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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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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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咄咄逼人的细节似乎在污染和彻底扭曲着它们所属的人物和环境。他可以抵抗,其手段就是给这些细节分别命名,然后将这些名称当做咒骂的话语用在那些形象本身上。他可以将柜台后的老板叫做冰激凌杯子,可以对女服务员说,她就是一个穿过耳垂的耳洞。同样,他也想对那个看画报的女人说:你这个手包!而对邻桌的男子说:你这个裤子上的污渍!那人终于从后屋里走出来,一边付账,一边站着喝干杯子里的葡萄酒。或者等到那人将空杯子放在桌子上走出去以后,冲着他的背影叫道:你是一个指纹,一只门把手,一条衣服上的缝儿,一摊雨水,一个自行车停靠支架,一块汽车轮胎上的挡泥板,诸如此类,直到那个人在外边骑着自行车从画面里消失……甚至连聊天,尤其是那些人的叫声,一声“这样?”一声“啊哈!”让人觉得那样咄咄逼人,你甚至都想要大声重复一遍,当作是嘲弄。
他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不,灯开关还是灯开关,屋后的花园椅子还是花园椅子。
他们将报纸边缘的涂画读成了“施图姆”这个词儿,而且第一个字母是大写的,于是,想当然这就是一个人名字。一个名叫施图姆的人跟这件事情有关系吗?布洛赫想到他跟女售票员说起过一个朋友,一个名叫施图姆的足球运动员。
“不看前锋和球,而去看守门员是很难做到的,”布洛赫说,“你非得把自己与球脱离开来,这是地地道道不自然的事情。”你不看足球,而是看着那个守门员,看他双手放在大腿上,又是往前跑,又是往后退,左右晃来晃去,冲着后卫大声叫喊。“通常情况下,只有足球朝球门射出时,你才会注意到他。”
当安装工约瑟夫·布洛赫——他以前是个著名的守门员——上午去报到上班时,他得知被解雇了。至少布洛赫将下面这件事情理解成了这样一个通知:当他出现在工厂门口时,工人们都在那里站着,只有正在吃早餐的工头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就离开了建筑工地。他在街上举起手臂,但从他身边开过去的汽车——尽管他根本不是为了叫出租才举起手臂的——不是出租车。后来他听到一个刹车的声音,布洛赫转过身去,他身后停着一辆出租车,出租司机嘴里咒骂着。布洛赫再次转过身,上了出租,让司机开往纳什市场
裁判判罚点球。所有的观众都往球门后边跑去。
晚上,他离开了房间,把自己灌醉了。后来,他又清醒了,就想给朋友们打电话;由于他的这些朋友都不住在城区,而电话机又不把硬币退出来,很快布洛赫就没有零钱了。他向一个警察打了个招呼,以为能让他停下来,但警察并没有搭理他。布洛赫在想,警察是不是没有听懂自己在街道这侧冲他喊叫的话,然后又想着女售票员如何自然而然将装着电影票的盘子转向他的。当时他对那个动作的速度感到很吃惊,几乎都忘记从盘子里取出电影票。他决定去找那个女售票员。
回镇子,回旅馆,回房间。一共九个字,布洛赫放松地想着。他听到头顶在放洗澡水。至少他听到汩汩的声音,然后还听到喘气和咂嘴的声音。
他停了下来,又继续往前走,边缘上那些图像似乎如同乌云一样都在往这边涌。最后,它们全都变黑了,中间形成一个圈。“就像是电影里有人透过望远镜在看一样。”他想。他用裤子擦掉腿上的汗水。他从一间地下室旁边走过,由于通往地下室的门半开着,里面的茶叶闪着奇特的光芒。“就像土豆一样。”布洛赫想。
布洛赫问他怎么在黑暗中看到刺猬的。官员回答说:“这是我的职业要求。只要看到一个动作或者听到一个声音,就必须能够确认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就连一个在视网膜边缘移动的东西也必须认出来。是的,而且还可以确定其颜色,尽管只有在视网膜的中心才能完全看到颜色。”他们已经走过了边境上的房屋,这会儿在小溪旁的捷径上往前走着。那条路铺满了沙子,布洛赫越来越适应黑暗,沙子也越发明显。
没有人接听电话。布洛赫又来到外边,站在电话亭的影子下。他听到休息区拉上的窗帘里面赌博机发出叮叮当当声。他走进吧台才发现,里面几乎没人了;大多数旅客已经走出去了。布洛赫站着喝了一杯啤酒,然后走进过道:有几个人已经坐在车里,有些人站在门边,跟司机聊着天,另外一些人站在离汽车稍远一点的暗处,背朝汽车——布洛赫实在讨厌看到这些情况,他用手抹过嘴巴。他并没有直接将头转开!他将头转开,看见过道里还有旅客,他们正带着孩子从卫生间出来。当他用手抹过嘴巴时,手上有股椅背上金属把手的气味。“这不是真的!”布洛赫想。司机已经上了车,把车发动起来了,这就是一个信号:其他人也该上车了。“好像人们不会这么理解似的。”布洛赫想。出发时,公路上溅起了火光,那是人们从窗口快速扔出去的烟头。
他们走了几步之后,旅馆的灯就关上了,外边完全暗了下来。非常暗,布洛赫不得不将手遮在眼前。他们沿着一道墙往前直走,他听到墙后有奶牛的叫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跑过去。街边的树叶刷刷地响着。“我差点就踩着一只刺猬!”稽查员叫道。
是的,那是些行为规范。水龙头上方的洗涤残渣命令他做点什么。通常已经打扫干净的桌子上那个啤酒瓶盖也要求他做点什么。这已经形成习惯了:他看到处处都有要求:做这个,干那个。对他来说,一切事先都已经规定好了,放调料罐的架子,放着盛有刚刚做好的果酱的杯子……反复如此。布洛赫注意到,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自己说话了:女租赁人站在洗碗池旁,从碟子里捞出那些面包渣。他动过的所有东西都得再收拾一下,她说,取出餐具后他连抽屉都不会关上,他翻过的书也不合起来,就放在那里,他将上衣脱下来后就那样扔在那里。
他在车站饭馆里吃了一块炸肉饼,喝了几杯啤酒。他在外边的站台上找到一条凳子,坐了下来。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姑娘在鹅卵石上走来走去。调度室里的电话响了。一个职员站在门框下,抽着烟。有个人从候车室里走了出来,立刻停住了。调度室里又丁零丁零地响了起来,布洛赫听到有人大声说话,就像是在对着话筒说话。天色已经变暗了。
“在这种小场地传球时,你必须很快做出决定。”他说。
当餐馆里剩下他一个人时,女租赁人走进了厨房。布洛赫坐着没动,直等到那张唱片放完了。他关掉点唱机。现在只有厨房里还有灯光。女租赁人坐在桌边算账。布洛赫朝她走过去,他手里拿着一个啤酒杯垫。当他走出餐厅时,她抬起头来。他朝她走过去时,她看着他。他很晚才想起杯垫来,想要在她看到它之前赶紧把它藏起来,但是,女租赁人已经不看他了,而是看着他手里的杯垫,还问他拿着杯垫干什么,好像她有可能在杯垫上记着一笔还没有支付的账。布洛赫扔掉杯垫,在她身旁坐下,他的动作不是一个接一个,而是每个动作都犹豫片刻。她继续数着,一边还跟他说着话,然后把钱收了起来。布洛赫说,他只是忘记把杯垫放下了,这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在公园边上一个电话亭里,他给前妻打了个电话。前妻说,一切都好,但没有问他什么。布洛赫很不安。
他听到外边有声音,知道学生们已经放假了,好让他们都能去找那个同学。他们只找到几件东西,除了一面破碎的小镜子外,那些东西都跟失踪者没有关系。据说,凭借那个塑料套子,小镜子被确认为是那个哑巴学生的东西。尽管他们特别仔细地搜索了发现镜子附近的区域,还是没有找到更多线索。对布洛赫讲述这些事情的警察还补充说,那些吉卜赛人中有一个,自从哑巴失踪以后,他就再也不知去向了。布洛赫觉得很奇怪,那个警察到了街对面还停住脚步,对他大声说了这些话。他随即问道他们是不是搜查过浴场。警察回答说,浴场是锁着的,没有人能进去,就连吉卜赛人也进不去。
那个失踪的小学生回家了吗?服务员问道。稽查员回答说:“没有,还没找到呢。”
这些“如此……所以”、“因为”和“为的是”就像是规定一样。他下定决心,避免这些词儿,免得它们……
他骑了短短一段路程。最后他把自行车靠在变压器小屋上,继续步行往前走。
又到了街上,他给自己买了些葡萄,这个季节葡萄特别便宜。他继续往前走着,一边还吃着葡萄,把葡萄皮吐在地上。他去询问的第一家旅馆把他拒绝了,因为他随身只带着一个公文包;第二家旅馆在背街一条巷子里,门房亲自把他带到楼上的房间里。就在门房还在往外走的时候,布洛赫就躺到了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布洛赫过了一阵子突然动身时,水里到处都有汩汩声。他走上一座桥,一动不动地往下看着溪水。水很平稳,漂浮在水上的叶子上面全都是干的。
他听见厨房里有动静。他仔细一听,发现有人在说话。服务员对着关闭的厨房门喊着。那个女租赁人在厨房里回答着。她们俩就这样说了一会儿话。后来,正当要回一句话时,那个女租赁人进来了。布洛赫和她打了个招呼。
下边的客房都被那个旅游团占用。老板让布洛赫到旁边的屋子去,那里的窗帘拉起来了。老板的母亲坐在电视前。老板将窗帘拉开,站在布洛赫身边。一会儿,他看到老板在自己左边站着,然后,等到他再次抬头看时,情形又反了过来。布洛赫点了一份早餐,还想要报纸。老板回答说,报纸正好有旅游团的成员在看呢。布洛赫用指头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似乎僵死了。他很冷。苍蝇在地板上缓慢地爬来爬去,他起先甚至把它们当成了瓢虫。一只蜜蜂从窗台上飞起来,立刻又掉头飞去。外边那些人在水滩之间跳来跳去。他们提着厚厚的购物袋。布洛赫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个遍。
这里很安静,阳光照了进来。布洛赫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那个领位员跟在他后面进来了,他威胁说要叫警察。布洛赫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然后摁了一下烘手器的按钮,把双手放进热风里,直到领位员走开为止。
在大人往孩子手里塞了几件东西之后——头几件她还扔到地上——她慢慢地安静下来。布洛赫看到女服务员空着一只手从卧室走出来,将苍蝇扔进垃圾桶里。他没有责任,他说。他看到邻居家的屋前有一辆面包师的汽车停了下来,司机将两块面包放在房门台阶上,下边是块黑面包,上边是块白面包。女租赁人让孩子到门口去迎接那个男子。布洛赫听到女服务员在柜台后打开水龙头洗手。他最近一再来道歉,女租赁人说。真的吗?布洛赫问。接着,孩子拿着两块面包回到厨房里。他还看到女服务员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向一个客人走去。他想要喝什么?谁?暂时什么也不喝,这就是回答。孩子已经将通往客房的门关上了。
后来,来了一班外地的学生,守门人中断了给布洛赫做的导游,从头开始了。布洛赫利用这个机会离开了。
那部电影里有人朝一个男人开枪,那男人在很远的地方坐在一堆篝火旁边,后背对着开枪的人。什么也没发生;那个男人没有倒下,依然坐着,也不看看是谁在开枪。过了一会儿。随后,那个男人慢慢地侧身倒了下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是这种老枪,那个开枪的男人对自己旁边的人说:没有穿透力。实际上,那个男人之前就已经坐在火堆边上死去了。
闭起眼睛后,他突然觉得没有想像的能力了,这很少见的。尽管他试着用各种各样的图片来想像房间中的东西,但他什么也想像不出来,连他刚刚看见那架着陆的飞机也想像不出来,飞机在跑道上发出的轰鸣声,他现在还能从以前的经历中辨认出,那种声音他几乎可以在想像中再现出来。他睁开眼睛,朝放着小灶台的那个墙角看了一会儿:他记住了茶炉和挂在洗碗池边的干花。他几乎还没有闭上眼睛,那些花和那个茶炉就已经想像不出来了。他想出个救急的法子,他为这些东西造句,不再用单个的字眼,他以为用这些句子组成的故事可以帮助他想像出那些东西。茶炉叫了起来。花是一个朋友送给姑娘的。没人将茶炉从电炉子上取下来。“要我泡茶吗?”姑娘问道。这一点帮助也没有:等到没法忍受时,布洛赫睁开眼睛。他身边的姑娘还睡着。
他和站在旁边的一个人聊起天。他打听是哪两支球队在比赛,还问他们的排名情况。在这种逆风情况下,他们不应该起高球,他说。
后来,房东的儿子走了进来。他穿着一条灯笼裤,将他的外套紧贴着布洛赫挂着,布洛赫不得不往旁边侧了侧身子。
突然他扼住了她的脖子。他马上就紧紧用力掐牢了,她根本还没有来得及把这当成是玩笑。布洛赫听到外边的过道里有声音。他怕得要死。他注意到她的鼻子里流出了液体。她哼哼着。最后,他听到一个什么东西断裂一样的声音。他觉得,就像是在凹凸不平的田间道路上,一块石头突然打中了轿车底盘。已经有唾液滴到了油地毡上。
午饭之后,布洛赫去了运动场。还在离那儿很远的地方,他就听到了观众的喊声。当他到达那里时,两支预备队还在踢垫场赛。他在球场正面旁的凳子上坐下,开始看报纸,一直看到了周末副刊。他听到一个声音,就像是一块肉掉在石头地面上;他抬头看去,看到原来是又湿又重的足球砸在一个球员脑袋上。
他站着没动,因为电话响了。跟以前一样,每次电话响起时,他都觉得自己已经提早知道了。邮局女职员拿起听筒,然后指了指通话间。他已经走进通话间里。他在琢磨着自己也许误解了那个手势,也许那个手势根本不是打给哪个人的。他拿起听筒,他前妻拿起电话时就直报大名,好像她知道打电话的是他似的。他请她给他往邮局寄点钱,他会自己来取。她以奇特的沉默给予回应。布洛赫听到一声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低语。“你在哪里?”那女人问。他说自己双脚冰冷,坐在干地上呢,说完后他大笑起来,就像是遇到了非常有趣的事情。那女人没有回答。布洛赫又听到一声低语。很困难,女人说。为什么?布洛赫问。她没在跟他说,女人回答道。“我把钱往哪儿寄呢?”她要再不帮他一把的话,他马上就得把裤兜翻出来了,布洛赫说。那女人沉默着。然后,对方的听筒就挂上了。
一开始,废品店里没有人,他把那些东西都取了出来,直接就放在柜台上。接着,他觉得就这样把东西放在柜台上太想当然了,好像它们已经确定要卖了似的,于是他又很快地把它们从柜台上拿下,而且又塞进旅行袋里。当人家问他要这些东西时,他才一一放回到柜台上去。他看到后边的架子上有一个八音盒,盒子上站着的是一个姿势平平常常的陶瓷舞女。跟以前一样,当他看到一个八音盒时,每次都觉得曾经看见过。他没有讨价还价,接受了人家给他的东西报出的第一个价格。
看样子,仿佛他身边一扇虚掩的窗户被打开了似的。所有可以想到的,所有可以看到的东西都被占用了。不是一声叫喊让他感到恐惧,而是一个被颠倒的句子,它出现在一连串平平常常的句子的末尾。他觉得一切都被改了名字。
尽管窗户是关着的,屋子里还是有蚊子到处乱飞。一个孩子被派到饭馆去取杯垫,杯垫取来后放在水杯上面,免得有蚊子掉进去。一个女人说,她丢掉了项链上的坠子。所有人都开始寻找。布洛赫坐在桌边没动。过了一会儿,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成为找到坠子的人,于是他跟其他人一起找。在屋子里没有找到坠子,他们就在外边过道里继续找。一把铲子倒了,更确切地说,布洛赫在它完全倒下之前抓住了它。小伙子用一支手电筒照着亮,农妇拿来了一盏煤油灯。布洛赫要来手电筒,走到外边的街道上。他弯着腰在沙砾上走来走去,但没有人跟在他后边。他听到里面过道上有人在喊,坠子找到了。布洛赫不相信,继续找着。然后,他听到窗户后又开始祈祷了。他从外边把手电筒放在窗台上就离开了。
他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他打开门,走了出去——一切都井然有序。
布洛赫跟在那小伙子后面,往城堡那边走去;他走得很慢,因为他不想超过他。布洛赫看着他用很夸张的手势往一棵梨树上面指,而且还听到他说:“蜂窝!”布洛赫打眼看去,也以为自己真的看到那上边挂着一个蜂窝,直到他看了其他树后才知道,那只是因为树干有些地方变粗了。他看到,那个小伙子像是想要证明那是一个蜂窝,就把酒瓶朝着那树冠扔上去。酒瓶里剩下的啤酒在树干上溅开了,瓶子掉进草丛里,落在一堆烂梨上面,梨子堆里立刻嗡嗡地飞起很多苍蝇和黄蜂。就在布洛赫跟在小伙子后边走去时,听到他讲述起一个他昨天在小溪看到的“洗澡狂”洗澡的情况;他觉得那人的指头全都干瘪了,嘴前放着一个大大的泡沫球。布洛赫问他会不会游泳。他看到那个小伙子咧开嘴,用力地点点头,但却听到他说“不会”。布洛赫走到前边,还听到他继续说着,他没有再回头去看。
“没有教练在场边朝他们喊着该干什么嘛。”销售代表说。布洛赫觉得好像他们在为第三个人相互交谈似的。
他们一起沿着边线走着。布洛赫听到一声喘息,好像是边裁从他们身旁跑过。“这是非常奇特的景象,你看着守门员没有球,但期望着球的到来,不停地跑来跑去。”他说。
他不需要多长时间就回过神来了。在回过神来的第一刻,他觉得自己全身都是伤痕;就像是房间里有风似的,他想。实际上,他之前连皮都没有蹭破。尽管如此,他还是幻想着,从他的整个身体里涌出了一种淋巴液。他早就已经站了起来,用一块洗碗布将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擦拭了一遍。
电影院的前厅里已经坐着好几个人。布洛赫也坐了过去,手里拿着电影票。来的人越来越多。听到那么多声音很舒服。布洛赫走到放映厅前,找个地方排上队,然后走进放映厅里。
他再次醒来时,想必几乎就没有睡着。起初他觉得,好像自己魂不附体了。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没法搬运了!布洛赫心想着。一个瘤子!他感受着自己,仿佛自己突然变形了。他觉得什么都不对劲了。尽管他还安静地躺在那里,这都不过是在装腔作势和奋力挣扎吧。他如此清楚和显眼地躺在那里,所以他没法躲开任何一幅与他可以相提并论的图像。他在那里的样子就是好色,猥琐,不得体,地地道道让人反感的东西。埋了去!布洛赫心想着,禁止掉!弄走!他以为自己在不舒服地摸着自己,然后却又察觉到那只是因为他的意识自然而然地如此强烈,以至于在整个身体表面把意识感受为触觉了;仿佛这种意识,仿佛这些念头对他本人动起手来了,对他本人进行了侮辱,对他本人实施了暴力似的。他躺在那儿,毫无抵抗,无力抵抗;恶心地把那内在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并不陌生,只是大不相同。那是猛地一动,他随之就变得不自然了,他从那关联中被剥离开了。他躺在那儿,不可思议,非常真切,无可比拟。他自然而然的意识如此强烈,他连对死亡都产生了恐惧。他出汗了。一枚硬币掉在地上,滚到床下去了。他仔细听着:是个比喻吗?然后他就睡着了。
