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谱
作者:长耳
“南扈风俗,人死后需在十二时辰内火化,而土,我想就是风月坊的这片大湖吧。”荆子予冷冷道。
司青悦耳的嗓音在夜风中轻轻飘着,城楼下传来孩子的叫声和老人的骂声。先前那被老大爷追杀的小鬼被按倒在地,老人用粗糙的鞋底板抽着那小鬼的屁股,小鬼疼得哇哇大叫。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朋友偷了馒头便消失在人群里,似乎再也不会出现,于是他因为恐惧,失声痛哭了起来。
马队诸人本就戒心极强,见陌生人平白无故送药,更是疑心。首领示意手下前去试药,一五大三粗的汉子捧起瓷碗,一饮而尽,未等那汉子把碗放下,他便砰地栽倒在地。
“你等一下。”林清突然打断荆子予的解释,“司青,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当然没有然后,那些人都已经死了。蜀中剑派最杰出的十一个弟子,在睡梦中被人杀死在破庙之外。蜀中剑派掌门一怒之下,率领门下弟子堵上了风月坊,算到今日,两家人已对峙七天有余。
林清给霸烟桥留下一张药方,便匆匆赶回风月坊。
“死在你眼前那条山沟里的大夫,都说过同样的话。来,我带你去看看他们。”霜烟桥话音未落,不知从何窜出两位黑衣死士,直接将林清腾空抬起,作势欲扔出悬崖。
“你去哪里?”林清拉住剑客的衣袖。
林清咽了口口水,他实在不喜欢在满身湿漉的时候,再碰上血腥的场面,所以他决定煮一锅汤。背后的墙角有大堆稻草与简灶破锅,林清从靴中抽出把扬文匕首把生姜一片片削入热水,再取了紫苏叶子放进锅中,最后撒上红糖。
“是。”
“霜夫人子时来的这里?”林清猛然转身,拉住老人问道。
“富贵险中求。”荆子予长剑挥动,话音落地时,石料也一剖为二,里面充斥着白色的絮状晶体,却没有鲜绿欲滴的翡翠。
林清与荆子予站在小舟之上,原本繁忙的湖面现今一片萧条,惟独湖口却如鲤鱼跃龙门般十分闹腾。数不清的各色人等划着小船围在湖口外,船中堆积着着大大小小的翡翠原石,他们纷纷要求风月坊退货,而风月坊原本的供应商们,也几乎要把风月湖的围岸撞破。
城楼上,有人当风饮酒。壶里的酒并不名贵,但那只酒壶却在夜空里微微发亮。当世第一的翡翠师放下酒壶,语气颇为不满:“你先前设计的一切,就是为了让你那傻儿子对荆子予说一句,我不要钱?”为了表示厌恶,他将目光从友人身上移开,移到了城楼吓。
荆子予回望林清,林清干脆地把茶杯中的茶水泼在桌上,他捡起一根茶梗,对荆子予说道:“这不是茶叶,这是半夏,陈将军年老体衰,围猎过后本就消耗极大,此处茶摊地处风口,陈将军一经风吹,因热气发散太快而至身体瞬间虚弱,这时三碗半夏茶,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绕到君山南麓的时候,果真有一座小茶摊立在官道边上,茶是山间粗梗,碗是带了豁口的陶片,里面坐着的尽是些田间归家的农户和身负重物的挑夫,茶摊虽然简陋,却热闹极了。林清和荆子予也坐了下来,讨了一碗茶水喝,可还没等茶水上桌,远处就传来马队的隆隆声响。
鲜于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但他很快抓住了林清话里的关键:“如你所说,我家主人身患重病,却为何会突然死在这茫茫大湖之上,死在那明月初现之时?”
林清与荆子予身处扁舟,四周是茫茫水面,箭矢密如飞蝗,荆子予并未佩剑,还要顾及身后的林清,他的衣衫很快变成了破布。此时小船离岸也不过数丈,荆子予忽然提气纵力,单手搂住林清,飞身跃上水岸边。他身形极快,在山间小路上急速狂奔,很快便登上山峰,与山上偷袭者迎头撞上。偷袭者首领是一白发老者,老者身边围绕的赫然是霜烟桥身边的黑衣死士。荆子予放下林清,直取老者,老者身旁死士飞速出手,荆子予与那死士双指交错,只听咔嚓一声,死士骨节尽碎,荆子予一脚踹翻身旁另一人,借力半腾身体,倏忽一下便窜入包围,伸手就捏住了老人的肩窝。
“你说。”这次开口的,是荆子予。
公羊王砰然卧倒船舱,整片水面回荡着鲜于九凄厉的叫声。
“你家夫人服了我的药?”林清问。
地道入口狭窄,内部却极为宽大,林清终于知道消失的村人去了哪里,村中老弱妇孺尽数挤在猪圈下方的地道内,村民仿佛已极其熟悉这种躲避模式,见到突然进入的两人,地道内的村民起先恐惧得发抖,等他们发现林清二人并无恶意,便默默地为他们腾出地方。
林清忍不住退了一步,剑客却毫不犹疑纵身跃入井中,水波轻漾,人已不见踪影。
下山路上,林清面色阴沉,沉默许久,终于开口:“益虫天生不喜异类,所以蓄蛊人家洁净无尘,绝无半丝蛛网飞虫。除了那位老婆婆家里,蛊村里每户人家都有小虫。莫非世人口口相传的恐怖蛊乡,其实,只是一个寻常村落?”
在一日阳光明媚的午后,林清走进了晋国翡生记总店大堂内,他往柜台前一站,招呼往来顾客随意挑选翡翠,看中了就可以白拿回家。林清曾告诉荆子予,司青应该认识自己,那是因为他没有告诉荆子予,晋国翡生记实际上是皇族产业,而掌管这项产业的人,正是司青。翡生记大掌柜见了林清就头疼,但还没等他去请司青,司青就已未卜先知似的,遣仆人传话,邀林清相见。
“那包药!”林清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既然去为公羊王求药,那公羊王得了什么病,那药又是什么?”
周边虎视眈眈,林清的目光却未离灶火,火光映得他眼角微红、眉目柔善。药香渐出,林清捞过身边的破碗,舀起一碗药汤,便向马队头领走去。
饶是见惯天姿国色的林清,面对这个女人,也不由得吃惊。
林清一听自己被点了名,第一件事就是看向堂中端坐的荆子予。
他们脚朝着庙门,睡得很香,但等他们醒来时,一定会惊惶失措,说不定会像娘们一样尖声大叫。因为,这十一人全身上下赤条条光溜溜,白得像刚出生的婴儿,而他们的腰间,都有着一条金光闪闪的腰带,像捆着猪仔的麻绳。
荆子予轻功极好,可怜林清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发生什么事了?”奔跑中,林清好像也听到村外传来的隆隆巨响。
林清并不知道,荆子予是从何得出司青要搞垮风月坊的结论。但真正的惊涛骇浪来得比两人所想的还要快!
这时候,荆子予为林清指了个方向:找到雕刻这部书的人。
寅时初刻,晨风还是冷的。
“公羊王的儿子,要去打宋王。”或许是见得多了,老人好像极其清楚南扈各大家族斗争。
山泊在两山之间,高峡出平湖,一路上人烟稀少,远方山谷内腾起袅袅青烟。荆子予看了眼那处地方,似乎发现了什么,暗中加快脚程,可等两人到了湖边,小村的情形却有些诡异。
茶摊老板给陈王之子上了茶,这才轮到林清,杯中飘着几棵叶片,看上去寡淡极了。林清望着茶水,面色越来越差,他只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便猛然放下杯子。
御医听到这话,当场就要发作,却被鲜于九打断:“既非蛊,又非毒,四周又无人,我家主人为何会突然死在水面上?”
她说:“老身家里从没有死过人。但老身家里,都是死人。”
“因为,事情也不完全是这样。”蓦地,一道高贵的男声从屋内传出,一人掀开竹帘,出现在林清面前。
局面一时僵持。
“你们烧了公羊王的尸体,是想把益虫从他身体里逼出来,可公羊王化成了灰,益虫却未出现?”
“夫人的毛病虽重,但也简单。这病,我相信夫人身边的大夫也能治,可夫人却久治不愈,甚至怀疑自己中了蛊,这就太奇怪了。”
林清面朝百丈深渊,仿佛能看到山谷中那些无辜大夫的尸身,面色忽然沉静下来,道:“夫人既然求医问药,便要有求医问药的态度。”
“胡言乱语!”
“你有何凭证?”鲜于九问道。
两人站在船头,一支红缨长枪自山巅破空而来,荆子予身形不动,长袖一挥,那支血红长枪便被他接在手里。
林清吸了口气,直视那个自己从小就敬畏无比的人,措辞尖锐无比,“你究竟是想要南扈衰弱而不再扰我国境,还是想要乘势出兵,攻打南扈!”
荆子予直接闯入风月坊内核心所在,他登上真正名为“风月”的画舫,敲开了大管事的屋门。
村中,白墙边的小狗还在乱晃,小道上的馄饨摊还冒着热气,甚至有些人家的屋门都没有关上,但村内却空无一人。
“风月谱……风月坊……”荆子予忽然默念起这两个名字,“一切从风月坊而起,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有人能在底舱内连开七块极品名翡。”
老人拍了拍腿:“年纪大了,就容易忘事。”老人笑呵呵起身,牵起林清的手,推开房内一道暗门。那门内不过方寸之地,却一层又一层堆满了雪白的瓷盒。数人高的骨灰盒被门缝透进的光线轻轻一照,竟现出灰白又阴暗的光芒来,令人头皮乍麻。
月光遍洒湖面,公羊王抬起了头,他整张脸都沐浴在惨淡的月光里。远处的喧嚣声渐渐隐去,湖水拍击堤岸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现在想来,也只有风月坊主人,才能配得上《很武林》称一句“那个人”。
林清的手指搭在霜烟桥的脉上,他犹疑不定地望着霜烟桥娇媚的脸:“夫人命鲜于先生烧了公羊王的尸体,是因为夫人也怀疑自己中了蛊?”
