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头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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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少女没有回答。她只是暂时停止哭泣,把脸更深埋在床上,左右摇摇头。
“是的……因为您受到隐藏在那桩诡怪事件背后诡怪凶手的精神科学犯罪手法驱使,在事件之后,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都和现在的您判若两人,持续处于某种异常的梦游状态。当然,这种深度梦游状态,或者说极端的双重人格病例,与一般人经常显现的轻度双重人格式梦游……也就是‘说梦话’或者‘睡迷糊’等程度大不相同,非常罕见,可是尽管罕见,自古以来各种史料文献里仍可找到清楚的事实。比方说,‘五十年后才回想起故乡的老人’,或者是‘看到证据之后才自觉是杀人犯的绅士回忆录’‘不记得自己曾经生过儿子的孤独老妇告白’‘以为自己因火车撞击而昏厥,没想到昏厥期间竟变成秃头大富翁的贫困青年手记’‘只共度一晚的年轻夫人,隔天醒来却已变成白发老妪的故事’‘错认梦境与现实,犯下滔天大罪的高僧忏悔录’,等等,许多文献里都留有这类千奇百怪的实例,让世人徘徊在半信半疑的界限,但是以我刚刚所介绍正木博士的独创学理来对照这些实例,就会发现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了。我们不但清楚、确实地证明这类现象在科学上有可能存在,同时也从理论和实证两方面确知,这种人在回归原本精神意识时,一定会经历长时间的‘自我忘失症’。严格来说,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心理状态随时受到所见所闻的刺激,不断产生变化。单独一个人生气、悲伤、微笑,都算是种梦游行为,在这种心理变化进行的每个刹那当中,都以极短的时间重复了‘梦游’‘自我忘失’‘自我觉醒’的过程。只是一般人没有意识到而已……正木博士也一并证明了这个事实。因此,正木博士早已经清楚地预言,您也会经历一样的过程,很快地,约莫在今天就会恢复清醒,剩下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身上叠穿着两件还硬邦邦的簇新洁白棉衣,一条短纱衣带系在胸口高处。从衣服里伸出的圆胖四肢,看起来泛黑一片,满是污垢……怎么会这么脏……
若林博士的说明内容我只记得这些。因为我一边听他的说明,一边已经信手翻开最上面红色封面的小册,才看到第一页的标题,就不由自主地被内文吸引,开始认真往下读……
好古怪的一番话。
……因为这样的背景,所以毕业论文审查的教授会议,聚集了全校紧张的目光。终于来到了开会当天,各教授果然都抱持相同意见,先不管要不要开除正木博士,大家似乎当场就准备表决剔除这篇毕业论文的资格。就在此刻,当时年纪最轻、列席末座的斋藤教授突然站起身来,发表了至今仍获得高度评价的反对意见。
“不行……我什么也不能告诉您。既然您无法记起自己的名字,那只能到此为止。不管怎么样,都得让您自己自然想起才行……”
▼啊——啊——。在下是个疯和尚,身高五尺有一寸,今年三十又五六。和尚我一头光光、满口假牙眼窝凹,干瘦肋骨能当洗衣板。这身袄子是田里稻草人的,脚上踏的草鞋,好比泥巴凝成的喀漆喀漆山,简直像狸搭的那艘泥船。我这乞丐般的怪和尚,一路饱经各国风吹日晒,今天同样以天为盖,随地就在路旁打开包袱。咚哒锵哒、哐得隆咚,顾不得体面。若要问我因缘故事来历,不如问这木鱼吧……咚哒锵哒、哐得隆咚。锵啷隆咚、哐得隆咚……
门外是宽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与我房门同色同款的房门面对面并排着。走廊尽头阴暗墙壁的凹陷处,放着一座约与人同高的大钟,外面跟我房间窗户一样,严密包覆着铁格子和铁丝网,这大概就是今天凌晨发出嗡呜声音吵醒我的时钟吧。这座时钟不知道该从哪里伸手进去上发条,装饰着旧式蔓藤图案的厚重长针指着六点零四分,巨大黄铜钟摆咔嗒咔嗒不停摆动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个受罚不得不重复进行同样动作的人。面向时钟左侧是我的房间,门旁钉着长约一尺的白色牌子,上面用黑色哥特式文字写着“精、东、第一病房大楼”几个小字,下方则写着是“第七号房”的大字。没有病患的名牌。
我呆站在人造石地板上,深深叹了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我仰头望着若林博士的脸,等待他的说明。
但另一方面,有一个神秘人物早就深谙此事。他使用极强烈的精神科学暗示性材料,刺激这最敏感弱点深层,让这个部位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结果导致遗传、潜伏在您脑中千年前的祖先们,深刻、诡异的传奇记忆彻底脱离,出现在您的意识表面,让您陷入深沉的梦游状态。到了今天,您从潜意识游离出来所呈现的梦游心理,已经发挥完全,又回到虚无的状态,所以您才会像现在这样脱离梦游状态,不过,持续异常活跃的潜意识部分,以及位于附近负责反射、交感过去记忆的部分脑髓,由于长时间的紧张导致严重疲劳,目前还无法完全自由运作。也因此,愈古老的记忆,您愈想不起来。而只有负责反射、交感发生在最近、印象较新事件的部分,因为还不至于太过疲累,在今天早上觉醒了,虽然您显得相当焦躁,很想快点恢复更早的记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就是您目前的精神状态。正木博士将这种状态命名为‘自我忘失症’……”
“正是如此……”
我大叫着。心跳突然急促得喘不过气。该不会……其实我就是那桩诡怪事件的真凶?若林博士似乎对我的名字特别谨慎小心,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这念头瞬间掠过我脑中……不过若林博士只是若无其事地平静回答。
词曲/面黑楼万儿
若林博士一边说着这些话,同时那冰冷、无力的视线忽然转向我的脸。他一直凝视着我的脸,逼得我不得不再次端正坐好,慢慢地,别说身体的动作了,我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他看到我这副样子,似乎才改变了心意般,掏出手帕轻咳几声,继续往下说。
那是种带着金属质感、异常尖锐的声音……但是……我还来不及从这声音里回想起过去任何事,它就已经被四周的混凝土墙给吸收、消失无踪了。
我首先走到排在最明亮的南侧窗户附近的橱柜,面对窗户的玻璃柜门内,摆着各种奇妙的文件或挂轴,每样东西都贴了写有简单说明的纸张。根据若林博士的说明,这些东西都是住院病人提交给主任教授,以表示“我的头脑已经痊愈至此,请让我出院”的证明。
“疯人地狱……邪道祭文……里面都写些什么?”
我再怎么想,都想不起自己是谁,来自何处……说到对自己过去的回忆,残存在记忆中的只有刚刚听到那钟摆型时钟的嗡呜声响。就只有这个……
“您马上就能看到内容了,里面跟刚才提到的《胎儿之梦》一样,写着以往从未公之于世的可怕事实。简单地说,祭文中揭露了我先前稍微提过的现代社会虐待精神病患的真相,以及精神病院中比监狱更可怕的疯子治疗内幕……换个方式来说,这就像是将占据现代文化背后令人战栗的‘疯人黑暗时代’内容,以通俗民谣方式呈现的一种建言书或宣言书。正木博士不仅把这本小册子分送政府当局以及各级政府机关和学校,更自己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唱着祭文歌,将印有祭文歌的传单发送给民众。”
“所以,当我提到斋藤教授和正木博士,以及与那幅烧杀精神病人图画的因果关系,这些故事将会一点一滴触及您过去的经历。由此可以了解正木博士为了在这解放治疗场对您进行精神科学实验,不知做了多么完备周详的准备后,才来到九州岛大学……为了这项实验的准备和研究,不知花费了何等惊人的苦心与努力。”
这名矮小男人理着五分平头,嘴上蓄着短短的黑色八字胡,身穿白色立领上衣黑长裤,脚上穿着用旧皮鞋做成的拖鞋,很少见的装扮。他左右手分别提着黑色皮革手提包和微脏的折叠椅,随后进来的护士在房中央放置了一个正冒着蒸气的圆钵,矮小男人立刻利落地打开折叠椅。接着他把黑色手提包放在椅子旁打开,一面从手提包内拎出理发剪、梳子之类的东西放在盖上,一面看着我点头致意,就好像在对我说:“那么请吧。”这时,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头枕边,向我使了个眼色,似乎也在说:“那么您请吧。”
我情不自禁地跳上床,贴在传出声音的蓝黑色混凝土墙上。有一股难以遏止的强烈冲动,希望马上回答她……希望能拯救那少女的痛苦……希望能尽早确认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来历。可是……我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液,忍住这份冲动。
我咽下自己的惊叫。双手按着额头,摇摇晃晃地蹒跚往后退。我同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发出沙哑的声音。
就算是不知所以然的人听了,也会感受到声音里的极度悲痛、断肠哀戚。少女不顾一切地哀叹哭泣,是因为她开始深刻自觉,因为自己想不起情人的姓名,所以跟对方一样被留在相隔遥远的精神病患世界里……而好不容易重逢、想投入对方怀抱时,却被无情地推开。
“那……那是为什么……”
我用力踏着地板,踏到脚踝都痛了……瘫坐在地上……仰天躺下……又再度起身环望四周。我该让自己的注意力远离隔壁房间那逐渐虚弱、若有若无的声响,还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我该尽快回想起自己的过去……我该从这种痛苦之中拯救我自己……我该好好地响应隔壁房间的她……
今天一早不断呼唤我的那个六号房少女,还有站在我眼前的若林博士,会不会都认错人了?
“不,不是的。正好相反。”
我心想……应该是要让我剪发吧。于是我赤着脚走下床,坐在折叠椅上,留八字胡的矮小男人几乎也在同时拿起一片白布,啪的一声在我周围摊开。然后用以热水拧过的毛巾层层包住我的头,用力按紧,回头看着若林博士。
“那正是您千年前的祖先。您的祖先当时是她姐姐的丈夫……也就是说,这位小姐现在正梦见与千年前的你、她的姐夫同居的情景。”
胎儿啊
“……姐姐……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真心喜欢大哥的。虽然我知道大哥对姐姐来说有多么重要……可是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他了……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啊……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求求你……请原谅我吧……原谅我……姐姐……好吗……”
换句话说,《胎儿之梦》这篇论文,是根据我们成人肉体以及精神中各处残留、充满的无数遗迹,来推测出我们没有留在头脑记录中、尚在母胎时代做梦的内容,这绝对是一种最崭新学术的萌芽,绝对是最前卫、彻底的空前新研究。非但如此,这篇论文中关于人类精神结构的剖析性说明,实是破天荒的尝试,很明显地,它包括了全世界的精神科学家都认为绝不可能,却也引颈期盼、渴望不已的精神病理学、精神生理学、精神解剖学、精神遗传学等等,所以等到本篇的主题为‘胎儿之梦’相关研究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分化到这些方面,我想甚至可能会对未来的人类文化带来重大革命。至少,它以纯科学的研究态度,面对以往的精神科学所讨论的幽灵现象、催眠术、透视术、读心术等等,开辟出一条精神科学的康庄大道。在此我想以我专业的立场,再次强烈推荐。
我忍不住开口,这时不知为什么,若林博士突然噤声。他凝视着我的脸,就好像准备说出某个重大事件,最后他再次以比刚才更慎重的语气开口。
……但是,也不知道正木博士和我到底疏忽了哪一点……虽然我们如此谨慎小心,这项理论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用何种方法被偷走,居然在距离本大学不远的地方,突然发生一桩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巧妙地实际应用了这种精神科学中最强烈、最具效果的理论。这个事件的概要,简单地说便是让具有某富豪血统的数名男女,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互相残杀或让对方发狂,实在是残忍冷血、无以复加的凶行。而且,为什么我们会认为行凶手段与我们研究的精神科学有关,是因为同属这富豪家族血统,最后一位温柔善良、头脑清晰的青年身上所发生的事。这个青年为了维系自己家族的血统,打算和爱慕自己的美丽表妹成亲,但是在婚礼前一晚的半夜,青年却意外开始梦游,勒死了这名少女。当少女尸体横躺在他眼前时,他还非常冷静地摊开纸张描绘现场情景……这桩离奇不可思议的事件曝光后,引起社会大众热烈的讨论。不过……不过让青年所属的富豪家族陷入如此悲惨状态的凶手是谁?目的何在?这两大根本问题直到今天,我们仍旧不明白……被誉为九州岛地区警视厅的福冈县司法当局对于这桩事件可以说彻底举白旗投降,同时,在正木博士的支持下竭尽全力调查这个事件的我,到今天为止还是没能掌握与事件真相有关的丝毫线索,宛如坠入百里雾中,只能彷徨摸索。
“没错没错。那么这次也一样麻烦你了。”
“……”
从房间中央以南北向区隔的西侧,是普通的木质地板,这里摆设着摆满了标本的成排玻璃柜,对面的东侧有一半地面是蒙上薄薄一层灰尘的亚麻地板,中间摆着一张宽四五尺,长约两间的大桌子,中间有两张旋转扶手椅隔着桌子对放着。大桌子表面贴上的绿绒桌垫一样覆着一层淡淡的尘埃,反射着从南侧窗户照进来的炫目光线,将这个房间的严肃气氛推至最高点。另外,在绿色反射的中央部分,端正地摆放着几本用绷着帆布面的厚纸上下夹住的装订资料,和一个蓝色的方形绉绸布包,布包上与桌面一样蒙着一层灰色尘埃,可见从很久以前就放在这里,没人动过。这些东西前方摆着一个红色达摩造型的陶瓷烟灰缸,一样积满灰尘,达摩背向那些资料,毛茸茸的手臂在头上交叉,张着大嘴持续他永恒的呵欠,看来好像是刻意摆在那个位置,让我莫名地在意。
我双手揪着头发,留长的十根手指甲,几乎要把我的头皮抓出血来了。
我用力地伸展自己往前倾的身体。再度深呼吸,出神地看着这陈旧油画颜料混合了黄色、褐色与朦胧淡绿的配色。
“当然当然。您会感到不可思议我完全可以理解。本来我必须恪守法医学的立场,不该介入精神病科的工作领域,但是关于这一点,我确实有不得不这么做的重大理由……”
“这……这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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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到现在还不知道,除非是个有纤细良心的人,否则不太可能主动出面。”
不过,斋藤教授这番主张当然引起了其他教授们的反感。他立刻成为满堂教授攻讦责难的对象,但斋藤教授一步也不退让,他以精深渊博的论点一一反击,粉碎对方的攻击,从下午一点开始的会议,直到太阳下山仍旧无法收束。这毕竟是以新兴医学院的神圣使命和名誉为中心,至关紧要的争论,双方都激愤得热血沸腾。最后不得已,只得将其他论文的审查全部延到隔天,继续挑灯夜战,到了晚上九点,斋藤教授终于让所有人哑口无言。当时由后来被誉为名校长的盛山院长裁决,宣布承认这篇《胎儿之梦》确是一篇学术研究论文,这天的会议才终告结束。在隔天和第三天,共花了三天审查完所有十六篇论文,结果正木博士的《胎儿之梦》如同斋藤教授所主张,被推选为毕业论文的第一名。
“当然。刚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又是特别指定的方法,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中央部分较高,让整张脸呈圆润蛋型……周围剪得极短,像东京的学生一样……”
“那么,斋藤教授是为了让位给正木博士才死的吗?”
拼命紧抓的手臂溜掉了,力道扑空的我一屁股坐倒在坚硬的人造石地板上。差一点整个人往后翻倒,我连忙用双手撑住,整个人恍惚地环望四周。
“问题是,其内容的描写极为冷静,而且思路清晰,更胜于一般的论文或小说。不仅如此,我虽然早就了解精神异常者对于自己所见所闻特有的完美记忆力,但看了之后仍然相当折服,这远非您刚刚看到的背诵大英百科全书的笔记所能及。另外还有一点,如同我刚刚说的,它构思之妙超越了一般人所谓的推理或想象,读着读着,头脑似乎就不自觉地陷入某种异样、幻觉错觉、观念倒错。或许因为这样,才会起了这个标题吧……”
对我来说,这些说明更让人感到恐惧、战栗。我按捺住胸口莫名的窒息感,不顾一切地追问。
不、不对……不对。你误会了。我不认识你……我差点就要对她这么叫,却硬是把话吞了下去。现在的我,连这个事实都无法肯定……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没有任何根据能否定她……别说自己的亲兄弟或者出生的故乡……眼前的我,连过去自己是猪还是人,都不知道……
……而正木博士在那之后整整花了八年时间游历欧洲各地,取得了奥、德、法三国的知名大学相关学位,后来在大正四年悄悄回国,展开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涯。他造访全国各地的精神病院,搜集有关各地方精神病患血统的相关传记、传说、记录、家谱等研究材料,并且将一本题名《疯人地狱邪道祭文》的小册子,分送给一般民众。”
“没有错……这里是九州岛大学附设医院精神病科的第七号病房。很抱歉在您休息时间还来打扰,不过,我突然来拜访您是有原因的……听说,不久之前,您曾向负责送餐的护士追问您自己的姓名……值班医师向我报告这件事后,我立刻赶过来。如何……您已经想起自己的姓名了吗?……关于您过去的记忆,已经一丝不漏地全部恢复了吗?”