人们可以看到,水的底层偶尔会升起气泡。榛子树枝的尖头已经垂挂在小溪里面。现在没有外面的声音能转移注意力。那些水泡几乎还没有露出水面,就又消失了。有个东西很快跳了出来,你根本没法看清那是不是一条鱼。
布洛赫跳了起来,很快用前臂朝着那个拽掉椅子的家伙的胸口砸去。那家伙撞在墙上,大声呻吟着,因为他连气都喘不上来。有几个人将布洛赫的双臂拧到后背上,把他推向门口。他没有倒地,只是踉跄了一下,立刻又冲了进去。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将门打开,随之从里面将门小心地关上了。他在角落一张桌子旁坐下,一边将小球推来推去,一边等着,那些小球是用来给扑克牌游戏计算赢牌的。最后,他将插在小球之间的扑克牌洗了洗,跟自己玩了起来。他特别想玩。有一张牌掉到桌子下。他弯下腰去,看到另外一张桌子下蹲着女租赁人的孩子,他旁边全是往前推过的椅子。布洛赫起来坐好,继续玩;扑克牌用得太久了,他觉得每张牌上似乎都涂着厚厚的一层东西。他往邻居房子里看去,那里的棺材架已经空了,两扇窗户都大开着。外边街道上,现在有孩子们在喊叫,桌下的孩子很快将四周的椅子推开,跑了出去。
他们并排走了一会儿,中间有点距离,没有互相碰着。在楼梯间里他才又碰了她一下。她开始跑了;他走得慢了点。等他到了上面时,他认出了她的房子,房门大开着。她在黑暗中弄出了点动静,让他知道她在哪里。他朝她走了过去,他们立刻就开始了。
“那个守门员在琢磨那个球员会往哪个角上踢,”布洛赫说,“如果他了解那个射手的话,那他就知道他通常都选择哪个角。但是,射手有可能也会想到守门员在琢磨这个。于是,守门员继续琢磨着,足球今天会往另外一个角去。但是,如果射手一直还跟守门员一个思路,现在还是想往通常的那个角射呢?事情就这样继续着,不停地继续着。”
她在他的桌子边上坐下,没有坐在他旁边,而是他的对面。她双手放在桌子下的双膝上。布洛赫透过敞开的厨房门,听到冰箱的嗡嗡声。孩子坐在冰箱旁,吃着面包。女租赁人看着他,似乎她很久没有见过他一样。“我们很久没见了!”她说。布洛赫给她讲了一个跟他在这里逗留有关的故事。他从门里看到,那姑娘坐在厨房里相当远的地方。女租赁人将双手放在桌面上,手心手背不停地翻上翻下。服务员上了一份他为她点的饮料。哪个“她”?已经没有人的厨房里,冰箱丁零哐啷地响着。布洛赫透过房门看着厨房里面桌子上的苹果皮。那张桌子下放着一只堆满苹果的碗,有几个苹果已经滚到地上了,这儿一个,那儿一个。门框上的一个钉子上挂着一条工作裤。女租赁人已经把烟灰缸推到她和他之间。布洛赫将酒瓶放到一旁,而她将火柴盒放到自己面前,又把她的杯子放在火柴盒旁边。最后,布洛赫把他的杯子和酒瓶放到右手边上。赫尔塔笑了起来。
那个领位员提出了控诉,警察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来回打量着,他一会儿看着布洛赫的护照,一会儿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布洛赫决定道个歉。但警察已经把护照还给他了,还说了句,你可是去过不少地方啊。布洛赫没有看着警察离开,而是立刻把电话号码簿放下了。有人在大声喊叫。布洛赫抬头看去时,发现他前面的电话亭里有个来自希腊的外籍工人对着话筒大声地说着话。布洛赫考虑了一下,打算不坐火车了,他要改坐汽车。他把车票换好了,买了一块香肠面包和几份报纸。他出了火车站,向汽车站走去。
布洛赫说:“我觉得自己很可笑,你穿着一件外套,而我却没穿外套。”那女人钻进他怀里,傍在他身上。为了伸出胳膊,他假装要给她指什么东西看。然后他却不知道该让她看什么。他立刻有了一个愿望,想要买一份晚报。他们穿过好几条街道,没有看到卖报纸的人。最后,他们坐公共汽车去了火车南站,但是那座火车站早就关了。布洛赫假装吃了一惊;而实际上他也真是吃了一惊。那个女人在汽车里就已经打开手袋,把玩着里面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向他暗示:她不自在。他对她说道:“我忘了留张纸条给你。”但他并不知道他自己想用“留”和“纸条”表达什么。不管怎么样,最后他独自上了一辆出租车,往纳什市场方向去了。
他听到有人在鼓掌,就像是球击中了门柱。布洛赫说,他自己曾经跟一个全是光脚队员的球队踢过比赛;每次那些光脚球员踢到球时,那种啪啪的声音就让他没法忍受。
终于他看到一滴啤酒在杯子外往下流,在墙上看到一只表,指针是两根火柴;一根火柴被折断了半截,当做时针用。他没有看着往下走的那一滴啤酒,而是看着杯垫上那滴酒可能要滴到的地方。服务员一边往地板上抹腻子,一边问他是不是认识女租赁人。布洛赫点点头,等到服务员抬头往上看时,他才说,认识。
那是一个美好的十月天。布洛赫在一家摊铺前吃了一根热香肠,然后从很多摊铺中间穿过,往一家电影院走去。他所看到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烦心,他试着尽量少去注意。在电影院里他松了口气。
慢慢地,其他细节也失去意义了:那个空啤酒瓶里的泡沫能告诉他的,跟旁边一个家伙刚刚撕开的烟盒一样少之又少。那家伙将烟盒开口撕得老大,用指甲就可以抠出一根香烟来。那些划过的火柴七零八落地插在那松动的地板条里,也不再让他动什么心思了。窗框旁灰泥里那些指甲印不再让他觉得,它们好像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这会儿,一切都让他冷静了,一切又回到了原样,就像笼罩在一片和谐之中,布洛赫想。他不再有必要从那点唱机上,从那塞满了东西的松鸡得出什么结论了。那些正在天花板上睡觉的苍蝇也不再暗示什么了。
张世胜 译
布洛赫似乎应该回应,但他没有搭理。要是他开了口的话,那他就得说下去。于是,他又在院子里转了转,帮着校工收拢那些劈柴时从木屋里飞出来的木块。然后,他慢慢悄然地回到公路上,可以不受打扰地离去。
由于第二张椅子上卧着一只猫,他就站在她九-九-藏-书-网身边。她说起房东儿子,那是她男朋友。布洛赫站到窗前,详细询问他的情况。她描述房东的儿子干些什么。在没有被问的情况下,她继续说着。布洛赫在炉灶旁看到了另外一只一次性杯子。他时不时地说:哦?他在门框边的工作裤里看见了另外一把尺子。他打断了她的话,问她从哪个数字开始数数。她不说话了,甚至都停下来不再切苹果。布洛赫说,他最近注意到自己有个习惯,在数数的时候到二才开始,比如说,今天上午在过街时,他几乎被一辆轿车给撞了,因为他以为第二辆车来之前还有足够的时间,而第一辆轿车他根本就没有数进去。女租赁人说了一句套话作为回答。
这时,姑娘拿着吸尘器从另外一侧走进餐厅。布洛赫以为自己能够看到她自然而然地拿着吸尘器到街上去。她没有出去,而是将吸尘器的插头接在插座上,然后将吸尘器在椅子和桌子下推来推去。后来,老板在隔壁房间将窗帘拉上,老板的母亲回到那个房间,老板关掉了换气扇,布洛赫觉得,这一切似乎重又井然有序了。
他的目的是什么,当……时他必须要给这个“当……时”找个理由,因为……能一直这样下去,直到……他已经走了这样远……所以……吗?
他身后的沙子发出了嚓嚓的声音,他转过身去,看到那条狗又回来了。他们继续往前走着,狗跟在他们后边,嗅着他的两个腘窝。布洛赫停住脚步,在小溪旁折下一根榛子树枝,将狗赶走了。
布洛赫看到有什么东西朝自己跑来,他往稽查员身后走去。一条狗从他身边跑过,碰到了他。
汽车两侧的行李箱还相当空:几乎没有人带行李。布洛赫在外边等了很长时间,直到后边的折叠门关上。然后他很快从前门上了车,汽车发动了。随着外边一声喊,汽车立刻又停住了。布洛赫没有扭头去看。一个农妇带着大声哭喊的孩子上来了。进到车里后,孩子安静了下来,汽车就出发了。
外边有一块金属砸在窗户玻璃上。女租赁人对他的问题回答说,那是避雷针的线,它松开了。布洛赫先前在学校那里就已经观察过一根避雷导线,他立刻就将这种重复看成意图了;他接连两次遇到了避雷导线,这不可能是巧合。而且,他觉得一切都很相似;所有的物件都让他想起它们的相互关联来。避雷导线的再次出现是什么意思呢?他会从这避雷导线上看到什么呢?“避雷导线?”这可能又是一个文字游戏吧?这就意味着他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要不就是在暗示他应该给女租赁人讲出所有的事情?还有,为什么那个木盘上放着的饼干像鱼的形状呢?它们在暗示着什么呢?他是不是应该“像鱼一样沉默”呢?他不能再说下去吗?木盘里那些饼干是在向他暗示这个吗?看样子,仿佛他并没有看到这一切,而是在什么地方从一张印着行为规范的海报上看到的。
半夜里,他被隔壁的争吵声吵醒了一会儿。可能也只是因为他的听觉被突发而至的清醒弄得紧张了,以至于他将隔壁的声音当成了吵架。他用拳头砸了墙壁一下。然后他就听到水管里的流水声。水又被关上了。安静了,然后他又睡着了。
当布洛赫走进这间屋子时,几乎让过道里一个木块给绊倒了。那个农妇走到门口,他走了进去,跟她聊上了。那个小伙子坐了起来,但没有说话。那只猫已经跑出去了。“他整个夜晚都得守灵!”农妇说。她还说,早上她发现那个小伙子有些喝醉了。她转向死者,祈祷着。这期间,她给花换掉水。“他走得非常快,”她说,“我们不得不叫醒孩子,好让他快点跑进镇子里。”但是,孩子还没能告诉神父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钟没有敲响。布洛赫注意到那间屋子烧着暖气。过了一会儿,炉子里的木块烧得坍塌成一团了。“再去拿点木块来!”农妇说。小伙子拿着一些木块回来了,他左右手都拿着木块,然后放在炉子旁边,随之扬起很多灰尘。他坐到桌子后面,农妇将木块扔进炉子里。“我们的一个孩子让南瓜给砸死了。”她说。窗口前有两个老妇走过,她们往里面打了个招呼。布洛赫看到窗台上有一个黑色手袋,是新买来的,里面塞的纸还没有取出来。“突然他哼了一声,死了。”农妇说。
布洛赫能够看到对面餐厅里面去,太阳已经很低了,照进去很远,餐厅的前部,特别是刚刚用水擦过的地板和椅子、桌子以及人的腿在表面上似乎在自行发光。他看到房东的儿子在厨房里,他靠在门上,手臂放在胸口,隔着一段距离对着女租赁人说话。她可能还在桌边坐着。太阳落得越低,布洛赫觉得这些画面离自己越深和越远。他没法往一边看去,直到孩子们在街道上跑来跑去,才把这种印象赶走了。接着,有个孩子带着一束花进来了。农妇将花插进一个杯子里,将杯子放在灵床脚下。这孩子还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农妇给了他一枚硬币,孩子走了出去。
看完电影之后,布洛赫跟两个小伙子坐车前往边境那边。一块石头从车底下撞到汽车上;布洛赫坐在后排,他又警醒了。由于那天正好是领工资的日子,饭馆里没有空桌子。他随便找了个地方跟别人坐在一起。女租赁人走了进来,将手放在他肩上。他明白了,给同桌的所有人点了烧酒。
到了桥跟前时,他从公路上拐下来,沿着小溪往边境走。小溪慢慢越来越深,至少溪水流得越来越慢了。小溪两边的榛子树丛长在小溪上方,伸得很长,几乎都看不到水面。很远的地方有镰刀割东西的吱吱声。溪水流得越慢,看起来就越混浊。在一道拐弯前,溪水彻底停止了流动,而水就变得完全不透明了。从很远的距离传来一辆拖拉机的嗒嗒声,仿佛它跟这一切毫不相干似的。过度成熟的接骨木果实变成了黑色,一团一团地挂在灌木丛里。一动不动的水面上漂浮着小小的油点。
由于光线只是透过茶罐的小圆洞照射进去,里面的茶叶在茶罐内壁的反光中显得非常特别。布洛赫坐在放茶罐的桌子旁,直盯盯地往茶罐的开口里面看着。他居然对茶叶那独有的亮光这么感兴趣,这让他饶有兴致,同时他还跟姑娘说着话。最后他将盖子按在开口上,但同时也停住不再说话了。姑娘什么也没注意到。“我叫格达!”她说。布洛赫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个。她是不是什么也没注意到?他想。但是她已经放了一张唱片,那是首意大利语歌曲,伴奏用的是电吉他。“我喜欢他的嗓子!”她说。布洛赫对意大利流行歌曲一窍不通,他沉默着。
当他到电影院时,那些橱窗正好暗了下来。布洛赫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一架梯子上,把今天放映的电影的名字换成第二天的。他等了一会儿,直到他能够看到另一部电影的名字;然后他就回旅馆了。
后来,布洛赫在一间杂货店给自己买了一件衬衫、一件内衣和几双袜子。女售货员过了一会儿才从相当昏暗的库房里走出来,布洛赫对她说着完整的句子,但她似乎没有听懂;直到他一件一件地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才开始动起来。她一边拉开收款机的抽屉,一边说,橡胶靴子也已经到货了。在把那些东西装在塑料袋子里递给他的同时,她问他还要不要别的东西:手绢?领带?马甲?布洛赫在旅馆里换了衣服,将旧内衣塞进了塑料袋。在外边广场上,在从那个镇子往外走的路上,他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在一间新建的房子旁,有人正在关闭搅拌机。四周非常安静,布洛赫都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鲁莽。他停了下来,观察着一家锯木厂的木头垛子上的黑顶篷,似乎那里除了锯木工人的喃喃低语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声音可以听到,估计工人们坐在木头垛子后面正在吃东西呢。
布洛赫看到旁边还有其他观众在聊天。他没有观察那个正在说话的观众,而是逐个看着正在倾听的观众。他问那个销售代表,他是否曾经尝试过,在进攻时,自始至终就不看前锋,而是一直看着那个守门员,那些前锋正带着球冲向他的球门。
在旅馆房间里,他天亮前就醒来了。周围的一切立刻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他思索着,是不是恰好因为现在到了黎明前某个时刻,一切都突然变得难以忍受,所以他才醒来的呢。他身下的床垫已经陷了下去,柜子和五斗橱远远地靠在墙边,他头上的天花板高得让他难以忍受。在这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外边的过道里,特别是街上万籁俱寂,布洛赫再也忍受不住了。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攫取了他。他立刻在洗手池里吐了。他吐了一阵子,痛苦没有减轻。他又躺到床上。他没有眩晕,相反,他看到一切都处于难以忍受的平衡之中。他把身子探到窗外,弯腰往下看去,但这也无济于事。一顶遮雨篷静静地立在一辆弃用的轿车上方。他看到屋子里的墙上有两根水管;它们是平行的,上边的界限是天花板,下边的界限是地板。所有他看到的一切都以让人难以忍受的方式划定了界限。恶心让他再也站不起来了,让他缩成一团。他觉得似乎自己被一台千斤顶从他所看到的一切东西中顶开了,或者说,他四周的物件都从他身上顶起来。柜子、洗手池、旅行袋、门:现在他才注意到,他就像处于一种强迫状态,要给每个东西都想出对应的字眼来。每当他看到什么东西,立刻就想起它的字眼。椅子、衣架、钥匙。之前是那么安静,不再有声音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而现在,因为一方面天色很明亮,他可以看到四周的物件,另一方面,寂静使得没有声音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所以他看着那些物件,似乎它们都在为自己打广告一样。实际上,那种恶心跟以前的恶心相似,就跟他有时候遇到一些广告用语、流行歌曲或者国歌时会有的恶心一样,他不得不直到睡着时还在复述或者哼唱。他屏住呼吸,就像是要打嗝一样。吸气时,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再次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有点效果了,他随之睡着了。
“当人们面对面站着时,”稽查员继续说着,“重要的是,你要看着别人的眼睛。在他开始跑之前,眼睛会预示他将要跑动的方向。但是,你同时还要观察他的双腿。他用哪条腿站着?支撑腿显示的方向就是他要逃跑的方向。但是,要是那人想骗你,并不往那个方向跑,那他就不得不在马上要跑之前换条腿来支撑,而他就会失去很多时间,你就可以朝他扑过去。”布洛赫朝下往小溪看去,虽然可以听到小溪的流水声,但却看不到它。
奇特的事情还有,布洛赫从玉米地旁边经过时,没有看到通往玉米地另一头的小道,而是只看到了玉米秆、玉米叶和玉米棒组成的看不穿的玉米丛,有的玉米棒还露出了亮闪闪的玉米粒。还有呢?公路刚刚越过的小溪发出了相当响亮的潺潺声,布洛赫停住了。
他在普拉特公园跟人打了一架。一个家伙从身后把他的夹克拽了下来,另外一个家伙将布洛赫的脑袋往下猛按。布洛赫稍微弯下身子,踢了前面那个家伙一脚。后来,那两个家伙将他逼到一家甜品铺子后边,把他打倒在地。他倒了下去,他们走了。布洛赫在一间厕所里把脸和衣服洗干净了。
饭馆里变得非常安静,点唱机里的唱片完全清楚地播放出来了。换唱片期间,人们低声说着话,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当下一张唱片开始响起来时,大家感到一阵放松。布洛赫觉得,似乎可以像谈论反复出现的什么事情一样来谈论这些过程。一天的流水账,布洛赫想,可以往明信片上写的东西。“晚上坐在饭馆里,听唱片。”他越来越累,外边有苹果从树上掉下来。
布洛赫看到前面有三个男人斜插着往街道对面走了过去,其中两个人穿着制服,他们俩中间的男人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装,戴着一条领带,由于有风,或者由于他们走得太快,领带翻了起来,搭在肩膀上。布洛赫看着那两个警察把那个吉卜赛人往警察局带。他们一直肩并肩地走到门口,看样子,那个吉卜赛人很自然地走在两个警察中间,还跟他们说着话。但是,当一个警察把门推开时,另一个警察从吉卜赛人身后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没有抓着他。吉卜赛人回头看着背后的警察,友好地朝他微笑着。那领带结下边的衬衣领子敞开着。布洛赫觉得,这个吉卜赛人似乎身处一个陷阱之中,当警察碰到他胳膊时,他只能友好而无助地看着警察。
