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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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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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答应结婚呢?” “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相信生活的安排是合 理的。我愿意和她过一辈子。想不到真正的爱情却降临了。
我在西藏工作了二年,因为身体不适应调回了C城。不 久,我和我的一位同事恋爱了。接受以往的教训,我一再追问 了他的政治状况、家庭状况。还好,是一个并无什么政治背景 和色彩的人,只是比我高了一级:出身在小资产阶级家庭。我 也把自己的政治状况告诉了他,让他好好考虑。他说不需要 再考虑什么,我们就结婚了。
“你打算怎么办?与那位农村姑娘生活一辈子吗?”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对自己、对我负责吗?你原来是这样一个没有勇 气的人啊!我看错了人!” 我想这样责备他。但是没有把话说出口。确实,我们有 什么办法呢?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如果在“五四”运动时 期,我们的恋爱还可以具有一些“反封建”的意义——必须以 结婚来感恩吗?可是我们的社会已经经过了“彻底的反封建” 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而进入社会主义了。我们的婚姻法已经给 了每一个人以婚姻自由。因此,我们这样的恋爱就只能是“道 德败坏”、“资产阶级思想的大暴露”了。再加上我是“资产阶 级小姐”,又有海外关系,这性质就更加“昭然若揭”了。
我们没有告别。以后也没有通信。现在,我也不知道他 在哪里。但是我的初恋,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如果你的拒绝十分明确,他就不会来了。说实话,小孙,你是不是准备接受许恒忠?”我单刀直入地问。
我故意冷淡地说:“系总支书记应该关心群众生活。你去看他好了。”
可是孙悦的思想还停留在何荆夫那里:“他应该有个家,漂泊半生了。然而,他不会随便爱上什么人的。他有要求……”
我正要找他问个明白,他自己却先来找我了。听了他的 叙述,我弄不清该不该责备他。我没有责备他。
这对我犹如晴天霹雳。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这些事。我只知 道他是一位革命战士的后代,因为生母去世,从小就寄养在老 乡家里。解放后,虽然父亲认领了他,可是因为后母不能相 容,他仍然住在老乡家,直到出来读大学。他曾经在我面前对 我们的恋爱前途表示担心和忧虑,但从来没有说明真正原因。
她总是这样,要我充当她的另一个“自我”与她的“自我”进行辩论。我确实担得起这个角色,因为我也常常把她当做我的另一个“自我”。所不同的是,在我心里已经争得主导地位的“自我”,在她那里还受到压抑和抵抗。这就是她常常痛苦,而我基本满足的根本原因。但是,我今天不想与她进行哲理上的辩论,虽然我是学哲学的,又是政治教师,我对这一类问题却比任何人都厌恶。我当然懂得,人没有了精神就会成为动物。我多么害怕把人降低到动物的水准。小时候去公园,看见老猴子抱着小猴子亲了又亲,我心里直难受:猴子为什么像人啊!人是最高贵的呀!可是慢慢地我懂得人是无法摆脱动物的命运的。我几乎时时,处处看到动物界的原则在人类社会中起作用。我弄不清楚是人不该像猴子,还是猴子不该像人了。我不想去伤这份脑筋!可是孙悦却为此而苦恼!我要对她单刀直入,让她把心里的乱麻都掏出来,然后就给它一个快刀斩乱麻。我不能让她这样长期陷入痛苦中。我对她说:
她期待地看着我。我能对她说出什么主意来呢?除了希望她幸福以外,我再也谈不出别的了。我忽然想起,我应该向她说说我的故事,这会给她一点启发的吧!多少年来,我从不向别人谈自己的过去,对孙悦也没谈过。我对自己的现在感到满意,也就不愿意回忆过去。为了对得起丈夫和孩子,我只能够彻底埋葬过去。可是今天,我应该对孙悦说说,她今天的苦闷,我都有过。只要愿意,她也可以像我今天一样得到解脱。
李宜宁的故事
孙悦放下欢欢,重重地叹口气说:“我怕学不了你。”
“算了,孙悦!不要去想什么喜剧、九*九*藏*书*网悲剧吧!过去的一切,我已经淡忘了。所以,历史也可以像废旧物资一样,捆捆扎扎,掼到一个角落里就算啦!像打毛线,打坏了,拆了从头打,换一个针法,就完全是一件新衣服,谁也看不出它原来的样子。”
这个何荆夫我以后一定要见见。能让孙悦如此倾心的人,一定是个不平常的人。不过也难说。眼睛是灵魂的窗户,也会欺骗和背叛灵魂。当初,孙悦不是就看中了赵振环的长相?还有我自己——早忘记了!