我是从天而降,还是打从地底冒出来的?眼前有我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而我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啊哈哈哈哈……
我一时情急,身体稍稍突出了床铺。我怎么会莫名其妙卷入如此离奇事件的中心,实在太令人害怕了。若林博士低着头看我的脸,比刚才更镇静地点点头。
坐在桌子对面的若林博士用他苍白的眼眸盯着我的眼睛。
“……”
我慌忙脱掉戴在头上的帽子,硬是咽下冰冷的唾液,转过头去,我这时总算明白,为什么若林博士从刚刚开始就不断在我身上尝试各种奇妙手法。他答应让我看看过去的纪念品,其中他第一个让我看的,就是我自己过去的样子。换句话说,若林博士一定是清楚地记得我当时住院的穿着打扮,他先让我恢复与当时相同的打扮,然后突如其来呈现在我眼前,试图让我回想起过去。原来如此,一定是这样没错。这确实是我过去的纪念品。就算其他的一切都有可能误认,唯有这点不可能出错,我自己回忆中的样子……
说到这儿,若林博士稍微喘了口气,舔舔嘴唇。
既然是疯子所写的东西,一定毫无意义。顶多就像把“背诵整本百科全书”“发圈真可爱”“征讨火星”等混杂在一起的货色罢了。现在我要面对的Do-Gu-Ra Ma-Gu-Ra已经够多了,要是再承担别人的Do-Gu-Ra Ma-Gu-Ra,让我精神更奇怪,那可就糟糕了。这种事最好最好现在就忘得一干二净。
“正好相反。正木博士当然是抱定自己的命运会受您诅咒的觉悟,着手这项研究的。不……更进一步说,正木博士早在二十年前,就觉悟到会有这种结果,但他仍然按原定顺序执行。为了让自己所发现的空前伟大的学理实验,与您的命运完全一致,他拟定了滴水不漏的计划,逐步进行研究。”
我竟然忘了自己是谁……
据说他留下了这番话。盛山院长给斋藤教授看了这封信,还大笑着说,‘这家伙到底要怪到什么程度。’
……因为被我推开,她哭倒在床边,悲恸得肝肠寸断……
“请到这里来。”
“您这些怀疑,都是解开有关您过去重大谜团的关键之一。也就是说,正木博士只将日历撕到这一天,之后就没能再撕了。”
我望着那张脸,稍稍点头示意。就好像在说……一点都无所谓……随你的便吧。
“那是欧洲中世纪风行的一种迷信图画,从画里的风俗民情判断,应该在法国附近吧。画的是当时认为精神病患被恶魔附身,应该一个不留全都烧死的情景,中间这个红头巾黑外套的老太婆,就是那时候身兼医师、祈祷师及巫师的女巫。听说是正木博士从柳河的古董店买回来的参考数据,可以知道以前对待疯子有多么残酷。最近有几位专家认为作者应该是伦勃朗,如果真是如此,以美术的眼光看来,这幅画也是难得的一件珍品……”
“这一点也不过分。不过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罢了。我想您慢慢会了解这个事实,正木博士为了拯救遭受这种虐待的众多可怜精神病患,费尽一切苦心,最后终于树立起关于精神科学的空前新学说。这门惊人新学说的原理原则,我先前也大略提过,它非常易懂,连妇孺都能理解,既深奥又浅显……所以正木博士才开始进行‘疯人解放’的实验,以实践证明学说的原理……而这项实验正是由您提供自己的身体,顺利完成……现在所剩的唯一工作,就是您能恢复往日记忆,并且在实验报告数据上签名而已。”
我从大正十五年(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成为这所九州岛帝国大学精神病科的住院病患,直到昨天为止,似乎都活在忘我失神的梦游状态中。另外,不知是在这梦游状态当中或者之前,反正约莫在一个月前,我也曾经剪过像新潮学生般的平头。而我现在正要逐步恢复成当时的模样,等等。
听到他这么说,我同时也突然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中忘记来到这房间最初的目的。同时,我也感到内心深处有某种轻微,但却又深沉的悸动。
——因精神病而灭门之家的传家宝物,出自“应举”之手的幽灵画像
不过,我的意识倒是很清楚。我可以清楚感觉到,寂静的黑暗包围着房间外,不断不断地无限蔓延……
我双手紧抓住帽舌,眨了两三下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若林博士身体略向前倾、微微点头。似乎在对“疯人解放治疗”这个名称表示敬意……
这类让人不忍目睹的东西,从三面墙壁一直延伸贴满了橱柜侧面,杂乱交叠的光景,让人觉得仿佛在看一场特别怪异的展览。另外,在前方排列的几层玻璃柜中所陈列的则是:
“我能想得起来吗?”
“不。我不看也无所谓,内容有趣吗?”
那声音逼得我再次环顾了四周墙壁、窗户和门。我正想迈开步跑,又刹住了步伐。
‘现在你抱怨也没有用了。要怪就怪你被斋藤教授的灵魂吸引到这里来吧……想敲木鱼你尽管继续敲,还请务必舍身成佛啊。’
耳畔听到年轻女人的声音,我一惊睁开眼,眼前有两位护士不知什么时候进入房间,从左右两边紧抓住我双手,就像对待罪犯一样。围在我脖子上的白布也不知何时被理发师拿掉,正拿到门外用力拍掸。
我慢慢从床上滑下来,凝视着墙上某一点,一步一步往后退到与这墙壁正对面的窗户附近,尽可能远离那个声音。
我穿着新的系带鞋,脚踝和膝头都很僵硬,跟在若林博士身后,走回刚刚那道鸡冠花盛开的走廊。本以为我们要走回七号房,但若林博士却停在隔壁挂着六号房牌子的房门前,叩叩地敲了门。他拉开大型的黄铜把手,半开的房门内走出一位身穿淡黄色围裙、年纪五十岁左右,像是看护的老太太,客气地朝若林博士行了一礼。老太太仰头望着若林博士,恭敬地报告:
沿着刚刚走来紧连花圃的外走廊,我们走在贯穿中央的漫长走廊上,穿过屋子来到另一端,尽头是一扇宛如监狱入口的森严铁门……此时,那扇门似乎被不知在哪里监视的守门人哐啷哐啷地往一边拉开,我们两人来到一处阴暗空旷的玄关。
“什么……离奇死亡?”
我又试着尖叫,但声音还未成声,就缩回咽喉深处。我生怕每叫一次,这静寂就愈发深沉……
正木博士说完后哈哈大笑,一向老练的冢江事务官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开了。”
我发出空虚的声音。话题的演变太突兀,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交互看着若林博士苍白的脸和相框中斋藤教授的微笑。我心里很疑惑,为什么这么一位人格高尚的学者,会离奇死亡呢?
“让……让我想起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贴在绒纸上的是正木博士自己所保存、刊登在当地报纸上的受访内容,其中第一篇题目为《地球表面是疯人的一大解放治疗场》,这是正木博士夹杂着辛辣诙谐,向记者说明他从拯救疯人到着手研究精神病等研究的最初立意,他极痛快率直地论证精神病理学的根本原理,指出‘栖息在地球表面的人类,没有一个不是精神异常的人’。还有……接下来这篇《脑髓并非思考事物之处》,是正木博士以有趣的方式向记者说明自己如何立足于此一原理,彻底阐明目前为止被认为不可能研究的‘脑髓’真实功能,以及伟大论文‘脑髓论’的内容如何轻易解决了各种关于精神病范畴的奇怪灵异现象,这都是靠以往的科学绝对无法解决的问题。九九藏书
我记得他曾经这么说过,而任凭斋藤教授再怎么开明,他听了好像也不以为然……当时在旁一起听到这番话的我,内心受到不小震撼。首先,我实在无法判断,正木博士到底是不是认真地说出这些有如预言的话……当时正木博士就已经计划好,要亲自计划、创造出这种精神病患,震惊学界……在那个年代怎么可能想象得到。再加上正木博士从以前就经常讲出这类出人意表的话,语惊四座,所以斋藤教授和我对这件事都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也不曾深入追究。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喘息。在这想叫也叫不出声、想出也出不去的恐惧包围之下,我只能呆站在房间中央喘着气。
“那……那是什么样的事件?”
“没错,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止在国内,在世界精神医学界上也举足轻重,是位伟大的学者,他果敢地创立了一门与‘精神科学’相对抗的新学说,对停滞不前的精神病研究带来了根本变革……话虽如此,他的新学说可不是以往所谓心灵学、降神术之类非科学性的研究。正木教授在精神病科教室里创设了世上史无前例的精神病治疗场,脚踏实地证明其学说乃是真理,由此就可以了解,这是一种立足于纯粹科学基础而建构出的划时代新理论。当然,您也是接受这种新式治疗的患者之一……”
我稍微撑起头,打量自己的身体。
“这……也不见得。或许换个角度来看,以往那些被烧死的精神病患,可能比较幸福呢。”
“这么说,完全是他捏造的?”
我反复看了这张名片两三次,再次哑然无语。我不禁重新上下打量这位强忍着咳嗽耸立在我面前的巨大绅士。接着,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地说道:
“这个房间本来是精神病科教室的图书室兼标本室,这里所谓的图书和标本,都是精神病科前前主任教授斋藤寿八先生,费尽苦心收集来的精神病科研究资料,或者是足以作为参考数据的文书,以及住在这家医院患者的制作物品,与他们生平来历有关的物品资料等等,其中也有不少傲视世界精神医学界的珍贵资料。不过自从斋藤教授过世后,今年二月正木教授继任为主任教授,他认为这间房间比较明亮,所以把占据这里东半部的图书文献等全部移到以往的教授办公室,之后便如您现在所见,将这里改建为他自己的起居室,还装上那座气派的暖炉。而且,后来才发现这件事既没有获得校长的许可,也没有提出正式申请,完全出于他一己的判断,所以校本部的冢江事务官相当紧张,听说他曾经委婉地拜托正木教授赶紧提交申请书,完成正式手续,可是那时候正木教授根本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是淡淡地这么对他说。
这是一间非常宽敞明亮的房间。在北、西、南三方各有四扇,共计十二扇窗中,北面和西面的八扇窗塞满了浓绿色的松树枝叶,而南面的四扇窗则没有任何遮蔽物,早晨湛蓝清澈的天光搭着极近的海浪声,同时如洪水般流入,令人目眩。站在房中的若林博士,一身相当细长的正式礼服,和我显得娇小的制服打扮,形成一种奇妙的对照,总觉得来到一个脱离了现实世界的遥远地方。
啊哈哈哈哈。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吗?
我被两位护士牵着,背向时钟开始走。不久之后来到明亮的户外走廊,眼前出现一栋漆成蓝色的两层楼西式木造建筑。走廊左右的雪白沙地上,绽放着如红色鲜血般的豆菊、如雪白梦境般的雏菊、红黄交杂形状宛如奇妙内脏的鸡冠花,对面两侧都是深绿色的松树林。淡淡白云飘在松林上方,晨光温煦地照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远方海浪声静静地传来,很是舒适……
太奇怪了……
“为……为什么我会……参加这种可怕的实验?”
若林博士这番话里,除了有更胜钢铁的坚定信心之外,好像还隐含着某种深刻的弦外之音。
我接来要看的所谓‘过去的纪念品’,说不定其实跟我毫无关联,只是陌生人的纪念品?不知藏身于何处、身份不明的冷血凶残的精神病患……这个人所描绘极尽诡异残虐的犯罪纪念品……他们只是想让我看这些东西,然后逼迫我快点想、快点想?
“嘘……请您安静……只要您现在能想起自己的名字,这一切就……”
——唐诗精选五言绝句《竹里馆》隶书——(失学文盲的农夫病发后,曾为中医的曾祖父潜在意识隔代重现,挥毫写下此作)
我再次尖叫,但还是没用。那声音激起一阵剧烈的波动,卷起漩涡,又凭空消失,之后,这四方墙壁、三扇窗户和一扇门,显得更加肃穆寂静。
他恳切地请求。但是,由于正木博士那时并未告知住处,也就此行踪成谜,再加上现任松原校长更加敬佩斋藤教授的人格,所以他一方面急忙慰留斋藤教授,同时也决定将此篇论文列为学位论文,内定颁授学位给正木博士……这件事传出后成为学界美谈。其实可能是有人泄露了出去,后来还刊载在报纸上……但我一个不留神,没看到那篇报道……”
“那是指……什么样的顺序?”
然后,若林博士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他单手轻轻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则静静地掩上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近横靠在对面墙角的铁床。接着他轻轻放开我的手,用他那毛茸茸的手指静静指着睡在床上一位少女的脸,一边回头看着我。
这件事的原委是这样的。这位斋藤教授从本大学创设之初,就已经在此任教,现在这房间里大部分的标本,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独自搜集而来,他不但相当热心于学问,同时也是有名的辩论家,说句题外话,以前曾经流传过这么一则故事。为了纪念本大学创设三周年,在大礼堂举行庆祝会时,代表学生致辞的正木博士,在台上发表了这么一段演说。
“那当然。”
“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
——半开玩笑写下的遗嘱……
这类出人意表光怪陆离的东西,和同样出自疯子之手的优美精巧的编织品、假花、刺绣等,一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就这样,我不知道在房间里发狂了几十分钟,不,或许是好几个小时。但是我的脑中依然一片空虚。别说与她有关的记忆,我甚至没能回想、发现到关于自己的任何一件事。空白的我,活在空白的记忆中。在女人不成体统的哀叫声追逐之下,只能漫无头绪地无力挣扎。
“怎……怎么可能……她……她这么漂亮……”
我无法回答。不……我不可以回答她。
“没有错……”
接着是关于论文的内容,它绝对不像各位所攻击的那么不严谨。大家之所以不能认同这篇论文的价值,是因为现代医学家只拘泥于唯物的肉体研究,却缺乏以科学角度观察人类精神的学术……也就是对精神科学的知识。各位并不知道全世界的精神科学家是多么处心积虑地想找出如同这篇论文所发表的根本精神,或者是对生命、对遗传的研究方法。我敢用我的专业名誉担保,就是因为这样各位才无法了解这篇论文的真正价值。
而若林博士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感觉,他轻咳一声,语气一变:
“我……我的名字……是什么?我不是疯子……不是啊……”
我改变念头之后,从口袋里掏出新手帕,擦拭额头不自觉中渗出的汗水,并再次怯怯地环视房间内部。一个完全无法想象的“过去的我”,可能就藏在眼前,内心深处因为这可怕的想象而惊惧、惶恐,我再次畏畏缩缩地环视房中。
刚开始看到那张藤椅放在若林博士身后时,我甚至猜想……身材稍微高大的人一坐,这椅子一定会立刻垮掉,或许等等还有其他女性要来吧。但现在仔细一看,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躯轻轻松松地坐进藤椅两边的狭窄扶手之间。他弯低了上半身,低垂在膝前的脸孔只露出眼睛在手帕外……那样子仿佛在说,我就是怪异事件背后的怪魔人……他整个人缩成一团,恰到好处地塞在藤椅中。再怎么看全身大小都只有刚才的一半,不管他身材多瘦……不管他身上的毛皮外套多轻薄,正常人都不可能办得到。更何况,从椅子中传来的声音跟刚刚一样……不,可能因为坐定了,甚至显得更加冷静……就好像在说……我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不过,这位巨大绅士似乎毫不在乎我的反应。他以极其冷静的态度,观察过我全身之后,又抬起头,慢慢四处环视房内的状况。他那苍白浑浊的视线横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时,我没来由地感觉到,今天清晨发生的一切愚蠢行为,全都已被他看穿,身体缩得更紧了。这位令人毛骨悚然的绅士,到底为什么到我这里来,我内心既惊恐又疑惑……
我又因为某种难以形容、极端可怕的预感而感到战栗悚然。我不禁坐直了身体狂喊着。
——我本以为,现今科学界没人能理解《胎儿之梦》。我深信不可能有这种人,抱着被退件的觉悟而提交,万万没想到居然受到院长阁下和斋藤教授的推荐,听说之后我不禁长叹。那篇论文的价值如此轻易被看穿,表示我的研究还太肤浅。我认为只凭这种论文,还不足以让我们福冈大学的名誉永垂不朽。
“二十年……”
而这位美少女是我唯一的表妹,不仅和我有婚约关系,更做着一场诡异非常的梦,在梦中与我这个“千年前的姐夫”同居。
“我……精神病治疗?”
……嗡呜——呜呜——呜呜……
“这……坦白说,在这方面我也很犹豫,不知该如何判断……我想您看过之后应该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不过,到了快结束之前,她们剪短我已经长得很长的手脚指甲,还用竹柄牙刷和盐巴替我刷牙,再次泡热身体,用全新毛巾擦干全身,然后拿崭新的黄色梳子来来回回梳着我的头之后,我觉得整个人好像重新活了过来。此时的通体舒畅让我不禁想,尽管心情已经如此清爽明晰,为什么还是想不起自己的过去呢?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身体状况不佳的若林博士,或许每天早上这个时刻都有像这样测量脉搏的习惯。但是若林博士这种态度,却看不出一丁点刚才紧张心情留下的影响。相反地,他表现得宛如路边擦身而过陌生人般的冷漠。细小的眼睛就像幽灵般低垂,苍白嘴唇紧抿成一字,放在左手脉搏上的中指时而紧压、时而放松,他似乎想借由这样的态度,抑制我刚才在隔壁房间体验那不可思议事件后产生的亢奋。……过去、现在与未来……梦境与现实交错的诡谲奇怪的世界中,因复杂恋情而苦闷挣扎的少女……令人难以想象的不义不伦……极致的清净纯真……无法分辨是处女还是有夫之妇,也无法区别正常或疯狂……我不只是听到别人向我介绍这位只应天上有的绝世美少女是“你的表妹,也是你的未婚妻”,更目睹了证据,但现在若林博士看起来却企图要回避我的质问。
不……完全不知道……
“自己……敲着木鱼……”
到现在为止,我究竟曾经在哪里、做过什么事?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这种人。啊哈哈哈哈……
“你……你在说什么……我的名字到底是……”
那声音一样与体型完全不搭,就像个女人一样。可是我一听到这声音,就放心了。我开始觉得眼前这位巨大绅士,其实和他的外表截然不同,是位温柔又亲切的人,于是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绅士恭恭敬敬地递出一张名片到我眼前,再次开始咳嗽。
“这就难说了……这类问题或许就属于已故正木博士所谓‘记忆与良心’的有趣研究范畴吧……”
好冰……有东西沾上了我的后颈。原来理发师不知何时已经剪好头发,正在涂抹肥皂泡沫,准备剃我的后颈。
我确信,这篇《胎儿之梦》原本虽然只是一名学生的毕业论文,但是其发表的内容却有着现今滥竽充数所谓博士论文无法比拟的高度、深远的科学价值。这当然应该推举为本大学第一届毕业论文的第一名,视为本学院之光,批评本篇论文毫无价值云云的学者,必定是不了解新学术诞生的历史事实……伟大真理在发表之初,总是被视为天马行空。
从今天清晨睁开眼时,我就觉得脑袋有些不对劲,这就证明了我罹患过某种精神病……不,这表示我现在还有病。没错,我是个疯子。
“但是看他写出来的事实,很难想象那些记载内容全是捏造的。”
我的眼神这么告诉他……
法国文学博士
于是若林博士比之前更加慎重地端正坐姿,反过来凝视着我。他再度发出祈祷般的虔敬声音。
脑中出现这个念头的瞬间,我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的……不过,由于这个主题太新颖,光听名称或许无法了解内容,但如果我这么解释,您或许多少能了解。其实,说到我开始研究这个主题的动机,正是因为我发现正木博士所提出的‘精神科学’,内容充满太多可怕原理、原则。比方说,在精神科学其中的一个门类‘精神病理学’中,包含了借着某种暗示作用,会让一个人的精神状态突然骤变为另一个人……在一瞬间内清除这个人现在的精神生活,替换为潜藏于他精神深处、数代以前的祖先个性等等……有着无数令人悚然的理论和实例……而且这些理论的应用、实验效果,非但具备科学上的精确与深奥,同时关于其作用的说明和实行的方法,却又不同于以往的科学,极其平实简单……如果善加说明,连妇孺都能了解而且感兴趣,换个角度看,再也没有如此危险的研究、实验了。当然,详细内容不久的将来应该会在您眼前历历展开,我就不在此赘述了……”
鼻子尖挺……眼窝深陷……头发蓬乱……胡须又长又纠结……
但是……我再仔细推想,一个月前,若林博士也曾经命令理发师傅剪过这种发型。这么说来,说不定一个月前我也曾经有过像今天早上一样可怕的经验。而且从博士的话里推断,受命替我剪发的应该不止这位师傅。如果是这样,在那之前,甚至更早以前……这种事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次了,也就是说,我只不过是不断不断反复表演这些行为的可悲梦游症病患而已……
——被女病患扭弯的牢房铁栅
不久咳嗽终于稍缓的若林博士,用他苍白的眼眸盯着我致意。
请各位等一等。资历最浅的在下实不敢僭越,但为了学术的发展,我不得不发言,我和各位的意见正好相反,我大力支持这篇论文。我的理由如下: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不自觉地端正自己在旋转椅上的坐姿。这时,大蜘蛛若林博士缓缓伸出长手,将原本置于大桌中央的装订资料拉过来,先在膝下轻轻挥掉灰尘,轻咳了一两声。
九州岛帝国大学法医学教授
你为何跳动?