说话和倾听让布洛赫忘记了把硬币装起来。它们在他的手里变暖和了,就像人家刚刚把它们从电影院售票窗口推出来一样。硬币之所以这么脏,他说,是因为不久前还在球赛开始之前抛起它们挑场地来着。“我对这个一点都不懂!”女旅客说。布洛赫很快就把报纸打开了。“正面还是反面!”她已经继续在说了,布洛赫不得不又把报纸叠起来。之前,就在他往车轮上方的座位上就座时,外套早就已经挂在身边的衣钩上了。他往下坐去时动作过猛,扯着耷拉下来的外套下摆猛烈往下,外套的挂环都扯断了。现在,布洛赫坐在那里,外套放在膝盖上。在这个女人旁边,他无力抵抗。
他被叫进通话间里。他还在想着要避免唤起想要作证的印象,却发现自己用一块手绢将听筒柄缠住了。他有点不知所措,把手绢揣了起来。他怎么从那粗心大意的思绪中转到这手绢上了呢?他在电话里听说,他打电话想要找的那个朋友正在一家训练营里为星期天举行的比赛进行封闭训练呢,没法打电话找到他。布洛赫把另外一个号码给了邮局的女职员。她要求他先付第一个电话的钱。布洛赫付了钱,坐到一条长凳上,在那儿等自己的第二个电话。电话响了,他站起身来。但是,那只是在接收一份贺电。女职员边听边写,然后又一字一字地读了一遍,好让对方确认。布洛赫走来走去。一个邮递员回来了,大声跟女职员对账。布洛赫坐下了。中午刚过,外边路上没有什么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布洛赫变得不耐烦了,但他没有显露出来。他听到那个邮递员讲,这些天来,那个吉卜赛人一直在国境线附近边境检查站的一个避雨棚里躲着。“谁都可以这么说!”布洛赫说。邮递员朝他转过身来,闭口不说了。布洛赫继续说道,邮递员当做新闻炫耀的事情在昨天、前天、大前天的报纸上都能看得到。他说的事情不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明不了,根本就说明不了什么。那个邮递员在他还在讲话时就已经转过身去,悄声跟女职员继续聊着,声音那样低,布洛赫听起来觉得就像是外国电影中那些没有翻译过来的句子,因为那些句子不用翻译也应该可以听得懂。布洛赫的说法没能传过去。突然,他觉得这件事实——恰好在邮局里他没能传过去——并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个糟糕的笑话,是那些文字游戏中的一个,差不多从他在体育记者那里读到那些文字游戏之后,他就对它们极其反感了。在他看来,邮递员关于那个吉卜赛人的讲述就是拙劣的双关语,就是笨拙的影射,正如那份贺电一样,贺电里的词儿很是常见,它们根本就不可能是发报人想要说的话。不光说出来的话是一种影射,就连四周的物件也要对他暗示着什么。“似乎它们在对我眨眼,在给我信号!”布洛赫心里想。要不然的话,墨水瓶的盖子紧挨着瓶子,放在吸墨纸上该是什么意思呢?很明显那张吸墨纸是今天才新放到写字台上的,因此那上边只能看到很少几处印迹。是不是应该不要说“因此”,而是说“好让”才更正确一些呢?就是说,好让那上边能够看到点印迹?这会儿,女职员拿起了听筒,将贺电字母逐个拼了一遍。她想要凭此传达什么暗示呢?当她拼读“祝一切安好”时,后面隐藏着什么呢?“致以衷心问候”——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些套话代表着什么呢?“为你自豪的爷爷奶奶”是谁的假名呢?就在当天早上,当布洛赫在报纸上看到小广告“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呢?”时,就立刻把广告当成了陷阱。
布洛赫朝她看过去。她已经在副驾驶位置上坐下了,她对他的目光有所回应,其方式是,她在座位上把身下的连衣裙拉直了;至少布洛赫把这个动作理解为一种回应。没有发生什么事件;她把车门拉上了,轿车就那样开走了。
他看到外边有一个架子,那上边挂着一个装满报纸的大袋子。他走了出去,先往袋子旁边的一个小缝里扔了一枚硬币,然后取出来一份报纸。他在翻看报纸方面非常熟练,正往屋里走时就已经看到了对他自己的描述。他在大巴里引起了一个女人的注意,因为他的口袋里掉出了硬币;她正要弯腰去拾硬币时,就看到那是些美国硬币。后来她听说,在那个女售票员的尸体旁找到了这种硬币。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把她提供的情况当回事儿,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描述跟女售票员的一个熟人所讲述的是吻合的,那个熟人在出事前的晚上开车去接女售票员时,看到一个男子站在电影院附近。
布洛赫看到所有的球员都慢慢走出禁区。主罚点球的球员将球摆好。然后,他也往后退,走出了禁区。
布洛赫解开那件外套,朝他们追了过去。有一个人停了下来,但没有转身。布洛赫朝他冲了过去,那个家伙立刻又往前走了,布洛赫倒在了地上。
又醒来了。二、三、四,布洛赫开始数数了。他的状态没有任何改变,但他一定是在睡眠中习惯了这个状态。他将滚到床下的那枚硬币装了起来,然后走下楼去。当他留意和想像时,一个词语总还能引发出另外一个词语来。一个十月的雨天;一大早;一块积满灰尘的窗玻璃:一切按部就班。他跟老板打了个招呼。老板正好把报纸放在架子上。那姑娘正把一个盘子往厨房和餐厅之间的窗口里推:一切依然按部就班。当他小心翼翼地行事时,事情就能够按部就班地继续进行下去,一个接一个地:他坐在自己一直坐的那张桌旁;他打开每天早上都要打开的那份报纸;他读着报纸上的那则消息,说的是人们在格达·T谋杀案中找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那条线索指向这个国家的南部;在死者住处找到的那张报纸上的涂画似乎使得调查得以继续进行。一个句子引出了另一个句子。那么后来,再后来,再后来……人们可以在一段时间里先行安下心来。
他从操场旁走过。已经是下班时间,足球运动员在训练。球场很湿,球员在踢球时水珠从草地上四溅。布洛赫看了一会儿,天色暗了下来,他便继续往前走去。
确确实实,他所看到的事情很特别。这些图像让他觉得并不自然。相反,它们似乎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它们有着一定的目的。当他端详它们时,它们确确实实就跳入他的眼中。“就像电话接通后的长音一样。”布洛赫想。就像命令一样!他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往那边看去,觉得一切确确实实变样了。他所看到的那些片断似乎在边缘上闪烁着,颤抖着。
他在一家咖啡馆里花了很长时间喝自来水,那是他们盛在杯子里跟咖啡一起端上来的。他时不时站起来,从专门用来摆放杂志的那几张椅子和桌子上取出一份画报。当那个女服务员从他身边拿回那堆画报时,她用了“报纸桌”这个字眼。布洛赫一方面很难忍受翻看那些杂志,另一方面,他在彻底看完一本杂志前也不能把它放到一边去。他时不时稍稍朝街上看两眼,画报页面和外边不停变化的画面所形成的反差让他觉得轻松。往外走的时候,他自己把那份画报放回桌子上。
由于电影院星期六有夜场,布洛赫甚至来得还太早。他走进了附近一家自助餐厅,站着吃了一份肉饼。他试着在尽量短的时间里给那个女服务员讲一个笑话;等时间到了后,他的笑话还没讲完,他在一个句子中途停了下来,付了账。女服务员大笑起来。
他正好在午休前到了公司的人事部,拿回了自己的证件。布洛赫的那些证件没有准备好,他们还需要打几通电话,这让他觉得很吃惊。他请他们允许他打个电话,然后给前妻打了一个电话,孩子拿起听筒后就立刻开始说了早已会背的那句话:妈妈不在家。布洛赫立刻把电话挂断了。这时,证件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布洛赫把工资税卡装进公文包里。当他向那个女人询问还欠着的工资时,她已经走开了。布洛赫将刚才打电话的费用数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走了出去。
教室里煤箱的盖子敞开着,他能看到箱子里有一个煤铲柄(一个愚人节玩笑!),地上铺着宽木板,因为洗过,木板的缝隙还是湿的,也不能忘记墙上的地图、黑板旁边的洗手池和窗台上的玉米叶子:惟一糟糕的模仿!这种愚人节玩笑他不会中招的。
公路变得坑坑洼洼。由于折叠门没有严实地关上,布洛赫看见外边的光线穿过缝隙在车里闪烁着。不用往车门上的缝隙那边看,他也能在报纸上看到闪烁的光线。他一行一行地读着。然后他抬起头来,观察前面的旅客。他们的位置离他越远,他对他们的观察就越舒服。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车里闪闪烁烁的光线已经没有了。车外已经黑了。
他感到一阵轻松,因为他在地图上找到了一个四边形,但在眼前的地形里却没有找到:一栋本该在那里的屋子不在那里,本该在这个地方拐弯的路实际上是笔直的。布洛赫觉得,好像这种不相符合的情况对他有所帮助似的。
女服务员从院子里走进来。就像是看见他坐在那里,要给个回应一样,她说,女租赁人去城堡了,她要去让人重新签租赁合同。女服务员后面跟着一个小伙子,他两只手都拎着满满一箱瓶装啤酒,尽管如此,他的嘴巴还是没有闭上。布洛赫跟他打了个招呼,但女服务员说,布洛赫不该跟他说话,他拿着那么重的东西时,没法跟人说话。那个小伙子看起来有点弱智,他将箱子堆在柜台后面。女服务员对他说道:“他又没有把灰倒进河里,而是撒到床上了吗?他不再朝那些山羊冲过去了吧?他又把南瓜切开后拿来抹脸吗?”她手拿一瓶啤酒站到门旁,而他却没有回答。当她给他看了看啤酒后,他朝她走了过去。她把啤酒给了他,让他出去了。一只猫跑了进来,跳起来抓住一只苍蝇,然后立刻就把它吃掉了。女服务员把门关上。门还开着时,布洛赫听到隔壁关税检查室里的电话不停地在响。
他在储蓄银行将随身携带很久的那张一美元纸钞换了。他还想将一张巴西纸币换出去,但是这种货币储蓄银行不收,而且也没有兑换汇率。
“当射手起跑,正要踢球时,守门员的身体就不自觉地预示着他即将往哪个方向扑出去。这样的话,射手就可以从容地往另外一个方向踢了,”布洛赫说,“守门员或许同样无计可施,抓不到什么救命的稻草。”
那射手突然起跑了。穿着鲜黄色球衣的守门员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动,罚球手将球踢到守门员的手里。
他看到有个家伙在用指头梳头;他看到姑娘们后退着去跳舞;他看到一些家伙站了起来,扣好上衣的纽扣;他听到扑克牌在洗牌时发出的哗啦声,但是,他没有必要停留在这里。
布洛赫走进一家肉食店,买了两块香肠面包。他不想在旅馆吃饭,因为他的盘缠慢慢紧张了。他观察着香肠尖儿,它们靠在一起,挂在一根棒子上。他用手指了指,女售货员就知道该从那根香肠上往下切了。一个孩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售货员刚刚说了,边境检查站的稽查员起先以为那个学生的尸体是一个被河水冲到岸上的床垫。她从一个盒子里取出两块面包,把它们切开一道口子,但没有彻底切开。那两块面包烤过了,当刀子切上去时,布洛赫听到咔嚓一声。售货员将面包掰开,然后把香肠片放了进去。布洛赫说,他有的是时间,她应该先为那个孩子服务。他看到那个孩子默默地举着纸条。售货员弯下腰去,看了看纸条。然后她开始剁肉,肉块从板上滑了下来,掉在石头地板上。“啪!”那个孩子叫道。肉块掉在地上不动了。售货员将肉块拾了起来,用刀面将肉剃下一些来,然后包了起来。布洛赫看到外边有学生走过,尽管已经不下雨了,他们还是打着雨伞。他给那个孩子打开门,看着售货员从香肠尖儿上将肠衣撕了下来,然后将香肠片放进第二个面包里。
他们坐在桌边说着话。布洛赫觉得似乎自己没有能力说点严肃的事情。他讲了一些笑话,但是女租赁人把他所说的一切全都当真了。他说,她衬衣上的条纹就像足球队服一样,他正想继续往下说,她却已经在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她的衬衣,他对她的衬衣有什么意见。他使劲强调自己只是开了一个玩笑而已,但一点用也没有。他甚至还说,那件衬衣跟她的白色皮肤非常般配。而她又问,他是不是觉得她的皮肤太苍白。他开玩笑说,厨房装修得几乎跟城里的厨房一样,她问他为什么要说“几乎”。是不是城里的人把他们的东西弄得更加干净些?就连布洛赫拿房东的儿子开玩笑时(他说,房东的儿子可能已经向她求婚了吧),她把他的话也当真了。她说,房东的儿子不是自由之身。他想要打个比方来解释一下自己不是认真的,但那个比方也被她当真了。“我这么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布洛赫说。“你这么说肯定有什么原因吧。”女租赁人回答说。布洛赫笑了。女租赁人问他为什么笑话她。
布洛赫困倦了。他做出几个疲惫的表情,他的本意是想要凭借这些动作让困倦劲显得可笑,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更加困倦了。他又想起来了自己在白天说过的一些话。他试着用呼气来摆脱这些东西。然后,他感觉自己睡着了;就像是在一个段落结束之前,他想。一些野鸡飞过火焰。驱赶鸟的人们沿着一块玉米地走着。那个旅馆服务员站在储藏室里,用粉笔将房间号写在他的文件包上。一堆没有叶子的灌木丛上落满了燕子,爬满了蜗牛。
他在街上将伞撑开。雨马上就噼里啪啦地下起来,声音很大,他没有听到她有没有回答什么。那个稽查员沿着墙壁跑到雨伞下,他们一起走了。
从一丛灌木里飞起一只硕大的鸟。他听到一个木棚里有鸡用爪子刨地,用喙敲墙木板。“本来是没有规则的,”稽查员说九-九-藏-书-网,“你一直都处于劣势,因为那人也会观察,也会看着你会怎么应对他。你只能做出回应。当他开始跑的时候,他在第一步之后就会改变方向,而你的支撑腿却选错了。”
在离边境不远的地方开始有森林了。当他看到无人开阔地带另一侧的第一个观察塔时,他转过身往回走。到了森林边缘,他坐在一根树干上。他马上又站了起来。然后他又坐下了,数起自己的钱来。他抬头看了看。尽管地形是平坦的,但地势朝他这个方向在近前拱起,似乎就要挤压他。这儿他坐在森林的边缘,那儿有一间变压器小屋,那儿有一个牛奶摊,那儿有一片田野,那儿有几个人,他在森林边缘这儿。他静静地坐着,直到他连自己的存在都忘记了。后来他注意到,田野上那几个人是领着几条狗的警察。
布洛赫跟着他们走进警察局。邮局也在那栋房子里。片刻间,他觉得,如果有人看到他在公共场所吃着香肠面包的话,那么他们或许就会想到他陷入什么麻烦之中呢。“陷入什么麻烦?”他根本就不该想那么多,人家带走吉卜赛人时,自己在场,没有必要做出什么动作来为之辩解,比如吃香肠面包。只有当他被询问而且受到指责时,他才能做出解释。正因为他必须避免想到自己有可能被询问,他也不该想到事先就为这种情况找到合理的辩解。这种情况压根儿就不会出现。也就是说,如果有人问他是否看到那个吉卜赛人被带走的话,他不用否认,也不用声称自己因为在吃香肠面包而没有注意到,他可以承认自己就是看到警察带走吉卜赛人的证人。“证人?”布洛赫打断了自己的想法,他在邮局里等着人家给他接通自己要打的电话。“承认?”这些字眼跟这个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字眼不正是给了他恰好要拒绝的意义嘛。“拒绝?”布洛赫又打断了自己的想法。没有什么要拒绝的。面对一个个字眼,他一定要小心提防,因为它们会使他想要表达的东西变成一种证词。
黄昏了,没有人想开灯。
布洛赫不习惯去感知这么多的细节,他脑袋疼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带的那么多报纸的气味。幸运的是,汽车在一个县城里停了下来,旅客们在一个休息区吃到了晚饭。布洛赫在外边稍稍闲转时,听到室内吧台里的自动售烟机不停地发出哐当的响声。
他一定要为继续往前走找个理由吗,为的是……
按说老板应该拿着登记表走到柜台后面去,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拿着表走进隔壁房间里,开始跟——布洛赫看到了——他的母亲说起话来。门开着,让人以为他马上又要出来,但他并没有这样,而是继续说着,甚至最后还把门给关上了。老板没有出来,出来的是那个老女人。老板没有跟着出来,而是留在那个房间里,还将窗帘拉开了。按说他应该关上电视的,但却没有,而是打开了换气扇。
他太虚弱了,没法单手举起啤酒瓶。于是他用两只手抱住酒瓶,将上身前倾,免得将酒瓶举得太高。他的两耳那样敏感,有好一阵子,他听到邻桌的扑克牌不是掉在桌子上,而是砰砰地砸在桌子上;柜台那里的海绵不是掉进池子里,而是啪啪地砸在池子里;女租赁人的孩子不是穿着木屐走过餐厅,而是啪嗒啪嗒地穿过餐厅;那葡萄酒不是流进杯子里,而是汩汩地淌进杯子里;点唱机不是在演奏,而是在咚咚地闷响。
老板的母亲用来靠在后背的一个垫子从沙发上掉到地上,布洛赫把垫子拾了起来,然后拿着报纸走了出去。他看到旅馆那份报纸放在牌桌上。那个旅游团已经坐车走了。报纸——那是份周末版——非常厚,没法放进报夹里。
布洛赫在一家办公用品商店买了一张本地的徒步旅行地图。他让店员将地图卷好,还买了一支铅笔,并让店员将铅笔装进一个小纸袋里。他手里拿着那卷地图继续往前走。他这会儿觉得自己比先前空着双手时善良了。
他听到一个女人吓得尖叫起来,但一个女人在酒馆里尖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也就是说,那个女人就不可能是被吓得尖叫起来。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吓醒了,只是因为那个声音,那个女人叫得那样尖厉。
在她出去买早餐那点时间里——“今天星期一!”她说——布洛赫终于能够静静地看看所有的一切了。吃饭时,他们说了很多话。过了一段时间后,布洛赫发现,她在说起他刚刚讲给她的那些东西时,就好像都是说着她自己的东西似的。相反,他在提到她刚刚讲过的那些东西时,却要么只是小心翼翼地引用她的话,要么在用自己的话述说时,每次都会在前面加上一个令人诧异和拉开距离的“这个”或“那个”,仿佛他担心把她的事情说成了自己的。当他说到那个门房或者一个名叫施图姆的足球运动员时,她马上就能够如同知己地说出“那个门房”和“施图姆”。而在她提到一个名叫弗莱迪的熟人和一家名叫“施特凡地窖”的饭馆时,他在紧接着的回答中每次总会说:“那个弗莱迪?”和“那个施特凡地窖?”所有她提到的一切都让他没法搭话,而让他烦心的是,他所说的话,她都能毫无拘束地——这是他的印象——使用。