她笑了:“你像婚姻介绍所的老板娘呢!”
我说要把精神和生活分开,并不是完全不要精神。我认 为精神生活可以分成不同的等级。我是降低了要求的等级。
“因为你不肯降低生活的标准,因为你把精神生活看得太重。这在今天是很不现实的。只要你能把精神和生活分开,你就会从矛盾中解脱出来。从天上降到地上来吧!讲究实际就能幸福。”
“不要企图去理清它!快刀斩乱麻,咔嚓一刀,也就完了。”我说。
那个家还算不错。他是音乐教师,每天在家里叮叮咚咚 地弹唱,我喜欢音乐,不是正好吗?我曾感谢过上帝,总算给 了我一个不错的归宿。
“阿姨,你又难过了?”欢欢很熟悉孙悦,知道孙悦常常不开心。孙悦摇摇头,亲了亲欢欢。欢欢忽然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阿姨,我教你:什么事也别想,谁的事也别管,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到老了,就退休,到公园里打打太极拳,买点白木耳炖炖吃。噢?”
“现在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过,我已经明确地拒绝他了。他要来,我能把他赶出去吗?我可不是憾憾啊!”她的脸红了。
我和一新结了婚。幸福只能从比较中去理解和体味。我 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了,因为离开了政治的漩涡。一新根本 就不管什么政治。对他来说,我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的母 亲,他的家庭的一根必不可少的支柱。他爱他的小家庭,自然 也爱我、爱孩子。为了这个家,他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我感 到我是幸福的。
看见了真的,自然就会忘记假的。” 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淡漠。他本来以为,这是很 好处理的事情,他们并没有真正结婚呀!可是很快地,他就知 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每次回乡探亲,他都劝她、求 她,希望她与他分手,各自寻找自己的幸福,可是她坚决地拒 绝了。她情愿“守活寡”,也不愿意离婚。
“不,我不感到遗憾。”我断然地对她说。
当然,如果我的男友是一位高级干部,我们的事情或者可 以当作“小节”来处理。可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对他 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节”了。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不愿意 轻易放过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让他终生记取这个教训。学校 十分尊重他的父亲。
现在我们只缺一台电视机。要是买九英寸的,钱已经够 了。可是一新说十二英寸的大方。女儿欢欢拥护爸爸的意 见。我们为这个而努力,大概还要年把吧!
“听天由命吧!”她说着站了起来。
今天,她怎么上午来了?难道知道我生病了?
“那就不去说他了吧!”我说。
“那么,就听我的话,把这个许恒忠从你的帐册上划掉吧!你和他没有关系。你不用为许恒忠担心,只要你态度坚决,他很快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到别人身上的。他需要的是老婆,只不过想从高档选起罢了。他的问题好解决,包在我身上。”
问题就在这里。她心里比我还明白,可是她偏偏来问我。她一定要从我的嘴里听到她自己的看法。我当然也会说的,不说心里急。下面这些话,我不知对她说过多少次了,可是今天又说了:
我总算“解放”了。“解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离婚和 调离原来的学校。我达到了目的。
我调到了现在的学校,住在学校里。那个曾经帮助过我 的女学生常常来看我,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去。我认识了她的 哥哥,我现在的丈夫一新。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叫我“李阿 姨”,他母亲叫他这样叫我。我当然答应了,他比我小了整整 八岁。
“可是他生病住院www.99lib•net了,我应该去看看他吧?”她问我。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我感到遗憾吗?我从来不这样去问自己。应该得到、可以得到的东西,而没有得到,这是值得遗憾的。可是,你本来想的都只是幻想,是不可能的事,没有得到,理所当然,有什么遗憾的呢?那个当初与我“分化”了的男人,现在也生活得很好。他会顺乎潮流,总漂浮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而且善于躲避一切危险的碰撞。你能为他没有受到应有的报应而“遗憾”吗!在这个世界上,应该受到报应而没受到报应的人何止他一个呢?比他大得多的人还有的是,你能一天到晚去“遗憾”吗?世界又会因为你的“遗憾”而改变自己的模样吗?