——传说中一旦磨利家中主人一定会发狂的“村正”短刀
我沮丧地回到房间中央。身体不住颤抖,再度环视房间每个角落。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里的大哥,是我。是我啊。我是您的未婚妻啊……我是您未来的妻子啊……是我、是我啊。请您再让我听一次刚刚的声音吧……求求您……让我听听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一口气说明到这里,若林博士苍白的眼睛忽然给了我奇妙的一瞥。但说时迟那时快,他迅速别过头去用手帕掩住脸,开始拼命咳嗽。
“没有错。因为精神病这种难以捉摸的病症,没有任何药物能治疗,既然如此,这也可算是最彻底的治疗方法吧。”
但是我连忙制止。
斋藤教授后来如此转述他当初那番话的主旨。
我跳了起来。
……但是斋藤博士任职于本大学时,九州岛大学还没有精神病科这个学系,他是校内唯一一位专攻精神病的学者,仅以副教授资格教授几门课程,关于这一点,他似乎感到相当不满。他经常找上自己的得意门生正木博士,以及从当时就开始接受他指导的我两个人,大骂现代的唯物科学万能主义,对国家的未来很是忧心,这种场面我往往不知该如何应答,不过正木博士总是能以异想天开的方式反驳,让斋藤博士无话可说……其中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刻,正木博士是这么说的。
站在我前面的若林博士,从外套内袋取出一把附有大木牌的钥匙,打开这扇门。他转过头来,招呼我进门,用极其恭谨的态度脱下外套,挂在装在门边墙上的帽架上。我也模仿他的动作,将混色大衣和角帽挂上去。地上清晰地留着我们的鞋痕,看来房间里已经布满一层薄薄的尘埃。
“对不起。我有点累了……”
若林博士下了如此断语,我听到这里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眨起眼睛。我的名字似乎化身为幽灵,衬着背后的强光,从某处现身……
我顿时放下心来,但又突然觉得不安。
——从床上倒着跳下自杀患者的龟裂头盖骨
许多疑问就像一个接一个掉落在我身上的冰块,快淹没我全身。我忍不住闭上眼,试着左右摇摇头。不过我的脑袋还是没跑出任何记忆。不过,我慢慢开始觉得眼前这幅残酷至极的“焚杀疯人”油画、斋藤教授微笑的肖像、脸色苍白严肃的若林博士、绿色发光的大桌、在桌上不断打呵欠的红色达摩烟灰缸等等,每一样东西都和我的过去有深刻的关系。同时,身处于这些与自己因缘深刻的东西中,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察觉到自己脑袋的空洞,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扯破喉咙,挤出沙哑的声音大叫。
疯人地狱邪道祭文
“这……这……我怎么会……参加这么可怕的研究内容?”
我忍不住笑了,但是笑意顿时冻结在我脸部肌肉,一动也不动……又是一阵更加悲痛、深刻的呐喊,贯穿混凝土墙传入我耳中。我想笑也笑不出来……那声音里丰沛的真切……以及悲怆,再次证明了她确实知道我是谁……
我的手心用力摩擦着脸。
说着,若林博士把正要掏出的怀表又放进口袋。他虚弱地干咳一声后接着说:
不只这样。担任这间精神病科教室的两位主任教授,相隔一年先后离奇死亡,而且还溺死于同一个海岸……真有如此可怕的巧合吗……我迷惘惊讶,呆呆地凝视若林博士苍白的脸。
我猛然跳起来。
……首先,装订在最前面的红色封面传单,是正木博士游历日本各地时,在大街小巷有人聚集之处随手发送的阿呆陀罗经之歌,名为《疯人地狱邪道祭文》,歌中主要讲述自己研究精神病的动机,始于目睹现代精神病患受虐的实际情况,认为应该伸出援手。
我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再次把眼睛瞪得斗大,凝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拜托你……请告诉我。我……我叫什么名字?”
——用牙龈之血描绘的女儿节玩偶挂轴——(女子大学毕业生制作)
“正木博士他……自杀了……”
画面右边是一对坐在金黄色轿子里看似贵族的夫妻,被身穿华服的家人和臣子包围着,正兴致勃勃地悠然眺望这残酷情景,而与其对比,在画面另一侧最左边画着一个幼儿,无比依恋地朝着从烟雾中露出脸的母亲,伸出双手号啕大哭。像是父亲的壮汉以及应是祖父的老翁紧抱住这幼儿,用大手掌捂住幼儿的嘴,同时畏惧地回望那群达官贵人,表情描绘得栩栩如生。
“……”
眼前缓缓关闭的牢固铁门前,放着一张小型藤椅。藤椅前站着一位令人讶异的谜样人物,正低头望着我,个子高到几乎要冲破屋顶。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挥开她的手。不自觉地往后跳了两三步,瞪着她……心里慌得不知所措……
“嘘、嘘。安静、安静……请不要叫。我是谁?这里……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哪里?请你……请你告诉我……你说了我就放手……”
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这时,若林博士左边脸颊出现稍纵即逝、类似微笑的痕迹。
“照片上这个人是谁?”
说到这里,若林博士又出现快咳嗽的姿势,但这次似乎顺利按捺住了。眼睛在半掩的手帕后眨动着,呼吸很困难似的继续往下说。
我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因为“胎儿之梦”这几个字,给我的耳朵带来异样的回响……但是……若林博士依然无动于衷。他点点头,似乎觉得我的惊讶非常理所当然。并且仔细打开手里拿的一张张数据图纸,用他苍白的眼睛专注地盯着。
“其实我也不打算瞒着您。刚才所说有关正木博士在精神科学方面的研究,我自己从很久以前就接受他的指导,现在依然继续继承‘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相关研究,不过……”
——以阿呆陀罗经的句子痛陈‘精神病院是人世间的活地狱’这个事实……
我心里这么想着。吸饱了满肚子清新冰凉的空气,心情轻松不少,但两位护士不容我止步片刻欣赏景色,紧拉着我的双手走进对面蓝色建筑物的昏暗走廊。来到右边第一间房门前,已经在那里待命的护士打开门,跟我们一起进入房内。
“已经去世的正木博士……预言了我今天的状况?”
若林博士从椅子中举起右手,似乎想安抚我。他左眼下方露出那痉挛般的异样微笑,继续用严肃的口气说道:
若林博士肯定地回答:
接着是我肚子里咕噜咕噜叫的声音,仿佛紧追在这些声音后一样,欣喜跳跃的声音……这些声音一一融合,逐渐走向遥远的世界,让我进入恍惚的梦境……多么舒服……多么美好……
“这是什么画?”
我再次呆愣。我张大着嘴抬头望着站在身旁的若林博士侧脸。总觉得有人暗中设计这一切,让我仿佛被某种无法形容,既肃穆又恐怖的因缘所控制,牵引到这个房间来,面对带来这因缘的两幅画框,我却无法动弹……但,若林博士仍旧毫不理会我的感受,继续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这个东西算是正木博士的遗稿,非常珍贵。刚刚说过正木博士关于精神科学的研究中,最重要的精神解剖学、精神生理学、精神病理学,以及上述这些研究之精华的心理遗传学等四种原稿,还有他一直留在手边的《脑髓论》原稿,都在他自杀前烧毁了,所以现在要了解正木博士研究内容所需的文献资料只剩下这些。正木先生在自杀之前亲自叠放成这个顺序,看来并没有依照数据发表的年代排列,不过如果依照这个顺序来阅读,将可依照进行研究的顺序,简单又有趣地理解正木先生的研究内容。
愈是这么想,我的呼吸声愈急促,听起来有如狂风一般,在深夜的四壁之间回响。
“事情是这样的。老实说,敝校的精神病科教室,直到不久之前,都是由享誉学界的正木敬之担任主任教授。”
但是我无心顾及那些,只是再次低下头。带我到哪里都无所谓。反正我也只能任凭摆布……我带着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情。同时,我也多多少少有点好奇……这次不知道又要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是什么意思呢……‘Do-Gu-Ra Ma-Gu-Ra’这几个字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是日文吗?还是……”
当他发表这番大胆言论时,满堂的学生教授脸色遽变。没想到只有斋藤博士一个人从位子上站起来,热烈鼓掌,大呼精彩,这件事直到现在我还印象深刻,从这件事也能够大致了解他的个性。
“来人啊……快来人啊!七号房的病人他……啊!快点来人啊!”
若林博士说到这儿,再次用他苍白冰冷的眼瞳盯着我看,表露出无比的信心。我在他眼神的压力之下,只能低下头……总觉得这似乎是与我无关的事……无端听着这个既诡异又复杂的故事,只觉得莫名疲惫……
话声还没落,剪刀声已在我头上响起。若林博士还埋坐在床铺枕边的藤椅里,正从外套口袋抽出一本红色封面的外文书。
不仅如此,她一从梦中清醒看到我的脸,马上就叫着“大哥”,想投入我怀抱。
“能,当然可以。而且到时候您不但会了解我刚刚所言一字不假,同时也表示您完全康复,可以离开这家医院,我们早就有充分的准备,让您享有法律上以及道德上的权利……也就是一个健全的家庭以及属于这个家庭的一切幸福。我承接正木博士工作的第二项责任,就是顺利将这一切交到您手上……”
才感到恐惧吗?
因此,我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用力地摇着头。我走近橱柜最后方靠近窗边的位置,看着贴在上面的照片和一览表之类的东西,并请若林博士继续说明。这些东西包括了珍贵的研究资料,例如:
但……下一瞬间,我又觉得难堪到头都抬不起来,不自觉地俯下头。
乌鸦在又高又远的地方聒聒啼叫……听来不远的厨房响起杯子哐啷破碎的声音……这时候窗外突然有女人尖叫。
慢慢地,只剩下一个特别清楚的奇妙声音,从非常远的地方传来。那应该是汽车的喇叭声,就好像大型哨子一样……哔……哔……哔哔哔哔……一种响得特别高亢的声音,我忍不住觉得它好像有什么慌张紧急的事,直冲着我开过来。哔哔哔哔的声响超越,又吓阻了营造这宁静清晨的各种声音,在街道的各个角落一会儿弯向这、一会儿转向那,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开往我躺着的头部方向,一点一点逼近我,就在它即将钻进我一头蓬乱发丝内之前,忽然往旁一偏,绕了个大弯。它发出高亢的鸣声缓慢徐行,大约走了一町远,又换了方向,这次发出了几乎要钻进我耳里的尖锐惨www.99lib.net叫,急速逼近,然后瞬间戛然停止。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同时,整个世界一片寂静,我则陷入深沉浓密的睡眠中……
尽管男女有别,陷入同样精神状态、体验着相同痛苦的我,也打从心底被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所吸引。这跟今天凌晨在黑暗中听到的呼唤完全不同……不,我现在的苦闷比当时还要更强烈数倍。虽然我依然想不起这少女的容貌和姓名,但是心里不禁希望能马上想起一切,替她做些什么,我束手无策地听着她令人心痛的哭声,看着她趴在白色床边的柔弱背影打着哆嗦发狂的样子,觉得一切责任仿佛都该归咎于自己,在良心苛责下我双手掩面,全身冷汗直流。我渐渐觉得意识模糊,几乎随时要摇晃倒下。
我从满脸发丝和头皮屑中勉强睁开眼睛,双手被护士们拉着,赤脚踩上冰冷石板地,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门外?
若林博士送我到门外,但中途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我是疯人解放治疗的实验素材……为了要解放疯人、进行治疗……”
她一边凄厉地叫着,一边起身。她光着脚就跳下床,不顾衣服下摆外露,一心要扑向我。
“那……他也是为了希望获得出院许可,证明自己头脑正常而写的吗?”
若林博士以前所未见的轻松态度,在我背后点点头。
总之,我的过去也算是渐渐明朗了。暂且不管若林博士所说的那些荒谬无稽的故事,至少我已经能够一点一滴推敲出自己明确相信的事实。
我怯怯地举起右手,试着抚摸自己的脸。
说着,墙壁那头开始传来另一种新的声音。不知是手掌或是拳头,总之,是人类柔软的手在混凝土墙上砰砰敲打的声音。哪怕皮开肉绽也在所不惜,一个柔弱女子凭着意志力连续敲打的声音。我一面想象墙壁对面可能四处飞溅、沾黏的血迹,一面瞪大了双眼、紧咬牙根。
说到这里,若林博士上前一步,伸手正要拿起最上面的一册。
路上的熙来攘往,匆忙赶路的脚步声,慢慢拖着木屐走路的声音,脚踏车的车铃……远处某户人家挥动掸子的声音……
小门外响起年轻女人的尖叫。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开始无力地挣扎。
“大哥,您也是一样。在这世上只有我们俩在这里相依为命,其他人都认为我们是疯子,把我们拆散,关在这医院里。”
同时,房间里所有的物品也都由右往左转了半圈,挂在右边入口附近的油画框,隔着中央的大桌子,转到我的正对面后倏然停止。我就好像受到命运牵引,和这幅画面对面……
若林博士严肃地颔首。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您太过分了,太过分、太过分了啊,您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奇怪、这么荒谬呢。啊哈哈……啊哈……太好笑了……啊哈哈哈哈……
我心里七上八下地看着眼前的东西,不知道哪一件可能会和自己有关,一边听着若林博士的说明。这些不寻常的东西里,万一真有一样与自己有关,该如何是好?我心怀忐忑地四处观察,但也不知是幸或不幸,没有任何一件东西,让我有类似的感觉。这些东西里隐含的精神病患特有的赤裸意志和感情,反而一点一滴压迫我的神经,让我陷入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难受状态。
就在这时候,巨大绅士好像突然受到什么威胁一样,上半身往前弯,蜷缩起身子。他慌张地将手插入外套口袋,掏出一条白色手帕,急忙掩住嘴。下一秒钟他马上转身背对我,抖动全身,持续着跟他身材毫不相衬的虚弱咳嗽。过了一阵子,他的呼吸总算恢复正常,再次转身向我行了一礼。
听了我的疑问,若林博士似乎更加感动,他紧闭着双眼,眉间的皱纹更深刻。他粗声深深长叹一口气,仿佛随时要剧咳一样,不久他静静睁开眼,那苍白视线若有深意地与我的视线相对,稍微加强了语气。
说到一半,我硬生生吞回剩下的话。因为觉得好像不应该这么说。但若林博士不为所动。他和我并肩站着,轮流看着那幅焚烧精神病患的油画和斋藤博士的照片,用冷漠的语气对我说: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为什么?为什么您不回我话呢?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啊。大哥难道您忘了吗?是我、是我啊。我是您的未婚妻……您忘记我了吗?我和您互许终身的前一天晚上……举行婚礼前一天的半夜里,我死在您的手里。但是,我又活过来了……我又从坟墓里复活,来到这里。我不是鬼魂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您为什么不回答我呢?大哥,您已经忘记当时的事了吗?”
不过,若林博士没露出半点惊奇的表情。他还是以那俨然科学家的平静语气回答。声音依旧低沉、断断续续……
不仅如此,万一她是如假包换的精神病患,她掏心挖肺呼唤的对象,只是自己的幻觉,那又会如何?谁能保证我随口响应的后果,不会导致重大错误?假使她呼唤的人确实存在这世上,但并不是我,那又会怎么样?我岂不是因为自己的轻率,夺走了别人的妻子?亵渎了别人的情人?这些不安和恐惧接二连三涌现,一波接着一波,在我咽着口水、紧握双手时,她的叫声还是不断贯穿墙壁朝我正面袭来。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属于您的,我是您的人啊!请快点……请快点用您的手紧抱住我……”
我还没时间惊讶,就被动地从护士手上一一接过,穿戴在身上,不过这时我顺手观察,并没有发现这些东西上有任何显示物主为我的英文缩写记号。但是,每样对象都像特地量身定做一样,不但有硬挺的熨痕,穿在身上抖一抖,只觉贴身舒适,就像早已穿惯了一样。除了上衣领围附近的崭新衣领略紧之外,崭新的角帽、闪闪发亮的系带鞋和显示为六点二十三分的手表黑色皮带尺寸,都吻合得让我惊讶。我感到太不可思议,双手伸入上衣口袋一摸,右手摸到叠成四折的簇新手帕和卫生纸,左手则摸到一个不知装了多少零钱、柔软鼓胀的小钱包。
首先,批评这篇论文的各位,似乎都主张其文章不成体裁、不合规定,关于这一点几乎不必讨论,我认为甚至不需要辩护。不过,学术论文这种东西可不是向公家机关提出申请书,‘请让我毕业吧’或‘请给我博士学位’,性质可以说完全不同。并没有任何规定的格式或者文体……我想关于这一点我就言尽于此。
但我的内心却不免犹豫。不,我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啊?”