一辆小汽车从他身边开过去,他毫无意义地觉得很奇怪——因为天还相当亮,那辆车的车灯没有打开。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他看到果园里有人将装在箱子里的苹果往袋子里倒。一辆超过他的自行车在泥地里滑来滑去。他看到两个农民在一家商店门口相互握手;他们的手非常干燥,他听到了那两只手沙沙地响着。拖拉机在泥路上留下的车印从田间路通往沥青路上。他看到一个老妇弯着腰站在一个橱窗前,她的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那些商店前的停车位都是空的。看来这里的顾客都走后门。“泡沫”“从”“门口的台阶”“淌”“下来”。“席梦思床”“放”“在”“窗玻璃”“后面”。写着价格的黑板被搬回店内。“鸡”“啄起”“掉下来的葡萄”。火鸡卧在果园里的铁丝笼里一动不动。女学徒从屋里走出来,双手叉腰。店主在昏暗的商店里,静静地站在秤后边。“柜台上”“有”“一些酵母碎片”。布洛赫站在房屋的外墙边。当他身边有一扇只是虚掩着的窗户打开时,传出一种奇特的声音。他离开继续往前走去。
他觉得,教堂里面比他想像的要亮堂些。这样他就可以很快在一条凳子上坐下,看着自己头顶上的天花板壁画。过了一会儿,他认出了那幅画:在旅馆个个房间里都放着的那个宣传册里就有它的照片。布洛赫先前给自己口袋里塞了一份,因为那里面有本地及周边地区的街道和道路示意图,他将那份宣传册掏了出来,看到里面写着:有好些个画家分别参与了那幅画的前景和背景的创作。就在一个画家还在画着背景时,前景中的人物早就已经画好了。布洛赫将目光从纸上移到拱顶。因为他不认识那些人物——可能是圣经故事里的什么形象吧,它们让他觉得百无聊赖。尽管如此,当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时,抬头看着拱顶还是很惬意的。那幅画在整个教堂屋顶蔓延四射:背景上是一片几乎没有云彩、简直蓝得单调的天空;有些地方可以看到几片毛卷云;在那些人物头顶很远的地方画着一只鸟。布洛赫猜想着,那个画家迫不得已地画了多大一片呢?画出那么均衡的蓝色是不是很困难呢?那是一种非常浅淡的蓝色,可能当时不得不将蓝色和白色调在一起。调和这样的颜色时,是不是一定要注意到,别让蓝色随着绘画的进行而改变其色调呢?另一方面,蓝色又不是完完全全均衡,而是在同一笔画里还有变化。这么说,人们不能用一种均衡的蓝颜色来涂屋顶,而是实实在在要画出一幅画来?那背景之所以成为天空,不是因为你随随便便用一支尽可能大的画笔,或许甚至一把扫帚,将颜色涂进那为此目的而必然湿乎乎的灰泥里,而是因为,布洛赫琢磨着,那个画家一定要实实在在地画出一片天空来,采用蓝色的细小变化,但是又不得那样明显,免得让人觉得那是在调颜料时的失误。那背景之所以真的看起来像是一片天空,并不是因为人们习惯于在背景上想像出一片天空来,而是因为那儿的天空本来就是一笔一笔画上去的。天空画得那样绝妙,布洛赫心里想,它让人觉得几乎是勾勒上去的,无论如何比前景上那些人物要准确得多。那个画家是不是出于愤怒又添上了那只鸟呢?他是一开始就立刻把那只鸟画上去了,还是在完成之后才添加进去的呢?那个画背景的画家是不是相当绝望呢?没有迹象表明这一点,布洛赫立刻也觉得这种想法太可笑了。甚至他觉得,他在这里琢磨那幅画,走来走去,四处坐坐,走出去,走进来,这些似乎都不过是借口而已。他站了起来:“不要转移注意力!”他自言自语道。就像是要否定自己一样,他朝外边走去,立刻穿过马路,走进一条过道里。他挑衅似的站在那儿,站在那些奶罐旁边,直到雨停了,也没有人来跟他说话。他走进一家咖啡馆,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双腿伸得直直的,没有人成全他,没有人被他的腿绊倒,没有人跟他打架。
一个孩子跑了进来,没有关门。服务员让孩子回到门口,小孩在那里擦了擦鞋子,她又说了一遍后孩子才把门关上。“老板的女儿!”服务员解释说。她接着立刻将孩子带进了厨房。她又回来时,便说道,几天前有个男人来找过老板。“他自称有人找他来挖井。她本来想马上让他走开,但是他还不死心,后来她给他指了指男服务员,那人立刻拿起了一把铁锹,她不得不叫人来,他才离开,而她……”布洛赫正好能够打断她的话。“从那以后,这孩子就害怕挖井的又回来了。”可是,这时边境检查站的稽查员走进来,在柜台旁喝了一杯烧酒。
这个镇子没有电话亭。布洛赫试着在邮局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他坐在营业厅一条凳子上等待着,但是电话一直没有通。那个邮局女公务员说,这个时间线路超负荷。他骂了她一句,然后走开了。
当他再出来时,茶炉真的叫起来。“你冲澡把我吵醒了!”姑娘说。布洛赫觉得,好像她是第一次直接对他说话。他还没有完全醒来,他回答说。茶壶里是不是有蚂蚁?“蚂蚁?”当滚烫的开水从茶炉里冲到壶底的茶叶上时,布洛赫看到的不是茶叶,而是蚂蚁。他以前曾经将沸腾的水倒在蚂蚁身上。他又把窗帘拉开了。
他发现自己有一种奇怪的渴望,什么东西的价格都想知道。当他看到食品店玻璃上有白色字体写出新到货物及其价格时,他觉得很放松。商店前水果箱里的价格标签倒了,他就把它扶了起来。这个动作足以让人走出来问问他是不是要买点什么。在另外一家商店里,有人给一把摇椅裹了一件长长的连衣裙。一个用曲别针别着的价格标签放在椅子上,就在裙子旁边。布洛赫弄不清那个价钱是连衣裙的还是椅子的。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有人出来问他。他也问了问人家。人家回答说,那个别标签的曲别针一定是从裙子里掉下来的。不过,显而易见,标签不属于摇椅。那椅子自然而然是私人物品。他只是想问问而已,布洛赫说,他已经继续往前走了。那人在他背后喊着哪里可以买到同样款式的摇椅。布洛赫在咖啡馆里问起自动点唱机的价格。那不是他的,老板回答说,是借人家的。他不是这个意思,布洛赫说,他只是想知道价格。直到老板跟他说出价格以后,他才满意了。但是,他不敢确定,老板说。布洛赫现在开始问起饭馆里其他物件的价格,想必老板知道那些物件的价格,因为那些都是他自己的。然后老板说起了浴场的事情,其建筑成本远远超过了估价。“超了多少?”布洛赫问。老板不知道。布洛赫变得不耐烦了。“那预算价格是多少呢?”布洛赫问。老板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管怎么说,去年春天,有人在一个小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死人,想必那死者整个冬天都躺在那里。死者的脑袋被塞在一个塑料袋里,是个吉卜赛人。这个地区有几个定居下来的吉卜赛人;他们曾经被关在集中营里,他们或许拿赔偿款在森林边缘修了几所小房子。“听说里面非常干净。”老板说。警察在寻找那个失踪学生的过程中询问了那些居民,他们对新近擦净的地板,特别是对里面井井有条的秩序感到非常吃惊。但是,正是这种整齐的秩序,老板继续说道,反而加重了他们的嫌疑;因为如果没有理由的话,那些吉卜赛人是不会擦洗地板的。布洛赫没有放弃,他问那些赔偿款是不是够他们修建那些房子。老板说不出来赔偿款有多高。“当时的建筑材料和人力都还便宜。”老板说。布洛赫好奇地转动着粘在啤酒杯下的收据。“这个值钱吗?”接着他问道,一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将一块石头放在桌子上。老板没有拿起石头,回答说,这种石头附近到处都能找到。布洛赫没有说什么。老板就把石头拿在手里,让它在空手上滚动,然后又把它放回到桌子上。完了!布洛赫立刻将这块石头装了起来。
那个女服务员也来了,手里拿着画报。他们一起往外看去。布洛赫问那个挖井人是不是又回来了。女租赁人只是听清“回信了”这个词,开始谈起士兵的事情。布洛赫并没说“回信了”,而是说“回来了”。女租赁人就开始说起哑巴学生的事儿。“他根本就无法求救!”女服务员说,她更多是在读那份画报里的一个配图标题。女租赁人讲起了一部电影,里面有鞋钉被和在面团里的情节。布洛赫问观察塔上的哨兵是不是有高倍望远镜,至少那上边有东西在闪闪发光。“从这里根本看不到观察塔!”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回答说。布洛赫看到她们因为烤过糕点,脸上沾了面粉,尤其是眉毛和发际线上。
他在一家水果摊前站住了,但他站的地方离摊铺很远,水果后的女人没法跟他打招呼。她看着他,等他走近一步。正好站在他前面的一个孩子说了点什么,但是那女人没有回答。这时,有个警察从他后面走过来,走到水果摊近前,她立刻跟警察打了招呼。
在火车站前面广场上,他遇到了一个熟人,那人正要坐车去郊区给一场低级别的比赛当裁判。布洛赫把这个消息当做了玩笑,也跟着开起了玩笑,他说,那他自己也可以马上跟着一起走,好去当个边裁。就在那个熟人已经打开他的海员背包,给布洛赫看了看里面的一套裁判服和一网兜柠檬时,布洛赫还跟刚才对待裁判的第一句话一样,把这些东西也当成了开玩笑用的道具,他继续跟这个熟人开着玩笑,他说,既然他跟着一起去,就该马上替他背起那个包。甚至在已经跟熟人坐在开往郊区的火车里、背包已经放在膝盖上时——再加上时间是中午,车厢里几乎没人,他仍然还觉得自己只是在开玩笑。但是,空荡荡的车厢跟他这种不严肃的举动有什么关系,布洛赫却没能搞清楚。这个熟人背着帆布包去郊区,而他——布洛赫——跟着一起去,他们一起在城边的饭馆吃午饭,然后一起——如布洛赫所说的那样——到“一座名副其实的足球场”去。当他独自坐车回城时——他不喜欢那场球赛,这些事情在他看来对双方都是作假。这一切全都是违例的,布洛赫心想着。幸运的是,他在站前广场没有碰到谁。
他在一家花园咖啡馆里坐下,尽管季节不对,但这家咖啡馆还在营业,他要了杯啤酒。过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把啤酒送来,他就走了。那钢桌台上没有铺桌布,刚才把他的眼睛给晃了。他在一家饭馆的窗前站住。里面的人坐在一台电视机前。他观察了一会儿。没有人朝他转过来,他继续往前走了。
难怪那些孩子在离开学校时连说话都还没有学会呢,校工突然这么说道。他将小斧头劈进柴墩里,走出了木屋:他们连一个自己的句子都说不完整,他们相互几乎只说单个的词儿。在布洛赫没有问他的情况下,他说,他们所学的东西只是死记硬背的玩意儿,然后他们就熟练地背出来。除此之外,他们没有能力说出完整的句子。“所有的孩子其实全都多多少少有语言障碍。”校工说。
布洛赫被街道上的砰砰声和喘息声吵醒了,那是有人把垃圾箱里的东西往垃圾车里倒。然而,当他往外看去时,才发现更大的可能是正要出发的汽车刚刚关上折叠门,远一点的地方有人将奶罐往奶场的装卸板上放。在这儿的农村没有垃圾车。误会又来了。
他在休息区的广场上看到一个有灯光的电话亭,汽车行驶过程中的轰隆声依然在他耳朵里嗡嗡叫个不停,电话亭前面的沙砾发出的嘎吱声让他很舒服。他将那几份报纸扔进了电话亭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把自己关在电话亭里。“我成了一个好的标靶!”他以前曾经在一部电影里听到一个夜间站在窗边的人说过这话。
车外突然刮起了风。几乎就在三声长音组成的终场哨声响起的同时,司机和售票员都登上了公共汽车和电车。人们从体育场里涌了出来。布洛赫想像着,自己似乎听到了很多啤酒瓶掉在球场上的声音;同时,他还听到灰尘拍击车窗的声音。先前在电影院的时候,他往后靠,现在,当观众挤进电车车厢的时候,他往前俯身。他觉得似乎体育场里刚刚打开灯光设施。瞎扯,布洛赫说。他以前在灯光球场是个糟糕的守门员。
这是什么意思呢?校工这么说是为了什么啊?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没关系吗?哦,那校工为什么装得一本正经,仿佛这跟他有关系呢?
他看到女租赁人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其中不再有什么特别。厚厚的窗帘也不再有什么特别。不言而喻,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他心情轻松地听到那些人在外边的街道上撒尿,然后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去。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赫尔塔说。布洛赫朝孩子看过去。她站在窗前,看着邻居家的房子。“孩子不算。”她说。布洛赫把这理解为一个预告,她要跟他说点什么吧,但是后来他发现,她的意思是,他可以开始说了。布洛赫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说了点下流的话。她立刻就让孩子出去了。他把手放在她旁边。她轻轻地摸着他。他粗暴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但立刻又松开了。他在外边的街道上碰到了孩子,她正在用一根吸管在墙上的灰泥里钻洞。
他准备付账,就将一张叠好的纸钞放在桌子上。他旁边有人将纸钞展开,说道,这张钱里可能还藏着一张呢。布洛赫说:那又怎么样?然后又将纸钞叠了起来。那个家伙把纸钞展开,将一个烟灰缸推到纸钞上。布洛赫抓起烟灰缸,从下往上将烟蒂倒在那家伙的脸上。有人从后边拽走了他的椅子,他滑到桌子下边去了。
销售代表回答说,他自己没法长时间地朝守门员那儿看,他会情不自禁地立刻扭头去看前锋。布洛赫说,当你看守门员时,你会觉得似乎你自己必须要踢比赛一样。那就像是有人朝一扇门走去时,你不看那个人,而是去看门把手。你会头痛的,而且几乎无法正常呼吸了。
小孩在卧室里叫了一声。她走了进去,安抚了孩子。等她回来时,布洛赫已经站起来。她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然后,她却说起了自己的事情。因为她站得离他很近,他没法回答,往后退了一步。她没有跟着往前动,但却闭嘴不说了。布洛赫想要抓住她。当他终于伸开手时,她却朝旁边看去。布洛赫放下手,假装自己开了个玩笑。女租赁人坐到桌子另一侧,继续讲下去。
布洛赫以前从一个昔日的女友那儿得知,她现在正在靠近南边国境线的一个镇子经营着一家饭馆。火车站的邮局里有全国的电话号码簿,他想在那里找到她的号码,但徒劳无获;从号码簿上能看出那个镇子有几家旅馆,上面没有店主姓名。此外,布洛赫一会儿就觉得举着电话号码簿太累了,那些电话号码簿挂成一排,书脊朝下。“脸朝下”他突然想到。一个警察进来了,要他出示证件。
布洛赫在姑娘身边跟她一起走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身往回走,去找那家饭馆。那个女人已经在等他了,身上还穿着外套。布洛赫对那个姑娘的女友说——她还在点唱机边的桌子旁等着——那个姑娘不会回来了,然后他跟那个女人离开了饭馆。
布洛赫回到了饭馆。他点了一份冷盘。女服务员用一个切面包机切了些面包和香肠,将香肠片放在一个盘子里给他端了上来;她还在香肠上挤了些芥末。布洛赫吃着,天已经黑了下来。外边有个孩子在玩捉迷藏时把自己藏得非常隐蔽,大家都没有找到他。等到他们都不玩了之后,布洛赫才看到那个孩子在空荡荡的街上走着。布洛赫将盘子推开,把啤酒杯垫也推开,还有盐瓶。
在城堡前,他敲了敲门房的窗户。他离玻璃非常近,都能看到里面的情形了。桌子上放着一只装满花的盆子。看门人在沙发上躺着,他刚刚醒来;他向布洛赫打了个手势,布洛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点了点头。看门人拿着一把钥匙走了出来,将门打开,但马上又转过身去,走到前边。带着一把钥匙的看门人!布洛赫在想。他再次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在比喻意义上看这一切。他注意到,看门人打算带他穿过那座建筑。他准备将这个误会解释清楚。但是,尽管看门人几乎不说话,也没有出现解释的机会。他们穿过门口,门上到处都钉满了鱼头。布洛赫都准备好了要开始解释,但他肯定已经错过了合适的时机。他们已经走进去了。
他站了起来,走开了。等到他回来时,正式比赛已经开始。凳子都被人占了,他沿着球场边走到球门后边。他不想站在离球门太近的地方,就沿着坡道往公路方向走去。他沿着公路一直走到角旗处。他觉得仿佛上衣的一颗纽扣掉了,还蹦到路上。他拾起纽扣,装进兜里。
“生意不好”,售货员说,“人们都住在肉店这一侧的街边。所以,一来街道对面没有住人,不然他们就可以看到街这边有家肉店。二来从这里路过的人从来都不走对面,他们也离肉店太近,也会看不到这里有家肉店,而且橱窗并不比旁边住户的窗户大多少。”
那个哑巴学生一直还没有找到。尽管他的自行车得到了确认,而且还搜查了附近的区域,但是没有人开枪。如果开了枪的话,那就可能是个信号,说明有警察发现了什么。布洛赫走进一家理发店,不管怎么样,在屏风后边的吹风机声音很大,他听不到外边有什么动静。理发师洗手时,姑娘帮布洛赫把衣领上的头发刷掉了。现在,吹风机关了,他听到屏风后边有人在翻纸。响起了砰的一声。但是,那只是屏风后边有个卷发夹子掉进一个铁盆里。
他站在一栋新建的房屋前,那里还没有住人,但是已经装上了窗玻璃。里面的房间空空的,透过窗户都可以看到屋后的风景。布洛赫觉得,好像是他造了这栋房子。他自己装了插座,甚至还装上了窗玻璃。就连窗台上的凿子、点心纸和小吃都是他的。
“有一次我在体育场里看到一个球员弄断了自己的腿,”销售代表说,“站在最后一排的人都听到了咔嚓声。”
在城里,他费了好长时间找电话亭。等他找到一个空电话亭时,发现那里的听筒已经被扯断了,丢在地上。他继续往前走,终于在火车西站打了电话。因为是星期六,他几乎没找到人。后来,他以前认识的一个女人接了电话,他说了好一阵子,她才知道他是谁。他们约好在火车西站附近一家饭馆里见面,他知道那里有一台自动点唱机。他往点唱机里扔硬币,让其他人选歌曲;他就这样消磨着时间,一边等着那个女人。在这期间,他看着墙壁上足球运动员的照片和签名。几年前,一个国家队前锋租下了这家饭馆,后来他去了海外,执教那些野蛮的美国联赛队伍中的一支,联赛解散后他就不知去向了。布洛赫跟一个姑娘聊上了,她坐在点唱机旁边一张桌子旁,胡乱伸手向后抓去,总是选着同一张唱片。她跟着他离开了饭馆。他想要跟她走进最近的一个门洞,但是那些大门早就全都关上了。等到他们打开一扇大门时才发现,依照歌声判断,第二道门后面正在举行祈祷仪式。他们走进位于第一道门和第二道门之间一部电梯里,布洛赫摁了顶楼的按钮。电梯还没有上行,那个姑娘就又要出去。布洛赫摁了二层的按钮,他们在二层走出电梯,站在楼梯间里。这会儿那姑娘变得温顺些了。他们一起沿着楼梯往上面爬去。那部电梯停在顶层那儿,他们走进电梯,下来了,然后又回到街上。
老板来到桌子跟前,把那张登记表放在布洛赫面前。他说,这张表一直都在布洛赫房间里。布洛赫填了表。老板站得远点,看着他。在外边的锯木厂里,电动锯刚好放在木头上开始工作。布洛赫听到那种声音,就像是听到什么被禁止的东西。
车里的其他几排座椅都向前,布洛赫前面的两排座椅面对面。在前后排就座的旅客在开车后几乎全都不再聊天了,而他前面的旅客不一会儿就又继续聊开了。那些人的声音让布洛赫觉得很舒服。他有机会倾听,这让他得到了放松。