“我还不知道你生病呢!心里烦闷,出来走走。路过你家门,就想碰碰运气。想不到你真在家!”她一进门就解释道。她有点推伴。
“咱们不要高谈阔论了。我喜欢就事论事。现在讨论是否宽恕赵振环没什么现实意义。你又不能与他复婚,他也不在C城,眼不见心不烦。再说,他是眼前过得不好才会想到你的。这种忏悔一钱不值。不理睬他!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与许恒忠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我也听到一点风声呢!”
我让她自己泡茶,在我床边坐下,谈谈叫她烦闷的那些事。她低着头、红着脸,一件一件地倒了出来:赵振环的忏悔,许恒忠的追求,何荆夫的态度,还有憾憾的早熟。讲完,她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生活产生出一个又一个需要。物质的需要一点一点占据 了我的精神,最后取代了精神。欲望无止境,每一个欲望都可 以作为奋斗的日标,使你无暇想到别的。
为了使他愉快,我尽可能忘记音乐、文学,也忘记哲学、思 想这一类被黑格尔叫做绝对精神发展的最高阶段的东西。我 买了缝纫机、《衣服裁剪法》、《绒线编织法》、《大众烹调术》一 类的书籍。我学会给丈夫和女儿理发。为了不使自己显得比 丈夫年纪大而使丈夫难堪,我尽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 些。可以说我学会了精心修饰。
她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毫无作假的意思,叹了一口气:“也许,应该像你这样……”
“不,我不去。”她立即连连摇头,好像是我命令她去看何荆夫的。
她好像出乎意外,呆住了。我笑笑说:“你看,你找我当参谋,我的话你又从来不听。孙悦,像我这样生活吧,别继续作梦了!”
“那你就收起自己的自尊心去追求他,补偿他的损失吧!”我有意用反话激她。
“你看,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她又问我。
我感到满足,感到幸福。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她非常严格地“看管”我,劝我活下去。
“你呢?你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愿意接受人家的同情和怜悯。更不愿意接受人家的恩赐。我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选择的。虽然这种选择并不完全表现我的感情和意志,有时甚至是违心的。但毕竟反映了我对生活的认识和态度。我不愿意擦去自己的脚印,也不愿意让人家帮我掩盖这些脚印。这些脚印使我痛苦和羞愧。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十分珍爱它们……我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不能……”
买了电视机,我们又要为买一台洗衣机而奋斗。一新说 我身体不好,应该尽可能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我这个工 人阶级的任务就在于把我们家里的两个妇女从家务劳动中解 放出来。这伟大不伟大?”一新有时这样开玩笑地问我和女 儿。女儿总是首先伸出大拇指叫:“爸爸伟大!爸爸万岁!”我 呢,总是立即把女儿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那就让赵振环、许恒忠、何荆夫统统去见他妈的鬼去吧!”我有意用了“国骂”,她笑着点点我的额头。我捏住她的指头,诚恳地说:“另外找一个老实人,重新成一个家。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生活曾经给过我两次难忘的教训。
“那你的前面就免不了还有风浪。”我也叹口气说。
孙悦笑了。她把欢欢紧紧地搂在怀里,口里答应着“好、好”,眼泪却流得更欢了。我的心更加九_九_藏_书_网酸楚。我们这样教育了我们的孩子,毒害着小小的心灵。我为孩子难过,也为自己难过。
我的心彻底冷却了。祖国、人民、党、亲人,一切都使我感 到陌生。我怀疑,人类本来就没有什么爱情和信义。人与人 之间有的只是生存竞争。与动物不同的是,动物在互相吞吃 的时候不发宣言、找借口;而人类,却可以造出许许多多的旗 帜自欺欺人。我相信了荀子的“性恶说”了。
哲学还给了哲学家。政治还给了政治家。我做一个生活 专家,研究治家的业务。
好几次,我想自杀。可是一个看管我的女学生救了我。
“那么他来追求你呢?你看他会不会来追求你?”