这里确实是九州岛帝国大学里的精神科病房。而我也确实是被收容在这间七号房内的精神病患者。
涂着白油漆的挑高天花板上,孤零零垂挂了一颗蒙上薄薄白色尘埃的灯泡。那颗发出橙黄色光线的玻璃球侧面,停着一只大苍蝇,静止着一动也不动,就像死了一样。我在正下方坚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身体拉长成大字形躺着。
“容我再重复一次,目前为止,正木博士的预言一一实现,没有分毫谬误。从今天早上开始,您已经完全脱离先前梦游的精神状态,正处于即将恢复昔日记忆的边缘。因此,为了能让您想起自己的名字,也就是您刚刚询问护士小姐的名字,我这才匆匆赶来。”
这时候,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轻微地抽动。这异样的表情或许是他这个人特有的微笑。接着,他苍白的嘴唇缓慢开始蠕动。
——疯人的黑暗时代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开始颤抖。我一边抬头看着若林博士的脸,一边不由自主地慢慢往后退。我突然怀疑起若林博士的神智……除了巫师,怎么可能有人凭空猜测别人做梦的内容……这根本超越了推理和想象的范畴……以人类的力量根本无从得知的千年前的离奇事实,他竟然如此理所当然地流畅说明,这未免太诡异了……或许打从一开始若林博士就不是个正常人。说不定他跟我一样,也是被收容在这所精神病院的特殊病患之一……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那个曾经被您亲手杀死的我、又活着回来的我啊。除了您以外,我这个可怜的妹妹无依无靠。我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里……大哥您真的已经忘记我了吗?”
说着,我双手激烈地左右摇摆。光是听若林博士的说明,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陷入“Do-Gu-Ra Ma-Gu-Ra”的状态……同时,我又觉得……
说完后我转过头去……若林博士那个瞬间表情的变化相当可怕……虽然那只是短短一瞬间……他又大又苍白的嘴唇紧闭,突出下腭,同时瞪大了那对苍白的眼珠狠狠瞪着我。他的反应太过突然,我也下意识地跟若林博士做出相同表情,互瞪着彼此,不过若林博士好像慢慢冷静了下来,换上了十分满足的表情,额头散发出光彩,频频点头。
照片上是位额头高秃,蓄着一把长长斑白胡子,看来很富态,年约六十岁的老绅士,身穿饰有家徽的和服,满脸笑容,一看就是位个性温厚的好人。我刚开始发现这张照片时猜想,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正木博士,还特地走到照片前,站在正面仔细看,但又觉得不对劲,我再次回头看着若林博士。
——我无言面对院长阁下和斋藤教授,只好避不见面。冒昧请求您暂时代为保管象征荣誉的银钟。接下来我打算进行绝对无人能理解的庞大研究,以报答此恩。
“这么说,你只记得这位先生就是曾经订下婚约的那位大哥?”
没有窗户那面墙,角落横放一张看来一样相当牢固的铁床,枕头朝入口方向摆着,不过看到床上一丝不乱的洁白寝具,似乎还没有人用过。
——用纸制作的怀表——(老理发师制作)
我头低低垂下。
“是的。在正木博士获颁学位后不久,斋藤教授在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九日突然辞世。而且还是离奇死亡。”
‘……我决定今天就请辞九州岛大学精神病科教授之职,并推荐正木先生继任。因为如果他被其他大学网罗,将是本校之耻……’
另外,一位头披红色三角头巾、身披黑色长外套,鼻梁高挺的老太婆,手拿丁字拐杖孤身伫立在中央的广场上,一脸立下大功的得意表情,指着绑在火刑柱上三人的苦闷表情给贵族们看,自己则咧起嘴露出稀疏的两排牙齿笑着……这画面看着看着,就让人忍不住感到逼真,觉得发毛。
“年轻的大学生?”
“会不会……因为我……诅咒了正木博士的命……”
“啊……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挂在斋藤教授照片下方日历上的日期,刚好是斋藤教授过世满一年的日期呢。”
我迫切地等待,想知道若林博士会如何说明这些极端离奇、纠结复杂的事。
目前为止我连做梦都想象不到,一个美得像人偶、世上罕见的绝世美少女,竟然成了一个不堪的精神病患者,住在隔壁房间,与我只有一墙之隔。
听到这个问题的若林博士似乎有点惊讶。他好像偷偷地看了看我的表情,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回答:
不是梦……这确实不是梦……
“我懂……我懂,请等一下。我会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坦白说,关于您进入这解放治疗场的经过,并非一朝一夕能说明,其中的缘由深刻复杂,又极端不可思议。而且光凭我一个人完整说明来龙去脉,听来可能有虚构之虞……也就是说,若不是由亲身体验了整个过程的您自行回想起这段既深刻又奇妙的体验,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事实……因为您过去的记忆中,包含着极度奇幻、惊异的故事……不过,为了让您放心,我想稍做说明应该无妨。这么说好了……今年二月,正木博士到本大学任教后不久,立刻着手设计这个‘疯人解放治疗’的治疗场,在同年七月完成,经过短短四个月的实验后,在距离现在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博士去世的同时,关闭了这个治疗场。而正木博士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所进行的实验,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您恢复过去的记忆。结果,正木博士清楚预言,始终陷入某种特殊精神状态的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恢复到今天的状态。”
“我再说一次。正木博士是自杀的。他依照如我刚刚所说的顺序,以长达二十年的漫长岁月悉心准备,迎向史无前例的解放治疗重大实验,正木博士历经几番艰困奋战,手里的大刀终于折断,弹尽援绝了……他陷入不得不自杀的窘境。光听我这样说,您一定还无法了解,更具体地说,正木博士所独创这空前未见的精神科学实验,必须等到您和那位六号房小姐各自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离开本院,开始幸福的结婚生活,才告完成,但却因为某个意外的悲剧事件,导致实验在中途停摆受挫。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桩悲剧事件到底算不算是正木博士的过失。而那一天却碰巧是斋藤教授去世的一周年忌日,就好像冥冥之中的天意,让人感到一种人世的‘无常’……正木博士担起全部责任,离开了人世。他把实验的重要材料,也就是您和六号房小姐等相关资料、事务所有一切都交代给我……”
我呆住了。我还是一个身处于陌生世界、陌生的我。还是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
“啊……现在是秋天吧。”
“您觉得如何?累了吗?”
“是……您说这张照片吗?是的……那是斋藤寿八教授。就是我刚刚提到,在正木博士之前主持这个精神病科教室的人,同时也是我们的恩师。”
一位美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少女,正在我眼前熟睡着。
“大哥……大哥……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啊……”
若林博士这番话说得还是一样自然,毫不犹豫。
就在我露出这些表情的瞬间,若林博士的脸上又掠过难以形容的失望表情,眼神空洞地凝视我好一阵子,然后慢慢恢复原本的寂寞神情,轻轻点了两三下头,跟我一起静静地转向少女。他以极慎重的脚步往前踏了半步左右,就好比在神前起誓一样,把双手交握在身前低头看着我。他语带暗示,缓缓地开口。
红色达摩烟灰缸面对的东侧墙壁,看似刚油漆不久的清爽蛋黄色,中央装设着一座可轻松容纳一个大人蹲踞的大暖炉,上面是黑色方形盖子。暖炉正上方挂着一个直径应该超过两尺的圆形大时钟,完全没听到秒针的声音,但却正确指向现在的时间……七点四十二分,可能是利用电力驱动的时钟吧。再往右边看,是一幅镶了金框的大幅油画,左边则是挂着装在黑框中的放大肖像照片和月历。那张肖像照的左边有一扇可能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这一切在早晨清新的阳光下,被照射得既炫目又清晰,环顾着这间俨然大学教授起居室酝酿出的庄严寂静,我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正木博士为什么在获得荣誉表扬之前下落不明,真正原因直到今天有很多人都猜测过。我自己当然也不明白其中原委,但是不可否认,正木博士下落不明的事件,和刚刚提到过的《胎儿之梦》论文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换句话说,正木博士很可能是受到自己所写的毕业论文《胎儿之梦》中主角威胁,只好隐瞒行踪。”
我抬头望着如此询问我的若林博士,大大地眨了两三下眼。
说到一半,我不觉语塞。一种无法形容的亢奋,仿佛让我全身瞬时冰冷苍白,好不容易才张开嘴。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怯怯地抬头看着对方。就像刚刚从蛋壳中孵化的生物一样,屏住呼吸,不住眨着眼,舌头在口中胆怯地蠕动。但不久之后,我直觉想到……这位绅士应该就是刚刚乘车前来的人吧……于是我不自觉地朝他的方向,重新坐正。
我叫到一半,声音哽在喉头。若林博士缓慢举起苍白的手制止我……
想着想着,我猛然从椅子上跳起来。白布还围在脖子上,我径自往前冲……我本想这么做,但事实上却不然。头顶上突然开始一阵骚动,让我眼睛嘴巴都无法张开,我不由自主地将浮起一半的臀部落回椅子上,紧缩着脖子。
又试着摸了摸脸。
所以我心中感到一股不知如何自处的不满,只能无可奈何地低头把玩着帽子。
对她说完后,若林博士抬起头来。 他拉住惊慌、虚弱、暗自拭泪呆站着不动的我,快步走到门外,毫无留恋地紧关上沉重的房门。他拍拍手唤来正在走廊对面赏玩鸡冠花的老婆婆,催促仍在踌躇的我,进入原本的七号房。
我用力瞪大双眼,撑到眼皮发痛,兀自呆呆张着嘴。我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三步,仿佛被那声音给吸引过去。双手用力按住下腹部,就这样专注地瞪着混凝土墙。
“目前您最好不要了解。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不过等到您完全恢复过去的记忆,就能够明白这部名为《胎儿之梦》的恐怖电影主角是谁等内情,我现在的提醒,只是供您作为届时的参考。……言归正传,本医学院第一届毕业典礼最后在正木博士的缺席之下结束了,隔天,盛山院长接到一封正木博士的来信,其中阐述如下的抱负。
我惊讶地抬头看着若林博士的脸。因为我完全不懂若林博士这句话的含义。可是若林博士丝毫不以为意,他继续慢步走近我,上半身稍微往前倾,看看我,再看看照片,用更加慎重、恭谨的语气继续说。
但若林博士还是显得非常冷静。他昂然伫立,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解释着。苍白的眼珠子静静俯看着我。
这时候,若林博士举起他细长的右手,指着房间转了一圈。同时他从高处发出的微弱声音,也回荡在房间里每个角落,泛着徐缓的余音。
我双手接过名片,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真的太奇怪……
胎儿啊
只不过是想起我自己的名字而已,这么一点小事,为什么对这位博士来说竟像是无比重要的大事件呢?
不过,眼泪不久后就停止了。而贴在左右双颊的寂寞玫瑰色,就仿佛天色渐亮,又慢慢恢复成原先的稚嫩桃红色,那表情又回到像人偶般静止不动的十七八岁健康少女的睡脸。在短暂的梦境中,居然悲伤到老了五六岁。然后又恢复到原来的年轻……我看着她脸庞的同时,那唇际慢慢浮现出一抹温婉的微笑。
“没错。只要您能自己想起自己的名字,那么其他的一切记忆自然会浮现出您的意识表面。同时,您一定也会想起事件真相的深奥底层,包括控制这整桩诡怪事件的精神科学原理有多么可怕,还有这奇怪的犯罪到底是基于何种理由、有何动机?事件核心的怪魔人又是何方神圣?因此,从正木博士手中接过照顾您工作的我,最重大的责任就是帮助您回想起一切……”
若林博士不愧是法医学权威。就算他认为我确实是那位少女的未婚夫,也并不强迫我认同。他以最光明正大,而且也最迂回的科学方法,不留分毫间隙逐渐包围我的心,企图让我自己直接指认我就是她的未婚夫。他的确信是如此深刻……计划又是如此冷静……周到……
“自我……忘失症?”
但我还是一样,就像中邪了一样瞪大眼睛,回头望着床铺。突然有人指着你的鼻子,说这素未谋面、宛如天仙的少女是属于你的,这实在太诡异……太奇怪……而且还莫名地荒谬可笑……
——色情狂、杀人狂、中风病患、侏儒等各种不同精神异常者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脑髓(每个脑髓都可看出明显肥大、萎缩、出血或受到霉毒侵蚀的部分)
三根并列的粗大圆木柱中央,高高地绑着一位须发全白、神色庄严的老人。他右边是个瘦削苍白的年轻人……老人左边则是一个戴着花环、头发蓬乱的女人,三个人都一丝不挂地被绑着,被脚下成堆木材燃起的火焰和烟雾,呛得疯狂挣扎。
——一位英俊青年爱上神似那位腐烂美女生前样貌的现代美少女,在无意识之间犯下的残虐、悖德、令人不忍目睹的伤害、杀人事件调查资料……
“啊……这……连这种事也包含在我的记忆里……”
侧耳静听……我直觉到……现在应该是半夜。而附近某个地方,好像有钟摆型的时钟响起……想着想着,我又开始打盹,然后那宛如蜜蜂振翅般的残响逐渐淡薄、消失,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九州岛帝国大学医学院精神病科本馆,原来就是刚刚浴室所在的那栋涂了蓝色油漆的两层楼木造西式建筑。
“啊……”
“教授,这是什么?Do-Gu-Ra Ma-Gu-Ra是指什么?”
没有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起来真丢脸。两三个星期前,我在门司车站的剪票口被扒走随身多年的金侧时计镀金手表。那可是摩凡陀公司的特制品,现在要价一千日圆左右,我越想越可惜。然后我忽然想起来,十八年前寄放在这儿的银钟不知道还在不在,所以就过来拿了。……本来想顺便带点让各位惊讶的伴手礼,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所以就继续住在门司的伊势源旅馆二楼,全力完成一篇类似论文的拙作。我想这篇文章应该先让新校长过目,所以去找了斋藤教授帮我引荐,他告诉我,帮忙介绍是无所谓,不过论职责,还是由担任院长的若林经手提出比较妥当,所以我才来找你。给你添麻烦了,不过还是拜托你帮帮忙吧。
“哦?这就奇怪了。这有可能吗?”
其实……此时的我似乎被某种崇高的灵感打动。原本自暴自弃的心情,以及对少女命运的好奇心,都不知消失到何处了……一切都听天由命……我带着这样的神圣心情,双手拉正立领。接着,我宛如被神秘命运之手引领的修行者,慢慢往前,走进陈列参考品的成排橱柜当中。
然后少女怯生生地看看若林博士,再环顾房间四周……但是不久后,她两眼蓄满了晶莹的泪滴。她先是颓然垂下头,跌坐在石板地上,接着用白色病人服的衣袖掩面,哇的一声,趴在床边恸哭。
“脑髓的地狱……Do-Gu-Ra Ma-Gu-Ra……我还是不大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时候,若林博士微微垂下苍白的眼睛,声音感觉比刚刚更加低沉。
——精神科学家证实‘世人全都是精神病’的谈话笔记……
▼啊——啊。说到因缘,不妨问问这木鱼吧。休说亲子兄弟、亲戚家眷,妻妾当然也没有,和尚我孤身一人哪咚哒空哒锵。身家来历都咚哒空哒、哐得隆咚。这包袱是我全部家当。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随风漂流,放浪四方遍游世界。北京、哈尔滨还有那圣彼得堡。红色莫斯科、方正的柏林、微醺慕尼黑、高歌维也纳、舞动的巴黎,还有打盹的伦敦,渡海之后是那自由美利坚。纽约是女人的市场,旧金山多赌场,芝加哥享美酒,连醉后的踉跄也很美国风。十年来我蠢事干尽,所见所闻中,唯一能带回的伴手礼,却是个恐怖惊人的地狱故事……咚哒空哒、砰空砰空。锵啷隆咚、砰空砰空……
“是的。斋藤教授的死亡很离奇。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八日……也就是他离奇死亡前一天的下午五点左右,斋藤教授像平常一样完成工作,交代好办公室的人两三件事,便离开了这个房间,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到筥崎网屋町的家。隔天一早,被发现尸体浮在筥崎水族馆后面的海岸,已经溺死。发现的人是水族馆的女清洁工,接获紧急通报后,警方和我们一同赶往现场,调查后发现,他生前有大量饮酒的迹象,可能是在回家途中遇见某位交情深厚的朋友,才久违地放肆畅饮,导致回家途中走错路,后来才从那里的石墙上失足坠落……警方是这么分析的。如果您亲眼看过自然会了解,那附近净是市郊特有的垃圾场、草原,和大学后方连绵的田野,若非喝得烂醉如泥,不可能在无意间误入。因此,也很可能是他杀,但是彻底调查他的随身物品后,发现并没有遗失任何东西。另外,综合遗族和朋友们的证词,除非受到校内几位交情极深、意气相投的同事相邀,否则斋藤教授几乎不会在外贪杯,大家也都知道有哪些人会和他一起喝酒。除此之外,他一个人喝酒的情况,可以说只有晚上在家的小酌。而且,若是在外喝到烂醉,依照惯例总是有某个一起喝酒的人送他回家,这次实在是令人费解的例外……因此,警方也做了各种想象,进行充分调查,然而教授坠海地点附近,是从千代町延伸而来的长长防波堤,目前仍未能发现任何足迹印证教授从哪个方向走来,又在哪个地点失足坠海。非但不知道是否有人同行,假设是他杀,也完全没有犯人的线索。
——歇斯底里妇人的痉挛、发病时出现怪异姿态的各种照片
这是谁……我可不认识这个人……
“正是如此。听我这么说您或许觉得我故意耸人听闻,但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正木博士确实在您出生的许久之前,就预知到今天发生在您身上的事。如果您立刻恢复过去的记忆……不……就算您还是想不起过去的记忆,只能借由我接下来提供的事实,推测出自己的名字也好。之后您再对照前后的事实,相信您一定也会同意,我所说的事实一点都不夸张。另外……我也相信,这么做是让您真正想起自己名字最好的,同时也是最后的手段。”
我还没来得及吐气,急忙将身子探出床铺外询问。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眼前突然一片黑,全身僵硬直立,冷汗直冒,就这样往后一仰差点要倒下,我无意识间闭上眼睛,本想放弃挣扎……不过……下个瞬间我又机械般地再次踏稳脚步。我用力睁开双眼,凝视着床铺后方的混凝土墙。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她刚刚说的姐姐是……”
“有的。很遗憾,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不。世界各地的每家精神病院,对待病患的残忍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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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甚于烧杀。即使是此时此刻也一样……”
回过神时,我的身体紧靠在入口对面的墙角,手脚往前伸,头颓然垂在胸口,定定地凝视着鼻尖前方人造石地板上的某一处。
若林博士眼窝下方挤出刚开始那种既讽刺又寂寞的微笑皱纹。在照进窗户的逆光下,苍白抽动地闪烁着。
有麻雀轻声啼叫……有逐渐远去的电车声音……天花板上的电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掉了。
我忍不住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因为我惊讶地发现,映在镜中的自己实在太年轻了。
少女一头丰盈光泽的头发扎成奇怪的形状,宛如一朵黑色的巨大花朵,蓬松地散乱在洁白毛巾包着的枕头上。她身上穿的白色棉布病人服与我之前穿的一模一样,包扎着新绷带的左右双手规规矩矩交叠在盖好白毛毯的胸前,看这样子,她确实就是今天清晨敲打墙壁、不断叫唤,让我苦恼不已的少女吧。当然,墙壁上并没有发现如我今早所想象的凄惨渗血痕迹,但我实在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睡得如此安静、天真无邪的人,竟会发出那么凄厉、痛苦的声音疯狂哭喊……瞧她这细长的弯弯眉毛、浓密修长的睫毛、优雅高挺的鼻梁、泛红的脸颊、三叶草型的小巧樱唇、形状可爱的清透双下巴,清纯睡姿宛如特别订制的人偶。不。当时的我真的怀疑这会不会是人偶,忘我地凝视那张睡脸。
“胎儿……胎儿会做梦吗?”
