳喳的行不行?”
“投降。运气好的话,他们也许会饶了我们的命。”
“我,我!我们已经会说了!”管理员急切地表现着,“我们很快就全部会说了!”
沃冈人从来不说“我”字。
走私贩子探头探脑地进来了。林明梅对他说:“我刚刚弄明白:咱们到这儿的第一天,那个军官为什么说我的话有问题。”
军官突然扭头盯住他。走私贩觉得毛骨悚然,一动也不敢动,脸上渗出了冷汗。
管理员这时才开始认真地理解她的话。他说:“不,女地球人不痛。”
好一会儿之后,军官说:“你们地球人说话真奇怪。”
翻译器显然也把这句话传递给了军官,军官说:“男地球人的语言也很奇怪。”
林明梅知道,沃冈人是一个外星游牧民族发展起来的人种,他们攻击性极强。他们的故乡星球不知在何处,他们现在的基地是一颗人造的金属星球。
林明梅说:“教语言,文化,历史……”
“你是愿意自杀还是愿意被他们活活吃掉?”走私贩说,“要不然就把刀子给我。”
“你看,他也觉得我们说话很古怪。”林明梅说,“只有一个字,其实他只是听不懂其中的一个字。”
“这有什么不同呢?”管理员说。
走私贩子很自信,他没有把林明梅当作人质展示给后面的警察。一个小时之后,巡逻艇突然掉头返航了。
“什么字?”
“他们的眼神不对呀。”走私贩子颤抖着说,“沃冈人真的吃俘虏么?”他低声对林明梅道,“你那把裁纸刀还在吗?”
“既是死的又是活的。”管理员说,“我们替它思想,它替我们战斗。”
管理员低头琢磨:“我,我们,我,我们……”
林明梅目瞪口呆地盯着甲壳里面那个白东西,看了好久。沃冈管理员把胸甲又关闭了。此时,林明梅已经清楚,自己原来面对的只是沃冈人的盔甲和面具。
战舰像巨鲸吞下小虾一样把小飞船吸了进去。他们在一条漫长而弯曲、很像肠管的隧道里滑动。
管理员笑了起来。沃冈人对侵略性的行为总是很欣赏。
完全清楚了!沃冈语言里面没有第一人称的单数形式。
林明梅想了想,她作过七年的小学语文教师,她教过各个种族的孩子,包括外星人。她要给这个管理员上一课。
“男地球人来了,要见女地球人。”管理员看着桌上的监视器说。
林明梅问他:“男地球人痛吗?”
投降很顺利。实际上,沃冈人惯于受降,那可以给他们带来物资和食物。一小队士兵通过减压闸门进入走私贩子的船,他们的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细长的探测杆到处指指戳戳,瞬间就完成了对全船的武器核查。林明梅看着那些沃冈士兵骷髅般的黑色脑袋,和一张张坚硬如面具的脸,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噩梦之中。她尤其觉得奇怪的是,沃冈人身体表面的黑色盔甲竟然就是他们的皮肤,走私贩子说那是一层几丁质外壳。沃冈士兵不戴氧气头盔,虽然他们也呼吸氧气。林明梅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每个士兵的背后都带着一对金属罐,上面伸出一根软管,接到他们的腰带上。当小飞船被牵引着开进巨大的战舰的腹中时,走私贩低声说:“希望那个说法是错的。”
沃冈人的真面目原来是这样的。
“男性地球人送去飞船修理部。”军官下令,又看看林明梅,“女地球人的语言十分奇怪。女地球人再说一遍!”
林明梅说:“女地球人痛吗?”
过程是这样的:因为暑假漫长,所以林明梅准备用一年的积蓄作一次旅行。她搭了一艘没有执照的私人运输船,主要是看中了便宜的票价——小学教师的工资在那个时代还是如此微薄。船主兼驾驶员和走私贩子一路上对她殷勤备至,端茶倒水,林明梅在感激和迷惑之余,偷偷将一把裁纸刀藏在衣服里。
一天,她获得自己的管理员的恩准,走出语言翻译部的幽深的地穴,站在高台顶上举目四顾。飞船修理部就在不远处。沃冈人对待俘虏应该说是比较宽大的,只要你卖力干活,就能享受一定的自由和较为舒适的生活。走私贩子已经凭他的勤快和丰富经验赢得了这些,他每天都可以开着慢速运货小车赶到这里,和林明梅聊一会儿。现在他俩是同命相怜了。
“那个字是什么意思?”管理员问。
“完啦!”走私贩说,“他们要把咱俩拉去解剖了。快,快把刀子给我!”
管理员说:“我们的技术非常高超。”
“开飞船!什么船都会开!”走私贩急忙大声道,他明白了:沃冈人也许并不吃俘虏,而是把有技能的俘虏留下作奴隶。
最后要解释的是走私贩子为什么要和林明梅在一起:他说他胳膊上被划的那道伤口经常隐隐作痛,只有在看见林明梅时才能稍微好转。
“我干的最蠢的事就是搭了你的船!”林明梅反唇相讥。
“咱们已经飞进了沃冈人战舰的领空。那些警察逃得可真快,咱们可来不及跑啦。”走私贩悲哀地说。
“当然知道。”走私贩没好气地说,“你真蠢,如果我有那个意思的话,你就是藏把杀猪刀也拦不住我。”
林明梅很遗憾自己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刚刚走进那个洞,一道白光闪过,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管理员笑得更凶了,他说:“我们认为,男地球人很痛,男地球人生气了。”
沃冈军官手里的喇叭发出了急促的鸟鸣声,那正是胖商人们的语言。几个商人争先恐后地啾啾乱叫,语言翻译器把这些鸣声转化为沃冈人能够接收的低频振动。
大约一小时后,林明梅完成了对这个特殊学生的语法教育。她说:“沃冈人的语言很落后。”
“我们听不懂你们的话。”军官又说。
“有人说,沃冈人吃俘虏,被他们抓去的人从来没有生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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