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最后的香格里拉
作者:贝贝托
不通公路的亚丁村海拔三千九百多米,一共28户居民。老阿奶用塑料桶背水,吃力地走在路上,路旁是闲散的牦牛和猪,展现着与世隔绝的祥和安宁。藏民们的眼睛和笑容中透露出的纯净,似乎可以触摸到我们内心中一块非常柔软的地方。
搭帐篷首先要用两根金属杆十字交叉穿进外篷,搭起架子。为便于携带,杆由五节短杆组成,中间是空心的,后一节的头可以跟前一节的尾投榫,一根橡筋绳贯穿中间。杆穿进外篷后,用力弯过来形成一个圆弧,用外篷上的铁钩固定它,最后再绑上内篷就成了。外篷上涂了一层防水材料,可以防潮。
当我从地上杂沓的偶蹄印和大树下被刨露出的树根辨认出前来光顾的客人是一头野猪时,至少有半分钟停止了呼吸,心脏跳得好像要蹦出胸腔。丢失指南针带来的竟是幸运,如果没耽误那两个小时,我也许早被野猪的獠牙咬断了动脉。
洗澡后在县城里面溜达,迎面走来一个盛装的藏族姑娘,头上的小辫子有上百条,胸前的项链是昂贵的绿松石,耳环是拳头大的暗红色琥珀化石。因为明天将开始赛歌会,全县的漂亮女孩都汇聚于此,她们那一身的装扮要值10万到20万,是一家或几家的全部家当。我朝女孩笑了笑,女孩也笑了笑,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目光清澈见底。
那天天空湛蓝,浓雾消散如退潮。阳光照射之下,雪山身披金甲,通体晶莹透亮,犹如神君飘然降临。它宝光庄严,猛然撞开人的心扉,让我几欲停止呼吸。仙乃日!是仙乃日金身显露!我膜拜在地,眼含热泪。
他们说,香巴拉就是香格里拉,在日瓦乡亚丁村。那儿有三座神山:仙乃日、降边央和夏纳多吉,分别是藏传佛教中的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和金刚手。
已经是丢失指南针陷入绝境后在森林里瞎转悠的第4天了。我最主要的食物是加盐的溪水,比溪水好的是水里的鱼,能吃上鱼,还得感谢我的急救盒——那里面有针有线。用火把针烧红,用藏刀把它敲弯,再穿上线就成了鱼钩,野猪糟蹋剩的火腿肠屑被当成鱼饵。钓上来的鱼,用瑞士军刀剖开,刮去鱼鳞,掏出内脏,撒上盐放在火上烤个半熟,味道算不上香,但是给了我必需的体力。
这天连过雅江和理塘两县。理塘身处广袤的毛垭大草原,海拔4014米。草原上鲜花盛开,草深没膝,远处的雪山若隐若现,连绵不断。阳光下面,不时可见青年男女坐在一起谈情对歌,这就是俗称的“耍坝子”。在有“世界高城”之称的理塘住了一宿之后,5月3日清晨我驱车驶向稻城。
书没看完又传来稻城县发现香格里拉的消息——稻城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邻近云南——号称最后的香格里拉。这些接踵而至的发现极大地撩拨起了我的好奇心:确有其事抑或商业“炒作”?我倒要亲眼看看。老莫主动把他那辆破车借给我,条件是回来后必须把经历写成文字给他看,他说要是有假期的话真想和我一道去。
由于缺氧,在高原稍微爬一点坡,就会呼吸不畅,甚至心脏发痛。走上10分钟,就得停下歇一会;如果是爬坡,那就得走3分钟,歇3分钟。“高原天,孩儿面,一日变三变。”晴、雨、雪、冰雹四种天气反复演绎,身上已经被打湿了好多遍。这次什么东西都带了,惟独忘了雨衣。头发烧,身子发抖,腿发软,不住进帐篷肯定不是冻死就是病死。
我洗脸从羽绒服口袋中掏毛巾时,带出了指南针,它叭的一声掉在溪水中,没容我作出反应,就被冲得不见踪影了。丢失指南针导致的直接后果是,至少多花了两个小时才回到宿营地。没想到还有更可怕的事在营地等着我:帐篷被掀翻在地,上面有一个尺把长的口子,成圆弧状弯曲的金属杆已被折断。扶正帐篷揭开门,看见里面有乱糟糟的野兽脚印,一股浓烈的尿臊味扑鼻而来,剩下的火腿肠和压缩饼干已经变成了碎屑。