事情愈发扑朔迷离,若有人为了个翡翠杯杀了南扈两位大佬,似乎不太值当。林清仔细观察杯子,却没觉得那酒杯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他嗅了嗅杯中气味,发现有淡淡的酒的馨香,他随即伸出舌头,想舔舔杯子。便在这时,荆子予忽然放开老人,他伸手接过翡翠杯,将之放在霜烟桥面孔上方,缓缓移入月光之下。就在这时,如同千万盏明灯点亮,翡翠杯薄如蝉翼的杯壁上,纷纷显出一个个蝇头小字,每个字虽都不及米粒大小,姿态却潇洒飘逸,仿若有生气。透过那些精美异常的刻字,几乎能看到玉雕师端坐油灯之下,一刀刀刻出如此鬼斧神工杰作时的情景。
“所以,这本杀人害命的《风月谱》,其实是你写的。”荆子予字字诛心,这样的指控几乎要杀死林清,“你告诉我,世上还有谁比你更精通医道?”
林清一直知道荆子予很猛,但猛到这种地步,实在让他目瞪口呆。
或许南扈发生的所有事情加起来,都没有眼前这人给林清带来的冲击大。“父……父亲!”过了许久,林清才这样喊道。
很快,接二连三的翡翠商行高调宣称,从风月坊买来的翡翠原石中出现了假货。接连着,就连南扈国内的翡翠商人,也开始停止采购本国的翡翠原石。
“干山雪于淳佑三年驾崩,距今两年又一月,他怎么会知道,霜烟桥会在两年后春分屠村杀人?”荆子予插嘴道。
林清望着友人,再不复方才的玩笑样子,缓缓道:“那些假翡翠,的确使翡生记蒙受了巨大损失!”
林清与荆子予再次乘船,前往霜烟桥住所。可等两人的小船驶近山峰之时,迎接他们的是漫山遍野的刺目火光。
破庙里没有乞丐和濒死的拾荒人,只有十一个皮肤白皙的青年人,凭空出现在了庙门外。
林清问到这里,鲜于九忽然住了嘴,仿佛有什么巨大的秘密隐而不发。
“日久鼻柱崩塌,目反唇裂。”
荆子予一字一句,语气冷硬异常。
林清回头看着霜烟桥,“夫人白日怒气难遏,夜晚忧思恍惚……我说的可对?”
林清在公羊王的卧室里踱着步子,一屁股坐在罗汉椅里笑道:“你家主人那个不行?”
虽未指名道姓,明眼人却都知道,文中写的正是南扈霜烟桥同天下第一翡翠师司青的缠绵旧事。一时间,这跨越身份和国境的爱引起所有八卦爱好者的热烈追捧,甚嚣尘上的讨论热潮,让林清很快收到司青遣人通过《很武林》送来的一封约见信。
见到这一幕,司青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讥笑道:“年龄相当的孩子,碰上些谜题和生死之间的战斗,成为好友便顺理成章。但荆子予或许将林清视作朋友,却终究因为他的身份地位,不会全身心信任一个陌生人。等到他发现林清的身份,很自然地就会误会林清,两人从生死之交到生死陌路。这时候,你又让林清解救风月坊于危难,以此逼迫荆子予去怀念朋友,只要一个人开始想另一个人的好,便会千方百计为他所做的事情寻找理由,到了最后,说不定荆子予还会觉得你是个好人呢。”
“你现在知道了么?”林清打断了鲜于九的沉思。
林清推算了宋王病症和《风月谱》中的相关记述,将目标锁定在山泊边上。
“还记得当日我们看到的蛊乡矿场么?”荆子予语速极慢,却又极温和,“这片地方,比以前的蛊乡矿场还要惨一些。当时陈王为了快速夷平此地,炸开了水坝,奔腾而下的水流冲毁了此地数十座村庄,多少人一夜家破人亡。而大水过后,新村的村民流离失所,陈王却又再把这些人招入矿场,整日用皮鞭抽着这些乡民挖矿。现在陈王死了,南扈的翡翠生意陷入低谷,这里的所有乡民终于有机会停下来,歇息一下。风月坊看似蒙受巨大损失,却又得以用最低的价格,将这片矿场买下。如果这样下去,或许终有一天,军阀们给南扈翡翠染上的鲜血,会被洗净。所以说,你爹和司青,不过做了我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
“为什么?”林清转过头,笑问道。
“很奇怪。”林清摇了摇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直接敲开村口第一户人家,开口便问,“你家里可死过人?”
林清霎时百口莫辩。
林清见到此情此景,心中的所有怀疑都有了答案:“荆子予,其实你姓金,对不对?”他抬头看向一身破旧白衣的友人。
“然后呢?”
荆子予不善言语,只是静默地伴在一旁。
“我不信。”
“这些石头,不是公羊王的。”荆子予指着石头上的标记,对林清说,“雪花记号。这批石头,是霜烟桥的。”
带领林清在赌石船上游玩的小伙计对此见怪不怪,船上最低级的赌场里烟雾浑浊,满是衣衫破旧却双眼通红的赌徒。小伙计极力怂恿林清也花上一点小钱,买块石头玩玩,这几乎是赌场的惯用伎俩了,正当他要替林清挑选石头的时候,荆子予却伸手阻止了他。
前殿已传来纷纷脚步声,剑客气定神闲地走到破庙后院,一口古井毫无遮拦地出现在两人面前,井水泛着清冷的波光,好像一眼望不到头的无底深洞。
林清正觉无趣,忽然发觉身边的船只多了起来,他忍不住站起来向远方眺望。只见水天一线的尽头,仿佛有千万盏明灯闪烁,如同海中琼莱仙岛,美得耀眼夺目。追随着水风送来的柔软曲调,小船缓缓驶入了湖口。
《风月谱》真是干山雪所写?”林清犹疑地问着司青,“书中所记到底为何,大师又为何要将这套书雕在翡翠杯中,而剩下的翡翠杯,又在哪里?”
林清和荆子予依照邀约地址,到了南扈国境边的一个小村庄。天上下了点小雨,酥软细润,沾衣不湿。顺着村中小河,林清找到了司青大师所居住的小茅屋。屋里坐着一个极其古怪的男人,那男人身穿蓼蓝袍,脚踩麻草鞋,头上束一枚白玉冠,腰间系两把开山斧头,正在打磨一枚玲珑剔透的翡翠挂件,见到林清,他那抹比红烛更红的唇轻轻一勾,让林清脊背生凉。
“为了请教您一桩事情。”林清从怀里掏出一只翡翠杯,递给司青,“此乃大师亲手所雕?”
子时夜半,于风月湖后空山静坐,见宗祠隐于荒山密林……
拥有绝对武力的人,等于拥有了绝对话语权。
白衣剑客踏上冰凉的青石板,他握剑的手却是滚烫的。那把剑并非名剑,却饱饮过天下名士的血,或者再有三十步,他便能看到天下最有名的三张纸。这三张纸贴在扬州小报《很武林》的院外,第一张写的是风流人物,第二张记的是富商巨贾,最后一张讲的是绝顶高手。他所要做的,就是用手里的剑,收割那些绝顶高手的头颅,好让自己的名字踩着鲜血爬到最高。
“那里面,是蛊主。”
蜀中门人哪容得掌门受此奇耻大辱,众人纷纷抽出佩剑,三五人齐齐攻向荆子予。一时间雪白剑光飞舞如花,煞是好看,但很快,荆子予的长剑如鬼魅般抵上了老掌门的胸膛。
“这个,大家商量便好,翡生记没有任何意见。”林清站起身来讪笑道。
“正北之风,最为刚烈凶猛,内伤人肾,外伤人骨与肩背之膂筋。”林清顿了顿,道,“而你家主人,正是死于这正北凶风之下!”
“我观察过,在这风月湖内,此处并非风景绝佳所在,若说好风光,赌石船所在更好,但公羊王却偏偏喜欢坐在这里,也正因为他坐在这里,经受了正北而来的罡风,才突然暴毙。所以换我问你,他为何钟情此处?”
“什么?”林清顿时被吼得一头雾水。
那马队首领正是公羊王手下头号谋士鲜于九,鲜于九得知蜀中人竟是为抢手中药盒,哈哈大笑起来:“谁说我家主人病重将死,主人只是身染怪疾,竟被传成性命垂危,岂非笑掉大牙。”
“司青本就是晋国人,他要对付南扈本不需理由,他杀光家族首领,连累南扈战乱再起,或许就是他的目的。”
“如何?”荆子予开口问道。
“去风月坊。”荆子予冷冷道。
“你……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了歌声,看到了江鸥,还有……”鲜于九站在水面上,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画舫之中。他脑海里浮现出公羊王死时的诡异场景,他看到了那束月光,并感到了吹拂起衣袖的……一阵风。
传闻风月坊主人地位超然,却身份隐秘,甚至连掌握天下秘闻的著名江湖小报也没法挖出其主人身份,所以在《很武林》名利榜上也一直没有风月坊主人的名字,但今年年初换榜开始,“那个人”三个字就一夜之间踩着武当长老、关中首富、南扈国师的名字飘然直上,这大约是老坊主病逝,新坊主接任所至。
“那么司青究竟想做什么?”林清很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南扈的翡翠出矿后都是包着石衣的原石,而收购原石的价格又是统一协定的,霜烟桥和公羊王不会因为这座矿而利益受损。”
“好像就是这样。”司青随口说道。
茫茫矿洞,一眼望不到头,似乎整座山体都在隆隆作响,干倾大山,万块翡翠,都是假的?