布洛赫到了镇子外面,布洛赫注意到,玉米地几乎全被踩坏了,折断的玉米秆中间露出了黄色的南瓜花。在玉米地中间,始终处在阴影下,这些花现在才开始绽放。公路上到处都是掰断的玉米棒子,有一些剥去了皮,被学生咬了几口:旁边是些从玉米棒子上扯下来的黑色玉米须。还在镇子里,布洛赫就看到他们在等车时用捏成一团的玉米须相互扔来扔去。玉米须非常潮湿,布洛赫每次踩上去时,都会溢出水来,还会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他走在沼泽地里似的。他几乎让一只被碾死的鼹鼠给绊倒了。它的舌头长长地伸在外边。布洛赫站住了,他用脚尖碰了碰又细又长的、被血迹浸黑的舌头:又脆又硬。他用脚把鼹鼠踢到坡下,继续往前走去。
布洛赫回到旅馆。他发现旅馆的大堂还亮着灯,但空无一人。当他从挂钩上取下钥匙时,从格子上掉下来一张纸条。他把纸条打开,那是账单。就在布洛赫手拿账单站在大堂里看着门边惟一一口箱子时,门房从库房里走了出来。布洛九*九*藏*书*网赫马上向他要报纸,同时眼睛还看着敞开着的通往库房的门,显然门房刚才在从库房里搬出来的椅子上睡了一觉。门房把门关上,这样一来,布洛赫就只能看到一架放着一只汤碗的活动梯子。门房走到自己办公桌后边才开始说话。但是,布洛赫已经将关门理解为一个否定的回答,于是他沿着楼梯走上自己房间。在相当长的过道里,他只看到有一扇门前有一双鞋。他进到房间之后,没有解开鞋带就把鞋子脱了下来,也把鞋子放在门外。他躺到床上,立刻就睡着了。
布洛赫说,每当他提到什么或者讲述什么时,她们两人要么用她们自己所经历过的、与所提到的对象或者类似对象有关系的故事,要么用她们听人说起的、与之相关的故事来回答。比如说,布洛赫说起他当守门员时曾经遭受过几次肋骨骨折,她们就回答说,几天前,锯木场有个锯木工从一个木板堆上摔了下来,也是肋骨骨折。然后,布洛赫提到,他自己的嘴唇曾经缝过好几次,作为回应,她们就说起电视里播出的一次拳击比赛,那个拳击运动员的眉毛也裂开了。当布洛赫说起他在一次跳跃时撞到了门柱上,还把舌头弄裂了,她们立刻就说,那个哑巴学生也有一个裂开的舌头。
有人从外面敲窗户,但立刻又离开了。是房东的儿子,女租赁人说。然后,外边有些孩子路过,其中一个很快跑到跟前,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然后又跑开了。“放学了!”她说。接着,室内暗了下来,因为外边的街道上有一辆运送家具的汽车停下来。“我的家具来了!”女租赁人说。布洛赫感到一阵轻松,他可以站起来帮忙把家具搬进来了。
由于每天只有很少几趟火车开往边境,布洛赫为了消磨下一趟火车出发前的这段时间,就进了一家专放短片集锦的电影院,在那里睡着了。那儿有一次变得相当明亮,窗帘在拉上或者拉开时发出的刷刷声使他觉得近得危险。为了搞清楚那窗帘到底是拉上还是打开了,他睁开了眼睛。有人拿手电筒照到他脸上。布洛赫把这位领位员的手电筒从他手中打掉了,走进了放映厅旁边屋子的厕所。
在一个黑莓丛旁边,布洛赫发现了一辆儿童自行车,车子已经有一半在黑莓丛下边了。他将车子扶起来。车座被旋得相当高,就像是给一个成年人用的一样。轮胎里插着几根黑莓刺,但并没有因此没气。辐条上夹着一根松枝,轮子都被卡住了。布洛赫拉扯着松枝。然后他就把车子放下了,他担心警察会从远处看到车灯盖子在阳光下的反光。但是警察已经带着狗走远了。
他想要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什么。他竭力回忆着:他没有回忆起到底是什么,但跟恶心有点关系。然后,女租赁人一个手势却让他想起别的事情来。他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但那跟羞耻息息相关。他所感知的,不管是动作还是物件,都没有让他想起别的动作和物件,而让他想起了感受和感觉。他不是回忆起那些感觉,像过去的什么事情一样,而是再次经历着它们,就像是当下的事情一样:他没有想起羞耻和恶心,而是觉得羞耻和恶心,因为当他回忆时,他并没有想起那些引发羞耻和恶心的物件。恶心和羞耻,二者合在一起,如此强烈,他整个身体都因此开始发痒。
布洛赫吃早餐时听说,一个腿有残疾的小学男生已经失踪两天了。旅馆的姑娘在给汽车司机讲述,司机就在这家旅馆过夜。后来布洛赫从窗户里看到司机开着没坐几个旅客的汽车回去了。随后,姑娘也走开了,布洛赫一个人在餐厅里坐了一阵子。他在身边的椅子上堆起一些报纸。他在报纸上读到,失踪的不是跛子,而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孩子。姑娘就像是追究责任一样,回来后立刻就说,他楼上有人在吸尘。布洛赫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外面有啤酒瓶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装着啤酒瓶的箱子正在被人推过院子。布洛赫听见搬酒工在过道的声音,仿佛是从隔壁的电视里传过来的。姑娘曾经对他说过,老板的母亲白天就坐在隔壁房间,盯着员工的轮班安排计划。
他走了出去,走到院子里,但是,没人跟他一起走,他就又回来了。他站在自动点唱机旁边,只留下他身边的位子。女服务员现在坐在柜台后边,她打碎了一只杯子。听到声音后,女租赁人从厨房里出来,但没有看服务员,而是看着他。布洛赫拧了拧自动点唱机背后的按钮,把音乐声放低了点。然后,就在女租赁人还站在门口时,他又把音乐声音放大了一些。女租赁人从他前面穿过餐厅,似乎她要离开这间房子。布洛赫问她要给饭馆的房东——土地所有人——付多少房租。听到这个问题,赫尔塔停住脚步。女服务员把碎片扫在一把铲子上。布洛赫朝赫尔塔走去,女租赁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进了厨房。布洛赫跟在她身后。
“要是有人冲我们过来,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去抓他。从一开始就站错地了,等到终于站对了地时,就指望着旁边的同事会去抓住他,而同事还指望我来抓他呢,可那个家伙早就跑掉了。”跑掉?布洛赫听到稽查员在雨伞下,在自己旁边深深地吸着气。
第二天早上,这一切他再也没法想像了。餐厅已经打扫过了,一个关税官员在那些物件之间走来走去,让老板报出价格。老板将咖啡机和冰箱的发票拿给他看。这两个人在那里谈论着价格,这让布洛赫对头天夜里的状态感到更加可笑。他翻了一下报纸后就放到一边去了,只是还在听那个关税官员说话,那人跟老板就一个冰箱的价格吵了起来。老板的母亲和女服务员也加入其中。所有的人都乱七八糟地说着话。布洛赫掺和进去了。他问道,装饰一个旅馆房间需要多少钱呢。老板说,家具是他以相当低的价格从附近的农民那里买来的,那些农民要么搬走了,要么彻底移居国外了。他跟布洛赫说了一个价格。布洛赫还想知道每个物件的具体价格。老板让姑娘将房间的物品清单拿来,他不仅说出了买进每个物件的价格,而且还说出了他想像中一个箱子或柜子能以多少钱转让。那个关税官员之前一直在做笔记,现在不再写了,而是向姑娘要了一杯葡萄酒。布洛赫满意了,他想要走开。那个关税官员解释道,当他看到一个物件,比如说一台洗衣机时,他立刻就询问价格。那么当他再次见到那个物件,比如说同一个型号的洗衣机时,就不会从外在标志再认得出来,比如说,辨认一台洗衣机,不会从洗涤程序那些按键来看,而只是以此来辨认,那就是第一次看见那个物件,比如说那个洗衣机,曾经值多少钱,也就是说从价格上来辨认。当然价格他记得清清楚楚,正好以这种方式可以辨认出每个物件来。如果那个物件不值钱呢?布洛赫问。他跟没有交换价值的物件就根本不打什么交道,那个关税官员回答说,至少在履行职务过程中没有。
一个稽查员走了出来,看到布洛赫站在那里,然后又回屋去。布洛赫追上那些家伙,从后边掀翻了一个。其他人都朝他冲了过来。布洛赫躲开了,一头撞上其中一个人的肚子。从饭馆里又出来了几个人。有人将一件外套朝他头上扔。外套碰到了他的小腿,但另外一个人已经将外套的袖子扣在一起了。这会儿他们很快就把他揍得趴下了,然后又回饭馆里面去了。
当然,中间也几次短暂出现这样的情况,谈话对他来说就像对她一样自然而然:他问,她回答;她问,他给出一个自然而然的回答。“这是一架喷气式飞机吗?”——“不是,这是一架螺旋桨飞机。”——“你住哪儿?”——“二区。”他差点还对她讲了打架的事情。
他陪着那个稽查员往外走去,走向镇子的福利住房。“我到现在一直只是租房子住,但我在攒钱,想买一套自己的房子。”稽查员说,他已经走到楼梯间。布洛赫也走了进去。他想不想一起进去喝上一杯烧酒?布洛赫拒绝了,但站在那儿没走。就在稽查员正要往上走时,灯又灭了。布洛赫靠在下边的信箱上。屋子外边,在很高的空中有一架飞机飞过。“邮局的飞机!”稽查员在黑暗中冲下面叫道,他还摁了一下电灯按钮。楼梯间亮了起来。布洛赫很快走了出去。他在旅馆听人说,来了一个很大的旅游团,他们安排这个团住在保龄球室的行军床上,所以,那儿今天很安静。布洛赫问那个告诉他这些事情的姑娘,她是否愿意跟他一起上楼去。她严肃地回答说,今天不可能。后来,他在屋子里听到她在楼道里走过他的房门。因为下雨的缘故,屋子里很冷,他觉得好像到处都撒上了潮湿的刨花。他将雨伞放进洗手池里,伞尖朝下,然后他就和衣躺到床上了。
在镇子外边路过一家浴场时,他看到有两个警察骑着自行车往他这边来了。披着斗篷!他在想。等那两个警察在他面前停下时,他们真的披着斗篷。他们从自行车上下来时,连夹子都没有从裤子上抽下来。布洛赫再次觉得自己似乎在看一座音乐钟。所有这一切,他似乎已经看过一次了。他没有松开通往浴场栅栏的门,尽管那扇门是锁着的。“浴场没开门。”布洛赫说。
布洛赫目不转睛地往水里看着。在他的视野之外,有个什么物体开始打扰他了。他眨了眨眼,似乎那取决于他的眼睛,但却没往那里看。那个物体慢慢地进入他的视线。他看了一会儿,没有感知到它;他的整个意识似乎是一个盲点。然后,就像是一部喜剧电影里有人不经意地打开了一个箱子,继续说着废话,然后才停住,又扑到箱子跟前。就这样,布洛赫看到脚下的水里有一具小孩尸体。
他们的汽车开过时,陡坡后边的树所形成的影子在绕着树转圈。挡风玻璃上的两把雨刷没有指向同一个方向。司机旁边的驾照口袋看起来是打开的。在汽车中间过道里有个看起来像手套的东西。在公路旁的牧场上,母牛在睡觉。否认这点是没有意义的。慢慢地,越来越多的旅客在招呼站下车了。他们站到司机身边去,司机就让他们从前边下车了。当汽车停下来时,布洛赫听到汽车顶篷啪啪作响。汽车又停了下来,他听到外边黑暗里有人在大声打招呼。他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道没有栅栏的铁路岔口。
他看着那张用曲别针固定在牛奶摊上的电影海报,下面其他海报都已经裂成了碎片。布洛赫继续往前走去,看到有个小伙子站在一个农家院子里。那人正在打嗝。他看到一片果园里有很多黄蜂四处乱飞。一个交叉路口旁边,一些罐头盒子里有一些腐烂的花儿。街道旁边的草地里散落着一些空烟盒。他看到关闭的窗前有些窗钩挂在窗台上。当他经过一个打开的窗户时,他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到了饭馆后,女租赁人告诉他,对面房子里昨天死人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布洛赫决定再在旅馆里呆一天。除了一对美国夫妻外,他是早餐厅里惟一的客人。他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因为他以前曾经跟着球队到纽约去参加过一项锦标赛,他勉强能够听懂他们的话。然后他很快就走出旅馆,去买几份报纸。因为是周末版,那些报纸都特别沉。他没有把它们叠起来,而是直接夹在胳膊下拿回旅馆。他又坐回先前的早餐桌,有人已经把它收拾好了,他把那些广告副刊取了出来;这让他很抑郁。他看到外边有两个人拿着厚厚的报纸走在街道上。他屏住呼吸,直到他们走了过去。现在他才注意到他们就是那两个美国人;刚才只是在早餐厅里看见他们坐在餐桌旁,等到他们到室外后他没能认出他们来。
老板端着早餐走进来,他说,报纸一直还有人在看。他的声音很小,布洛赫回答时声音也很低。“不急的。”他低声说。在阳光下,电视机的屏幕现在满是灰尘,窗户在屏幕里显出影子。小学生在路过时就是透过那扇窗户向里边张望的。布洛赫一边吃,一边听着电影。老板的母亲不时抱怨着。
第二天,布洛赫被房间电话给吵醒了。人家问他是否还要住上一晚。就在布洛赫看着地上的公文包时——房间里没有摆放箱子的地方,他马上说了声“要”,然后就把电话挂上了。他从过道里取回鞋子——可能因为今天是星期天,鞋子没有擦过。之后,他就离开了旅馆,连早饭也没吃。
布洛赫回答说,他真的觉得他没有必要什么都管。只差一点点,比如说,他就松开手里的这个烟灰缸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烟灰缸还在自己手里。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将烟灰缸往前递出去。女租赁人看着他。他盯着烟灰缸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下了。就像是为了迎合他四周不停重复的暗示,布洛赫重复了自己说过的话。他如此无助,继而又重复了一遍。他看到女租赁人在洗碗池上抖动着自己的胳膊。她说,一块苹果掉进袖口里,不愿意出来了。不愿意出来了?布洛赫模仿起她来,他也抖动着自己的袖口。他觉得,他模仿所有动作时,他似乎就像是坐车时站在某人的身后。但是,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开始演示他是如何模仿她的了。
女租赁人打开窗户。外边站着边境检查站的稽查员,他讨要一把雨伞,以便在回镇子的路上用。布洛赫说,他也可以马上跟他一起走。他让女租赁人将门框旁工作裤下的雨伞递给自己。他许诺说第二天就把雨伞送回来。只要他还没有送回来,这中间就不会出什么事儿。
看起来,他似乎还一直在转圈儿。他忘记了门边的避雷针地线。在他看来,这会儿它像是一个关键词。他应该开始了。他想出办法了:他从学校旁边走过,走进学校后边的院子,跟木屋里的校工谈话。木屋、校工、院子:这都是关键词。他看着校工将一个木块竖在柴墩上,并且抡起斧头来。校工抡起斧头时,他站在院子里搭上话,校工停下手里的活儿,回答了他的话。当他要劈开那个木块时,木块在他劈下去之前就倒了,他的斧头劈在柴墩上,扬起很多灰尘。校工身后那个木柴垛塌了。又是一个关键词!但是,接下来没有其他词儿了。他只是问着在半明半暗的木屋里干活的校工,是不是所有班级只有这么一间教室。校工回答说,所有班级只有这么一间教室。
“这个你可以习惯的,”布洛赫说,“但这很可笑。”
可以看到鹬鸟在水面上走来走去,不用抬头就能看到它们头顶上有一群蚊子。在一个地方,溪水泛起小小的水浪。当一条鱼从水里跳出来时,又响起啪的一声。岸边有一只蟾蜍坐在另一只身上。一块泥土从岸边掉下去,水下又起了气泡。水面这些小变化会让人觉得非常重要。当它们反复出现时,他会一直观看着,而且当时就已经开始回忆它们了。叶子在水上漂得很慢,不禁让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连眼眨都不眨一下,因为害怕在眨眼时会把睫毛的动作和叶子的动作弄混了。你会一直这样看着,直到眼睛发烫为止。泥水中,就连几乎探入水里的树枝也没有了影子。
布洛赫又坐到侧屋去了,看着他们根据那个女人对他的描述而画的画像。这就是说,他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报纸是什么时候印出来的呢?他看到这份报纸是第一版,通常在头天晚上就已经出来了。他觉得标题和图片似乎是贴在报纸上的,就像电影里的报纸一样,他心里想:电影里的真标题被替换成了跟电影相宜的标题;或者就像是在游乐园里自己可以随意让人印制的号外。
等他回到旅馆时才发现,人家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就把他的公文包收起来了。就在他付账时,那个年轻的服务员从库房里把公文包取了出来。布洛赫从一个浅色的圆圈上看出,包上面曾经放过一个瓶底湿了的奶瓶。在门房凑找头时,布洛赫打开了公文包,他发现他们还检查过包里的东西:牙刷柄从皮套里探出头来,小收音机倒在上边。布洛赫向服务员转过身去,但他已经消失到库房里去了。由于门房办公桌后面的空间相当小,布洛赫可以用一只手就把门房扯到自己跟前,吸了一口气后,他抽出另一只手假装朝门房的脸打过去。门房缩成了一团,尽管布洛赫根本就没有打中他。库房里的服务员没有什么动静。这时布洛赫已经拿着包走出去了。
他又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他觉得一切都颠倒了。他拧开水龙头。立刻就有一只苍蝇从镜子上掉进洗手池里,很快就被冲走。他坐到床上:刚才那把椅子还在他右边呢,现在却在他左边。那幅画面是左右颠倒的吗?他从左往右看去,然后又从右往左看去。他再次从左往右看去。他觉得这目光就像是阅读一样。他依次看到一个“柜子”,“然后”“一张”“小”“桌子”,“然后”“一个”“纸篓”,“然后”“一块”“窗帘”。相反,他从右往左看去时看到一把 旁边是那张 床下边是 旁边是 上边放着他的 当他四下张望时,看到了 旁边是 他坐在 上,下边是一根 ,旁边是。他走向 。布洛赫拉上窗帘,走了出去。
那两个警察说着很熟悉的话,但似乎有着完全不同的意思,反正他们故意把“Geh weg!”和“beherzigen”的重音放错位置,听起来就成了“Gehweg”和“Becher-Ziegen”,而且还故意说错话,把“rechtfertigen”说成了“zur rechten Zeit fertig”,还把“ausweisen”说成了“ausweißen”。那样说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警察干吗要对他说起那些贝歇尔山羊呢?它们在这家浴场开张之前乘门敞开着时跑了进去,把所有的东西都弄脏了,甚至连浴场咖啡馆的墙壁也弄脏了,害得人们不得不再次将那些房间都完全刷白,这样就使得浴场没能准时完工。为什么布洛赫要让门那样锁着,而自己呆在人行道上呢?就像是为了嘲笑他一样,那两个警察在继续往前骑行时并没有例行道别,要不他们就只是暗示自己想要用这个来表明点什么。他们没有回头看。布洛赫为了表明自己没有什么可掩饰的,就仍然在栅栏旁边站着,往空荡荡的浴场里面看去。“就像是往一个我走到跟前并想从中拿点东西出来的柜子里看一样。”布洛赫心想着。他想不起来自己原本想在浴场里面干什么。再说吧,天已经黑了,镇子边上各个机关建筑上的门牌已经照亮。当两个姑娘从他身边往火车站方向跑去时,他在她们身后喊话。她们一边跑一边转身,回应了一声呼叫。布洛赫饿了。他在旅馆里吃饭,已经可以听到隔壁房间里的电视声音。后来,他手里拿着杯子走了进去,直到节目结束时现出了图像测试画面。他从人家手里要来钥匙,走上楼去。还在半睡半醒中,他觉得自己听到外边有一辆没有开灯的轿车发动了。他徒劳地想着自己为什么恰恰想起了一辆没有开灯的轿车。在这期间,他肯定已经睡着了。