听到这句话时,我比少女更加震惊。难道这位少女也和我一样,陷入从梦游状态中初醒的“自我忘失状态”吗……而若林博士是不是也在她身上进行了跟我一样的实验……我在心中如此猜想,紧张到耳鸣,期待着少女的回答。
在这间房中,我恢复清醒的同时,连松口气的时间都没有,遗忘自己的无间地狱马上来袭……没有丝毫回响……耳里只能听到时钟的声音……
这时我也累了。狂乱到筋疲力尽,思考到筋疲力尽。门外可能是走廊尽头的地方,传来大时钟精力十足、嗒嗒摆动的声音,听着听着,我又一点一点地陷入最初那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站着还是坐着……现在是什么时间……什么状况……发生了什么事,空无意识的状态……
若林博士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少女点点头。用比刚才更激烈高亢的声音放声大哭。
而仔细观察我态度的若林博士仿佛有些失望,轻轻闭上眼。他慢慢左右摇摇头,轻声叹息,接着又静静睁开眼,用更冰冷、更纤细的声音说。
发觉这一点之后,我更忍不住了。我笑倒在地。抱着头、捶着胸、摆动着双脚大笑。我笑着……笑着……笑着……笑着。笑到被泪水哽住,弯曲扭动身体,浑身不停地大笑。
“啊?什么?为了对我做实验,他进行了这么惊人的准备……”
“绝对不可能。”
这么说,说不定从刚才开始所见所闻的种种故事,都是千真万确,也确实与我有关。所以那名少女真的是我的表妹,同时也是我的未婚妻……
这次若林博士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反应,他再次慢慢点头。
“……”
才感到恐惧吗
听起来应该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不过声调却沙哑得几乎听不出是发自人类之口,只有深沉的悲哀、痛切的声响,穿透混凝土墙传来。
听着若林博士的说明,我脑海中又冒出刚刚沉至谷底的怀疑念头……说不定,这一切都是谎言……
……舒畅时间才不过约五分钟,这次轮到我枕畔那扇门的钥匙孔突然发出咔啷一声。接着是沉重门片唧唧开启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进入房内,我反射性地弹起身,回头一看。不过……我定睛一看,不禁一愣。
——超乎寻常的巨大脑髓、特小脑髓和正常脑髓的比较(巨大脑髓的容积为正常脑髓的两倍、特小脑髓的三倍。三者皆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
▼啊——啊。这可是吓人的地狱故事啊。而且都是我这对凹陷双眼亲睹的事实。今天首度公开,绝不要各位分毫。非但不要钱,还奉上这小册子答谢您赏光,正是在下现在吟唱的歌词内容。或许有人怀疑,这莫非想使什么手段强迫大家买假货?切莫担心,这不过是在下一点私人兴趣,宣传人类文化的事业。不妨听听作为参考、聊天话题。来吧来吧,再靠近点,来听听、来看看,这——邪——道祭——文,疯——人——地——狱——咚哒空哒、哐得隆咚哐得隆咚哐得隆咚哐得隆咚……
我看了更加慌张。擦着脸上不断涌出的汗,轮流看着倒抽着气嘶声号哭的少女背影和若林博士的表情。
……没想到,等到这篇论文依照当时规定进入接受全校教授审查的阶段时,由于它从文体开始就打破了传统形式,让所有教授尽皆哑然。因为正木博士素有语言天分,以英、德、法这三种语言所写的作品,就算并非他专攻的艰涩文学著作,他向来都能轻松阅读,这一点在同学之间早就相当出名。因此,大家都预料他的毕业论文,想必也会用当时被称为学术用语的德文来书写,没想到他却跌破大家眼镜,他以当时还未普及的口语文体书写,而且还夹杂着俚语和方言来书写这篇论文。此外,他在论文中主张的要旨,也极端超脱常轨,看来就跟题目一样,似乎像在愚弄读者,所以尽管是当时在新设大学中接受最新知识熏陶的各位教授,都顿时不知所措。其中一位素以吹毛求疵闻名的某教授,更在激愤之余怒气冲冲地指责……
……接着,装订在下方的日本稿纸上以毛笔书写的,就是可视为《脑髓论》反向定理的《胎儿之梦》论文。内容明确地说明了‘心理遗传’的内容,讲述从直接生育的父母亲之心理生活到历代祖先的各种习惯等心理的累积,如何传给胎儿,其实这正是当初他在本校第一届毕业论文审查会上,造成轰动的那篇论文。同时,像正木博士此等英才最后却不得不决定自杀的原因,其实也在此篇论文中埋下了种子……再下面是写在西式稿纸上的潦草字迹,正木博士对于自己的研究写下的最后结论,算是一份《解放治疗实验的结果报告》,这等于是正木博士的遗书……所以您只要依照这个顺序浏览过这些数据,就能轻松、正确地了解正木先生开拓出精神科学大道、穷尽毕生所研究的伟大事迹。同时您也将会看到,在背后操控您的过往经历,引导您走到今天的空前伟大学理,是如何流动、旋转,绽放耀眼光芒,犹如万花筒般璀璨、一圈又一圈地不断回转……”
“不。不用了。”
“没有错,其实正木博士已经花费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进行这项实验的准备。”
这个瞬间,那少女也停下动作。她双手维持前伸的动作,像遭受电击般,静止不动。她的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嘴唇失去血色……同时她双眼圆瞪,一边凝视我的脸,一边踉跄往后退,两只手反撑在床上。她嘴唇不停地颤动,但仍然专注地看着我。
……看吧,教授您最擅长的老套牢骚又要发作了。又不是领便宜月薪的留声机,也差不多该换换蜡筒了吧。现代人崇洋,每个人都得了唯物科学中毒症,如果只注射老师您这种牢骚,我看很难痊愈的。……好了好了,您也不必这么义愤填膺,请再等个二十年吧。这二十年之内,说不定会出现一位完美的精神病患者。……到时这位患者不仅会详细记录、发表自己发病的原因和精神异常状态痊愈的过程,震惊全世界学者,同时,也会彻底践踏粉碎至今为止人类倾全力创造出的宗教、道德、艺术、法律、科学等,甚至是自然主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以及其他所有唯物思想,相对的,这将会赤裸裸地从根解放人类的灵魂,让世上诞生出痛快无比的精神文化,这疯子将会开始骚动。……当这位疯子老师造成的骚动顺利成功时,将会如您所愿,精神科学会成为世上最崇高的学问。同时,像这所大学一样把精神病科视为拖油瓶的学校,将完全失去其价值。……所以呢,还请您多活几年,耐心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吧。反正学者又没有退休年限。
▼啊啊——啊——啊啊。四面八方的各位看官哪!各位先生夫人、绅士淑女、长辈小辈,所有在场诸位。昔日一别,久疏问候了啊。嘿,各位听了想必大吃一惊吧。那是当然,毕竟咱们从这大千世界诞生之前,始终未曾碰面嘛。在下是个疯和尚,今日初次造访贵宝地……咚哒空哒、哐得隆咚。哐得隆咚哐得隆咚……
“……”
再下一页以黑墨水的哥特字体写着标题,“Do-Gu-Ra Ma-Gu-Ra”,但没有作者的姓名。
“事情是这样的。”
说这话时俯看着我的若林博士,苍白眼眸里笼罩着一抹冷酷,只要是为了学术研究,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把我抓去烧成黑炭。我用手掌摸着脸颊,附和着他的话。
我试着查看床脚附近,还把被褥整个翻过来。连身上穿的和服衣带都解开来,翻看内侧,但别说我的名字了,连个类似缩写字母的痕迹都没发现。
但如果这样,那些没有留下历史记录的史前人类,对自己的宗教、艺术和社会组织,描绘着什么样的梦呢?比对现在世界上残留的各种遗迹,推测史前人类做了什么样的梦,才得以进化到能记录下自己的历史,这些学术……例如人类文化学、史前考古学、原始考古学等学问,能够说它们毫无学术价值吗?能够说它们并非科学研究吗?更别说在人类出现以前地球生活的记录,比方说地质变迁或古生物的盛衰兴亡,这些是由谁亲自去观察、写下记录的吗?根据目前残留在地球表面的各种遗迹,推测出事实的地质学家或古生物学家,都是凭想象在叙述童话的作家?能说他们不是科学家吗?
“正木博士,在隔天去世了……而且就是在刚好一年前斋藤教授溺死的筥崎水族馆后方同一地点,他跳海自杀了。”
“所以说……”
裹着崭新毛巾的大枕头上,摆放着一对还覆盖着柔软汗毛的桃红色耳朵,修长睫毛规规矩矩、透露着愉悦,轻覆在少女的睡脸上,而这张睡脸竟以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速度,慢慢地、慢慢地转为悲伤表情。而且她细长的弯眉毛、浓密修长的睫毛、三叶草型的樱唇轮廓,全都跟一开始一样,静止于美丽的位置。不过,只有那少女般天真无邪的桃红色脸颊,似乎转变为落寞的玫瑰色,虽然只有这样的变化,刚刚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的稚嫩睡脸,不知不觉变成一张年约二十二三的贵夫人,高贵优雅的表情。而她表情深处逐渐浮现的悲哀,却是如此神圣……
有一瞬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频频眨眼,但我脑中忽又浮现一个疑问。
“……大哥,大哥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请再让我听一次……刚刚的声音……”
——同样是精神病患,为了毒杀全家人而煎煮的金银色眼瞳黑猫头颅
说到这里,若林博士似乎想起当时的记忆,感动地轻轻闭上眼。我也满怀仰慕地仰望斋藤教授的肖像,可能是因为自己心中的敬畏之情,斋藤教授看起来就像神明一样高贵,让我情不自禁轻叹口气,轻声说:
“没错……您很快就会看到那篇名为‘胎儿之梦’的论文内容,不过,光看标题应该也能明白它不同于一般论文。直到今日,即使一般人在正常状态下所做的梦,都还没有人能彻底了解其内容,更何况是距今二十年前……您可能刚出生或还没出生时的学术研究论文,竟然会选择这样的标题。而且正木博士头脑异于常人这件事,在校内素有定评,所以这篇论文的题目立刻在校内引起轰动,大家都拭目以待,想一窥究竟。
“我是……咳咳咳……对、对不起……”
“就一句话……一句话啊……只要您回答我……这就够了……这么一来,这家医院的医生就会相信……我不是疯子。然后……院长也会知道您认得出我的声音,答应让我们一起出院……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为什么……为什么您不回答我呢?”
这类材料和各种令人费解的事件结合在一起,以与主要情节毫无关系的姿态,如万花筒般转动呈现,但阅读之后却发现,这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相当重要的骨干情节……不仅如此,所谓Do-Gu-Ra Ma-Gu-Ra的魔幻作用印象,从最开头深夜里唯一钟声,一个追着一个,不知不觉中,又回到最早听到的深夜里唯一钟声的记忆……这就像是从一张地狱全景画的一端仔细观看到另一端,再依照同样顺序回忆起相同的恐怖与阴森可怕,反复进行无数次……找不到丝毫能逃走的空隙。因为一切事件可能只是精神病患者在深夜听到钟声那一瞬间所做的梦。而且,在那一瞬间所做的梦,却让人觉得仿佛有二十多个小时之久,假设要以学理来说明,最初与最后的两声钟响,实际上是由同一个时钟、唯一一个同样的时钟所发出的声音……这一点可以由这篇Do-Gu-Ra Ma-Gu-Ra整体所印证的精神科学真理来证明……可见……Do-Gu-Ra Ma-Gu-Ra的内容有多么玄妙、不可思议。证据胜于理论……您只要读了,马上就能明白……”
——用竹片在砖块上雕刻的圣母像——(信奉天主教的小学校长制作)
——唐代名家所画的死亡美人腐烂画像……
另一方面,如同我刚刚说的,从斋藤教授的人格看来,不太可能遭人怨恨,最后只能以意外结案。斋藤教授虽然很少喝酒,但他唯一的缺点就是酒后会醉得不知前后,再怎么说,他实在死得太可惜了。”
“是的……您是正木医师负责的病人,专门研究法医学的我,本不应过问您的症状,所以您会像现在这样有所怀疑,自然相当合理、无可厚非……但是……很遗憾,这位正木医师在一个月之前,突然对我交代完后事,就与世长辞了。而且现在他的继任教授还没有决定,再加上原本就没有适任的副教授从旁协助,于是在校长的命令之下,暂时由我兼任这个教室的工作……其中,正木医师特别交代要竭尽全力照顾的病患,就是您。换句话说,本精神科的颜面,不,整所九州岛大学医学院的名誉,现在可以说只关乎这一点……那就是您是否能恢复过去的记忆……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
同时不由自主地左右张望、环顾四周。
我维持着大字形不动,用力睁开眼皮,只有眼珠骨碌碌地上下左右转动。
“是,我了解,我非常能体会。不管任何人发现自己置身这间病房,都会有一种近乎绝望、深受打击的感觉。但是请不用担心。因为您住进这家医院,和这栋楼里其他病患住院的意义完全不同。”
“那……那么他……”
就好像是大人在教导小孩般的简单、态度亲切……但是,听着听着,我内心深处却涌起一股从今天清晨至今前所未有的全新战栗,无法遏抑。
“而且,这种事……真能忘得掉吗?”
若林博士一边说明一边走回大桌前,指着一张面向暖炉的小型旋转椅,回头看着我。我听从他的命令,就像个准备接受手术的病患一样,怯生生地走近那张椅子,慢慢坐下,但却一点都没有坐定的感觉。过度的诡异与不可思议让我觉得呼吸困难,我按着胸口,只能猛吞唾液。
站在我身后的若林博士依然和刚刚一样面无表情,双手背在身后,静静俯看着我。不过,从他如石蜡般僵硬的脸色,可以了解他内心其实非常紧张,不久,他静静回望转头过来的我,舔了舔苍白的嘴唇,发出与之前判若两人的虚弱声音。
少女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她蠕动着那娇小红润的嘴唇,轻轻睁开眼,看着站在身旁的我,接着她又用力眨了两三下眼睛。她双眼皮下的眼眸一瞬间闪起亮光,看来似乎非常惊讶,眼看着脸颊愈来愈苍白。那对晶亮的黑色眼睛睁得斗大,展露出几乎不属于这人世间的美丽光彩。同时,她的两颊刹那间火红燃烧到耳际。
“……那么……她的长相呢?您有印象曾经见过吗?”
可是当时的我根本无法察觉到如此缜密的计策。我一心以为若林博士会马上告知我的名字,专注凝视着他苍白的嘴唇。
话说到一半,若林博士也顿时噤声。我们两人同时转头望向床上的少女。但是,已经太迟了。
其中一位护士这么说,我回头一看,刚刚脱在木地板上的病人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地上放着一个浅黄色大布包袱。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个白色硬纸箱,箱内有大学生制服、帽子、混色大衣、针织衬衫、长裤、褐色半筒袜,以及用报纸包起来的系带鞋等等……打开放在最上面的小皮盒,里面是一只银光闪闪的手表。
我再度被赶进浴缸。动作怎么会如此粗鲁……我忍不住想,这三个人当中该不会有今天清晨送早餐来时被我拉扯的护士,想借此报复?但仔细想想,这可能也是她们每天例行对待疯子的手法,一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悲观了起来。
我急忙逼问,又马上噤口不言。因为若林博士说话的口气,又让我想起自己身为精神病患的可悲。
……但是过了不久,斋藤教授心里这些不满,再搭配正木博士天才般的头脑,终于有机会在当时的大学校内掀起了不寻常的风波。那刚好是我们大学的毕业时节,正木博士的毕业论文以‘胎儿之梦’为题,发表了一篇奇怪研究,成为事件导火线 。”
于是……人偶的睡脸开始在我眼前展开无法用不可思议等简单话语形容的神秘变化。
——宣称要变魔术而吞咽的黄铜烟管
我就这样笑个不停,在人造石地板上四处打滚,过了一阵子,我笑到耗尽力气,可笑的感觉瞬间消失,我一骨碌站起身。揉着眼睛仔细一看,脚尖旁的地上掉着刚刚一场骚乱后留下的三片面包、一个蔬菜盘、一支叉子,以及拧紧盖子的牛奶瓶。
看到这些东西时,不知为什么我暗自涨红了脸。同时,也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饥饿,还没来得及重新系好掉在一旁的衣带,立刻伸出右手抓住尚有余温的牛奶瓶,左手抓住涂满奶油的吐司面包,开始大口大口地吃。我用叉子叉起蔬菜色拉,稀里呼噜将这人间美味塞进嘴里,快速咀嚼了几下后佐着牛奶吞下。吃饱之后,我爬上身后的床铺,倒在崭新的床单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闭上眼睛。
“那是她在做梦。如同我刚刚所说的,这位小姐并没有任何兄弟姐妹。她是独生女……但是,根据记录,她一千年前的祖先有一位姐姐。现在,这位小姐在梦中把祖先的姐姐当作是自己的姐姐了……”
这里是监狱……还是精神病院?