风月坊大船内,林清龟缩在最后排,听着各国翡翠商人向风月坊索取巨额赔偿。
“烧了,就地埋了?”林清不可思议地看向鲜于九,“你家主人死因未明尸骨未寒,你却草草将之火化,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可老人依旧摇头:“老夫在此地等了七日,很快就要等到那样东西了。”
事情落到此处,蜀中剑派便怀疑,是公羊王杀了自己的弟子。这么推理似乎也有道理。风月坊内严禁携带武器私自斗殴,若要报仇,除非公羊王离开风月坊。就在这时候,又有一个消息从风月坊内传来,说是公羊王病重,他手底下的谋士已奔赴南扈为他求来了灵丹妙药,不日便会抵达风月坊。对蜀中剑派来说,抢了灵药便是夺了公羊王的性命,这才出现了方才的一幕。
“走了大半个滇村,也只有老婆婆你是个明白人。”林清叹道。
屋外,荆子予耳朵贴紧地面,突然,他仿佛是感到了村外的什么动静,窜入厨房,拉起林清就走。
有人正看着书,那是个不胖不瘦的读书人。他五指细长,捏着书角,一身落拓青衫,在狂风暴雨中骑着毛驴。
“公羊王的人的确很快就到,可你却拦不住他们。”荆子予道。
司青说:求我做事的人一定要付出代价,林清,你要做好准备。
林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也曾听闻临国南扈那个惊才绝艳,却天天吃喝嫖赌的皇帝干山雪,曾在死前留下一部旷世奇书。干山雪死前未立遗诏,因此有人说书中记载着南扈皇位传承,而干山雪在位时,南扈国库曾亏空千万两,也有人说那书中记载着埋藏千万两白银的所在。这部奇书被传得神乎其神,可林清曾亲眼见过《风月谱》中的一部分,实在与什么遗诏和藏宝图搭不上边。
晋国边关,嘉玉城,夜。
老人很快住嘴,林清明白霜烟桥并未服药,他向老人解释道,霜烟桥的病症是她元神虚损而被邪祟所侵导致的,先前的庸医调理失节,以至于霜烟桥气血衰微,并非什么大不了的毛病。林清边说,边弯腰检查着霜烟桥的身体,霜烟桥脉象全无,毫无疑问是死了。
事实上,南扈半年失去主心骨的大家族,并不止三家。把时间往前推算一些,掌握南扈三分之二翡翠矿源的宋家家主,数月之前突发疯症,很久都不知人事了。
阳光下,那金腰带分外晃眼,它是拿整块金子打成的,如果凑近了看,便会发现那腰带上刻着一行正楷小字:蜀中十一侠,七月初十,欠风月坊黄金叁仟贰佰两整。
深秋的井水冷得刺骨,在昏暗不可知的水道里,一抹白色的影子总是同林清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鲜于九先是一愣,很快明白了林清的意思,他对林清怒目而视:“我家主人尸骨未寒,你怎可如此污蔑他!”
风月湖碧波万顷,往来船只如梭,公羊王的大船,缓缓驶入它主人死去的那片水域。
林清瞪大眼睛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蛛丝马迹。若说方圆百里内,最安全的地方,便是入阁解剑的风月坊了。但风月坊的坊,既不是牌坊的坊,也不是街坊的坊,而是船坊的坊。若是船坊,那必然是在湖里,可偏偏,湖不在庙里。
天下姓金的人很多,但在南扈,金姓却代表着偌大的财富和商界最高地位。因为风月坊的主人,就姓金。
“那是什么?”
“我们辛苦采出的矿石你们又不收,矿里百来口等着这钱救命吃饭啊!”另一面,带着一船翡翠原石的老矿工苦苦哀求。
“你也可以不咬。”
“那天可算是见了鬼!”小伙计拍了下大腿,“蜀中人在这块场子里,连开了七块原石,那是块块赌涨,里面有阳绿有飘花。正巧公羊王在上面的场子里玩,听闻了下边的奇事,也过来沾个喜气。”
水面夹在两片壁立千仞的岩峰之下,水波粼粼,浩渺无边。整片水面上只有一艘孤零零的小船。船上,公羊王正举着一坛水酒痛饮,水风送来了歌姬悠扬的歌声。就在此时,凉风乍起,乌云缓动,一束皎白月光轻柔地从天而降。
林清、荆子予以及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御医的鲜于九登上公羊王当日所乘的小舟,慢慢向两山夹缝间驶去。
“你为何害我与朋友反目!”林清几乎要冲上去咬一口司青。
“如果你不来诊病,我家夫人断然不会如此。”被荆子予抓住的老者突然打破肃静气氛。
南扈原本信誉良好的翡翠营销网络彻底沦陷,不仅是风月坊,无数靠着翡翠行业生存的家庭也无法生存下去。南扈国内哀鸣一片,而邻国的几大翡翠商人正欲集结起来,共同向风月坊寻求巨额赔偿的消息,更令南扈国内情势雪上加霜。
露从霜夜起,容似明月白。
小伙计带着两人去往解石台,台上正好有人切出了一块冰种翡翠,台下的翡翠商人纷纷报出高价,最后直逼万两。小伙计告诉林清,如果林清手里的石头能切出好料子来,也能享受这种争相竞价的待遇。
“难不成有真假两座蛊乡……我有一个不好的猜想……”林清说。
“这风从哪里来?”林清问鲜于九。
霜烟桥轻笑道:“你是大夫,传说你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毛病,如今却要问我?”
失礼过后,林清终于回神,他微微一拂,道了句见过夫人。
公羊王原本的御用医生早已瘫软在船舱之中,鲜于九哪能放过这人,他亲自手提长刀,压在那庸医颈间:“我把主人的性命托付与你,你却不知主人沉疴难愈,当死!”
林清摇了摇头。
“无毒。”鲜于九摇摇头,“我家主人,并非中毒而死。”
好像有清风吹来,风里有湖水的潮湿腥气,那风很大又很小,似乎可以吹散月光,又似乎令人毫无知觉。公羊王伸手抹了一把脸,他的动作很慢,不知在犹疑什么,在场的都是习武之人,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公羊王的面部脱落下来,那细小而毛茸茸的东西很快散入风中,消失不见。
被好友误会让林清非常不痛快,所以,他也不会让别人痛快。
“没有然后。”
听到荆子予的话,林清忽然眼前一亮。或许凶手从头到尾,就是为了公羊王手里的宝物而杀人,蜀中十一侠是被人利用的,而唯一能查证这一点的地方,就是蜀中十一侠设局的地方。
面对林清连珠炮似的攻击,晋国三皇子殿下、林清的亲生父亲淡定地说:“既然你这么义愤填膺,那么此次,便由你替翡生记去南扈讨个公道,可好?”
“公羊王死的时候,你也在场,我问你,你可感觉了到什么?”林清问。
毛驴驮着一个人、半壶酒,慢腾腾挪着步子,后方有马队奔腾而来,头领的座下是一副银白马鞍,上刻公羊戳记,煞是引入注目。读书人似乎觉得新奇,不由多看了一眼。
“也不过多添两双碗筷而已。”老人突然看向身旁的白瓷盒,“夫君,你说是不是。”
2
林清连珠似的问题,并没让司青有一丝半点的烦恼,司青说:“刻书是我乐意,所记的内容我可以告诉你,但剩下的翡翠杯究竟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湖口早已有数不尽的船只在等候,有些船上坐着衣衫华美的达官贵人,有些船上蹲着神情憔悴的穷人乞丐,剩下的船上尽数堆着或大或小的石块。林清回头看向自己的小舟,发现船上也有几块形状各异的石头,船夫将几块做了记号的石头交给湖口看守的卫士,便得以前行了。虽然过关方式简单,可速度却极慢,因为有艘大船正堵在湖口外侧,船上挂着张牙舞爪的“蜀中”大旗。
南扈唯一的翡翠交易市场风月坊,将暂停原石交易。原因是坊中管理失误,导致有假翡翠通过风月坊流入各国市场。
林清话既出口,小伙计却炸了毛:“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天下翡翠出风月,那可不是说翡翠漂亮,而是说全天下的翡翠都是从我们风月坊出去的,知道我们场子为什么能做这么大?那是因为风月坊从没进过假原石,更不会流出假翡翠!”
林清面色一变,他看向老婆婆,说:“家里其他人呢?”
熊熊战火再次点燃了南扈国土,数不清的南扈难民拖家带口,连夜涌入晋国。
“哦,那就是你家夫人太厉害,连公羊王这样的男人,都得亲身去她那里过夜?她厉害到自己男人死了,烧掉也无所谓。”林清望着鲜于九。
来人进了破庙,一言不发,如林清一样寻了角落盘腿坐下。
“这种逆天的事情,普天之下谁能办到!”