(1970年)
布洛赫发现,他的座位正好在车轮上方。他的双脚从在这儿拱起的地板上滑了下去。他坐到最后一排椅子上,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在那儿可以方便地扭头向车后看去。他坐下时,正好——尽管这什么意义也没有——在后视镜里看到司机的眼睛。布洛赫利用将公文包放在身后要侧身的机会,朝车外看去。折叠门发出咔嗒咔嗒的巨大响声。
进了图书馆后,看门人给他读了书里一些段落:以前农民必须要向地主交纳收成的多少当租金。布洛赫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打断他的话,因为看门人正在翻译一段用拉丁文填写的内容,讲的是一个造反农民的事情。“他必须离开农庄,”看门人读道,“不久后有人在森林里发现了他,双脚挂在一根树枝上,脑袋在一堆蚂蚁中间。”租金簿很厚,看门人不得不用双手才能把它合起来。布洛赫问这栋房子里是不是住着人。看门人回答说,不允许到私人房间去。布洛赫听到咔嚓一声,但看门人只是又将书锁了起来。“松树林中的黑暗,”看门人凭记忆引用了一句,“让他失去了理智。”窗前发出了一个响声,似乎一只硕大的苹果从树枝上掉下来。但是,没有发生撞击。布洛赫向外面看去,看到房东的儿子在花园里用一根长棍子捅苹果,棍子顶端绑着一个边缘带有锯齿的袋子,他用锯齿将苹果扯进袋子里,树下的草地上站着女租赁人,她将围裙张得开开的。
第二天早上他被一阵噪音弄醒了,从房子的窗户向外看去,他看到正好有一架飞机在着陆。飞机上的定位灯不停地闪着,这才让他想起来把窗帘拉上。因为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开灯,窗帘就一直开着。布洛赫躺了下去,闭上眼睛。
到了火车南站,他在厕所里用电动剃须刀剃了胡子。他在其中的一个淋浴间里冲了个澡。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读着报纸的体育版和法制报道。过了一会儿,就在他还正读报时——淋浴间里相当安静,他突然觉得很舒服。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就靠在自己那个淋浴间的墙上,用一只鞋踢着木凳。这个声音引发了外边的淋浴间女管理员的一声询问,由于他没有回答,她就来敲他的门。布洛赫还是没有回答,那个女人在外边用一条毛巾(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抽打了门把手一下,然后就离开了。布洛赫站着将报纸看完了。
当他朝外边看去时,看到停放着一辆校车的停车场的一个部分。他在咖啡馆里看到左右墙壁的部分,屋内有一台没有生火的炉子,炉子上放着一束花,另外一侧放着一个衣服架,上面挂着一把雨伞。他看到屋子的另外一部分,自动点唱机就在那里面。点唱机里面有一个光点缓慢地游动着,然后停留在所选曲目的数字标号上。点唱机旁边是自动售烟机,那上面也放着一束花。然后,布洛赫还看到另外一部分,老板站在柜台后面,他帮着站在旁边的女服务员打开一个瓶子。她将瓶子放在托盘上。最后,他看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部分,他看到自己如何将双腿伸得长长的,鞋头湿漉漉的,脏兮兮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烟灰缸,旁边有个小一点的花瓶,旁边的桌子上正好没有坐人,上面放着他那只斟满葡萄酒的杯子。他现在注意到,在校车开走之后,眺望停车场的视角跟明信片上的视角一样:这里能看到喷泉旁边的瘟疫纪念碑的一个部分。画面边缘那儿能看到自行车停放架的一部分。
他看着一块地上有一条狗正在朝一个男人跑去。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看那条狗,而是在看那个男人了,那人动来动去,就像一个非得要挡住某人去路的人一样。这会儿他发现,他不再像常见的情形那样看男人和狗,而是在看那个似乎在远处胡乱动弹的孩子。但是,他接着就发现,让他误以为小孩在胡乱动弹的是孩子的叫喊声。男人已经抓住了狗项圈,他们仨——狗、男人和孩子——朝一个方向继续走去。“这是让谁看的呢?”布洛赫心想着。
然后,他坐车去了火车南站,胳膊上搭着他从房间里取出来的一件薄外套。在去搭乘公共汽车的路上,他碰到了那个卖报纸的女人。通常情况下,他总是在她的报亭那里买报纸。她拿着一件皮衣,牵着狗走在路上。尽管在买报纸时,他经常会在她递给他报纸和硬币时眼睛望着她的指尖跟她说几句话,但她现在出了报亭后似乎没有认出他来;反正她没有抬头看,也没有对他的问候做出回应。
又回到了镇子里,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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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赫在一家咖啡馆坐下,看别人玩扑克牌。他开始跟自己对面的玩家吵了起来。其他玩家要求布洛赫走开。布洛赫走进后屋。那里正在举行一场幻灯报告会。布洛赫看了一阵子。报告讲的是东南亚的兄弟会医院。布洛赫在报告中大声插话,又跟他们吵了起来。他转身走了出去。
他问老板这个地区是不是有很多报纸可以看。“只有一些周报和画报。”老板回答说。布洛赫本来是在往外走的时候问的,他用胳膊肘压着门把手,这样就把胳臂夹在把手和门之间了。“就是那么回事!”姑娘在他身后叫道。布洛赫还听到老板问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很快地站了起来。床垫里的一个弹簧弹回到原来的位置。门外站着那个女服务员,她手里拿着一套早餐。他没有订早餐,他刚刚说完这句话,那个姑娘就已经道过歉,去敲对面的门了。
他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回去,但他想不起来自己还能说点什么。他走进另外一家咖啡馆。他在那里想让人家关掉换气扇。他还说,灯光也太暗了。女服务员坐到他跟前,过了一会儿,他假装好像要把手臂搭在她身上。她发现他只是想这么做,还没有等到他能够表明他只是打算这么做而已,她的身子便往后靠了靠。布洛赫想要证明自己,真的就要把手臂搭在她身上,可她已经站了起来。当布洛赫正要站起来时,她走开了。此时此刻,布洛赫似乎一定要装作这个样子,仿佛他要跟随着似的。但他觉得真要这样就太过了,然后就离开了那家馆子。
他透过打开的窗户往邻居家里看去。他看到一个棺材架上有一个死人,旁边已经放好棺材。墙角里有个女人坐在一条小凳上,她正在用面包蘸着果子酒。桌子后面的凳子上躺着一个年轻小伙子,他正在睡觉。他的肚子上趴着一只猫。
他在饭馆里遇到了正在打扫地面的女服务员,他问她,女租赁人在哪里。“她还在睡觉呢!”女服务员说。布洛赫站着点了一瓶啤酒。女服务员从桌子上取下一把椅子。布洛赫从桌子上取下另外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他回到公路上。在拐弯处,就在离边境线最近的房屋所在的地方,有个警察骑着摩托朝他驶过来。他之前就已经在拐弯镜里看到警察了。随之,警察真的就出现在拐弯处,直挺挺地坐在摩托上。他戴着白色手套,一只手放在车把上,另外一只手放在肚子上。轮胎上沾满了泥巴,轮辐上飘着一片萝卜叶子。那警察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布洛赫看着摩托车上的人逐渐离开的时间越长,他就越发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慢慢从一张报纸上抬起头来,然后透过窗户向室外的空地看去:警察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跟他没有关系。同时,布洛赫注意到,他自己在目送着警察背影时,只是在将看到的情形在很短时间里看成一个比喻。警察从画面上消失了,布洛赫的注意力变得很不集中了。然后,他去了边境上的饭馆,尽管通往餐厅的门敞开着,但他开始时没有碰到人。
布洛赫走进去时,那里的职员正在清点硬币,把它们包成卷,然后再扎上橡皮筋。布洛赫将那张纸钞放在隔板上。旁边是一座音乐钟。布洛赫又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是一个为慈善活动募捐的小箱子。那个男职员抬起头来,却依然继续数着硬币。布洛赫主动将纸钞从玻璃窗下推了过去。那职员将那些硬币卷堆在一旁。布洛赫弯下腰,将纸钞吹到职员的台子上,职员将纸钞展开,用手掌把它弄平,然后用指尖触摸着它。布洛赫看到他的指尖相当黑。从后屋里走出另外一个男职员。是为了见证什么,布洛赫心想着。他请职员将换到的硬币——硬币下连一张纸钞也没有——装进一个小纸袋里,然后将硬币从玻璃窗下推了回去。那个职员将硬币装进一个小纸袋里,跟先前堆放硬币卷时一样,然后把纸袋推给布洛赫。布洛赫想,假如所有的人都要求将钱塞进小袋里,长此以往,储蓄银行就会垮掉了;在所有的购物过程中都可以这么干:也许包装材料的消耗会逐渐将商家逼得破产?至少这么想一想很让人惬意。
他注意到站在旁边这个男子的鞋上有扣环。“我也不清楚,”那个男子回答说,“我是销售代表,只在这儿呆几天。”
“他穿得很暖和啊。”服务员说。是的,他穿得很暖和,稽查员说。
一个班的小学生从旁边过去了。孩子们唱着歌。布洛赫将明信片扔了进去。它们掉在空空的信箱里时,发出嘡的一声。不过,这个信箱非常小,根本不可能发出嘡的声音。而且,布洛赫立刻就又往前走了。
他回到纳什市场,在看到那些摊铺后边堆得乱七八糟的果蔬箱子时,他又觉得,那些箱子似乎也是一种玩笑,不是认真的。就像没有言语的笑话!布洛赫心想着。他很喜欢看没有言语的笑话。这种作假和装模作样的印象:“这种把裁判哨子放在海员背包里的装模作样!”直到他进了电影院才消失。电影里有个喜剧演员在路过一家废品店时似乎顺手拿起一只小号,然后自然而然地想要吹起来。布洛赫毫不作假,明白无误地认出了这只小号,也认出了所有其他物件。他安静下来了。
她邀请他跟她一起吃饭。她在他面前摆了一块垫板。还缺一把刀,他说,而她已经把刀放在垫板旁边了。她要从花园里把衣服收回来,她说,开始下雨了。没有下雨,他纠正她的说法,只是从树上下雨了,因为有点起风了。但是,她已经走出去,由于她开着门,他看到真的在下雨。他看着她走回来,便对她喊道,她掉了一件衬衣,但是,结果证明,不过是那块地板拖布,它先前就放在门旁。当她在桌边点燃一根蜡烛时,他看到烛泪滴到一只盘子上,因为她手里的蜡烛有点倾斜。她该小心的,他说,烛泪流到盘子上了。但是,她已经把蜡烛立在还在流动的蜡液上,摁了好一会儿,直到蜡烛立住了。“我不知道你是想把蜡烛放在盘子上。”布洛赫说。她打出一个姿势,想要在一个根本没有椅子的地方坐下,布洛赫叫道:“小心!”而她却只是蹲了下去,拾起一枚硬币,那是她数钱时掉到桌子下的。她往卧室里面走去,要去看看孩子,他立刻问她去哪里。甚至有一次,当她从桌边走开时,他在她身后大声问她要到哪里去。她打开了放在橱柜上的收音机。一边听着广播里放出的音乐,一边看着她走来走去,那可是件让人惬意的事情。在电影里,有人打开收音机时,正在播送的节目立刻就停下了,转而播送一道通缉令。
“那些球员喊叫得太多了,”布洛赫说,“一场好比赛会进行得非常安静。”
他写了几张明信片,但没有立刻把它们扔进邮筒去。等他后来在镇子外边想要把它们塞进一个装在栅栏上的信箱里时,他才发现,这个信箱的邮件第二天早上才会被取走。他的球队曾经在南美打过一次巡回赛,球队在每个地方都必须把有全体球员签名的明信片寄给报社,从那以后,布洛赫就习惯了在旅途中写明信片。
“当然,我们在这里相当清闲,”稽查员说,“自从边境埋上地雷之后,就没有走私了。紧张情绪也减少了。人累了,没法再集中注意力。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就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觉得,那个邮递员和那个女职员似乎就是在画面里。“邮局女职员和邮递员”,他纠正了自己的说法。现在,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自己已经遭到了这种他所痛恨的文字游戏病的猛然袭击。“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不管怎么说,他肯定沉溺于这个字眼里了。在他看来,这个表达很有趣,方式却让人不适。但是,那个句子中的其他字眼就不那么让人不适了吗?当你自言自语地说出“病”这个字眼时,经过几次重复之后只会因此发笑。“一种病袭击了我”:可笑。“我会病的”:同样可笑。“邮局女职员和邮递员”、“邮递员和邮局女职员”、“邮局女职员和邮递员”:惟一的笑话。您知道那个关于邮递员和邮局女职员的笑话吗?“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像是一个标题。”布洛赫心想着:“贺电”,“墨水瓶的盖子”,“地板上的吸墨纸碎屑”。挂着各种印章的架子在他看来就像是画出来的。他久久地注视着那个架子,但却想不出那架子上有什么有趣的。再说呢,那其中肯定会有什么趣味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怎么会觉得它像是画出来的呢?或者这又是一个陷阱?这个物件的用途就在于让他说错话吗?布洛赫往另外一个方向看去,又往另外一个方向看去,然后又往另外一个方向看去。这个印泥盒在告诉您什么吗?当您看到这张填好的支票时想到的是什么呢?这拉出抽屉的动作会让您联想起什么呢?布洛赫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清点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好让那些他在清点时打了绊子或者漏掉的物件能够充当证据。邮递员用手掌拍了拍一直还搭在身上的大口袋。“邮递员拍打着口袋,把它拿了下来。”布洛赫心想着,逐字逐句地想着。“现在他把袋子放在桌子上,走进包裹间里。”他给自己描述了这些过程,似乎借此才可以向自己介绍这些过程,就像一个电台记者向观众做介绍一样。过了一会儿,这果真起作用了。
在二区一家咖啡馆里,他玩起了台球,直到电视里该播体育新闻了。布洛赫让女服务员打开电视,但他并没有看,似乎那一切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他邀请那个女服务员跟他喝点东西。当她从后边的房间——那里面正在玩一种被禁止的游戏——回来时,布洛赫已经站在门口了。她从他身边走过,什么也没说。布洛赫走了出去。
只有对面的餐厅里还有一点光亮,那是打开的自动点唱机发出的。不过,上面没有什么唱片。隔壁的厨房已经暗下来。布洛赫应邀去吃晚饭,他跟其他人一起坐在桌边。
布洛赫累了。他越累就越清晰地感知到所有的一切,并将它们一一区分开来。他看到,有人走出去之后,门就大开。他还看到有个人不停地站起来去把门关上。布洛赫非常累,他看到每个物件都自成一体,特别是它们的轮廓,仿佛这些物件就只有轮廓似的。他直接看到和听到了一切,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先将它们翻译成语言,或者只是将它们理解为语言或文字游戏。他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他觉得一切都很自然。
女服务员带孩子去睡觉了。后来,孩子又回到了餐厅,穿着睡衣在人群里走来走去。从地面上时不时飞起嗡嗡叫的蛾子。女租赁人回来之后又把孩子抱回卧室。
他面前的地上出现了另外一幅图像:一群正在靠近一块面包屑的蚂蚁。他发现,自己不是在看蚂蚁,而是在看落在面包屑上的苍蝇。
布洛赫喝得醉醺醺的。所有的物件好像都离他很远很远。他离那些事件如此遥远,连他自己都根本再也没有出现在那些他所听到或者看到的场景中了。就像是航拍!他这样想着,一边看着墙上的鹿角和牛羊角。那些声音在他听来就像是些无关紧要的声音,如同广播里转播祈祷仪式时的咳嗽声和清嗓子的声音一样。
他看到一只鹰盘旋在一片田野上空。当鹰在空中停住挥动翅膀一头扎下来时,布洛赫才注意到,他刚才没有观察鹰挥动翅膀和下扎的样子,而是在观察鹰可能下扎到田野上哪个地方。鹰在俯冲过程中停住了,然后又向上飞去。
布洛赫的恐惧如此强烈,他立刻就累了。他躺倒在地上,无法入睡,也无法抬头。他听到有人在外边用一条毛巾抽打门把手。他仔细听着。什么也没有听见。也就是说,他刚才肯定是睡着了。
他可以看到有一列火车开进来。他看着有几个人下了火车,似乎他们犹豫不决要不要下车。最后,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从火车里走了出来,重重地撞上了车门。布洛赫看到站台上的工作人员用手电筒给了个信号,火车又开走了。
那些商店已经关门了。货架前没有人走来走去,看起来装满了东西。没有一个地方没放上东西,至少也有一堆罐子。收款台那里还挂着一张撕了半拉的付款单。那些商店挨得那样紧,所以……
布洛赫没有真正站起身来,从坐姿中就径直出发了。过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然后立刻从站立姿势中跑起来。他很快开始冲刺,突然又停住脚步,改变了方向,匀速地跑着,现在换了脚步,再换脚步,停住,现在背身向后跑着,在背身跑动中转过身去,往前继续跑着,又变成背身跑动,背身往前走着,又换成往前跑动,跑了几步后变成全速冲刺,急停下来,在马路边的石头上坐下,立刻又从坐姿中继续跑起来。
银行也已经关门了。于是,中午他就在一座公园里等着,一直等到他能从自己的往来账户里——他从来都没有过储蓄账户——把钱取出来。由于他以为拿着这些钱还不能走到多远,他决定把那个几乎全新的晶体管收音机退回去。他坐着公共汽车去了自己位于二区的住处,还把闪光灯和剃须刀拿了出来。商店里的人告诉他,他们只能在他另外再买东西的前提下才能回收已经卖出去的东西。布洛赫又坐车去了自己的房间,用一只旅行袋装了两尊奖杯、一个小坠子和两只镀金的球鞋。那两尊奖杯当然只是真奖杯的复制品,是他的球队分别在一次锦标赛和一次杯赛中赢得的。
为什么一定要从他走在这里而推导出什么结果呢?他非得找个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吗?为什么当他从一家浴场旁边经过时非得要有什么目的呢?