谁想到我们结婚的第二年就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政治像 一场泛滥的洪水,冲击着一切,渗透着一切,撕毁着一切。我 的小家庭成了我们中学的“裴多菲俱乐部”,我们夫妻都成了 “牛鬼蛇神”。由于我的出身和社会关系,我自然比他更受人 注意。他成了“分化瓦解”的对象。大概不到一年吧,他就在 “分化瓦解”、“给出路”的政策的感召下,寻找自己的出路了。
“好吧,那就把何荆夫丢开!”我爽快地说。我心里清楚,孙悦爱何荆夫。但我不愿促成这门亲事。我认为孙悦的生活再也经不住颠簸了。与何荆夫结合,就免不了颠簸。何荆夫这个人我不认识,但是听不少人说过,是一个很有见识的人。可惜,这些见识都有些出格。谁知道将来的中国怎么变,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来一次反右斗争。不再搞政治运动,这只是人们的愿望。而愿望是很少成为现实的。
“你说什么?把精神和生活分开?那人不就成为动物了吗?”像往常一样,她还是吃惊地问。
“啊,不!”她条件反射似地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可怜他,有时候还讨厌他。……说实话,宜宁,偶然也出现过与他凑合在一起的念头,这样我就可以断了其他想法了。我曾经想尽量从许恒忠身上找出一点可爱的地方来,比方,他很善于创造家庭生活的氛。可是不行,产生了一点点喜悦之后立即就是厌恶。他说他寄希望于我的好心,我告诉他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哎呀,小鬼!”我感到不好意思,不由得看了孙悦一眼。她的脸色惨白。我连忙对欢欢说:“没看见孙悦阿姨吗?去和阿姨亲亲吧!”欢欢乖巧地跳到孙悦膝上。两颗泪珠顺着孙悦的眼角流下来,她掩饰地扭转了头。我的心也酸楚起来。我知道孙悦在想什么,为她难受。
“我喜欢过他。”
我们爱得很热烈,很深沉。我们约定毕业后一起要求到边疆 去,成家立业,开花结果。可是就在即将毕业的那一学期,党 组织突然把我找了去,给我看了两封控告信,控告的是我的男 朋友遗弃了“糟糠之妻”。写控告信的一个是他的“妻”——一 位农村妇女;另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位令人尊敬的老革命。
孩子慢慢长大了,需要也越来越多。洗衣机之后应该是 录音机,帮助孩子学外语……
“我知道自尊和虚荣很难区别。也许我所说的自尊心只是虚荣心。但我现在难以‘收起’。”她嘟囔着说。
“宜宁,我本来想闷在心里什么人也不说,可是实在闷得难受。人的心灵也是需要呼吸的。不吞不吐,精神就会窒息。可是我向谁去说呢?女儿还小,同事、朋友又多是男的。宜宁,你说我该怎么办?为什么我想像别人一样过平静的生活,而总得不到这种生活呢?难道我是坏女人,不配得到平静和安宁?可是真正的坏女人的生活倒比我好得多啊!”