鲜于九不愿说,不代表别人不愿说。何况那人还是公羊王的姘头,她所知道的事情,肯定比鲜于九还要多。更重要的是,那个人的命,还握在林清手里。
荆子予并不答话,但他捏住林清手腕的手却越来越紧。
“为了封口。”
“是。”司青接过翡翠杯,答道。
“夫人白日怒气难遏,是因为夫人觉得身边有冤魂索命。”
“上面那只队伍是谁的?”林清蹲坐在地道内,他头顶的土石被马匹震得簌簌落下。
司青是个聪明人,他能雕出鬼斧神工的风月谱,也能造得了天衣无缝的假翡翠,这样的聪明人,根本不会给人留下捉住自己的机会。
司青听到晋国三皇子殿下吐出一个单音,他却无暇顾及,因为城楼下的两个小鬼已开始撒腿向馒头摊冲去。两个小鬼的战术比城府深重的大人要简单很多,其中一人飞快地拉开蒸笼,抓着馒头就跑,馒头摊的老大爷抽起鞋底就追了出去。趁此机会,另一个小鬼偷偷摸到蒸笼旁,捞出了四个又大又白的馒头塞入怀中,再偷偷跑走。
在那里,有两个小难民正光着屁股,垂涎不远处的馒头摊。那两个小孩似乎一般大小,也似乎一般脏乱,却也一般可爱。
“为什么?”
林清边说,边解下束发长针,“我第一眼见先生,便知先生体内虚寒,当日为先生熬了一锅药汤,不知先生临走时可曾喝了?”林清用长针挑开鲜于九衣襟,鲜于九的胸前赫然出现大片白斑,“先生经日追随公羊王,公羊王身上的病症,先生也有不少。先生的病与公羊王同出一类,名日大风病,其症初起周身白斑如癣,后而须发脱落……”林清边说,边将手指插入鲜于九的发梢中,等他将手抽回时,手上多了几根枯黄头发。
“风月谱?”林清捏着翡翠杯,很是奇怪地看着老人,“那是什么东西?”
林清摇摇头,低头反问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御医:“那,你知道吗?”
荆子予手指之处,在那片黄土之上、苍天之下,有无数苦力在深挖着整条山脉。消瘦的挑夫挑出一袋袋泥土,监工手里的长鞭划出扭曲的弧度,而更远一些的地方,则驻有一队军队,最令人震惊的是,在那军队的营帐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有些石块大如屋宇,而有些石块则小似鹅蛋。
他满足地举起了桌上玲珑剔透的翡翠酒壶,月光下,酒壶弯曲的脖颈上现出了一行字,字不大,却很清晰—一风月谱。
“当日在这茅屋之内,司青能直接叫出你的名字,我只问你一句,你如实回答。”荆子予吸了口气,冷冷道,“你究竟认不认识司青?”
清同荆子予上了大船,便被船上一掷干金的氛围吓得有些腿软。他亲眼见到一位富豪用一箱金子买下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也亲眼看到那半人高的石头被剖成八瓣,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林清摸不着头脑,看来蜀中剑派掌门堵上风月坊,不是为了寻仇掐架,而是为了等一样东西?没等林清把心里的话问出口,一转头,便看到让他想要一头栽到水里的人。
“你的局,并非为荆子予所设,而是为了我。”林清直截了当挑开话题,正在给翡翠掏膛的司青终于停下动作。
读书人不仅看到了白铁马鞍上的公羊戳记,还看到了那头领胸前紧系的红布包裹。
林清与荆子予对视一眼,这局布得不算高明,却难如登天,单单在一堆破石头里能挑出七块极品原石,那已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了。
那人却并未回答,林清自顾自说道,“说起来,你我也算相识于微末,当然,直到现在,我也还是个身无分文只能靠骗人钱财度日的穷大夫,你却是风月坊主人,坐拥天下财富。所以您大人有大量,这一切都是我爹和司青那两个老货干的,你别因为他们同我绝交。”
荆子予只说了一个字:滚。
“主人!”
“从一开始,你便算计好了我会与荆子予在破庙相见,荆子予是风月坊主,想来因为蜀中与公羊王的冲突,大管事早已飞鸽传书给荆子予,所以我一旦碰上了荆子予,也就很自然惹上了所有麻烦。你让我目睹公羊王和霜烟桥的死,只是因为在这世上,除我之外,没有人能够看出他们死因的蹊跷之处,等到后来,挖出《风月谱》,荆子予见到那座翡翠矿,以他的身份,自然而然会发现矿脉真相。你所做的,只是通过我的嘴,把一切告诉荆子予,并让他最后能够怀疑我。”林清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也平静无比。
突然,原本盘腿坐着的马队中人,尽数翻身跃起,他们抽刀拔剑,将那名气质儒雅的马队首领团团护住。
“我爹…我爹春分时候死的,在……从猎场回王府途中突然晕倒的……”
林清低声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是,那包裹里的东西,绝对不是药。”
黑暗中,有人盘腿而坐。过了许久,荆子予才缓缓睁眼。
林清看了眼小陈王身上所背弓箭,问:“这条路可是从猎场到你家王府的必经之路?”
滇人村,巫蛊乡,枯骨筑,归无路。
翡翠师路遇美将军,中埋伏千里共逃命。
林清话音未落,鲜于九指向窗外一片水面,又开口道:“我家主人不是好好地在那里吃酒么,也不知你们谁造的谣!”
“南扈先皇千山雪所作。”司青对答如流,连手都未抖便抛下了惊天奇闻。
邻国最大的翡翠商行,翡生记的掌柜,突然出现在了风月坊内。
林清缩回手,像是想通了什么,语气越来越冷:“你和公羊王都以为自己中了蛊,蛊是假的,病,却是真的。”
传言虽恐怖,但蛊村似乎与山上其他村落相差无多。林清进了村子,却放慢脚步,脸色也变得犹疑不定。
“那个地方?”
大掌柜带来了一件翡翠玉雕,说了两个字——假货。
“这,真的要我说?”林清问。
“但你的心,却是烂的。为了两个孩子交朋友的事情,你杀了这么多人。”
就因为那一眼,给他招惹了大麻烦。
林清四处打听,终于得知,公羊王的军队在今年开春时节,曾进驻碧山。
那个人没有名字,那个人就叫“那个人”。
林清望着鲜于九的张狂笑容,眉头紧锁。两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吵着架,唯有荆子予发现林清的异常。
林清和荆子予回到公羊王的画舫时,鲜于九已在小黑屋里等候多时了,他一身孝服,对着林清咬牙切齿道:“你休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司青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将目光移向了远方的千里江山,又想起了江山中的无边风月,和在那美好风月下每天都会演绎着的趣事。
而后,一则公告,震惊天下:
林清沉默良久,选择着最恰当的措辞:“司青他,应该认识我。”
因为山谷里埋的不是他物,而是一条完整的翡翠矿脉!
“不怕。”荆子予突然开口,“他是故意的。”
“老人家……你是说,公羊王丢失的宝物,就是这翡翠杯?”林清捏着杯子左瞧又看,“这叫风月谱?”
“据闻,当日公羊王和蜀中十一侠的梁子,就是在这赌石场里结下的?”林清摸着手里冰凉的石块,偷偷问道。
“鱼无鳃,不可食。食之,令人五月发癞。”林清声音越来越冷,他一字一句说道,抽出了撬开鱼头的筷子,“宋王是看了《风月谱》里的记述,吃了这无腮之鱼才发癞而死。”
天下的宝贝很多,能被公羊王和霜烟桥这样的人物引为至宝的却并不多。依老人所说,翡翠杯之所以价值连城,并不是因为所用的翡翠值钱,也不是因为其雕工了得,而是翡翠杯中所记载的《风月谱》
那张纸上的名字让人敬仰,譬如少林的长老,武当的掌门,富甲天下的珠宝商人和权倾朝野的国师,但很奇怪,那些名字一夜之间被同一个名字踩在脚下。
老人拄着拐杖,寿星公似的红润面容上现出一丝得意,她转过身子,将林清二人迎进了屋。
“发生何事!”林清对着山上大喊,他的声音再次淹没在弓弩齐射的崩裂声中。
公羊王为何会怀疑自己中蛊?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才会怕这夜半敲门的恶鬼。联想到老人家里的骨灰盒,真正的蛊村极有可能被公羊王赶尽杀绝!
“你说什么?”林清心中暗觉不好。
与马队擦身而过时,林清被溅了满身泥水。他拿湿淋淋的书卷敲了下只会原地打转的蠢毛驴,而后跳下驴背牵起了缰绳。等他再遇上那支马队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他与马队诸人在同一庙檐下躲雨。
林清端着茶,抬起头,正对上霜烟桥如水般的眼眸。在眼眸上方,她纤长的羽睫挂满了细碎水雾。林清猛然放下茶杯,伸手摸了摸霜烟桥微湿的鬓角。这样的举动太过无礼,霜烟桥却亲昵地蹭了蹭林清的手。
七月十七,乌云如盖,雨声如雷。
蜀中剑派十一郎进了风月坊这个销金窝后,一掷干金,很快便没了钱。碰巧的是,南扈立下赫赫战功的公羊王也在风月坊内玩乐,公羊王可是大大的有钱人,这十一人心生歹意,设局偷了公羊王手里的宝物。可谁曾想,伎俩却被识破,这十一人当即被赶出风月坊,但公羊王的宝贝却再也没找回来,而这被赶出风月坊的十一人,也惨死在了破庙之外。
“这位先生,您喝汤么?”