“那些商店挨得很紧,以至于什么东西也没法伸手去指了,因为……”“那些商店挨得那样紧,所以什么东西也没法伸手去指了,因为那些东西相互遮挡着。”停车位上现在只停放着那些女学徒的自行车。
“守门员眼看着足球滚过球门线……”
有人抓住他的双腿,把他拉开了。布洛赫踹了那人肋骨一脚,那人松开了他。他们在街上将他的双臂反拧在他脑后,把他东拉西拽。他们带着他在边境检查站前停了下来,把他的脑袋摁到门铃上,然后就走开了。
布洛赫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就像是有人在地板上摔倒了。但是,那声音还是炉子里的木块烧得坍塌成一团了。布洛赫不再跟农妇聊天,小伙子立刻就在凳子上伸开四肢,又睡着了。后来,来了几个女人,她们念着玫瑰经。有人在食品店前面将黑板上的粉笔字擦去,然后写上了:橙子、焦糖、沙丁鱼。屋子里的人低声说着话,外边的孩子们吵闹着。一只蝙蝠困在窗帘上了。小伙子被叫声吵醒了,他跳了起来,立刻朝蝙蝠扑了过去,但它已经飞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走进饭馆。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当他的舌头开始动起来时,嘴里起了血泡。他在一张桌子旁坐下,用一根手指示意给他拿点喝的东西来。同一张桌子的其他人不理会他。女服务员给他送来一瓶啤酒,没有给他杯子。他以为自己看到桌子上有些小苍蝇在爬来爬去,但那只是烟子。
女租赁人坐到房东儿子身边,人们听到她坐下后问他想要喝点什么,然后她朝女服务员喊了他要的东西。布洛赫看着他们俩用同一只杯子喝了一阵子。只要那个家伙说点什么,女租赁人就立刻拍一下他的腰;当她平伸着手去摸他的脸时,人们能看到他抓起她的手,在上面舔一舔。然后,女租赁人坐到另外一张桌子旁。她在那里继续着那些例行公事般的动作。她摸着一个小伙子的头发。房东的儿子又站了起来,在布洛赫身后把手伸到外套里取他的烟。他问布洛赫那件外套是不是妨碍到他了,布洛赫摇了摇头。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很久一直就盯着一块污渍。布洛赫叫道:“结账!”所有的人都认真了一会儿。女租赁人正好仰着头在打开一瓶葡萄酒。她给女服务员打了个手势。女服务员站在柜台前,正在洗杯子。她把杯子放在一个海绵垫子上,让垫子把水吸干。看到女租赁人的手势后,她穿过那些围在柜台四周的小伙子,朝布洛赫走去。在给他找零头时,她用冷冷的手指给了他一些湿漉漉的硬币。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将硬币塞进口袋里。是个玩笑吧,布洛赫心想着。或许因为他已经喝醉了,他才觉得这个过程这么复杂。
此外,她们还谈起了他不知道的事情,特别是他不认识的人,仿佛他肯定认识他们,或者深知他们的秘密似的。玛丽亚用鳄鱼皮包砸了奥托的脑袋。那个叔叔下到地下室去,把阿尔弗雷德赶到院子里,还用桦树棍子打意大利厨娘。爱德华让她在岔道下了车,害得她不得不半夜里走路回家去;她从那片谋杀儿童的森林里穿过,免得瓦尔特和卡尔看见她走在那条外国人道上,最后把舞会上穿的鞋脱掉了,那是她的弗里德利希先生送给她的。相反,布洛赫提到什么人时都会对每个名字加以解释。甚至他提到的物件,他也会一一进行描述,就是要把它们解释一番。当提到维克托这个名字时,布洛赫就补充道:“我的一个熟人”;当他讲起一个间接任意球时,他不仅描述间接任意球是什么,而且还要——就在理发姑娘等着听他继续讲述时——给她们解释任意球的规则;甚至在他提到一个裁判判给一个角球时,他觉得自己应该给她们解释一下,那不是房间的一个墙角。他说的时间越长,就觉得自己说的东西越不自然。慢慢地,他甚至觉得每个字眼都需要一个解释。他不得不控制自己,免得在句子中间停顿下来。有几次,当他把要说的句子事先已经想好时,他却说错了;当理发姑娘们说的话正好跟他在听话时所想的一样结束时,他一开始还无法做出回答。只要他们还在亲切地交谈着,他就越来越多地忘记了四周的环境;就连隔壁房间里的狗和孩子他都不再看了。但是,当他停顿下来或者不知道怎么往下说、接着开始找他还有可能说的句子时,四周的环境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到到处有细小的东西。最后,他问阿尔弗雷德是不是她的男朋友;是不是总在柜子上放一根桦树棍子;弗里德利希先生是不是一个销售代表;那条外国人道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路边有一个外国人的聚居村。她们很乐意回答他的问题。慢慢地,布洛赫感知到的不是黑发根上漂染白的头发、挂在脖子上的单个领针、一个黑色的指甲、刮净的眉毛上的单个丘疹、空咖啡屋椅子的破垫子,而又是一个个轮廓、一个个动作、一个个声音、一声声惊呼和一个个身影,一切融为一体。他也能用一个稳定迅速的动作抓住突然从桌子上翻倒的手包。第一个理发姑娘让他咬一口她的面包,当她把面包递给他时,他相当自然地咬了一口。
快到午夜时分,汽车在边境附近的镇子停下了。车站就在一家旅馆附近,布洛赫在旅馆里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房间。他向那个领他上楼的姑娘打听自己的熟人。他只知道熟人的名字:赫尔塔。那姑娘能够告诉他的是:他的熟人在离本地不远的村子租了一家饭馆。这种声音是怎么回事?布洛赫问,他已经进房间了,姑娘站在门下方。“有几个家伙还在玩九柱戏!”姑娘回答说,然后从房间走了出去。布洛赫没有朝四周看看,脱掉衣服,洗了洗手,就躺到床上了。下面的轰隆声和咣当声还持续了一段时间,但布洛赫已经睡着了。
搬家具时,柜子的门开了。布洛赫用脚把它踢上。等柜子在卧室里放下时,门又开了。一个搬运工把钥匙交给布洛赫,他把柜门锁上了。可他自己不是主人,布洛赫说。慢慢地,在他说些什么时,就觉得自己已经是这里的人了。女租赁人邀请他吃饭,布洛赫原本打算在她这里住下,他拒绝了她的邀请。但他想晚上再回来。赫尔塔在摆放家具的房间里对他说话,就在他已经往外走去时,她回答了他的话。至少他觉得自己似乎听见她是在喊。他回到餐厅,但他只在全都敞开的门里看到女服务员站在厨房的炉灶边。与此同时,女租赁人正在卧室里将衣服往柜子里放,孩子在餐厅里的一张桌子上写家庭作业。往外走去时,他可能把炉灶上沸腾出来的水声跟一声呼叫弄混了。
他又回到公路上,在一个邮车站旁边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就像凳子上的一块黄铜牌子所写的,这条长凳是由当地的储蓄银行捐赠的。那些房子离这里非常远,他都没法区分开它们。当钟声响起时,钟楼里的那些钟已经看不清了。一架飞机飞在他头顶很高的地方,他根本都看不到。那架飞机只闪烁了一下。在他身边,长凳上有一道已经干硬的蜗牛印迹。凳子下面的草还是湿的,那是前一夜的露水留下的痕迹。一个烟盒的玻璃纸包装雾蒙蒙的。他看到自己左边是……自己的右边是……自己的身后是……他饿了,继续往前走去。
后来,女租赁人坐到他所在的那张桌子旁,他那样自然而然地用胳膊搂住她,所以她看上去根本就没有觉察到。他将几枚硬币扔进了点唱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径直跟女租赁人跳起舞来。他发现,她每次对他说点什么时都会带上他的名字。
在此过程中,她走到冰箱前,那上边放着一个蛋糕盒。布洛赫看着她,她还在模仿他,从后面碰到了蛋糕盒。由于他专注地看着她,她又用胳膊肘往后碰了一下。蛋糕盒滑动了,慢慢地从冰箱的圆边上翻了下来。布洛赫本来可以用手接住它,但是他看着蛋糕盒,一直看到它砸在地上。
隔壁房间里,挂着各种各样的蝴蝶标本。看门人向他展示了他的双手在制作标本时弄得多么脏。尽管如此,很多他们插在钉子上的蝴蝶还是掉了下来。布洛赫看到牌子下的地面上有很多粉末。他走到跟前,看着那些还固定在钉子上的蝴蝶残体。当看门人在他身后关上门时,在他视野之外的地方有什么东西从牌子上掉下来,在下落的过程中就已经变成了粉末。布洛赫看到了一只天蚕蛾,它仿佛被毛茸茸的、浅绿色的微光覆盖着。布洛赫既没有向前弯腰,也没有往后退。他看着空钉子下面的文字。有些蝴蝶的形状已经改变了很多,只能从它们下边的名称才能认出来。“起居室里的一具尸体。”看门人引用了一句,他已经站在通往下一间屋子的门前。有人在屋外呼叫。一只苹果砸在地上。布洛赫站在窗前向外面望去,他看到一根空树枝弹了回去。女租赁人将那只落在地上的苹果放到那堆已经磕破的苹果里。
“去年的雪。”布洛赫突然想到,同时他走出了通话间。那是什么意思?事实上,他确实听说边境上的森林里长着茂密繁杂的矮树丛,据说就算是初夏季节还能在那里找到雪块。但是,他并没有想说这个。另外,矮树丛那里没什么可图的啊。“没什么可图?”他的意思是什么?“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布洛赫心想着。
过了一会儿,尽管布洛赫实际上一直还在餐厅里坐着,在那儿一个劲地数着外面街上发生的事情,但他突然发现自己意识到了一个句子,那就是:“他确实太久无事可做了。”由于布洛赫觉得这是个用来收尾的句子,他就回想自己是如何想到这个句子的。之前是什么呢?对啦!之前,正如他现在想起来的那样,他是这样想的:“他对那个射门根本没有准备,他让足球从两腿之间滚了过去。”在这句话之前,他在想那些摄影记者,他们在球门后干扰了他。在这之前:“在他身后有人一直站着,但却只是在叫自己的狗到跟前来。”这句话之前呢?在这句话之前,他在想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站在一个公园里,转过身来,看着他身后的什么东西,好像在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之前呢?之前老板说起那个哑巴学生的事儿,他的尸体在离边境不远的地方被一个边境检查站的稽查员发现了。在想那个学生之前,他在想着那个在球门线近前蹦起来的足球。在想那个足球之前,他看到街上有个卖东西的女人从自己的凳子上跳了起来,去追一个男学生。在看到那个女人之前,他还读到了报纸上的一句话:“木匠师傅在追小偷时受到了干扰,因为他还穿着自己的围裙。”但是,在读到报纸上的这句话时,他正好想到自己有一次打架时,外套被人从后面扯过胳膊。他能想到那次打架,是因为他的胫骨在桌子上撞得痛不堪言。在此之前呢?他想不起来是什么让自己的胫骨撞到桌子上了。他在这个过程中试图找到一个线索来想出之前可能是什么:这跟那个动作有关吗?还是跟疼痛有关?还是跟桌子和胫骨的声音有关呢?但是,这个再也没法往回推了。然后,他呆呆地盯着报纸上那张房门照片。由于屋内躺着一具尸体,就不得不把那房门撞开了。就是从这扇门——他心想——开始的,然后他才在那句“他确实太久无事可做了”里重新找到自己。
那孩子进来了,在女租赁人身后靠在椅子上。她被叫去给厨房送木头,但她一只手开门时把木块掉在地上了。服务员把木头捡了起来,抱进了厨房,孩子又来到女租赁人身后,靠在椅子上。布洛赫觉得这些事情似乎是针对他自己的。
看完电影后,他在纳什市场那些摊铺中间等电影院的女售票员。最后一场电影开始一www.99lib.net会儿之后,她从电影院里走了出来。为了不吓到她,他没从木棚间朝她迎过去,而是仍然坐在箱子上,直到她走到纳什市场稍微亮堂一点的地方。在一间被弃用的摊铺里,在耷拉下来的波纹铁皮后边,有部电话响了起来。这家摊铺的电话号码大大地写在铁皮上。“空号!”布洛赫马上想到。他走在女售票员身后,没有撵上她。当她登上公共汽车时,他正好赶上,在她后面上了车。他坐在她对面,但中间还隔着几排座椅。等到下一站有人上来并阻挡住布洛赫的视线时,他才开始考虑:她虽然刚才看见他了,但没有认出来。他是不是在打了一架后变了样子呢?布洛赫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看了玻璃窗一眼,想知道她正在干什么,他觉得很可笑。他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抽出报纸,低头看着上面的字母,但并没有读报。然后,突然间,他在读报的过程中又回过神来了。一个目击证人讲述了一个皮条客被人近距离对着眼睛开枪杀死的情况。“他脑袋后边飞出来一只蝙蝠,朝壁纸撞了过去。我的心怦地一跳。”文章没有重新起另外一段,后面的句子就直接开始讲完全不相关的其他事情了,他吓了一跳。“这个地方本来必须另起一段啊!”布洛赫想,在惊醒之后他很愤怒。他沿着中间的通道向女售票员走去,在她斜对面坐了下来,这样她就能观察到他。但是,他自己没有看着她。
窗帘已经拉上了,餐厅里坐满了人。柜台旁站着几个小伙子,他们每次大笑时,都会往后退一步。旁边站着一些身着防水面料大衣的姑娘,好像她们马上又要离开似的。那些小伙子当中的一个说了点什么,其他的小伙子跟着发呆,然后才开始突然大笑大叫起来。坐着的人尽量靠在墙边。人们可以看到自动点唱机里的抓手在抓一张唱片;看到唱针砰地扎在唱片上;听到那几个在等着自己唱片的人停止说话了。这一点用也没有,什么都改变不了。一切都依然如故:当女服务员疲惫地将胳膊耷拉下来时,人们看到那手表从袖口里滑到手腕上,咖啡机的手柄慢慢地翘起来;人们听到有人在打开火柴盒之前将它放到耳边摇晃的声音。人们看到早已喝干的杯子一次又一次地被放到嘴边;看到女服务员拿起一只杯子,试一试能不能拿走它;看到那些小伙子开玩笑地相互抽着耳光。什么都没用。直到有人叫喊着要付账时才又认真起来。
他在楼下的餐厅里读到,在女售票员身边找到了一枚小小的美国硬币,五美分。女售票员的熟人都没有看到她跟美国士兵在一起过;这个季节全国都几乎没有美国游客。另外,他们还在一张报纸的边缘处发现了随便涂抹的笔迹,就像在谈话中顺带乱划的一样。很明显,那些笔迹不是女售票员的。他们正在调查,看它们能否透露点跟访客有关的信息。
一来……二来……布洛赫默默地重复着售货员刚才说的话。他觉得很惊恐,人开始说话时就已经知道自己在一句话快结束时会说些什么。他在外边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吃着香肠面包。他把裹在面包外的油纸叠了起来,准备扔掉。附近没有垃圾桶。他手里拿着纸卷,一会儿往这边走,一会儿往那边走。他把纸塞进上衣口袋里,又取了出来,最后扔进栅栏内的果园里。立刻就有很多鸡从各个方向朝纸卷冲过来,但却又回去了,它们根本没有把纸卷啄开。
布洛赫走到椅子跟前,从后边将椅子抬了抬,猫随之跳了下来。他坐下了,但却把椅子从桌子边往后挪了挪。他这样做,不料撞到身后一张堆放着碗盘的桌子上,一个啤酒瓶掉了下来,滚到厨房沙发下。他为什么一直不停地坐下、站起、走开、闲站、又回来呢?女租赁人问。他是不是要这样来嘲讽她呢?布洛赫没有回答,而是出声读起用来放苹果皮的报纸上的一个笑话。由于报纸——从他的角度看——是反的,他读得结结巴巴的,女租赁人弯下身子,自己接着读起来。外边的女服务员笑出声来。卧室里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再没有其他声音。布洛赫之前也没有听到声音。他想要去看看,但女租赁人解释说,她刚才就听到孩子醒来了;她才起床,可能马上就要出来讨要糕点了。实际上,布洛赫接着就听到了一个像抱怨的声音。原来是孩子在睡梦中从床上掉了下来,在床边的地面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孩子在厨房里说,枕头的垫子下面有几只苍蝇。女租赁人对布洛赫说,邻居家的孩子们因为家里死了人,在停尸期间都在她这里睡觉,他们习惯于用橡皮筋射杀墙上的苍蝇。到了晚上,他们还把掉在地上的苍蝇放到枕垫下。
尽管边境检查站的房子开着窗户,还是没法往里面看。从外边看去,那间屋子太暗了。但是,从里面肯定已经看见布洛赫了。他察觉到这一点,是因为他自己在从屋子旁边经过时都屏住了呼吸。尽管窗户大开着,有没有可能里面没人呢?为什么是“尽管”?有可能因为窗户大开着而房子里就没人吗?布洛赫回头看了一眼:甚至一个啤酒瓶都被人从窗台上拿掉了,为的是能看见他的背影。他听到一个声音,就像一个瓶子滚到沙发下一样。再说吧,不要想像检查站里会有一套沙发。直到走了好远之后他才明白,那屋子里有一台收音机开着。布洛赫沿着公路的拐弯走着,往昨晚住的镇子走去。他甚至轻松地跑了起来,他面前的公路这么清楚明了地通往那个镇子。
后来,有好一阵子,情况挺不错的:跟他说话的那些人的嘴唇动作和他听到他们所说的是吻合的;房子不光是由正面组成的;有人正在从奶品店的装卸台那儿将沉重的面粉袋往储藏室里拖;当有人远在下边的街上叫喊什么时,听起来确实就像是从下面那儿传来的声音;那些在对面人行道上走过的人好像又一如既往;那个眼睛下方贴着一张创可贴的小伙子真的有一块鲜血凝结的痂;雨似乎不光只是在这幅画面的前景里下着,而且是在整个视野里下着。然后,布洛赫发现自己来到一座教堂的前檐下。他一定是在开始下雨时穿过一条小巷子来到这里,站在这屋檐下。
四处一片安静啊。他看到有人吸烟。一个水龙头被人用力拧开后离开又关上了。好像有人被吓着了一样!远处的黑暗中,有几个人在讲话:他能听到很高的声音,就像是在半梦半醒中一样:a, i。有人在喊:哎哟!听不出来是一个男人还是女人在喊。很远的地方可以清楚地听到有人说:“您看起来可真累坏了!”他也很清楚地看到铁轨之间站着一个铁路工人,他在挠自己的脑袋。布洛赫以为他睡着了。
布洛赫变得神经质起来。一方面,当他睁开眼睛时,这个环境里的情形让他觉得很是咄咄逼人;另外一方面,当他闭上眼睛时,这个环境里的物件所对应的那些单词给他带来的影响更加严重地咄咄逼人。“这是不是因为我刚刚跟她睡过的缘故呢?”他在想。他走进卫生间,冲了很长时间的淋浴。
“他跑不了多远。”他补充说。他跑不了多远,服务员也说了一遍。布洛赫看见自动点唱机上边有一对鹿角。服务员说,那是一头鹿跑进地雷区后留下来的。
布洛赫觉得很奇怪,他说,那些人为什么不从街道对面走呢,那里很空,能享受到更多的阳光。大概人们都觉得有必要沿着房子走吧!他说。售货员没有听懂他的话,因为他话说到一半时就很讨厌再说下去了,只是低声喃喃。她笑了起来,似乎她只是等着他的回答无非就是一个笑话。这会儿有几个人从橱窗外经过,店里真的变得如此昏暗,让人觉得像是一个笑话。
当然他面前的这栋屋子是单层建筑,窗户外的护板紧紧扣着,屋顶上长着苔藓(还是这样一个字眼!),门关着,门框上方写着:小学,屋后的花园里有人在劈柴,那一定是校工,对,学校前当然还有一道树丛构成的篱笆,是,没错,什么都不少,就连黑乎乎的教室里的黑板下边也没少长霉菌,旁边也少不了装着粉笔的盒子,就连外边窗户下边的墙上也少不了那些半圆形,旁边还有一个符号解释证明了那些半圆形是窗钩留下的划痕。说到底,仿佛你所有看到或听到的一切都得到了证实:一切都和那个字眼很般配。
女服务员收拾桌子时,布洛赫没有将报纸叠起来。他听到有人说,那个吉卜赛人已经被放出来了,那个哑巴学生的死是个意外事故。关于那个孩子的事情报纸上只刊登了一张全班合影,因为他从来没有单独照过相。
然后,布洛赫开始刷牙了。他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如何一只手刷牙,另一只手轻轻地攥成了拳头,奇怪地放在胸口上。他听见放映厅里传来动画人物大喊大叫的声音。
布洛赫问那个姑娘在午休时是不是回家。姑娘回答说,她不是本地人,她每天早上坐火车过来。到了中午,她就去一家咖啡馆,或者跟女同事一起呆在店里。布洛赫问她是不是每天都买回程票。姑娘说,她用的是周票。“周票多少钱?”布洛赫立刻问道。可在姑娘回答之前他就说道,这不关他什么事的。尽管如此,姑娘还是说出价钱。屏风后边的女同事说:“既然不关您的事,您为什么还要问呢?”布洛赫已经站起来了,在等找头时,他看了看镜子旁边的价目表,然后走了出去。
布洛赫在候车室看了看列车时刻表。那天已经没有其他火车经过这里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很晚了,可以去看电影了。
他在街上碰到了一个熟人,那人想问他要钱。布洛赫骂了他一句。当这个喝醉了的男人抓住布洛赫的衬衫时,街道暗了下来。那个醉鬼吃惊地松开了手。布洛赫知道电影院的灯箱广告会暗下来,他很快走开了。在电影院前,他遇到了那个女售票员;她正要上到一个男人的车里。
大巴已经停在那里,只是还关着车门。有几个司机站在离汽车很远的地方,他们说着话。布洛赫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有太阳照着。他吃完了香肠面包,但把报纸放在身边,因为他想把报纸留到路上那几个小时再看。
“请开门!”最后几个字跟隔壁的呼吸一点也不搭配,那呼吸越来越清楚,而那些句子慢慢地消失了。布洛赫这会儿彻底清醒了。又有人在敲门,而且还说:“请开门!”外边的雨已经停了,他肯定是因此而醒来的。
为了确认一下,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时不时有人走出来解决尿急的事儿。另外一些才到这里的人在听到自动点唱机的声音时就开始跟着一起唱起来。布洛赫走开了。
女服务员走到柜台后边。布洛赫将双手放在桌子上。她弯下腰,打开了啤酒。布洛赫将烟灰缸推到一旁。服务员在经过另外一张桌子时拿起桌子上的杯垫。布洛赫将椅子往后推了推。服务员把刚才罩在酒瓶上的杯子取下来, ;将杯垫放在桌子上,把杯子放在上边,将啤酒倒进杯子,把酒瓶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开了。又来了!布洛赫不知道他该干什么呢。
他慢慢地醒过来,注意到有人在隔壁房间里很响地呼吸着,在他半睡半醒中,那呼吸的节奏里组成了句子;他将那人的呼气听成一个拖得很长的“和”,那吸气时长长的声音然后在他这儿变成了一个个句子,它们分别用一个破折号跟“和”连接起来。这个破折号就等于呼气和吸气之间的停顿。士兵们穿着尖头便鞋站在电影院前。那火柴盒就放在烟盒之上。电视机上放着一个花瓶。一辆装着沙子的卡车从一辆轿车旁呼啸而过,扬起很多灰尘。一个想搭便车的男子一只手伸出拇指,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葡萄,门口有人在说:“请开门!”