印度人说它在喜马拉雅南麓的巴尔蒂斯镇,于是三十多年里7亿美元的财富滚滚而至;尼泊尔人则说,它在该国边陲小镇木斯塘。“你知道迪庆香格里拉的由来吗?”老莫自问自答,“有个云南人从导游考试题中得知了香格里拉后,找了本《消失的地平线》来研究,发现香格里拉在云南迪庆。”我对这本书的兴趣就是从这个按图索骥的故事开始的。法国18世纪银色的乐曲与中国宋代瓷器的雅致、漆器的精美以及荷花的风韵浑然一体,永恒的芳香溢满周遭,穿越时空袭进异乡人的心灵——没有人能对这样的文字无动于衷。
穿越蒙自峡谷,进入一道长长的河谷。溪水透明,水底沉淀着白色的石英。我跳到河边,用手捧起喝了一口,凛冽彻骨。河谷两旁密林蔽日,森气逼人。没有路,偶见的足迹想来都是朝拜神山的行人留下的。高叶杜鹃、矮叶杜鹃漫山遍野,花骨朵还包得紧紧的;青冈树虬枝盘结;古松参天耸立,长长的松蔓缠挂在松枝上,如薄雾飘绕,又如轻纱披身;小松鼠跳跃林间,野鸡扑翅乱飞。让人痛心的是,有几座山被整匹烧掉了,只剩下树木焦枯的枝臂,愤怒地指向天空。
除了饥饿,还有孤独、焦虑和恐惧缠着我。我不断自怨:如果不丢失指南针,我也许早已在稻城的宾馆里泡温泉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是指南针救了我,否则我早已在野猪的肚子中了。我也许会死,也许会变成野人。我仰头对着树梢狂叫,在睡袋里面整晚握着藏刀。
最初只有几人手拉着手跳锅庄,很快就围成了一个绕屋一圈的长队。它有很多曲调,一种调式对应一种步伐。跳完一曲后,几个人在一起耳语,商量一支新的曲子。这种粗朴让人联想到劳作之余藏族先民的欢娱,让人联想到《诗经》的里“兴”。
“东边的草地上希啦嗦,姑娘仁增旺姆希啦嗦,心地善良贤惠希啦嗦,是我心上的人希啦嗦……”和我拉着手跳锅庄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比我高半个头,问她名字,说是叫雍忠。
在很多次自言自语“我要死了”之后,这天早晨,我终于镇静下来了。我明白的第一件事是:必须活下来,我还没到香格里拉,还没履行给老莫许下的诺言。
搭好帐篷,我开始生火。地上的枯枝水分很多,从未倒的死树砍下的树材就干燥多了,再用藏刀削去湿润的外皮,就是很好的柴火。倒霉的是,削树皮的时候不小心把左手食指划伤了,我赶忙打开装急救物品的饭盒,拿出盐加在溪水里洗了手指用创可贴包扎好。急救盒里还有一个装火柴的玻璃瓶,为了防潮,每根火柴头上都凝有蜡油。生火处离帐篷有几米远,2米之内的枯枝枯叶枯草苔藓都被清理干净了,以免火势蔓延。
中午抵达稻城,我停车找了一家旅馆,准备简单休息一下并打听去香格里拉的路线。旅馆里任何一个龙头放出来的水都热气腾腾。见我大惊小怪的样子,服务员有些好笑地说这都是地下温泉水,有摄氏65度,连冲厕所也用它。“过分奢侈!”我喃喃自语,一边拿上毛巾去洗澡。水又滑又烫,洗后全身舒泰。
那朵溜溜的云下溜溜的城海拔2600米左右,空气清新凛冽。5月份的天气,商店里还要用电炉烤火。藏风浓郁的服饰和食品,很容易让人兴奋起来。我买了一把尺多长、刀柄外鞘都雕得很精美的藏刀,请人开了刃。
这些小伙子英俊得像马贼一样——脸部线条硬朗,身体壮硕,看异性的目光毫不掩饰。他们告诉我,“香巴拉”在藏语中是天堂的意思。走在稻城,心似乎一点点透明起来。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香巴拉王国的话,那不是这儿也离得不远。
寺庙在仙乃日的脚下,雪山、小溪、山谷、草甸、湖泊汇集,湖边古松倾倒,雾岚冉冉,它处女一般的贞静。喇嘛告诉我,在这儿说话声音大了,会下雪的。
准备行装花了三天的工夫:睡袋、充气睡垫和小帐篷供宿营,瑞士军刀、指南针、手电、针线和盐是野外生存的必备用品,吃的有火腿肠、压缩饼干和矿泉水,药品有青霉素、黄连素和清凉油,最后还要一股脑儿地塞下望远镜、照相机、太阳帽、墨镜和羽绒服……