莫说是陈王之子,就是普通人被路人捉着问你老爹怎么死的,也会发怒,可没等小陈王发怒,他的脖子上就多出了一把铁剑。
“其实很简单,这两件事情,本是一桩。”荆子予负手而立,看向林清的眼神,却变了,“司青先是寻到了一条并未成熟的翡翠矿,使诡计哄骗霜烟桥和公羊王前去开采,采出的原石或有优劣,但总有一些是好的。而霜烟桥只为钱财,只管采了石头往风月坊运,在运送过程中,司青有大好的时机调换原石,或者也有可能,是风月坊里出了内鬼,但这些都不是重点。你见过赌石,自然知道这实际上是十赌九输的事情,蛊乡矿场里的原石如果开不出翡翠,赌鬼们只当是自己运气不好,但如果,混入其中的假原石内的翡翠被切割出来……”
“其实,我不仅是晋国的郡王,而且还是齐国的郡王。”林清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友人脸上的表情。
“怎么了?”他问。
面对这样的指控,林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怪荆子予怀疑他与司青勾结,也不怪荆子予认为他意图动乱南扈,但他不能接受荆子予居然会怀疑他以医术杀人,自己最引以为豪所坚持的东西,被朋友弃如敝履,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林清忽然有了极其可怖的预感:“如果,司青是为了晋国搅乱南扈局势,那么以他写出整部《风月谱》的心机,他能做的,必定还要多。”
霜烟桥脸色一变,袖笼中的手指轻微颤抖,挥手命人放下林清。
“如果我告诉你,公羊王和霜夫人,或许并不是因为《风月谱》而死,而是被《风月谱》杀死的,你信不信?”林清对荆子予说。
“怎么说?”司青终于用正眼看着林清。
跳井是自杀,不跳是被杀,林清想了想,还是自杀更英勇壮阔些,他站上井栏,脚下一滑,也一头栽入井中。
“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荆子予自嘲地笑了起来,他说着,举起手里的翡翠杯,“你告诉我,这杯子谁雕的?”
“我本就是个好人啊。”致使南扈生灵涂炭的晋国三皇子,毫不要脸地说道。
庙外又是一阵暴雨,惊起无数泥水。
有荆子予在,潜入公羊王手下的军营并非难事。天色已晚,林清躲在一块巨石之后,偷偷观察军营动向,他问荆子予:“那个鲜于九让我们来蛊村查东西,难道就不怕我们发现公羊王偷挖矿脉?”
“屠村。”荆子予道。
林清忍不住开口道:“大家还是进去再说吧。”
林清看了眼马队为首之人,忽然觉得眼熟,仔细一想,那人是南扈又一大家族陈家的继承人。
“什么并非死于外力,那条船上只有他一个人,当然没人能给他捅个对穿!”林清气得口不择言,“毒呢,毒!那坛子酒验过毒没有,船上每寸角落都验了没!”
“其实无论是你,还是司青,哪怕是晋国三皇子,从头到尾,也没有做错什么。你知道这片地方,以前是什么样子?”荆子予指着远处的矿脉,问林清。
主人家开门一听这话,当下就把门板拍在了林清脸上。荆子予跟在林清身后,却不说话,一而再再而三,林清用同样的话骚扰了小半个滇村,被污水泼过饭碗砸过。终于,一位面容慈善的老婆婆回应了林清的问题。
蜀中剑派的人很开心,兵不血刃,他们的仇敌就此身亡。而且事实证明,蜀中剑派七日内从未踏足风月坊一步,所以杀死公羊王的人,不可能是他们。
鲜于九亲自将林清押上了公羊王的大船。或许是因为公羊王身死,或许是因为王府至宝丢失,船上从上到下,没人有空搭理林清。林清被关在船舱底部的小黑屋,整日只能听到船上人急促往来的脚步声,和身边哗啦啦的水声。终于,在无聊地睡了数个时辰后,他开口道:“我说,你不救我,就这么呆着,有意思么?”
荆子予一句话,让林清之前的认知瞬间崩塌,他觉得自己忽然掉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其中千丝万缕诡异纵横,令人眼前一片黑暗。
金管事站在风月坊的大船之上,几日来,他胖乎乎的身子都瘦了好几圈。
霜烟桥猛然抬头,凤目如电,直射林清,林清却不退缩,反而向前踏了一步,姿态凛冽而不可侵,“夫人夜晚忧思恍惚,是因为夫人……夜夜梦与鬼交!”
村中只有一个小饭馆毗邻山泊,饭馆大门洞开,桌上油腻的碗盆犹在,清爽的湖风穿堂而过,林清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林清举了支筷子,在厨房里胡乱逛着,忽然间,他看到案板上正摆着一条昏死过去的大鱼,他轻轻吸了口气,举着筷子挖开鱼鳃,却终于忍不住低声惊呼。
看着林清半个身子被抬出崖外,霜烟桥仿佛很是开心,她对林清说:“如果你再说不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可要去和他们作伴啦。”
林清不清楚村子里发生了什么,荆子予拉着林清迅速跃入村落。
碧山是座大山,通体皆绿,山顶仿佛是一把能刺穿苍穹的利剑。在剑锋所指的方向,有一片隐匿的巨大山谷,山谷中仿佛还回荡着痛苦的呐喊和嘶嚎,林清望着山谷中仿佛被人铲掉一层地皮似的焦黑土地,平素温和的脸上,终于现出了怒意。
“主人已入土为安。”
林清忽然意识到,原来司青所说的代价,是失去荆子予这个朋友。
“我自己来的。”林清笑了笑,“先生胸前包裹里有个大麻烦,我是来替先生解决麻烦的。”
“大军过境。”荆子予刚说完,就在一处猪圈前停下,他低头抚摸地上的沙石,竟从地上拉开了一块木板。
那白瓷盒原是骨灰盒子!
“我只知道那里的东西很恶毒,但我没有看见。”
“公羊王到底丢了什么东西?”赌石船甲板上,林清问荆子予。
林清仔细读过霜烟桥手里那份所谓的《风月谱》,其中所载内容并不完全,以此可以推断,整部《风月谱》似乎被分别雕刻在不同的翡翠杯中,然而公羊王手里那份早已丢失,剩下的翡翠杯或许也掌握在同样位高权重的人手中,找齐整部书籍似乎比找到七块爱心石召唤神龙还要难。
“我以前总觉得,学医很好,因为医术可以治病救人,可我从没想过,可以治病救人的东西,反其道而行,也是绝好的杀人利器。公羊王死于风寒之症,陈王死于良药半夏,宋王死于毒鱼。干山雪以王位巨宝为饵,让得到《风月谱》的人如痴如狂,他们或在寻宝或在享受帝王生活的过程中,不经意踩上了千山雪为他们设置的陷阱,一步步走向死亡……”
雾蒙蒙的月光笼罩在林清身上,他面色沉静,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来:风。
荆子予背过身,只让林清去做一件事,去问问司青,南疆地界的假翡翠,究竟是谁造的。这或许,只是他给自己放林清一条生路的理由。
三皇子一席话说完,先前没义气逃走的小鬼偷偷回来寻找自己的朋友,两个小孩很快坐在屋檐下,开始望着天上的明月,笑嘻嘻地分食一只馒头。
蜀中剑派的掌门人虽年逾古稀,但一柄铁剑闯昆仑的传奇犹在。他拄剑而立,鹰隼般的目光从每一个过关人的面孔上扫去,仿佛在寻找什么。就在这时,林清忽觉船身轻晃,只见荆子予一跃而起,他脚尖点了三两下水面,旋即稳稳立在了蜀中剑派掌门人面前。
“七日之前,蜀中十一侠曾睡在这扇庙门之外。”那人道。
“我,该谢谢他们。”
“杯中所刻风月谱,是何人所作?”林清再问。
白衣剑客缓缓起身,看了眼地上睡倒的一干人等,便向破庙更深处走去。
林清的话让鲜于九脸色十分不好看,幸好鲜于九是个聪明人:“愿闻详情。”
那是一座破庙。
林清对此十分不解,七日前死去的蜀中十一侠,和七日后的破包裹又有伺相干?
只见一人从雨中来,那气势却比漫天大雨还要凛烈。林清看了那人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要看你问的是什么。是知道私挖矿脉的事,还是知道公羊王和霜烟桥有一腿的事,或者是知道霜烟桥命你烧了公羊王尸体的事?”
小陈王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却只听林清语气越来越急:“你父王晕倒之前,可是喝了这个茶摊里的茶水?”
金管事无力应对,向林清所站的方位偷偷看去。林清见金管事转头看来,也看向了荆子予。
蜀中剑派见了马队,更是一副仇怨深重的模样,老掌门目眦欲裂,转头朝荆子予道:“把你的剑放下,否则休怪老夫不客气。”
林清作势要撕毁《风月谱》时,却被荆子予一把拉住了手:“干山雪有何本意?”
林清霎时面色大变,算上公羊王和霜烟桥,半年之内,南扈已有三大家族的首领死于非命,林清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风月谱》,手都忍不住颤抖。
“伪造翡翠矿,或许没你想得那么难。”荆子予随意捡起一块矿石,带着林清走出矿坑,青天白日下,荆子予指着石块灰蒙蒙的表皮对林清说,“这石头很特殊,它看上去并非老坑石料,但如果是风月坊里的赌石行家,看到这种势头,十有八九会出手。”
《风月谱》中有云:君山南麓,有二丈茶摊,痛饮三杯,只觉四下风凉,五内畅快。
林清一字一句念出杯上刻字,他环视宗祠内部,忽然意识到,霜烟桥夜半静卧宗祠之内,是因为翡翠杯内的《风月谱》记载了这句话。宗祠内牌位散乱,阴风阵阵,林清蹲下身来,仔细查看青石地面,很快,他在墙角发现了大堆腐烂的布块和一些瓷瓶刀具,林清用树枝拨了拨那堆破烂,有微弱的腥臭气息散发出来。
老婆婆的屋子极小,只摆了张八仙桌,而椽柱屋梁虽则腐朽破旧,却连半丝蛛网也无。她取出两副碗筷添在桌上,桌上每副碗筷前都摆了一个白色瓷盒,瓷盒四周刻有灵芝祥云福寿万年的图案,看起来十分眼熟。
小舟终于行到水面中央,两旁山势险峻,船身犹如叶片一般随波逐流。鲜于九以为林清知道了公羊王的死因,却见林清久久不愿说话,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为何将我等带到此地?”