布洛赫看到那个姑娘站在门口,胳臂上有一沓毛巾,那上边放着一支手电筒。他还没有来得及让她注意到自己,她已经又出去站在过道里。她从门外道了声歉,可是布洛赫不明白她怎么回事,因为他自己同时还在她身后叫她来着。他跟着去了过道。她已经进了另外一个房间。布洛赫回到自己房间,将门把手特别响亮地转了两圈,把门关上了。后来,他去找那个已经穿过几个房间之外的姑娘,对她说,那是个误会。姑娘一边将一条毛巾放在洗脸池上,一边回答说,是的,那是个误会,她刚才在过道尽头看过去,可能是把汽车司机当成他了,她就以为他已经下楼去了,所以才进了他房间。布洛赫站在开着的门前,他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她正好打开了水龙头,就请他再说一遍。他回答说,房间里有太多的柜子、箱子和五斗橱。姑娘回答道,是的,而且这家旅馆的人手太少,关于这一点,刚才她认错人就是个证明,那是因为她自己太累了。他关于柜子的话不是想说这个,布洛赫说,只是在房间里没法动弹。姑娘问他想说什么。布洛赫没有回答。她将脏毛巾拧成一团,以此来指明他的沉默。而布洛赫更多将拧毛巾理解为对自己沉默的一个回答。她将毛巾放在篮子里。布洛赫又没回答,这让她——他以为是这样——将窗帘拉开了,这能让他迅速走了出来,到了暗一点的过道里。“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叫道。她跟在他身后走到过道,然后却又是他跟在她身后,她还要给剩下的房间发毛巾。在拐弯的地方,他们的脚碰到放在地上的一堆脏床单上。布洛赫绕开时,姑娘的一个肥皂盒从毛巾堆上掉下去。你回家路上需要手电筒吗?布洛赫问。“我有男朋友。”姑娘回答说,红着脸站起身来。旅馆里有没有两扇门的房间?布洛赫问。“我男朋友是木匠。”姑娘回答说。他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小偷在酒店里被关在了两扇门之间,布洛赫说。“我们这儿的房间里从来都没有丢过东西!”姑娘说。
布洛赫看着那些人的背影,他们沿着一道坡走下去。狗身上的标牌和无线电闪闪发光。这种闪光是不是要通知什么呢?是不是闪光信号呢?慢慢地,闪光也没有了这种意义:随着公路改变方向,在远处行驶的轿车的车灯忽闪忽闪,布洛赫身边有小镜子的碎片闪着光,路上的云母片也闪着光。当布洛赫登上自行车时,轮胎下的沙砾滑到一边去了。
事后他觉得很奇怪,当他一言不发地将钱放在售票处的转盘上时,女售票员似乎自然而然地对他的表情回应出另一个表情。他注意到银幕旁边有一个电子钟,钟面上有亮光。在电影放映中间,他听到了一声钟响;他很久都没有搞明白那是电影里的声音,还是外面纳什市场旁边教堂钟楼上传来的声音。
他向窗外看去:下边有个人从草地上向一辆货车走去,他一只手拿着很多件挂在衣架上的西装。
已经有人跟他说过了,那家饭馆就在这条柏油路拐个弯往回走的地方,那儿还有几个农家和一个边境检查站。人家还告诉他,从公路上分出去了一条岔路,岔路在那些农家之间也铺了沥青,但过了一段后就只剩下沙砾路了。然后,就在边境线附近,那条岔路就变成了一座人行桥。边境检查站已经关闭了。当然,布洛赫根本就没有问起检查站的事情。
他不是自己醒来的,而应该是被什么声音吵醒的。到处都很安静。布洛赫在想,是什么把他吵醒的呢。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想像着,他是被翻叠报纸的声音吓醒的。要不就是柜子的噼啪声?一枚硬币可能是从随便搭在椅子上的裤子里掉了出来,滚到床下了。他在墙上看到一幅木刻画,上面画的是这个地方在土耳其人战争期间的情况;市民站在城墙前,城墙后的钟楼上斜挂着一座钟,让人不由得不认为它正在发出激烈的响声。布洛赫在想,钟下的敲钟人是怎样被钟绳拽起来的;他看到外边的市民都在往城门走去;一些人抱着孩子在跑,一条狗在一个小孩的双腿之间摇着尾巴,小孩看起来好像要摔倒了。小教堂塔楼里的备用小钟也画成了斜的,几乎就要倒了。床下只有一根燃烧过的火柴。外面过道里,离这间屋子很远的地方又有一把钥匙在开锁,他可能就是被这声音弄醒的。
布洛赫很受刺激。在那些部分里面,他看到细节清晰得咄咄逼人:似乎他所看到的那些部分代表着整体。他再次觉得那些细节像是姓名标牌。“灯光文字”,他心想着。就这样,他将女服务员那只戴着一个耳环的耳朵看做是整个人的标志。放在旁边桌子上的一只手包开着一条缝,布洛赫看见里面有一块带着花斑的头巾,他觉得那手包就代表着那个一只手拿着咖啡杯站在后边的女人,她的另一只手迅速地翻着一本画报,只是偶尔在一幅图片上停一下。柜台上很多冰激凌杯子摞在一起,形成了一座小塔,看起来就像是老板的写照。衣架下方地板上有一摊水,代表着上面的雨伞。布洛赫没有看客人们的脑袋,而是看着墙面上跟人头一样高的污渍。他很受刺激,女服务员这会儿正在拉那根脏兮兮的绳子,想要关掉墙上的照明灯——外边已经又亮起来了,他看着那根灯绳,似乎整个墙上的照明灯都是些厚颜无耻的东西,是专门跟他作对的。他脑袋也开始疼起来,因为他走到雨里了。
下午稍晚一点的时候,他坐电车出了城,进了体育场。他买了张站票,然后却坐在自己一直没有扔掉的报纸上;前面的观众改变了他的视线,这并没有影响他。比赛中,大部分人都坐下了。布洛赫没有被认出来。他把报纸留在地上,又在上边放了一瓶啤酒,在终场哨声响起之前,他走出了体育场,以免待会儿太拥挤。体育场前停放着很多几乎空荡荡的公共汽车和电车——场内举行的是今天的重要比赛,它们都在那里等着,这让他很吃惊。他上了一辆电车。他在那里独自坐了很久,后来他就开始等待了。是不是裁判员给了加时?布洛赫抬头向上看去,发现太阳开始落山了。他没有想要用这个表达什么,他低下了脑袋。
他继续往前走,因为……
当他想进厨房去找她时,她来到门口,朝他迎面走来,在他前面进了餐厅。布洛赫走到她前边去,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去,但她已经在门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了。当布洛赫想要开始说话时,她立刻抢在他前边。他原本想要提醒她注意女服务员穿着一双整形鞋,但是女租赁人已经用手指着外边街道上,一个推着自行车的警察从这儿路过。“这是那个哑巴学生的自行车!”她说。
他坐着电梯离开了那栋房子,向前走了一段时间,没有改变方向。后来,他乘坐一辆郊区公共汽车到了电车车站,并且从那里坐车到了市内。
纳什市场上的摊铺已经关门了。布洛赫一边走着,一边不经意地将脚边被人扔在地上的蔬菜和水果往前踢着。在那些摊铺之间某个地方,他方便了一下,撒尿时,他发现那些木棚的墙壁上到处都被尿弄黑了。
他昨天早些时候吐出来的葡萄皮还在人行道上。当他把纸币放在收钱转盘上时,那张钱在转动时停住了,布洛赫有了机会能说点什么。那个女售票员答了句。他又说了点什么。因为这不同寻常,女售票员就看着他。这就让他有了机会继续说下去。等他进了电影院之后,他想起来那个女售票员身边有一本小说和一个电炉子。他往后靠了靠,开始注意区分银幕上的细节。
他已经走出镇子,到了一个可以观察四周情形的地方。他找了一条凳子坐下来。他用铅笔对照着地图上的细节和自己面前地形的细节。符号解读:这些圆圈代表一片落叶林,这些三角代表着一片针叶林。当他从地图上抬头看去时,发现这些居然都是准确的。那片地方应该是块沼泽地;那儿应该有一座纪念小亭;那儿应该有一座横跨铁路的天桥。如果沿着这条公路走去,肯定要在这儿过一座桥,然后就应该走上一条乡间小道,接着就会走上一道很陡的坡,可能那里已经站着一个人了。也就是说,一定要从这条路拐下来,然后走过这片平地,往那片森林走去,幸好那是一片针叶林。但是,也可能有几个人从森林那边迎面走来,那你就不得不拐个弯,沿着这道坡往下,朝着那家农庄方向走去。你就必须从这个棚子旁走过,然后沿着这条小河跑去。你必须在这个地方跳到河对面去,因为这里有可能迎面过来一辆吉普车。然后,你立刻拐来拐去跑过这片耕地,溜过这道树丛篱笆,走到公路上。那里正好有一辆货车经过,你招手让货车停下,于是就安全了。布洛赫思绪停住了。“如果涉及谋杀案的话,那么你的思维就会跳跃。”他以前在一部电影里听到有人这么说过。
过了一阵子——汽车已经开上了一级公路——在他身旁坐在角落的一个女人提醒他掉了几枚硬币。她说:“这是您的钱吗?”一边还向他演示如何从椅背和椅座之间的缝隙里捏出一枚硬币。在两个座位之间,就在他和女人之间的地方还有另外一枚硬币——一个美分。布洛赫接下那两枚硬币,他回答说,肯定是刚才在侧身的时候掉出来的。由于那个女人没有注意到他曾经侧过身,就开始问他,布洛赫又回答了。慢慢地,尽管他们这样坐着说话并不舒服,还是聊了一会儿。
他在一栋栋房子之间徘徊了一阵子。他走进一家咖啡馆。在店主打开自动点唱机之后,他按选了几张唱片,还没等到所有唱片放完,他就已经出去了。他在外边听到店主又把插头拔了出来。一些凳子上坐着等汽车的学童。
他们下车时,布洛赫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很远的郊区,到了机场附近。这会儿是晚上,那里非常安静。布洛赫在那个姑娘身边走着,但不像是想要陪伴她,更没有真的陪着她走。过了一会儿,他碰了碰她。姑娘停了下来,也碰了碰他,非常有力,让他吃了一惊。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的手袋比她本人更让他觉得熟悉。
他穿过田野走了一段时间。仿佛带着雨水一般沉的球掉在脑袋上的感觉减弱了。
当女租赁人弯腰去拾蛋糕盒时,他这走走,那看看,把所有东西都推到墙角去,一把椅子,炉子上的一个打火机,厨房桌子上的一个烟灰缸。“都还好吗?”他问。他问的正是他想让她问他自己的。但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外边的窗玻璃被敲响了,就像避雷导线永远不会再敲打窗玻璃一样。布洛赫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会敲的。
他在门口遇到了那两个理发姑娘。他邀请她们跟他去另外一家咖啡馆。第二个姑娘说,那里的自动点唱机里没有唱片。布洛赫问她想要说什么。她回答说,那个自动点唱机的唱片不好。布洛赫先走了出来,她们跟在他后边。她们要了些喝的,掰开面包。布洛赫朝前倾下身子,自己玩着。她们给他看了自己的证件。当他拿起证件封皮时,他的双手立刻开始冒汗了。她们问他是不是当兵的。第二个姑娘晚上跟一个销售代表约好了;她们想要四个人一起出去,因为两个人没有什么好聊的。“四个人一起去的话,你说点什么,我说点什么。能互相讲些笑话。”布洛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隔壁房间里,一个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一条狗在孩子周围跳来跳去,用舌头舔着孩子的脸。柜台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在电话响着的过程中,布洛赫没有听她们说话。士兵大多没有钱,理发姑娘说。布洛赫没有回答。当他看着她们的手时,她们解释说,指甲是让定型水给弄黑的。“染些东西上去也没有用,边上总是黑的。”布洛赫抬起头来。“衣服我们自己买现成的。”“我们相互理发。”“我们夏天回家时,天都亮了。”“我喜欢跳慢舞。”“回家时,我们不再开这么多玩笑,都忘记说话了。”她对什么都很严肃,第一个理发姑娘说。她还说,昨天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她甚至往果园里看去,想看看那个失踪的小学生是不是在里面。布洛赫没有把证件还给她们,而只是放在她们面前的桌子上,好像他根本没有权力看这些证件似的。他看着自己留在塑料封皮上的指纹所形成的薄雾消失了。当她们问起他的职业时,他回答说,他以前是个足球守门员。他解释说,守门员能比场上其他队员踢的时间长一些。“扎莫拉已经很老了。”布洛赫说。作为回应,她们谈起了她们自己认识的足球运动员。她们还说,她们镇子上举行比赛时,她们就站在客队的球门后边,嘲笑对方的守门员,好让他变得紧张。大多数守门员都是罗圈腿。
没有人再坐在他身边了。布洛赫缩到角落里,把双腿放在凳子上。他解开鞋带,靠在侧窗上,向其他窗户望去。他把双手交叉放在后脖颈上,用脚将座位上的一块面包屑踢了下去,将两只前臂顶在双耳上,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双肘。他将双肘的内侧顶在太阳穴上,闻着自己的衬衣袖口,在上臂上摩擦自己的下巴,把脑袋往后靠,看着汽车的顶灯。简直没法结束了!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是好,只好坐起来。
他要去打那个展开纸钞的家伙。有人从背后踢了他一脚,他跟那个家伙一起撞到桌子上。正要倒下去时,布洛赫就开始揍他了。
但是,后来这一切都让他越发感到烦心了。他想要回答她的问题,但却停住不说了,因为他认为他想说的都是她知道的。她变得不安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给自己找出事情做,时不时傻乎乎地微笑一下。她不停地转唱片和换唱片,就这样过去了一段时间。她站了起来,躺到床上;他坐到她身边。你今天要去上班吗?她问。
“他失踪还不到两天呢。”服务员说。稽查员回答说:“可是晚上已经相当冷了。”
他们已经又走到沥青路上,朝着镇子的入口走去。他们时不时会踩在已经松软的锯末上。那些锯末是在下雨前一路撒到街上的。布洛赫在想,那个稽查员之所以能这么详细地谈论本来用一句话就可以了结的事情,是不是因为他想要说点别的什么。“他说得很熟练!”布洛赫心想。他开始自己试着长篇大论地谈论起通常本来只需要一句话的事情。但是,那个稽查员似乎认为这很自然而然,还问他到底想要说什么。那就是说,稽查员刚才所说的话看来真的就是那些字面意思。在镇子中央,他们遇到了一个舞蹈班的学员。“舞蹈班?”这个词又影射着什么呢?一个姑娘走过他们身边时在她的“手包”里找什么东西,另一个姑娘穿着高“帮”靴子。这些都是代表什么东西的简称吗?他听到那只手包在自己身后合上了。他差点将雨伞合起来,作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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