“您终于注意到了啊。您过去的记忆终于开始苏醒。看来距离恢复只剩咫尺距离了。其实刚刚您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心想,万一您过去的记忆也一口气完全恢复……那么我该如何面对,不免有些担心。但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那日历上显示的日期,距今约莫一个月前。因为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当成妻子来爱抚的枕头和毛毯制人偶
对方一动也不动。从白色袖口伸出来、宛如冰冷樱桃萝卜般的手臂,在我左右手紧握之下,逐渐变成紫色。
若林博士这时再次慎重地颔首。就像他之前面对六号房少女那种向神明祝祷的态度,挺直了胸膛,紧握双手。
听到我这么问,若林博士却像机器一样就此噤口不言。他那蒙眬泛着光的眼眸直直凝视着我眼睛深处,就像在摸索我内心的什么……又像在暗示某种重大事实。
眼前站在等身大穿衣镜里的我,怎么看都像顶多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额头饱满、两腮瘦削、眼睛斗大,一脸惊讶的表情。如果不是身穿大学生制服,也许会被看作中学生。一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年轻,从今天凌晨开始紧绷的情绪,仿佛渐渐萎靡,只觉得陷入一种异样的心情,既像是难以形容的诡异……又像是开心……又像是悲哀。
随着若林博士这番几乎太过多礼的说明,我才第一次清楚意识到种种难以忍受的羞耻。接着我心跳急促,胸口几乎要窒息。不知是羞耻、恐惧,还是悲伤,自己也无法了解的这些情绪,宛如细针刺着我全身,从耳朵到颈部一带开始发烫。我的双眼不自觉地发热,多希望就这样趴倒在床上,双手掩面,轻轻按着鼻梁两旁的眼角。
我强忍住这种心情,被一种类似责任感的压力驱使,看着橱柜,好不容易全看过了一遍,又回到刚才那张大桌子旁,不由自主地安心叹了一口气。拿出手帕擦拭额头再度渗出的冷汗。接着迅速转了半圈,背对西侧。
那是一本积了约五寸高装订好的稿纸,似乎有许多人阅读过,最上面的几张已经肮脏污损、破烂不堪。我从玻璃破裂处小心地伸手进去,仔细检查后发现总共有五册,每册的第一页都以红墨水写上斗大的罗马数字编号Ⅰ、Ⅱ、Ⅲ、Ⅳ、Ⅴ。翻开最上面一册,第一页已经有一半碎裂破烂,里面像写笔记般用红墨水密密麻麻横写着片假名,内容看似和歌。
“如果我告诉您原稿中记载的内容,您应该多少可以想象吧。……也就是说,在这篇Do-Gu-Ra Ma-Gu-Ra故事中描述的问题,全部都是一般常识无法否定、非常容易理解,也令人深感兴趣的事情,同时它的事实又是以超越常识的常识、超越科学的科学等深邃真理为基础。比方说:
“所以说……那是为了我的实验,而做的准备?”
奥地利理学博士
我用眼神这么说着……听了之后若林博士用他低沉的声音紧接着问:
哐咚……有声音。
房间里有短暂的时分,流动着某种感触深切的寂静。但没过多久,我无意的提问又打破了这份静寂。
但是……想归想,以一个人过去的记忆来说,这点分量也未免太过单薄。再说,这也不过是从与我毫无关联的医学博士和理发师傅口中听来的事实,真正存在我记忆中的过去,只有从今天凌晨听到那……嗡——呜呜……的时钟声,到现在为止短短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至于听到……嗡——呜……声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则是一片空虚,我甚至连当时的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真想逃到一个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地方……
因为看透了母亲的心
正当我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就这样拖着衣带,顿时往某个无限空间不断垂直坠落。战栗由五脏六腑深处涌出,同时我也不顾一切地大喊出声。
——以胎儿为主角,关于物种进化大噩梦的学术论文……
我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着。再次陷入不见底的恐惧深渊……但若林博士只是平静地点头。
若林博士坚定毅然地断言。他依然凝视着我,左右摇着头。
“哦。教授您真的对他做过那些实验吗?”
——根据幻觉与错觉完成的画作
“对了。那下落不明的正木博士,后来为什么会到这所大学来?”
“我自己想起来?这……要叫我从何想起呢……”
“那么……我就告诉您吧。她是您唯一的表妹,和您早有婚约。”
我真的还在人类的世界吗?或者我已经来到冥界,正在遭受某种痛苦折磨?
这时,原本专注阅读着红色封面外文书的若林博士,将书页反盖在桌面上站起来。他拉长了马脸轻咳两声,双手比着房门,似乎在说,“请往那边走”。
我有点错愕,若林博士若无其事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似乎被他玩弄在掌心,但我还是努力地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点了点头。
“这个只要看过这些文件您就能够明白。”
我无法回答。只能张着嘴,像白痴般瞪大了眼,仰头看着对方鼻尖下的巨大下腭……感觉似乎是这样吧……
这些教授盛怒的风评还传入了学生耳中。当然,我想也都是事实吧……
那么若林博士不就是专门进行这种实验的冷酷无情的科学家吗?不对。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为止发生在我身边的所有事,莫非只是我这个梦游患者的幻觉?我正做着此刻在这里被剪成新潮发型、修整从鬓角到眉毛上下的梦,所以真正的我……我的肉体并不在这里。我在一个非比寻常、不可思议的地方,进行着不可思议的梦游……
来啊,靠过来靠过来。请再靠近一点,听我给您讲故事。绝不要您半分钱,千真万确不收费。快点靠过来吧,别推别挤啊。哐得隆咚哐得隆咚……
“……”
开玩笑……我连自己的长相都记不得,怎么可能记得别人的脸……
难道她是认真的?
来啰来啰。来了包管您吓一跳……咚哒锵哒、哐得隆咚。锵啷隆咚、哐得隆咚……
——各种精神病患的装扮、化妆照片、根据不同种类分类
若林博土毫不犹豫地回应,点点头。
说着,若林博士砰然合上方才一边说话一边翻阅的装订资料,恭恭敬敬推到我面前。
“为了还没出生的我?”
“那生在这个时代的疯子,也算是幸福吧。”
房间的三面墙壁上各有一扇以黑色铁格子和铁网双重罩住的纵长形磨砂大玻璃窗,共计三扇,感觉戒备甚是森严。
啊。我竟然得从“疯人医院的标本室”里找出“自己的过去”……再怎么想都与自己素昧平生的绝世美少女,我竟然必须从“精神病研究用参考品”中找出她是我未婚妻的证据……为什么我会陷入此等奇妙的立场?我的命运怎么会如此令人难堪……如此可怕……又如此令人费解呢。
大家听了都忘记自己身在葬礼会场,捧腹大笑。
若林 镜太郎
若林博士依然用他那没有表情的眼神,严肃地看着我的脸,再比照我映照在镜中的脸,最后,他轻轻地点着头。
“换上这件衣服。”
“是的……关于这一点还很难论断……一般来说,精神病患者的文章多半爱强说道理,唯有这篇作品比较特别。它看起来像是通篇一贯的学术论文,但读了之后也觉得像是一篇形式与内容都史无前例的侦探小说。可是另一方面,它也像是一篇单纯在嘲笑、捉弄正木博士和我的头脑,毫无意义的杂文,简九九藏书直怪到极点,而且其中讲述的事实内容又非常离奇,整篇故事的每个角落都百分之百重复堆栈着科学、搜奇、色情表现、推理、荒唐无稽、神秘等等,构思令人眩惑,冷静读完,会感觉通篇弥漫着一股悚然妖气,若非精神异常者,根本不可能写出这种东西。当然,无可否认,这跟征服火星声明文之流的虚构作品性质截然不同,已经证实在精神科学上具有高度研究价值,所以暂时保管在这里,但是我认为,它可能是这个房间里……不,很可能对全世界的精神医学界来说,都是最珍奇的参考。”
……因为如此,站在本行法医学的立场,我认为这种精神科学理论如果跟现代唯物科学理论一样,普及为一般社会常识,影响将非同小可。到时候,如同目前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横行一样,势必也要了解到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将大肆流行,但若演变至此,就再也无法挽回了。因为我们早已知道,一旦这种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真的实现,将与既往应用唯物科学的犯罪不同,世界各地绝对会到处出现几乎无法检举、侦查的犯罪事件,所以这一点不得不请您协助,绝不能将正木博士的新学说外泄。同时,这也是我们对您深感抱歉的地方,为了预防万一,必须尽可能周全地研究出这种犯罪的预防方法和探索检测方法……因此,我才会从很久以前就在正木博士的指导下,以‘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迹证’为题,极度秘密地从各方面进行调查。也就是说,这项研究形同我和正木博士两人的共同事业。
德国哲学博士
“像上次那种剪法行吗?”
“……就在前年大正十三年三月底。发生在二十六日下午一点的那件事,我至今仍无法忘记。毕业后经过了漫长的十八年,这中间音讯全无的正木博士,出其不意地敲了我在本校法医学院的房门,我相当惊讶。感觉就像突然撞见幽灵一样,总之,我们先互祝彼此平安健康,接着我问他,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正木的态度一如往常地磊落大方,他搔着头这么告诉我。
若林博士的语气缓慢又严肃,似乎企图要威胁我。
玄关的门紧闭着,或许是因为时间还早。我们凭借着门上采光小窗露出来的微弱蓝色光线,爬上并排在两侧的两道陡急阶梯中,左边那道阶梯,一步一步往上爬到底后向右转,来到一道敞亮的南向走廊,右边排列着许多房间,门口挂着“实验室”或者“图书室”等木牌。走廊尽头有一扇褐色的门,上面贴着一张用毛笔大大写着“严禁出入……医学院院长”几个字的白纸。
——置于玻璃箱内用鼻屎定型的观音像——(曹洞宗布教师作)
“这……烧死精神病患,是当时的治疗方法吗?”
啊哈哈哈哈。真是愚蠢至极。姓名有什么关系?忘记了又有什么大碍?我不就是我吗?啊哈哈哈哈……
‘这下麻烦了。我只想靠自己的力量来进行研究啊。要是当了大学教授,就不能继续敲我喜欢的木鱼,也不能在路边走唱了。更重要的是我爱流浪的天性,从此无法发挥了啊……’
这时……又发生了奇怪的事。
“空前……空前的犯罪事件……与我有关……”
“那么……那么……她所说的大哥……”
“没错。”
“至于带您来这个房间的目的,不为其他。如同刚才在楼下七号房稍微向您提过的,我想实验看看,从这里所陈列的无数标本与参考品中,哪一样最吸引您的注意。这种方法可以找出人类的潜意识,也就是用一般方法无法想起、存在于意识深处的记忆,许多事实都已经证明,所谓的潜在意识,在本人未察觉时,总是持续不断地活跃,从根部控制着一个人的行为,所以,您尘封在潜意识的过去记忆,一定也会吸引您接近陈列在房间里某处、关于您过去的纪念品,然后鲜明地唤醒相关的记忆。正木博士到巴尔干半岛旅行时,曾经接受当地特有的女祈祷师(通称为伊斯梅拉)传授这个方法,并且多次实验成功。当然,万一您与刚刚那位小姐其实毫无瓜葛、完全是陌生人,那么这项实验绝对无法成功。因为这么一来,这个房间里根本没有任何能唤醒您过去记忆的纪念品……所以您完全不需要顾忌,在这个房间里无论看到任何东西,都请您试着提出问题。就当作您自己正在进行有关精神病的研究吧……我想很快地,某个物品应该会让您有灵光乍现的感觉。那就是唤醒您过去记忆的第一个提示,之后就会有如一泻千里般,很快便能恢复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忆了。”
……校长真是大错特错,怎么会让我们阅读这种胡诌荒唐的论文。正木那家伙自以为聪明,才敢大大方方地交出这种东西。除了正木这个浑小子,还有谁胆敢污蔑本大学第一届毕业论文审查的神圣?像这种学生,应该要予以退学处分,才能对往后的学生收惩一儆百之效。
——徒手撕裂的锡板
“过来。”
“您终于看见了。”
说着,他转头望着背后单薄的藤椅,缓缓坐下,见到他坐下的动作,我不禁傻眼。
望着那张布满皱纹、痉挛抽搐的侧脸,我整个人就如同被裹在烟雾中般,茫然无所适从。从今天清晨起发生在我周遭乱七八糟的事,没有一件不让我产生新的不安和震惊……而若林博士对这些事的说明,只是让它们膨胀得更夸张、更不自然,实在很难相信是事实……这些事听来都与我有关,但我又感觉到它们似乎慢慢变成与我全然无关的奇幻故事……
“不,一点也不累……”
—同样是精神病患发病前后食物与排泄物的分析比较表——
她说话的音调结结巴巴,我必须从她嘴唇的颤动,才能勉强推测出这些内容。然而,她的泪水却不断如泉水般涌出,由修长睫毛之间流向左右眼角……再流向两边太阳穴……最后消失在两侧青鬓白皙的发际。
若林博士他……脸上的肌肉动也不动。他冷冷地看了我呆怔的脸,然后慢条斯理地走近少女,弯下腰来。他附在少女耳边问:
目前为止拼了命绷紧的情绪,在我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同时,慢慢松懈了,然后一股无法言语的可笑感觉开始从身体深处汩汩涌出,让我完全无法控制。那是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相当荒谬的可笑感觉……可笑到仿佛每一根头发都跟着抖动不停。可笑到仿佛从灵魂深处翻涌出来、撼动全身,一波接着一波,好像不笑到骨肉四散绝不罢休一样。
我指着画,回头问。若林博士依然保持一样的态度,双手插在口袋里,冷冷地回答:
“是的。虽然目前只能称之为空前,但此事件诡异非常,我想也很可能就此绝后。”
不久,墙壁另一头的少女叫声逐渐减弱。声音渐渐变得像丝线般纤细尖锐,最后只剩下连呼吸都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终于,周遭又恢复成跟刚刚一样,深夜中寂静无声的徒然四壁。
从蒙眬中睁开眼时,这有如蜜蜂振翅的声音,以及那充满弹力的深刻残响,仍清楚残留在我耳里。
“那……为什么还保留着这个日期呢?”
晴天霹雳……或许只能这么形容吧。我受到一股莫名的震惊打击,这时候自己仿佛发出某种叫声。等到情绪终于平复,才宛如呓语般动着嘴。
“这么说……‘Do-Gu-Ra Ma-Gu-Ra’这个标题,是他本人命名的?”
话说到一半,我不由得挺直身子坐好。我咽下一口唾液,轻声继续说。
若林博士低头看着我这样的态度,口中发出两次吞咽唾液的咕噜声。然后他双手交握身前,仿佛眼前是位身份高贵的人,发出比之前更亲切、几近谄媚的声音安抚我。
我仓皇慌张,不知所措,只能来回看着手上的名片和若林博士的脸。
我宛如中了邪一样。我骨碌碌地四处张望,想看看哪里有镜子,但很不巧,连一小块碎片都没看到。三位护士一样用骨碌碌的眼珠子回看着我的脸,打开门离去。
“那么斋藤教授的死,就只有这点意义而已吗?”
他是这么对我说的。于是……我当然立刻把保管的时钟交还给他,那时正木博士所提出的论文,正是斋藤教授预言可能媲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或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甚至会比这些作品更能震撼世界学界的《脑髓论》。”
“这不是论文吗?”
当我发现这一点,以往盘踞在脑中的疑问、迷惘、惊讶等等,都慢慢悄然从脑中蒸发。而我的大脑在不知不觉中,又恢复原本如同空空如也的状态。心中没有任何责任、担忧……
“正是如此。您说的一点都没错。我想您很快就会了解开创‘疯人解放治疗’实验的正木博士,不管是他的人格或者他所建立的学说,有多么划时代的崭新意义,而且……您已经凭借您自己脑髓的正确运作,让正木博士的崭新精神科学实验展现出极惊人的优异成果,全世界也都对本大学的名声产生深刻印象。不仅如此,由于实验结果所呈现的强烈精神冲击,您原本完全丧失了意识,但是现在却如此精彩地恢复正常。因此,简单地说,您不仅是这个解放治疗场内惊人实验的核心代表,同时也等于是本大学荣誉的守护神。”
这篇论文叙述的是人类在母亲胎内的十个月之间,做了一个超乎想象的梦。这个梦也可以命名为以胎儿自己为主角所演出的‘万物进化实况’,就像一系列持续数亿年甚至数十亿年漫长岁月的连续电影一样,其中不但以分毫不差的逼真,描绘出现在已成化石的史前极端异样奇怪的动植物,以及导致这些动植物惨死灭绝、雄伟壮观到难以形容的天灾地变,更描述了从天灾地变中出现的原始人类,也就是从这胎儿自己的远祖,到现在的双亲为止各代人类,为了激烈的生存竞争累积了何等罪孽。他们如何反复遂行这些残酷作为,蒙蔽他人目光……论文中主张,以胎儿的直接主观,详细、明白地描述这种因果不断循环的心理状态如何遗传到胎儿身上,透过人类肉体以及精神的解剖性观察,可直接或间接地推测,这是一场极尽惊骇和战栗的庞大噩梦……只不过,这并非由胎儿自己所记录的事实,也没有留在大人的记录中,换句话说,只能算是一种推测。所以不被认为具有学术价值。各位似乎都一致同意……就一篇毕业论文来说,他的分数是零分。
若林博士用极其平淡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说明,但这些叙述已经够让我震惊了。到目前为止,我只听过一些形容词来讲述正木博士头脑之优异出色,但是,从这些看似平淡的戏谑中,却让我充分感受到他不凡的光彩,这一刹那,我不禁毛骨悚然。他不仅远远超脱社会普遍重视的常识或规则,更在半开玩笑之中,表示自己只把自己视为一种疯子标本,借此彻底嘲讽整所大学,不,甚至是全世界的学者专家。他的头脑竟然如此清明透彻……我太了解这种讽刺的毒辣、伟大,只能呆呆地瞪大了眼睛,迟迟合不拢嘴。
说着,他双手放在藤椅扶手上,伸展了身体。
啊,好难过啊。受不了,我怎么会如此可笑呢?啊哈哈哈哈……
我差点要大喊出声,但声音还没出口,又变成一种呜咽,缩回喉咙深处。正木博士二十多年的苦心,似乎正牢牢缠上我的颈项……
说着,若林博士轻声发出感伤的叹息,不久后,他的长脸上浮现深受感动的神色,悠然走近我身边。
这样的我,怎么能以她丈夫的身份回话?就算响应她后我真的能够获得自由,到时根本无法确定,是否真能从她口中听到我这个人确实的来历、真正的姓名不是吗?我甚至没有任何根据,能判断她到底是正常人,还是精神病患,不是吗?