我是在老莫那辆破北京212吉普车上找到《消失的地平线》的。说句实话,那本小说我早就听说过,但一直没有兴趣读,如果不是老莫偏偏要跟我讨论香格里拉究竟在哪儿的话,我也许仍然不会去翻它。
尽管如此,眼睛却永不单调。同一匹山,阴阳割裂。背阳面阴雾沉沉、寸草不生;向阳面却阳光灿烂、一碧如茵,踱步的牦牛犹如撒落满坡的黑珍珠。高原植被呈垂直带状,草甸、灌木丛和针叶林从下到上,雪线上则寸草不生。
路旁偶尔会见到玛尼堆,头天晚上和呷木聊天时得知,遇见玛尼堆要按顺时针方向走,走反了在轮回时自己会变成猪狗。在玛尼堆上加块小石头,石尖朝上,念一遍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就会吉祥如意。
从寺庙可以隐约看到村落亚丁,按喇嘛的说法,当年那个英国人问与世无争的亚丁村民这儿叫什么,村民回答“香巴拉”。大约因为语音的缘故,传出去之后就成了“香格里拉”。
下午4点多,天已经很黑了。我准备在距小溪半公里的一大片平地上搭帐篷。既要考虑取水方便,又要防备可能在几分钟之内暴涨的山洪和路经山口来溪边饮水的野兽,所以帐篷应该距小溪不远不近。
篝火升起,我脱下被打湿的羽绒服抱在怀里,拿出火腿肠串在细木棍上,用刀在上面划出人字形的道,洒点盐在上面,伸进火堆烤得吱吱作响。头发烤干了,衣服烤干了,肚子填饱了,药也吃了。在茫茫的原始森林中,火意味着生存。睡前,我往火堆里加了好多柴,野兽都怕火。
无法断定真伪,但是这种说法对迪庆和亚丁都叫香格里拉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跟四川阆中和重庆云阳都有张飞庙简直异曲同工(传说张飞死后身在阆中,头在云阳)。
出了康定溜溜的城,开始翻折多山,雪漫天飞舞,遮断了视线。在藏族地区,但凡被称为垭口的地方,都看得见藏民垒的玛尼堆、挂的经幡和插的风马旗。折多山垭口除了玛尼堆和经幡之外,还立着一个金属牌,上面写着“青藏高原之关折多山海拔4298米”。我也不能免俗地激动了一阵,第一次爬得这么高,自以为很有意义,高山反应导致的头疼瞌睡也因之减轻了许多。
然后大家一道为新郎、新娘欢乐祝福。跳锅庄。喝青稞酒。烤全羊。
回到成都很久,仍然不能断定亚丁是否真的是《消失的地平线》里的香格里拉。“明明是小说家言,人们为何偏要如此当真呢?”我问。老莫似乎恍然大悟:“大概是因为劳顿奔波的世人内心都有一个香格里拉吧,比如汉文化里有世外桃源,各种宗教也都有个彼岸世界。”
第二天凌晨起床,发现腰上的皮带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多半是掉在醉酒后朗久搀我回家的路上。朗久真心好客,我却来自事必言利的社会,压了50元钱在朗久家的碗下,我悄悄离开了亚丁,这样也许照顾了两个民族各自的习惯。
从县城到日瓦乡的110公里花了4个多小时,到时天已经黑了,我投宿在一个叫呷木的藏民家里。
对我来说,藏区是从康定开始的。
5月4日。车寄停在呷木家,为了步行朝拜香格里拉,我全副武装:身穿羽绒服,脚蹬旅游鞋,头戴太阳帽,眼罩墨镜,腰佩藏刀,手拄木棍,肩挎背包。背包有十多公斤重,睡袋睡垫帐篷药品急救盒一样都少不得。
睡袋里很暖和,第二天早晨我迷述糊糊醒来时,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火已经熄了,我带上两个空矿泉水瓶去溪边取水,当然,还可以在溪水里洗个脸。实际上,那天的第一个麻烦就是洗脸造成的。
呷木指着西南方说那就是去亚丁的方向。
借宿在一个叫朗久的汉子家,脱离险境的我开始有心情来欣赏藏区的民房。