“这品相,得算得上冰种了吧!”金胖管事一脸肉痛地看着地上硕大的翠玉,如果不是被干净利落地一刀两断,这里面的翡翠肉掏出来,起码价值万金。
双方僵持不下,便在这时,不知哪位要命的商人开口道:“天下的翡翠生意若有十分,七分在翡生记手里,不知翡生记的代表有何高见?”
林清像是无聊极了,自顾自开口:“这事太怪了,公羊王先是被骗了宝贝,然后骗他宝贝的人死了,他需要灵药,灵药却没能及时赶到……”
荆子予的问题让林清猛然一震,“你真想知道?”他问。
荆子予举着油灯,带着林清进入了一条黑漆漆的矿道。在一番查看后,荆子予面色越来越差,他指着一片土黄的岩石,告诉林清,这种石头只是普通的山岩,这座翡翠矿,是假的。
公羊王此人骄奢淫逸,但卧室之中却简朴之至,除了有一张四方的木床,便是个小案桌了,鎏金帐勾左右轻晃。林清道:“你家主人房里没有半点脂粉气,说明他几乎不带女人回来,但风月坊又是天下闻名的温柔乡,没有哪个男人到这里能把持得住。以公羊王的身份,他总不会睡在娼妓房里,所以,你家主人是不是不行?”

楔子

林清话既出口,却并未注意一旁荆子予刹那间脸色如碳黑。
“我也觉得奇怪。再怎么说,公羊王身份高贵,他死因可疑,居然说烧就烧了,像鲜于先生这样的忠臣,除非是有人逼着你,否则你也做不出这大逆不道的事,我说得可对?”
公羊王至宝被骗的事情,在风月坊闹得极大,所以找到当时蜀中十一侠设局处,也异常容易。那是一座名为“赌石楼”的大船,赌石顾名思义,赌的就是石头,包着翡翠的石头。
在一堆不过拳头大小的碎石块里,荆子予随手拿起一块漆黑古旧的顽石,交给林清。
首领气得要死,长剑一抖,便在林清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谁派你来的!”
“司青。”
司青对待千山雪的遗作,并不像林清所想的那么珍视,他很快便将一本古旧的书籍交到林清手上。林清捧着书,千恩万谢,但就在林清告辞出门的时候,他听到司青说了一句话。
林清听到这句话,心下大震,他忽然明白,干山雪根本就是要杀光南扈各大家族首领!
荆子予仿佛没有听见胖管事的话,他蹲了下来,用诡异的剑法切割着整块翡翠,石屑纷纷落地,一时间尘土飞扬,等到了最后,连荆子予平素冷静的面孔上,也现出了愤怒:“这块翡翠,是假货。”荆子予扔下翡翠收剑回鞘,并命人将霜家所产原石一一切开。
“鲜于先生说与不说,其实也一样。”林清叹了口气,“如果我没猜错,这事还与公羊王丢失的宝物有关吧。”
“风月坊只是暂时休市,各位莫要慌张。”大管事扯着嗓门大喊,却没人听他的。
林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环视整片山坳,想起了老人屋里的那些骨灰和蛊乡矿场那片焦黑残破的村落,终于释然。
林清望着山谷中令人震撼的情景,久久不能言语。蛊乡底下埋着的东西,不仅足以让公羊王屠村灭口,更足以令整个南扈疯狂。
“您怎能没有意见呢,我们可都唯您马首是瞻啊!”点了林清名字的掌柜把林清推到了一个极高的地位,为的就是让林清提高价码。
“林大夫好本事!”霜家家主赞叹道,她亲自起身,替林清斟了杯白牡丹茶,水汽轻笼霜烟桥乌黑的发丝,令她愈加美丽。
“可我实在忍不住……”
林清指着眼前狼藉的焦土对荆子予说:“杀烧蛊村的恶行,也有霜烟桥一份。如果霜烟桥不因为一己贪念犯下这样杀生大罪,她根本不会死。”
“有个地方,很安全,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剑客说。
首领望着瘫倒在地的下属,简直不敢相信,下药也敢下得如此光明正大!他拔出佩剑,压上林清脖颈:“你下了什么毒!”
“你都知道了?”鲜于九试探道。
林清看了眼木板下黑漆漆的地道,忍不住回头,不远处的街道上已现出了奔腾的人马,随即,他便被荆子予拖了进去。
“林大夫何必客套。”霜烟桥笑道。
槐树里美人诉衷肠,缠绵夜情定翡翠杯。
“我……不知道。”
十几人浩浩荡荡登上了风月湖特有的画舫。马队诸人与蜀中剑派分坐两边,端的是一触即发的架势。林清跟班似的坐在荆子予身边,终于弄明白这两家到底有何仇怨。
“怀璧其罪啊!”老人扑倒在霜烟桥脚下,对着尸体哭道,“公羊死的时候,您就该把这杯子摔烂了捣碎了,这些小人也就不会加害于你!”
“自正北而来。”
“我包里是治病的东西,不是麻烦!”
小伙计说得义愤填膺,林清只好举手投降。套完话,他就带着石头偷偷溜了。小伙计的话的确透露了很多消息,如果蜀中十一侠没有作假,那就是说,果真有高人在幕后设局,想要盗取公羊王手里的至宝。但问题也就来了,一个能点石成金的高人,连他都要贪图的宝贝,究竟是什么样的至宝?
“最近这仗,越来越多么?”林清问。
“你觉得风不能杀人?”林清不由得摇头,“《内经》云,圣人避风如避矢石,而我可以告诉你,不仅风能杀人,山瀑水汽能杀人,就连天上的明月,也能杀人!”
等再醒来时,夜幕已低垂。林清发现自己躺在一叶扁舟之上,船夫在后摇橹,白衣剑客盘腿坐在船头。水岸旁芦苇摇曳,水风吹得他衣衫猎猎,整个人仿佛比天上的月光更高不可攀。
荆子予几乎知晓进入风月坊的每一条路途,他先是带林清走了破庙古井,现在又在一处悬崖绝壁的山洞里,拖出了一条小船。从蛊村乘船直下,不消半日,两人又回到了浩渺无边的风月湖。而这次,荆子予极其匆忙,入关时甚至没有解下身上佩剑,更令人奇怪的是,关口凶神恶煞般的卫士,并没有拦住荆子予。
“先生别动气啊,晚辈只是因为船底闷热,到外边透透气而已。”林清赶忙赔笑,等他作完揖抬起头,却发现鲜于九身上孝服的变化,“公羊王的丧事办完了?”
“宿主身死,益虫必出。如果益虫没有出来,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益虫先宿主而死,二是,公羊王根本就没有中蛊。”
“司青!”林清脱口而出,“司青、司青,只有司青能做到……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怎么做到的!”
荆子予负剑而立,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那边金管事仿佛收到什么讯息,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诸位若要退货,风月坊一力承担。但也请诸位体谅风月坊近来情形,先决定暂停大批量收购原石,还请诸位多多通报。”
林清凑到剑客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知道了对方名叫荆子予,再深入一些的东西,例如来自何方去往何地,追杀他的人又是谁,荆子予就全然闭口不谈了。
上座的荆子予依旧一席白衣,气质高华。他的话并不多,只偶尔点头或摇头,但正是他,锁住了风月坊赔偿的最后底线,让各国牙尖嘴利的翡翠商们无法更进一步。
路途中,恰好经过蛊乡矿场,或许是因为霜烟桥和公羊王的死,蛊乡矿场现今已冷落得如同一片坟地,林清在蛊村被烧得焦黑的屋舍前插了三炷香,他有些颓丧地盘腿坐在地上。
而最伤心的人,莫过于林清了。因为鲜于九认为,如果不是林清在破庙里迷晕他们,他们肯定能在公羊王死前赶回。
“据说几个大头子都死了,仗当然越来越多。”
鲜于九点了点头。
林清的语速越来越慢,“我从没想过,医理也可以变成这样的东西……”他抽出了前几日还被奉为珍宝的干山雪遗作,看着扉页上帝王的名字,“或许你的本意是好的,可这本书,的确不该出现……”
月光愈来愈暗,阴影愈来愈浓,公羊王最后一次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
林清和荆子予回到风月坊,林清恨极了鲜于九,这一趟蛊村跑得实在冤枉。因为,霜烟桥人就在风月坊内,如果不是鲜于九不老实,他哪里用得着跑那么大一圈。
“那里。”荆子予伸出手指,将林清的视线带向了更远的远方。
“能让荆子予这样的人物不仇视晋国,一切都值得。况且,我烂心,你烂肚皮,我们能把这天下鼓捣坏了。但等到这个世界终于烂成一团污泥以后,还是需要人能收拾这烂摊子。这是苦活,你不行,我也不行,只有孩子们能办到。如果他们被仇恨蒙蔽双眼,天天想着打打杀杀,还怎么干活?”