“呜呀!……”
“是的。这是一篇命名为《脑髓论》、三万字左右的论文,但其内容与刚刚提到的《胎儿之梦》正好相反,极其严肃谨慎,为了防止误会文义,还刻意用德文和拉丁文两种语言书写,能够在没有任何文献数据的旅馆二楼房间里,仅仅用两三个星期便完成,可见正木博士的头脑与精力都非常人能比。而且,正木博士的这篇论文,将以往无人能说明、证实,或者实验的脑髓奇妙功能,如揽镜自照般清楚呈现。同时,文中也简单明了地说明了直至今日精神病医学界视为疑点的许多奇怪现象。……因为专业研究的关系最早阅读这篇论文的斋藤教授,当然非常讶异,在那之后约有一年时间,他废寝忘食地研究这篇论文,终于在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底完成大致审查、考据,并在隔天清早拜访现任松原校长家,他眼眶浮泪地说:
一件接一件令人无法正视、不忍目睹的东西接连出现,还没看完这排,我就忍不住别过脸去打算直接通过,就在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橱柜最后方、玻璃柜门坏掉的角落有个奇怪东西,放的位置跟其他陈列品相隔了一点距离。如果不是因为玻璃破了,我几乎不会注意到那不显眼的东西,不过愈仔细看,愈觉得这实在是件奇怪的陈列品。
我转身奔向靠近床铺枕头旁的入口房门,将脸贴近只开了一小个钥匙孔的黄铜门锁。但门锁表面没能映照出我的脸孔,只反射着昏暗的黄色光线。
但是,同时也有一股自己彻底孑然一身、毫无依靠的寂寞袭上心头,我再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边抬起头。这时若林博士似乎也刚好结束脉搏的测量,正不疾不徐地将放在左手掌心的怀表放回原先的口袋中,他再次恢复今天早晨第一次见面时诚恳的态度。
他找上一无所知的我,出其不意把我打扮成大学生模样,向我介绍这美丽少女,说是我的未婚妻,看他费了这么多心思,怎么想都很奇怪。这身衣服和帽子,很可能是趁我半梦半醒之间量身定做的。还有,那位少女也可能是收容于这家医院的色情狂之类的,不管见到任何人,都会表现出那种怪异举止。这家医院可能根本就不属于九州岛帝国大学。搞不好站在我眼前的若林博士是冒牌货,他找上因为某种理由导致精神异常的我,把我带到这里,让我陷入一种逼真的错觉,想要达到某种目的。否则,看到我自己的“未婚妻”,而且又是那么美丽的少女,我怎么可能一点都想不起过去的事。既没有感到怀念,也没有感到高兴……我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点也没错……听来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但对正木博士而言,这似乎是件相当严肃认真的工作……不只这样,就连他的恩师斋藤教授,都抱着不惜牺牲自己地位和名誉的觉悟,暗中与正木博士联络,声援他的工作。只不过,很遗憾,由于祭文歌的内容太过露骨地揭发事实,在有些人的眼里看来反而脱离常识,因此没有人由衷地产生共鸣,最后还是被社会漠视,实在可惜。如果祭文歌中所揭发精神病院对精神病患的虐待事实能受到一般社会重视,那么很有可能现代的精神病院会全部被摧毁,导致精神异常者泛滥在世界上,可是正木博士对这样的结果似乎丝毫不以为意,他可能只将其当作自己即将创设的‘疯人解放治疗’实验的准备工作之一,进行宣传。”
胸口的悸动逐渐增强。开始有如敲响晨钟般胡摏乱撞……呼吸也随着胸口的悸动愈来愈急促。然后又开始激烈喘息,让我以为自己快断气了……就在此时,又悄悄恢复平静。
也有诸如:
“我是说,您的目光终于注意到这张照片了。因为,这张照片正是与您过去生活最具深刻关联的东西……”
“烧死疯子……现在还有残杀精神病患的行为吗?”
不、不。当然是疯子、是个疯子……怎么可能……哪有这种事……啊哈哈哈……
而且,就在我低头的这一瞬间,我总觉得自己仿佛正被这位博士耍着玩。
“脑髓论?”
我再次回头看看少女的睡脸,轻轻摇着头,生怕会吵醒她。
那柔弱沉痛、宛若幽灵,却又无限纯情的幽怨呼唤……
我再次深深叹息,不由自主地仰望斋藤教授的肖像。如此高尚人格的斋藤博士、如此伟大的正木博士、眼前的若林博士、那间六号房中的美少女,还有等同白痴的我,将我们这些人联结在一起的因缘之线,实在太不可思议。
天亮了……
“是吗……那么,还可以继续进行唤醒您过去记忆的实验吗?”
“很好……那请往这边走……”
——征讨火星的建言书——(小学教师提出)
医学院院长
但在这个时刻,一想到自己脑中仍然还没回想起任何东西的状态,就觉得莫名地安心,也有点失望,低下头来静听若林博士说明。
——同样是精神病患,自己砍下的左手五指和所使用的裁纸机
“是的……我刚刚提到的正木教授,在这个精神科教室创设了名为‘疯人解放治疗’的划时代精神病治疗,而您则提供了自己的身体,作为这项实验中最宝贵的研究素材……”
“没有错……这确实是很奇特的标题……”
我闭上眼睛,开始思考。
“就在斋藤教授的葬礼会场上,正木博士悄然现身列席。可能是看到报上刊的讣闻吧……松原校长在葬礼结束后找上他,硬是要他接任斋藤教授的职务。这虽然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不过这位校长竭尽心力要完成人格如此高尚的斋藤教授遗愿,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校长的做法奇怪。大家甚至感动得鼓掌欢迎。如果看了当时的新闻报道,一切都报道得很详细,可是正木博士当时身上附有家徽的一身和服有如破烂褴褛,在教授们的拍手包围下,他紧抱着头发牢骚。
‘怎么?……没什么好担心的啊。我只是稍微改变一下摆放标本的位置而已,你就这么告诉校长吧……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你听好了。坦白告诉你吧,我现在虽然有幸成为这所名校的教授,老实说,仔细想想,我不过是个研究狂兼夸大妄想狂。经过我自己确切的诊断,我充分具备成为其他精神病学者研究材料的资格。但尽管如此,我也不可能让我自己住进自己负责的病房里吧?总之,我只是想让自己的脑髓跟参考材料一起,作为活标本陈列罢了。当然,在内科或外科或许没有这种必要,唯有精神病科主任教授的脑髓,也应该视为一种研究材料……彻底进行研究……没办法,这就是我秉持的一流学术研究态度。我想成立这间标本室的斋藤教授若在地下有知,也会举双手赞成的……’
这时候,若林博士从我背后催促似的说:
“没错。您过去的记忆中,还藏有解开许多谜题所需的关键。”
尽管如此,她的声音依然没有中断。听起来呼吸急促……涨满了深刻悲痛,几乎听不清楚。
——重复使用“发圈的可爱与分手的痛苦”同一句话,写满数十册学生笔记本——(自认是大艺术家的过气演员自称的“创作”)
那是一种无比纯情的叫喊,让听到的人心脏仿佛被揪在半空中。那是种走投无路的声音,让人五脏六腑冻结到犹如堕入绝望深渊。那发自内心深沉哀怨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呼唤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要继续呼唤几千、几万年。那声音从深夜的混凝土墙另一面,切切呼唤着……我?
——背诵大英百科全书数十页的西式笔记数十张——(高等文官考试落榜的大学生提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若林博士会不会是利用我精神有毛病,刻意捏造一套让人惊讶的故事,想让我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夸张内容。说不定他的目的是为了进行某种学术实验?脑中一旦冒出一丝猜疑,渐渐地,我似乎觉得这疑惑一定就是事实,开始在脑海中无限扩大。
话声一入自己耳中,我再次怀疑自己的耳朵。像正木博士这么伟大、豁达的人走上自杀之路……真有可能吗?
“我相当明白您心里的疑惑。不过……很遗憾,关于这件事,现在我没办法向您仔细说明。除非在不久的将来,您能自己想起这一切经过……”
跑近窗前,盯着磨砂玻璃的平面,想看看映在玻璃上自己的容貌,试图唤醒某些记忆。但是,这一点用都没有。磨砂玻璃表面,只映照出我自己一头蓬乱毛发、宛如恶鬼般的影子。
“那是有原因的。这位年轻学生非常优秀,他从寻常小学一年级至高等学校毕业、进入本大学,一路保持全校第一,他非常喜欢侦探小说,相信未来的侦探小说一定会走向包含心理学、精神分析和精神科学等层面,结果导致自己的精神呈现异常,甚至上演了一桩自己被自己的错觉与幻觉所困的惊人惨剧,他在被收容到这里的精神病科病房后不久,开始想以自己为主角,创作一篇令人战栗的故事。而且如同我先前所说,小说架构相当复杂、缜密,但主要情节却出奇地单纯。内容详细地描写那名青年被正木博士和我软禁在病房里,接受难以想象的恐怖精神科学实验的痛苦。”
很奇怪的,此时若林博士也一样眼睛眨也不眨地低头看着我打量他的脸。他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紧闭着嘴,专注凝视,几乎要望穿我的脸,从他紧张的表情可以清楚看出,他对我的回答充满无比期待的心情。我能不能同时回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过去的经历,一定和若林博士有相当密切的关系,我渐渐从他的表情上确认了这一点,身体也愈发僵硬。
“……胎儿之梦的主角……受到胎儿威胁……我实在听不懂……”
说完,她便走向我们刚刚离开的西式建筑物。
我打从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宛如自己还没完全从梦中清醒般,怯怯地回望背后。
“是的。正木博士在您还没出生以前,就已经为您准备了这项实验。”
但我并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表情。我什么头绪都还没理清,若林博士的说明一字一句深具学术权威,以尖锐陡急的角度紧迫进逼,让我宛如接触到高压电般,全身僵住无法动弹。刚刚他所说的诡怪事件,真是我自己的遭遇?而且我现在还必须回想起这桩可怕的事件,以及自己的名字?这些无法言喻的恐惧逼得我冷汗直滴,渗入两边腋下,我所有神经都集中在眼前这张苍白的长脸上。
“好。上次也是请你剪的吗?你还记得上次是怎么剪的吗?”
我呆呆想着,双手用力揉着眼球。我可能睡得很沉吧。我把今天凌晨黑暗中发生的许多不可思议、可怕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用力地大大伸展这到处僵硬发痛的身体,打了个大呵欠,但是一口气还没吸饱,就突然闭上了嘴。
他沮丧地这么说,松原校长听了答道:
“不要紧。我认为您现在最好还不必了解得太清楚。”
“是。那也是表现出精神病患者不寻常心理状态的珍奇有趣作品之一。在本精神科主任正木博士去世后不久,收容在附属病房的一位年轻大学生病患一气呵成写完后,提交给我的东西。”
这幅画描写的好像是西洋的火刑景象。
这时候若林博士绕着大桌子走了一圈,在我对面的大型旋转椅上坐下。如同我最早在七号房见到他时一样,他的身子弯曲蜷缩在椅中,不过他现在脱下了外套,可以看到细长脖颈和身体,慢慢缩进穿着正式礼服、明显呈现弯折的细长双手双脚之间。只有正中央的那张脸,大小还是一样,整体的感觉好像某种妖怪。比方说像一只有着苍白人脸的大蜘蛛,正穿着礼服从背后的大暖炉匍匐爬出,准备以我为猎物。
不久后,正木博士到本校来赴任,他马上实际着手之前在疯人地狱走唱祭文中提倡的‘疯人解放治疗’实验,再度在一般社会中引起异常热烈的回响。同时,因为展开这项实验的机缘,也让正木博士自己、您,以及那位六号房小姐形成了最近这种命运相系的关系。这只能说是天意了吧,但是,无论如何,能邀请如此伟大的正木博士来到本校,无拘无束地充分发挥,都是已故斋藤教授的遗德。我想也因为如此所以正木博士才会把这幅肖像画挂在这里……”
我脑中盘旋着这些荒唐无稽的想象,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惶恐畏缩。
在那之后,我应该昏昏沉沉地睡了十五二十分钟吧。可能因为肚子填饱了,我全身虚脱无力,手心和脚掌变得暖乎乎的,脑子逐渐化为一个昏暗的空洞……许许多多早晨特有的声音,在这空洞中忽近忽远地穿梭、来回,然后消失……如此倦怠……如此郁闷……
“难道您不明白我的痛苦吗?我每一天……每一个晚上,不断呼唤您的声音,难道您都没听见吗?……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您太过分了……我……我……我的声音……已经……”
“不过,要说起正木博士赌上一辈子完成的实验过程,很不好意思,必须先以我的事来开头……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正木博士和我原是千叶县同乡,明治三十六年,福冈县立医院改建,创设了本校前身的京都帝国大学、福冈医科大学,当时我们同为第一届入学生,隔桌共学。后来又在明治四十年同时毕业,有过同窗之谊。而且我们两人连过着单身生活、全心投入学术研究这一点都很相似……不过,正木博士拥有的非凡头脑和庞大资产这两点,则远远非我能及。光就学术研究上来说,当时我们的研究不像现在这样能轻易取得国外书籍,可以说费尽了苦心。我们总是从图书馆借来书籍后,不分昼夜地抄录,但只有正木博士一个人,稀松平常地自费从国外订购书籍,而且自己看过一遍后,往往毫不吝啬地借给别人。他半是出于兴趣地寻找古生物化石,四处调查看似与医学毫无关系的神社佛阁起源。当然,从那时起正木博士搜集化石、调查神社佛阁起源,并非毫无意义的兴趣。……这其实是与‘疯人解放治疗’实验有重要关联的计划性工作。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终于只有我了解了这个事实,所以时至今日,正木博士的卓越智慧和深远眼光,更加让我惊心骇目。无论如何,因为这些缘故,正木博士在当时就被认为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受到学生和教授们的注目,但率先认同他伟大九九藏书智慧的,就是这幅照片里的斋藤教授了。
“哦?那么年轻的精神病患,怎么会想出如此复杂、困难的情节呢?”
“……所以……设法让她和您能平安无事出院……回归快乐的婚姻生活,也是正木博士托付给我最后的重大责任。”
“这……这一点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至少对专家而言,确实觉得深感有趣,已经不是用‘有趣’两个字可以形容的。即使不是专家,如果是对精神病或脑髓这类东西多少具备科学上的好奇,或者探索神秘之兴趣的人,这似乎都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作品。现在本大学各专家学者中看过这篇作品的人,至少都重读过两三遍。读过的人都说,好不容易理解全篇的架构,同时也发现自己的脑髓几乎快疯狂了。更严重的是有位专家看过这篇原稿后,开始厌恶精神病研究,申请调职到我负责的法医学院,另外还有一位专家同样看过原稿后,无法相信自己脑髓的作用,宣称要自杀,后来真的从火车上纵身跳下身亡。”
“抱歉……我身体虚弱……请容我穿着外套……”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打算进行能让您想起自己名字的实验。接下来会依序让您看许多对象,这些都是我们……正木博士自然也有一样的想法……认为与您过去经历有深刻关系的东西,希望借由这个实验,能唤醒您过去的记忆,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惊愕地缩了缩身子,忍不住再次回望背后。尽管我明明知道这房里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之后,那女人的声音仍然不断透过混凝土墙渗透出来,我用力地凝视着墙上传出声音的那个位置,几乎要把墙给望穿了。
“正木……敬之?”
他们是不是把我误认为另一个人,才如此热切地呼唤、谴责我?所以无论经过多久、受到何等苛责,我才会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可是若林博士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我的痛苦,他依然倾斜上半身,爱怜地轻抚少女肩头。
这房间由蓝黑色水泥墙包围,大小约莫两间见方。
怎么会有这种怪事……
最近,报章杂志大肆抨击本大学的学生和诸位教师经常出入花街柳巷、沉迷赌博,但是我认为,这不值得大做文章。说到身为学生或教师最大的罪恶,既非沉迷酒色,也非醉心赌博。而是一拿到学士或博士学位后,就完全抛诸脑后,放弃学术研究。我认为这是日本学界的一大弊害。
“这里是……九州岛大学……”
若林博士似乎很希望我阅读这些原稿,开始口若悬河地说明。他的出奇热心,却令我忍不住眨眼。
看到餐盘的那一瞬间,我心中一惊。或许是今天凌晨起产生的种种疑问,无意识之间开始在脑海中活跃吧。我下意识地站起身。踮起脚尖跑近小门边,猛然抓住那只正送入白木餐盘、圆圆红红的肥胖女人手臂。……餐盘、吐司面包、蔬菜色拉盘、牛奶瓶,全都应声哐啷落地。
我握紧拳头,一拳一拳用力铿铿敲着耳后的骨头。但是,那里并没有浮现出任何记忆。
“大哥、大哥、大哥。您为什么不回话?我是这么的痛苦……只要一句话就好、就一句话……请您回答我啊……”
“这个嘛……关于这一点我也相当疑惑,简单地说,这份文稿从标题到内容一定都藏着彻头彻尾迷惑人心的机关。我这么说的理由很简单。当我自己读完这篇原稿时,因为眩惑于其内容的不可思议,我猜想,说不定在这标题里隐藏有解开这奇妙谜团的关键。‘Do-Gu-Ra Ma-Gu-Ra’或许具备类似暗号的作用。没想到,书写这份文稿的年轻病患仅仅以一星期的时间发挥了精神病患特有的精力,不眠不休完成作品之后终于筋疲力尽,开始不分昼夜陷入昏睡,所以暂时无法追问他这标题的意义。如此奇妙的语言在字典或其他数据里完全找不到,当然,连语源也无从得知,一时之间,我仿佛走到绝路、无计可施,后来我意外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在我们九州岛地方原本就保留许多诸如‘Ge-Ren’‘Ha-Ra-I-So’‘Ban-Ko’‘Don-Ta-Ku’‘Te-Ren-Pa-Ren’等,带有旧欧洲语系腔调的方言,我心想,说不定这也是其中一种,于是我拜托专门研究这类方言的学者,经过多方调查的结果,终于找到答案。‘Do-Gu-Ra Ma-Gu-Ra’这几个字,其实是长崎地方在明治维新前后所使用的方言,意思是切支丹伴天连使用的魔法,现在只用来指称魔术或机关的意思,几乎废弃不用了。虽然还不清楚它的语源、语系,但如果硬要翻译,大概等于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魔法幻术,或者是‘头晕目眩’‘困惑莫名’之意,无论如何,这几个字的意义应该涵括了这所有意思。换句话说,这篇原稿之所以用了这样的标题,是因为它的内容彻头彻尾充满极端古怪、情色、彻底的侦探小说形式,同时又荒唐无稽到极点……好比一种脑髓地狱……或者可以称之为心理迷宫游戏般的机巧诡计。”
……可是……经历再三审议讨论出这个结果,到了医学院毕业典礼当天,出乎意料的,本应上台领取恩赐荣誉银钟的正木博士,却被发现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已下落不明,这件事再次震惊了所有人。”
我猛然睁开眼。
我闭上眼睛,思考着这些问题,凝视自己脑中的空洞,不知不觉,我的灵魂仿佛愈来愈缩小,就好像漫无目的飘浮在无限虚空中的微生物一样。我开始有寂寞、无聊、悲伤的感觉……眼眶莫名地发烫……
我也感受到这必定是极为重要的数据集,遂以同样郑重的态度接过。我先随手翻了翻,浏览内容,最上面是类似传单的红色封面,下面是一叠西式的大号稿纸和贴有报纸剪贴的绒纸,前后用绷着帆布面的厚纸夹住装订而成,封面什么字都没写。不过因为这些数据相当重,我再度合上封面,重新在桌上放好。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想起您的名字了吗?”