见有客人来,女主人赶快打酥油茶,又拿来风干的牦牛肉、糌粑和酸奶渣。老阿奶坐在火塘边,慈祥地笑着。用藏刀砍下一块牦牛肉干,扔进火塘里烧一会,再拿出来撕着吃,满屋都是香味。我把糌粑粉抓在手里用舌头舔,弄得一嘴白灰,全家人都被我的吃相逗笑了。
走出村落,我随手拾了一根干藤系在腰上。
房子底层住猪、马和牦牛,也是人的厕所。康巴地区,常年高寒,牲畜的粪便发酵之后会提高整个房屋的温度。二楼住人,一个房间专门放铜水缸,铜水缸的直径有1.5米,墙上挂着大大小小好几把铜水瓢。正中的火塘是藏房的灵魂,藏民喝酥油茶、烤火和睡觉都在火塘边。火塘上方是一个两米见方的天井,挂有猪肉、牦牛肉或野狼肉,不用抹盐,不用抹酱,在上面挂一段时间,肉自然就被烟雾熏熟了。三楼是平平的晒坝。
青稞酒酒精度数低,很醇和,但后劲足。村里的老人一手拿碗一手提酒瓶,给每一个人倒酒。我每接到酒都仰脖一饮而尽,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碗。拉着我手的雍忠问:“你有没有婆娘?”“没有。”我跟女朋友分手已经很久了,借着酒胆,我盯着雍忠的大眼睛问:“敢不敢跟我走?”“敢!”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干脆。
烤羊肉吃得不多,因为我差不多烂醉如泥了。
藏房气宇轩昂,像碉堡一样坚固。门窗雕式繁复,上绘黑红两色的古朴图案。墙是用片石和泥巴垒起来的,但每一根棱线都直如刀劈,每一个侧面都平如镜面。
在稻城的旅游画册上见到它,就曾给我巨大的震撼,而匍匐在它的脚下,我才明白藏民为何将它当成观世音的化身。带着被洗浴过的灵魂,我朝它走去。傍晚,我见到了炊烟。炊烟来自一个寺庙,寺很小,只有两个喇嘛,没有《消失的地平线》里叙述的那种舒适的物质条件。小喇嘛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英国人从飞机上降落在这儿,飞机残骸则掉在了云南的迪庆。
天黑以后,朗久带我去参加藏式婚礼。由村里的老人主持婚礼,一个小姑娘给新娘献了一首歌:新娘新娘你最美丽/孔雀飞来比一比/孔雀没有你美丽/留下羽毛送给你……
压迫着县城的那匹大山就是著名的跑马山,据说再过两周,就是“4月8日转山会”。届时跑马山上将帐篷林立,盛装辉映,弦歌交响,这个曾经以川藏“边茶”贸易盛极一时的城市将重现旧日繁胜。只是我与之无缘。
海子山是途经的最后一座高山,乱石铺天盖地,犹如回到洪荒时代。最大的石头长宽高各约3米,“一川冰石大如斗”不过是最普通的描写。万年前,呼啸而来的冰川在此肆虐,将巨石切割混裹携带形成了这般蛮荒,然后悄悄退去,留下让人惊叹的粗犷雕工和“稻城古冰帽”的美名。
高原旅行,翻不完的山,正如《青藏高原》里那冗长的歌词: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连。从泸定到稻城,先后要翻越折多山、高尔寺山、简子湾山和海子山4座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
第二天,我走到亚丁村花了3个多小时。
5月1日正午12点,我开着老莫的破北京212从成都出发上了川藏公路。先后经过雅安市、天全县和泸定县,到康定停车投宿时已是深夜11点多了。
4个小伙子勾肩搭背地走来,一边喝酒一边放歌,歌声粗直旷远: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四季常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它的名字叫香巴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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