从湖口收来的翡翠原石,全都堆在风月湖中的一艘大船之上,大船四面环水,每日有两班船只运送原石,送入大船的原石需通过数次检验,几乎不存在混入假石的可能性。
“公羊王屠村挖矿,而东西全归霜烟桥所有。”林清摸着石块上的雪花刻印,“难怪鲜于九非要让我们来蛊村,他早怀疑是霜烟桥设计杀了公羊王,可又不敢直接招惹这女人,只好放了钩子让我们去咬。”
“故交!”老人目眦欲裂,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我家夫人深信于你,你却害死我家夫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故交!”
因为风月坊停业,南扈的翡翠行业也停歇了下来,没活干的老矿工在太阳底下挖着脚丫,十分惬意。而因为得罪了众多同行,林清也不敢与这些人一起回程,他在山坡上坐下,与老矿工遥遥相对,他什么也不说,老矿工什么也不问,一老一少便就在这山坡晒太阳,仿佛天底下再没有这么舒坦的日子了。
“便是这样。”鲜于九对林清的回答很满意,“你从一开始就能察觉我包裹里的异常,必然精通巫蛊之术。正因为你在庙中拖延了时间,才害我家主人不治身亡,所以,你有查出我家主人死因的责任。”鲜于九极为无赖,似乎料定了林清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三日之内,若你不能查出我家主人死亡原因,我能放过你,船上的数百将士,也不会放过你。”
那是个红缎做底金丝绣线的包裹,四四方方的,里面像藏了一只木匣。与其说木匣引入注目,倒不如说木匣里的味道实在令人难忘。与单纯能令人亢奋的干净血腥气不同,木匣里如同藏着年份久远的腐肉,气味不再新鲜浓郁。像是这丝丝缕缕的死气与这队人马不知同行了几千里,仍旧阴毒如初。
“那日在密林外,我曾听霜烟桥喊你作郡王,以前我没有在意,但现在想问间你,你究竟是晋国的郡王,还是齐国的郡王,总不见得,你是我南扈的郡王吧?”
林清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味,与此同时,庙外传来骏马飞奔的隆隆声响,林清望了眼庙外隐约可见的大批人马,眼巴巴地望着白衣剑客道:“先生带我一起逃命吧。”
纵然规定如此,但贩售翡翠的利润何止千万倍,难保有人为了这样庞大的财富不择手段,公羊王杀人屠村偷挖矿脉便是最好的佐证。
老人见林清拿起翡翠杯,顿时猛烈挣扎:“你果然也是为了风月谱而来!”
这家里从没死过人,这家里,都是死人。
荆子予的要求很简单,他只是要蜀中剑派滚一滚而已。
霜烟桥的名字很好听,名字好听的女人理应是个美人,而在南扈这片混乱的土地上,再没有一个像霜烟桥这么美又这么能干的女人。正因为如此,有数不清的英雄愿意匍匐在霜烟桥脚下,为她出生入死。霜家本是个小家族,在霜烟桥的带领下,迅速崛起,成为瓜分南扈的重要势力之一。
鲜于九脸上也很是无奈:“这是夫人的意思,无人敢违。而随船的御医已验过主人尸身,说主人并非死于外力。”
“说吧,你们这么大动干戈地找我,所谓何事?”司青看了眼林清,便低下头,继续刻着手里的东西。
“伪造矿脉,假造原石原本就不可思议,如果这真是司青干的,他究竟是怎样瞒过所有人的耳目?”
“不生气了?”林清小心翼翼地问道。
公羊王死在了风月坊空无一人的湖面上。
林清快要郁闷到死:“那包裹里的,不是药。”
林清开口喊穷,荆子予面色一沉,但他很快话锋一转,“但假翡翠虽为公害,在整桩事件中,损失最大的却是风月坊,而风月坊主人率先揭露此事的义举,也令我敬佩不已。只要我们翡翠行业的公信仍在,同行仍在,这行就垮不了,所以我个人,代表翡生记,愿意一文不取,支持风月坊。”林清慷慨激昂,一锤定音,此言既出,四下哗然。他的话让其余掌柜面上有些挂不住,但连损失最大的翡生记都放弃索赔,其他小店铺自然心有惴惴,不敢和风月坊这样的庞然大物斗争,他们只能纷纷站在了翡生记一边,翡翠事件竟很快平静下来。
林清不知荆子予为何突然发难,他苦笑道:“你可知霜夫人缘何而死?”
“噢?”
御医本就被绑得难受,见林清这么没头没尾的提问,更觉莫名其妙:“我怎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
老人被林清的态度吓到,只愣愣地点了点头。
林清与荆子予在地道内待了一天一夜,等他们出去的时候,仗,已经打完了。
朦胧水汽中,隐约可见一贵妃竹榻,榻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四周是苍松翠柏,那女人穿着芙蓉颜色长裙,如同一株盛开在幽谷里的桃花树。
“夫人血气虚微,却还要在瀑布风口坐卧,我这才知道,如果人要找死,的确无药可医。”
进入库房后,荆子予对库房原石的详细分类比大管事还要熟悉,或大或小的原石相互堆叠,库房一眼望去竟如石头海洋一般。荆子予很快找到了标有雪花记号的原石,在细细查看一番后,他命两位身强力壮的大汉抬下一块巨石,尔后迅速举剑,干净利落地将那原石一刀两断。
“假货,不可能!”金胖管事脸上现出老婆出轨一样的表情,“我风月坊里怎么可能有假石货!翡翠原石造假也不过是贴石皮、擦假窗几种,谁有可能造出这么天衣无缝的假原石来!况且,如果这里面的真是琉璃做成的假翡翠,这东西被工匠一雕刻,不就漏了陷,我也从没听过哪家翡翠商号遇上了我风月坊出的假翡翠!”
林清挣开荆子予,冷冷道:“《素问》里说,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生而勿杀,予而勿夺,逆之则伤肝。霜烟桥在春天时候大动肝火、逆天地之道杀生,便令肝脏的疏泄失司,一旦疏泄失司,人则抑郁多愁、急躁易怒。霜烟桥脾性暴躁,便是源于此,而急躁易怒又会导致魂不守舍,邪祟便会乘虚而入。你还记得古祠里的那些残兵断刃么,《风月谱》上记载的古祠,其实曾是伤兵休养所在,里面不知死过多少人,是邪祟最盛之处。霜烟桥经常坐卧古祠,她怎能不受邪祟所侵,又怎会不死?”林清越说越快,等到最后,他忽然发现了其中最最关键的一点。
听了这话,林清顿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逃命。”剑客薄削的嘴唇上下一动。
霜烟桥静卧榻上,她翠袖微垂,双目轻阖,仿若刚刚睡去,一束洁白月光正穿透屋顶破瓦,如面纱般轻轻笼罩在霜烟桥脸上。古旧宗祠内寂静无声,林清忽然想起公羊王死时的月光,顿时觉得脊背生凉。
“您见到霜夫人,便知道了。”
“说什么暂时休市,风月坊根本是要关门了吧,我们买到的假货怎么办!”想要退货的人群大喊大叫。
“先生要凭证,那晚辈斗胆,借先生一用。”
金管事的话很简单,却又别有深意,有能力大批量出产原石的,只有南扈的各大家族,而此举,便是要截断各大家族原石的出路,因此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事实上,天下间会雕翡翠的人很多,能称得上大师的人也不少,但能打磨出如此精致细腻的翡翠杯,并在那薄如蝉翼的杯壁上刻字的人,或许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叫司青。很幸运的是,司青是个活人。
荆子予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船底好无聊,我们出去玩玩吧。”林清笑着对荆子予说。
“你是晋国三皇子同齐国妃镜公主的儿子?”荆子予猛然想起林清的身份,当下无法克制心头的怒火,“南扈动乱,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晋国,当日我在破庙与你相遇,追杀我的人就是晋国三皇子,你故意设计与我相遇,为的就是一步步带着我,看到今天我南扈百姓妻离子散的一天,是不是!”荆子予的话音越来越冷,他手里那柄曾救林清于危难的剑,也架上了林清的脖颈。
这时候,一个人在林清身边坐了下来,那人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衣裳,手里握一柄铁剑。
等荆子予和林清再回司青的茅屋,那里已人去楼空,荆子予在屋内面转了一圈,只在案桌上发现了当日林清送还荆司青的翡翠杯,看到那枚晶莹剔透的杯子,荆子予仿佛是想通了什么关节,他紧握杯口,几乎要将之捏碎。
“为了搞垮风月坊。”荆子予平静地说道。
鲜于九猛然一震:“是谁杀了我家主人?”
“然后就和蜀中人交上了朋友,还要让蜀中人给他鉴定个宝贝?”林清接着说道。
老婆婆的目光和蔼慈善,林清架不住,客套道:“多谢婆婆收留我俩吃饭。”
“公羊王中了蛊?!”林清眉头越皱越紧,“杀蛊主,取其脑髓,可驱百蛊。那里面是以身饲蛊之人的脑髓?”林清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可或许只有神秘的益虫,才能让人悄无声息地突然死去。
林清这么解释,鲜于九几乎要哭了:“我家主人的尸体,的确是霜夫人逼我烧的。”
南扈被各大家族瓜分已久,归根结底的原因便是翡翠。在风月坊出现以前,重要的翡翠矿脉都被大家族掌控,而风月坊出现后,迅速整合了各种交易资源,一跃成为了南扈乃至全天下最大的翡翠交易平台。在一番争斗过后,各大家族也同风月坊妥协,与之建立了翡翠产出联盟,联盟内规定,任何新发现的翡翠矿脉需经联盟统一竞价拍卖,方可正式开采,而采出原石需经风月坊统一拍卖。
荆子予的手轻轻握住老人的脖子,林清也大大方方走了出来:“老人家,我和你家霜将军还算故交,你们一见我就喊打喊杀,也太不给霜将军面子了吧。”
“先生莫气,不过一点点麻药而已。”
司青实在太爽快,爽快得让林清心中隐约有些不安,他叹口气,深深一揖,诚恳地请求司青告知。
“怎么了?”饭馆外,荆子予丈量着泥土上杂乱的脚印。
林清很自然地弯下了腰,便在他要伸手解开那红布包裹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冷漠的嗓音:“这东西,你最好别碰。”
“谁告诉你,这里面一定是琉璃?”面对大管事,荆子予态度不善,脸色更差,“如果这真是一位巧夺天工的造假大师,他所造的假翡翠一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当时风中有毒?”鲜于九问。
陈王之子看上去不像是个能干的人,上了茶,他牛饮般连喝了三杯,尔后长叹一声,仿佛畅快之至。念及千山雪关于茶摊的记述,林清与荆子予对视一眼,看上去陈王也搞到了一只翡翠杯。
“霜夫人死了?”林清猛地一震,他今日早些时候还替霜烟桥把过脉,霜烟桥虽然病重,却还没到死的时候,而林清对自己的医术又极有自信,他不相信霜烟桥会这样突然死去。
“这绝不可能!”林清觉得整座矿洞里仿佛藏着千万只鬼魅一般,“司青怎么可能做到!”