没错,我差点就要上当了。
两根圆梳子并排在我头顶上,开始不停转动,转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这感觉实在好舒服……一时之间,我暂时忘记到底我是疯子,或者别人是疯子。高兴、悲伤、恐惧、遗憾,还有过去、现在以及宇宙森罗万象,我就像与这一切断绝了关系的亡者,颓然靠在椅背中,无边无际的瘙痒被确实搔抓到的快感,仿佛从我全身每一个毛孔渗入骨髓。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虽然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总之,以后就全听命于若林博士吧。未来如何,也都无所谓了……我就这样完全放弃了一切,陷入颓废的心情。
“不。这方面还没能确认,我也很犹豫,不知该如何判断,不过,它的内容其实是以正木博士和我为描写对象,一种超越常识的科学故事。”
奇怪……
“这也难怪。您的皮肤比以前白许多,而且也胖了一些,或许和住院前的感觉有点不一样……那么,请您到这里来。我们试试另一个方法……这次,您应该能够想起来……”
护士们刚走,若林博士便紧接在后,弯下比门框还高的头缓慢地走进来。他像在检查我的服装一样,不停上下打量着我,然后默默带我到房间角落,拿下晾在两面相对墙壁中间的浴衣。而出现在浴衣下的,竟然是一整片巨大的穿衣镜。
我迟迟合不拢嘴。忍不住迷惘地来回比对少女神秘的发型和若林博士严肃的表情。
仔细一看……地板、窗户、墙壁,不知何时已经变亮了,反射着苍白的光。
“您知道……这女孩的名字吗?”
一转眼,我又掉入了活地狱,受一个来历不明女人呐喊声的折磨、走投无路……不似人间的痛切悲恋,我既无法拯救,也无法逃避,只能承受这永无休止的折磨……
“没错。就只有这些意义。听来实在不值,但以结果来说,却包含很重大的意义。斋藤教授的死,最后促成了正木博士任职于本九州岛大学精神病科研究教室、坐上这张椅子的直接因缘,更是将您与六号房小姐和这间教室联结的间接因缘。是的……我在此暂用‘因缘’二字来解释。不过,这种因缘究竟是人为,或者出于天意,还是要等到您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才能确切推测……”
“如同我先前所说,正木博士的头脑远超过我们所能猜测了解的范围,可是不容否认,他这些突兀、夸张的行动中,确实包含了准备创设解放治疗的某些用心。接下来我要讲的每一桩正木博士变幻莫测的行动,都包含了这层意义,换句话说,我不得不推断,正木博士后半生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以您为中心来行动。”
“可……可是……要是不出面,难道不会一辈子苦于良心的谴责吗?”
然而……可惜的是博士这番苦心和努力无法获得回报。第一次见到自己原本的样子虽然非常惊讶,可是我却跟刚刚一样,什么也想不起来……不仅如此,知道自己竟是这么个年轻小伙子后,我反而比以往更加畏怯惶恐,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自己好像被嘲弄取笑……又像是莫名的恐惧……我不断擦着额头不自觉流出的汗滴,头愈垂愈低。
我们两人就这样互相瞪视了一会儿……但是……若林博士似乎察觉到无法从我口中听到任何回答,万分失望地轻闭上眼。不过,当他再次虚弱地睁开眼睛时,左边脸颊到唇边,仿佛浮现了比刚才更深的微笑。同时,他好像误以为我发愣是出于其他原因而受惊,轻轻颔首了两三下后,又开了口。
日后回想起来,这时我一定已经落入若林博士深不可测的计谋中。若林博士不断描述这极具科学性又极端煽情的故事,绝非毫无意义。这些都是企图让‘我的注意力’对于‘我的名字’感到极度紧张,迫使我无论如何都得想起的精神刺激方法。……所以当我急于要问出自己名字时,他却闭口噤声,想利用沉默把我的焦躁逐渐引到最高点。他或许是想让我自己去刺激重现凝固在脑髓中过去的记忆。
因为看透了母亲的心
——精神病患发病前后表情的比较照片——
但若林博士依然相当镇定。他平静地举起手制止我。
——大胆断言‘脑髓不过是种电话交换局电信交换台’的精神病患演讲记录……
“只要您回答我……就可以证明我没有胡说。只要您想起我,我也可以知道……您不是精神病患……请您回答我……只要一句话,一句就好……请您叫一声我的名字,真代子……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我的声音已经……我的眼睛……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若林博士依然无视于我的震惊,继续往下说。
我到底在哪里出生?如何长大成人?看到各种东西之后马上能辨别的判断力……知识……以及对若林博士的说明能深入理解到令自己胆寒的学力……我是从哪里学会这些的?这么庞大、无限的过往记忆,我又是为什么竟会忘得一干二净呢?
哇啊……门外一阵哭声。这一瞬间我双手的力量松了下来,女人的手臂迅速缩回小门外,同时哭声戛然而止,响起一阵往走廊另一端快跑的脚步声。
墙壁那头的少女认识我,自称是我的未婚妻。而且还亲口说,她在与我举行婚礼前夕,被我亲手杀了……然后现在又复活。现在被囚禁在与我有一墙之隔的房间中,就这样不分昼夜呼唤着我。她不断叫喊这些令人难以想象的离奇事实,不顾一切努力想唤醒我过去的记忆。
……所以……因为这些原因,目前我手中唯一能够追查事件的方法只剩一个……那就是等这个事件的中心人物,也就是还活在世间的您,借由正木博士的遗德,顺利恢复过去记忆的同时,自己直接判断事件的真相……并且告诉我们犯案的目的和凶手的真面目……除此之外已经别无他法了。制造这桩事件的怪魔人,以变幻莫测的手段制造了这个事件,但现在却已经销声匿迹。我说到这里,您应该已经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不能亲口具体说明这个事件,因为我还没掌握这个事件的真相。另外……之所以由我自己介入并非自己专业领域的精神科,亲自照顾您,也是为了防止重大的秘密外泄,另一方面,万一您真的恢复了记忆,我必须要即刻赶到,比任何人更早获知事件真相才行……我必须要揭穿隐蔽事件真相的怪魔人真面目。而且,万一因为您恢复过去的记忆而揭开事件真相,这项具备多重深刻意义的研究发表,必然会在现今科学界和一般社会都引起世界级规模的震撼。正木博士表面上暂名为‘疯人解放治疗’的研究……这项给予现代物质文化重重一击、足以转化为精神文化的庞大实验,最后得知的重大事实不仅可获得科学佐证,同时,我在博士指导下持续研究的《应用精神科学的犯罪及其迹证》论文中,也终于能毫无缺憾地补充完这最重要的证例之一。我和正木博士这二十年来费尽心血的精神科学研究,总算能获得公之于世的机会。因此,您是否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恢复过去的记忆,进而揭开事件真相,具备多重意义,不仅是本大学内部以及福冈县司法当局重视,更可说是吸引了全天下的注意力。所以……”
这时候的若林博士保持着他一贯的学者般的高雅风范和谦逊身段,平静地向我行礼后,从藤椅站起身。他身后的房门慢慢打开,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地大步走入房内。
“那是因为……这位小姐清醒的时候也会说相同的话、做相同的事,所以我才会知道。请看看她绑头发的奇怪方式。这种发型是这位小姐千年前祖先生活的时代,已婚妇人才会梳的发型,她偶尔会自己重新梳理……也就是说,虽然眼前这位小姐还是清净无垢的处子之身,但是,当她自己改梳成这种发型时,就证明了这位小姐的整个精神生活已经回到千年前那位已婚祖先的习惯、记忆和个性,当然,在这时候从她的眼神到身体动作,都看不到一个处女该有的样子。甚至连年龄看起来都成熟了好几岁,宛如举止优雅的年轻夫人。而在她忘记这种梦境时,头发就会任由看护处理,梳成跟一般病患相同的卷发……”
听到我这个问题,若林博士的表情很明显地变得更柔和。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确实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满足光彩,缓缓低下头。
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未婚妻,我完全无法确定。听着她如此沉重、痛切的纯情呼唤,我却连她的长相都想不起来,不是吗?关于过去,我唯一能唤醒的真实记忆,只有刚刚听到的……嗡呜——呜——时钟声,我可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痴呆病患,不是吗?
——精神病患深信是人鱼骨头,沿街兜售的几片鲸鱼骨头
“那么现在我就要带您到九大精神病科本馆的教授室……也就是刚刚提到的正木敬之博士,他直到临终当天还在使用的房间。我相信看到陈列在他房里您过去的纪念品,一定能够顺利解开与您有关的各个奇怪谜题,最后一定可以完整找回您过去的记忆。而牵涉到您和那位小姐的诡怪事件真相,我想届时也能同时冰融雪解……”
“还不知道是谁和他一起喝酒吗?”
我怎么可能不惊讶呢。从今天凌晨开始,我简直就像被自己名字的幽灵附身。
“她现在正熟睡着。”
“您说的没错。因为您亲身证明了这项学说确实是真理,所以您不仅对这种原理所呈现的恐怖、战栗具备某种免疫能力,同时,您也了解到,在不久的将来、当您完全恢复过去记忆时,必然拥有参加这项新学理研究的权力和资格,但是,如果将此秘密研究内容泄露给外人知悉,我们完全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巨变。举例来说,如果发现潜藏在某人心理深处的一种可怕遗传心理,并且给予一个相对应的暗示,就能在瞬间让这个人发狂。这时候,假使时代进展到能让这个人完全遗忘使自己发狂的犯人,那又会变得如何呢?跟诺贝尔发明黄色火药制造法、造成世界战争剧烈化的影响相比,这种祸害想必更难以衡量。
“但是这样也未免太卑鄙了。这……”
“好的,没问题。”
我再次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但别说揉眼睛了,我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目不转睛地出神凝视着她,不久,她细长的双眼皮之间开始渗出透明水珠。这水珠慢慢变成较大的露珠,沾在长睫毛上闪闪发亮,我正觉得奇怪,只见那露珠簌簌往左右滴落而下……这时候,她小巧的嘴唇开始微微颤动,断断续续发出梦话一般模糊不清的呓语。
“你想起来了吗?这个人的名字……还有你自己的名字……”
啾啾……啾啾……啾……吱吱啾啾……
那是个身高超过六尺的巨人。脸如马长,肤色像陶瓷般惨白。既长又淡的眉毛下方,排列着两颗鲸鱼般的小眼睛,里面是宛如蹒跚老人或者垂死病人的苍白眼珠,无神又浑浊。鼻子像外国人般高挺,鼻梁上泛着白光。鼻子下方紧闭成一字的大嘴,唇色跟附近的肤色相近,看起来相当苍白,莫非是罹患了重病?尤其那如同寺院屋顶般宽阔得出奇的额头斜面,以及巨大如军舰船头的下腭,更让人觉得害怕……一眼就觉得这个人一定有着超乎常人的异样个性。他一头油亮黑发从中对分,身穿看似价值不菲的深褐色皮外套,外套两襟之间,白金色巨大怀表的表链在胸前晃动,他交握着细长、苍白、毛茸茸的手指,挺立在应是女性用的纤细藤椅前,那模样仿佛是在魔法召唤之下现身的西洋妖怪。
“啊?未免太惊人了吧。正常人居然输给一个疯子。想必里面写的内容一定相当疯狂吧。”
如果真是这样,不管我愿不愿意,为了她,我都有责任从这个房间找出自己过去的纪念品。而现在站在此地的我,注定要随之唤醒过去的记忆,拯救陷入狂乱的她。
我后悔自己又多嘴,缩起肩膀,避开若林博士令人发毛的视线,拿起手帕擦脸,就在这时候,我意外注意到正面左边墙上挂着一幅大型黑木框照片。
“没错。这位小姐确实有着世间罕见的美貌,但是的确没错。她就是今年……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刚好六个月前,准备和您举行婚礼,您唯一的一位表妹。不过却因为婚礼前一天晚上那离奇不可思议的事件,直到今天,她只能过着这种令人同情的生活……”
臼齿咔嗒咔嗒发出声响,膝盖也自然地开始打战。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想起自己是谁……我痛苦得快要窒息。
“以现今社会上人们的常识来说,大家似乎普遍认为不需要如此看重自己的良心。现在就算出面承认,斋藤教授也不可能死而复生,只是平白让自己蒙受不快的污名,接受某种制裁,结果反而增加社会的损失……大家或许是这么想的吧……不。说不定事到如今对方早已忘掉这件事了……”
胎儿啊 胎儿啊 你为何跳动
“超越常识的科学故事……以您和正木博士为对象?”
“真是不好意思……现在过来看了您的情形之后,即便自己是外行,也可以知道正木博士确实料事如神。您现在一定因为努力想恢复自己过去的记忆却始终想不起来,而困扰不已,是吧?这就是您试图回归接受实验前健康意识的一个必经过程。也就是说,根据正木博士的研究,在您的脑髓中,属于反射、交感过去记忆的部分,其中负责控制属于最早记忆的潜意识之处,存在着遗传上的弱点,换句话说,这个地方相当敏感。
而若林博士只是静静盯着我的脸看,好像想平息我的疑惑。他再度略略加强了语气。
“好了……好了……冷静点……冷静……很快就能够想起来了。这位先生也是一样……你的大哥也忘记了你的容貌。不过,他马上就会想起来的。到时候我会马上告诉你。然后你们就能够一起出院。来……安静休息一下吧。安心等待吧,那一天绝对不远了……”
是个疯子吗?
“潜伏在您脑海深处关于过去的记忆,从刚刚就已经开始极微妙地渐渐苏醒。唯一的可能就是,从Do-Gu-Ra Ma-Gu-Ra的原稿,到看着这幅烧死疯子的画作之间,您逐渐苏醒的潜意识现在带领您来到这幅照片前。因为把那幅烧死疯子的名画,和这幅斋藤教授的肖像画并排挂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对您进行精神意识实验的正木博士。……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如同那幅画中所描绘对待精神病患的残酷非人道方式,依然等同公开的秘密存在于各处,正木博士对这样的事实感到相当愤慨,因此决定一生奉献给精神病研究。而他在斋藤教授的指导和帮助下,终于达成了目的……”
但这时候的若林博士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变成个哑巴似的,闭口不言。他以冰冷、淡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便静静地垂下眼,左手在背心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只银色的大型怀表放在手掌上。接着他将右手指尖轻放在左手手腕上,一边盯着显示七点三十分的表面,开始测量自己的脉搏。
“怎么……怎么可以这么可耻……不成体统……”
“我……我和其他病患不同?”
我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没过多久,这位巨大绅士那又小又浑浊的眼眸深处,散发出带着威严的冰冷光线。他低着头,开始由下往上打量我全身,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瑟缩起身子,自然而然地低垂下头。
对面的入口房门旁接近地板处装了一扇小门,摆着白色餐具和银盘的白木餐盘正从那里送进房来。
“啊……大哥……您为什么在这里……”
跑到入口门前,我使尽全身力气,试着冲撞那扇看似铁质的坚固蓝色平板门。我试着窥看黑暗的钥匙孔。耳边依旧能听到那固执不休的声响、即将奄奄一息的呼唤声,这些声音的威胁让我几乎发麻……我试着双手抓住窗上的铁格子用力摇撼。只有下面一个角落好不容易被我拉歪,但如果还想进一步拉动,可不是靠人力能办到的。
开头第一行字是以嗡嗡——呜——呜呜等拟声字行列开始,而最后一行同样是嗡嗡——呜——呜呜的拟声字行列,看来似乎是连贯的长篇小说。总觉得这大批原稿透露着嘲讽人的疯狂感觉。
“没错。一点也没错。正木博士说过,只要将您视为本大学的至宝,妥善照顾,您一定能恢复原本的精神意识。他大胆断言,您自己本身一定能证明正木博士伟大学说的原理,以及由该原理所产生的实验效果。……不仅如此,我当时也深深相信,如果您确实如同正木博士的预言,恢复过去的所有记忆,必然也能想起过去那桩与您有关的事件,那空前未见,极尽怪异、凄怆之能事的犯罪真相。当然,我现在也一样深信不疑……”
因为我听见那面混凝土墙后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听起来好像非常理所当然……不过……很抱歉,我想请教各位。各位在中学时代想必都读过世界历史,当时各位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来读的呢?所谓的世界历史,是属于人类生活过去的部分记录,对个人来说,就等于是与自己过去经历相关的记忆……我想这个道理相当清楚,在各位面前说明这些实在是大大的冒犯了。除非是个没有过去的人,要不然应该不会否定吧。
那是间相当大、光线明亮的浴室。从对面窗边的石造浴缸中冒出的水蒸气,让三面玻璃窗不断滴落晶莹的水珠。三位脸颊红润的护士一起伸出粗圆的泛红手臂,高高抬起泛红的双手,猛然抓住我,三两下就把我全身剥光,逼入浴缸中。等我泡得热烫站起时,她们立刻把我拉出,站立在冲澡场的木板上,用冰冷的肥皂和海绵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毫无顾忌地刷洗我全身。然后她们出其不意按住我的头,直接拿肥皂往我头上擦,搓出成堆泡沫,用完全不像女人的粗暴手劲乱抓一把,然后毫无预警地哗啦哗啦淋下热水,让我眼睛、嘴巴都张不开,紧接着,不由分说抓住我双手,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我:
从我向护士询问自己姓名到现在,再怎么久应该都还没超过一小时。这短短的时间内,对方竟然拖着病躯,费心打扮得如此讲究体面,匆匆赶来询问我是否已经想起自己的名字……这敏捷的行动力和令人费解的热心,不禁让我觉得诡异……
啊。我是个可悲的疯子……
“哦?在毕业典礼当天下落不明……为什么呢?”
我凝神静听,少女的哭声似乎平息了。在抽泣的呼吸声之间,夹杂着老婆婆对她说话的声音。
今天凌晨在昏暗的七号房里摸着自己脸颊想象时,我以为自己应该是个三十岁左右、满脸胡须、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尽管刚刚经过一番梳洗整顿,但我万万没想到用手掌抚摸的感觉居然会和实际长相有这么大的差异。
“讨厌啦……真是的……突然听到真是吓死我了啦……嘻嘻嘻嘻嘻……”
我又一次毫不在意地点头。心里想着……随便了,都无所谓……看到我点头,若林博士也附和着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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