“我只同情他。我不忍心不理他,他正在倒霉的时候。”
一新只进过初中,为了帮助妈妈抚养妹妹,辍学进了工 厂,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是一个刚进厂的学徒。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和这个比自己小八岁、在知识和兴趣方面都有很大 距离的青年发生爱情。当他第一次叫我“宜宁”,并且结结九九藏书网巴 巴地说他妈叫他娶我的时候,我不知道多么吃惊。我拉着他 走到镜子前,叫他看镜子中的两个人像是什么关系。他匆匆 地朝镜子瞥了一眼说:“妈妈说你长得年轻,而我老相,所以我 们看上去年岁差不多。”我问他:“你看我们合得来吗?”他回 答:“我没有学问。你提两个问题试试看吧,看看我懂不懂!” 他的孩子式的纯朴打动了我。我也试着与他建立另一种感 情。我对于政治,对于阶级斗争已经厌倦到了极点。我强烈 地盼望着歇息歇息。只要有一个茅草棚能给我挡一挡政治风 雨,我都想钻进去。初中时,语文老师曾经给我读过冰心的一 首诗,大意是:“天上的暴风雨来了,鸟儿躲进它们的巢里。人 间的暴风雨来了,我要躲进母亲的怀里。”我的母亲早死了,我 愿意躲进巢里,不论那个巢是多么的简陋。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生活得无色无香,但也无风无浪。
她被我的比喻逗得笑了,但立即又收住笑说:“打毛线只牵一根头,人的生活可是千头万绪啊!”
我们做中学教师的人,除了生病是不会有什么空闲的。其实就是生点小病也空不下来。总想做点家务。我感冒三天了,高烧到39℃,医生开了几天的病假。今天才退到37.5℃。头晕,浑身无力。一新上班的时候一再嘱我好好休息,我还是强撑着拿起了刚刚结了一半的女儿欢欢的毛线衣。一新已经承担了一大半家务。如果我请求他学着结毛线来减轻我的负担,他也会答应的。可是我这个做妻子的怎么好意思这么做呢?就这,他厂里的同事们已经笑他患了“妻管严”了。他平时连玩玩的时间都没有,而他还只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啊!
女儿欢欢放学回来了,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一进门,她就搂住我的脖子说:“爸爸上班的时候给你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爸爸叫你好好休息。爸爸还叫我代表他好好亲亲你……”
“比他更可怜的人还有很多,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
“要是当初我和你们同学,我也会批判你们。要是当初我和你们同事,我也会鼓励你的丈夫大义灭亲的。宜宁啊,这多可怕。许许多多过去习以为常的事情,今天却发现是悲剧,无声的悲剧。”
读大学的时候,我和一个比我大七岁的男同学恋爱了。
“我早就拒绝他了。憾憾不喜欢他。”
随便像什么吧!真正开个婚姻介绍所也不坏。由我去“凑合”说不定比别人还好一点呢!我还是抓住孙悦:“谈谈你对何荆夫的看法吧!”
我同样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那就是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有 一个人离不开我,愿意牺牲自己的兴趣、爱好来使我愉快。这 样,也就给我制造出一种精神上的需要:去报答他,为他做出 相应的牺牲。
“没这么简单吧,宜宁!告诉我,你真的一点也不感到遗憾吗?”她又一次抓起我的手。
孙悦在门口叫门。她这个人很少在白天串门子。虽然她完全可以不坐班,但还是每天到系办公室去坐半天,其余的时间就坐在家里备课。她教外国文学。那些世界名著她不知读过多少遍了,上课前还是要重新看,重新编讲义。最近,她对西方现代派文学着了迷,说是也有值得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应该让青年们了解。这个人我真弄不懂,一身的创伤,一肚子的心事,满脑子的矛盾和疑问,可是工作起来却还是一股子牛劲儿,比男人还狠。随便什么工作,交到她手里总是保险的。我有时忍不住责备她:“你追求了半辈子,一心为革命而献身,从不向人民和组织伸手。可是现在你追求到什么啦?谁承认你为革命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谁能对你作出公正的评价?而你的青春、爱情和家庭却全都作为代价交付出去了,连个收条都没有。你还不学点乖吗?还是不甘寂寞吗?”她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叹口气说:“没有办法,努力工作,这已经是一种习惯了。活着,就要为人民作点事情。”“人民需要你吗?”我有时这样尖刻地问她,明明知道她会难过,我还要这样问她。我总想把她从迷惘中惊醒,要她不要再上当。每逢这样的时候,她就沉默,或者用两句古九九藏书诗作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听了这话,我也感到心里难过。我理解她,我理解她啊!我们是同时代人,走过相似的路。
碰到这样一家人,使我的已经冷却的心重又有了一点热 气。我对人又有了一点信任和感情。我原来没有想到和一新 恋爱,一新也没有爱我的意思。把我们撮合在一起的是一新 的母亲,一位非常善良的寡妇。现在她已经去世了。那时,她 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千方百计要给我另外介绍对象,重新建立 一个家庭。她说她懂得“没有人手”的日子有多难。可是她的 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在那样的年头,谁愿意娶我这个 既有不好的“政治背景”又结过婚的女人呢?最后,老妈妈把 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子:“一新,你娶了李老师吧!她是一个 好人啊!”她劝儿子可怜我这样的人,并且让儿子相信,我会成 为一个贤妻良母的。孝顺的儿子答应试试。他不再叫我“阿 姨”,改叫“李老师”,以后又叫“大姐”,叫“宜宁”。
人还要求什么呢?孙悦的手把我的手越拉越紧。我感到她的手冰冷、潮湿。
李宜宁:朋友,像我这样生活吧!