“我怎么知道!我要看,你又不让我看。”林清无辜地摊了摊手,“就算公羊王不是被谋杀,蜀中十一侠肯定是被人杀死的,为什么有人要杀死他们呢?”
“说这座矿坑是假矿或许不恰当,因为再经过几千年,这里也能产出上好的翡翠原石来,但是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林清不解地问道。
“如果我要抢你治病的东西,岂不是麻烦了?”林清叹了口气,便在此时,那首领手中的长剑也同时落地,马队一行十二人,就好像被人齐齐推倒的骨牌,接二连三地摔倒在地,顷刻间都已沉沉睡去。
“为了告诉你,公羊王是如何被杀死的。”
“你很快就会知道。”林清负手而立,水风吹得他鬓发散乱,他抬起头来,一轮明月当空,皓洁无比。正在此时,有凉风掠水而来,船上所有人,都被冷风吹得浑身哆嗦。
鲜于九的话让林清震悚。平湖之中,方圆无人,若不是公羊王就这样死在他眼前,他几乎要怀疑有鬼神作怪了。
“说。”荆子予冷冷道。
“这是什么?”林清摸到霜烟桥的手上,突然发现她手里正握着一枚精美无比的翡翠杯,那翡翠杯壁极薄,浓绿无比,能在刹那间夺人心魄。
“司青。”荆子予冰冷的眼神,几乎能杀人。
“你真的没看?”鲜于九略带怀疑地看着林清。
在林清饿得浑身脱力时,终于,有明亮的天光射入水面,虽然闭着眼,林清却觉得眼前一片温暖明亮,令人想沉沉睡去。忽然间,肩膀被人用力托起,出水的沉重感让人连手指都无法挪动,林清终于晕了过去。
两块石头沉着落地,似乎连船都跟着晃了晃,一边围观的库房众人纷纷惊叹不已,因为在那块貌不惊人的岩石里,竟藏着硕大而翠绿的翡翠肉!
接下来几天,天气异常炎热,林清很快翻阅了干山雪的整本遗作,但看得越多,他就越糊涂,书中除了大片关于某地风月奇好、某处美食绝佳的记述,剩下的都是千山雪在位时的享乐法子。虽然这十分符合干山雪的个性,却与关于遗作的传言大相径庭。念及霜烟桥和公羊王的诡异死法,林清决定照着书上所载,亲自考察一番。
深山老林,幽影幢幢,老人将林清带到了一座破旧的宗祠前。祠前的牌坊已坍圮,林清踏过残砖断瓦,向祠内走去,一张金丝芙蓉贵妃榻很快出现在林清眼前。
“灵药没到,是因为你。”荆子予冷冷道。
“一开始,有人连开七块原石,破出七种绝顶翡翠……”荆子予音质森冷,却又如剑般锋锐,“这样的绝顶高手,必然对翡翠熟悉万分,而整件事情中,的确有一个人有能力做到,而这个人,他亲手刻出了《风月谱》。”
“那上面的《风月谱》是何人所作?”
比起司青,林清老爹更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因为他知道现在林清最讨厌去的地方是南扈风月坊,最怕见的人,是自己昔日同生共死过的好友荆子予。
“什么?”
“你父王死在哪里?”林清突然向陈王之子发问。
风月坊大管事地位甚高,林清记得,甚至公羊王和霜烟桥死后,大管事都并未露面,但一见到荆子予,那位金姓的胖管事却极为恭敬。荆子予甚至都懒得同大管事多费口舌,直接让人带路去库房。
但震惊过后,林清很快明白所有,他对着自己父亲怒斥道:“父亲与司青合谋,借千山雪遗作引诱世人,先将《风月谱》分散到南扈大家族主人手里,以此害死各家族长,至此南扈必然陷入混战,而你们竟然丧心病狂,以假翡翠名义斩断南扈财力……”
荆子予却摇摇头,林清几乎要继续开口抨击自己的亲爹,却被荆子予打断。
“蜀人怎么能连开七块极品,难不成他们为了给公羊王设局,还带了七块假石头进来?”
荆子予并不清楚林清在打什么主意,但他见林清似乎弄明白了什么事情告辞出门,也跟着走了。
“但是。”鲜于九叹了口气,仿佛陷入极大的难题,“主人死后,益虫并未出现。”
南扈那些大人物的排场都有些相似,一支一行十二人的马队急停在了茶摊边上,马上骑兵身负铅灰重甲,只留下十二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那些眼睛冒出的寒意,比他们身上的重甲更甚。
“你说公羊王是被风吹死的,风能杀人?”被林清讥讽的御医哈哈大笑起来。
回程路上,有大片城池坍圮,城下正在焚烧战亡者的尸身,刺鼻的烟气和雪白的粉末飘扬在天地之间。有人为钱杀人,有人为利杀人,有人为天下苍生杀人,林清能理解千山雪的作为,可却不能理解为了一万人而杀尽一万人的做法,他莫名觉得失落。
1
先前被他在破庙迷晕的马队数人,已坐着船到了湖口关卡处。马队首领见了林清,顿时怒目圆睁,只差拔刀相向了。
无论如何,林清都要去真正的蛊村看一看。若公羊王曾去过真正的蛊村,并将一村人屠杀殆尽,那么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
公羊王已入土为安,林清无法查到有用线索,可根据鲜于九的说法,公羊王之所以怀疑自己中了蛊,是因为他曾去过一座蛊村。
林清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不禁想,荆子予似乎对翡翠极其熟悉,可像荆子予这样的剑客,为什么会关注这些身外之物?
荆子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奔向矿场所在,开始检视地上沙土。
林清再次见到司青的时候,司青依旧在打磨挂件,林清看到,那枚前几日还轮廓隐约的翡翠玉坠上,已出现了姿态各异的莲花图案。
鲜于九被问得哑口无言。
“既然夫人不愿客套,那请恕晚辈无礼。”林清快走两步,一把拉起霜烟桥的手腕,霜烟桥先是一震,尔后咯咯笑起。她挥手屏退了正要拿下林清的黑衣死士,问:“林大夫觉得怎样?”
“你不知道也不要紧,但我知道,你的医术一定是街口屠夫教的。”
院门就在眼前,不如何时,剑客发觉身边的人多了起来,握着竹笛的书生抬着头,举着钢刀的壮汉抬着头,握着铁剑的剑客也抬起了头。
俏佳人苦命怀六甲,负心郎抛妻又弃子。
公羊王十几日前丢了府中至宝,尔后盗宝的蜀中十一侠被杀,公羊王身死,无不说明有幕后高人在操纵一切。林清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好东西,值得让人设下如此大局。而鲜于九的反应也告诉林清,那肯定是件值钱到不能说的东西。
不仅摊主,连吃茶的农户仿佛都早已料到这支马队的到来,匆匆起身离开。
“我只想知道,我的朋友究竟有没有背叛我。”荆子予这样说,但他手里的铁剑,已然出鞘。
因着荆子予对南扈极熟悉,他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把林清带到了书中所提及的君山脚下。
“等等!”林清呵止鲜于九,“我起初并不认为公羊王因大风病而死,因为如公羊王这般壮年男子,要被经年累月的风寒搞垮,太过不可思议,我今天同霜夫人饮茶的时候,夫人没有说话,却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不得不说,南扈的各大家族,的确是骄奢到了极点。霜烟桥更是一掷干金买下了风月湖边上的一座山峰。山中风光绝好,四山避开,百丈裂崖间有一悬泉飞溯直下,山风一吹,水汽便如云雾般喷薄四散开来。
“船还没出风月坊呢入什么土!”林清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荆子予仿佛等林清说话等了很久,他冷冷笑道。
“为什么?”
林清最终只说了三个字:不是我。荆子予暴怒之下,拎起翡翠杯便砸到林清脚下,那稀世珍宝瞬间就化作无数碎片齑粉,日光之下,那满地鲜绿仿佛流泪一般。
司青是这样的人,他从不高调,大多数时间都在隐居,但他也绝不低调,贵为当世第一雕刻大家,司青摸过的夜壶都会即刻身价百倍,面对这样一个人物,想要找到他求证翡翠杯中的内容实在太难,所以林清托好友帮忙,在风靡天下的小报《很武林》上放出三段文章:
“陈王半年前死了。”荆子予仿佛能猜到林清在想什么,低声道。
“什么事情?”
更多内容...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