党组织对他、团组织对我,进行批评教育。我们终于断绝 了关系。毕业分配时,他要求回到家乡,与“糟糠之妻”厮守在 一起。我呢,坚决要求到边疆去!我被批准了。公布分配方 案的时候,同学们把我抬起来,在空中抛来抛去。而他,我的 男友却远远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用眼睛追随着我。
原来抚养他的那位老乡家里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儿, 一直照顾他的生活。他们的父母按照乡下的习俗给他们订了 婚。他对她只有感激和尊重,并无爱情。她在他心里,始终是 姐姐兼母亲的身份。她不识字,他却一直读书。在他考取大 学的时候,她怕他变心,她的父母就给他们“完了婚”——领了 一张结婚证书。
“你应该告诉我的,为什么欺骗我呢?” “我不是存心欺骗你,实在没有勇气告诉你。最后二年, 放假的时候我不是不回乡了吗?我想这样她会死心的……想 不到父亲出面干涉了。” “儿媳”把儿子不回乡探亲的事情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 立即写信向学校了解儿子的形迹。当他知道儿子“喜新厌旧” 之后,气得立即到“儿媳”那里去了一次,责备“儿媳”不该姑 息、迁就自己的丈夫。那位可怜的农村姑娘本来并不知道自 己的“丈夫”已另有所爱。如今一听,希望完全破灭,就悬梁 了。还好,被救了下来。但这也就造成了轰动乡里的“陈世美 事件”。扮演包文正的是他的父亲。父亲为“挽救”儿子动用 了一切手段,向组织控告还只是其中的一种。
“现在,我说不清。我尊重他,信任他,但决不愿意嫁给他。过去,我拒绝了他,如今再去追求他,这算什么呢?别人不轻视我,我自己也会轻视自己的。”
他对我“反戈一击”,“大义灭亲”,揭发我曾经在三年自然灾害 时期密谋叛国投敌。事实是,六二年,我的一个在国外的亲戚 去世了,给了我一笔遗产,我没有去领。可是有什么比丈夫的 揭发更有力呢?我“升级”了。我被剃了“阴阳头”在地上学狗 爬,他,我的丈夫却因此受到了“从宽处理”,“解放”了。
我们就这样生活着。我知足,因此我感到幸福。我怀疑 自己曾经有过别样的追求。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要知道,色香的后面常常紧跟着风浪。有人注意你,就有人要 破坏你。谁也不注意你,你就平安无事喽!
一新不会和我一起欣赏音乐,但他可以坐着陪我听完任 何一场音乐会。不错,他在打瞌睡,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实在 太累了呀!他不喜欢读任何小说、诗歌,但是当我对他讲起文 学故事的时候,他可以不露倦容地倾听。我知道,他什么也没 有听进去,因为事后和他谈起这个故事,他仍然一无所知。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要关心我们的家庭建设,他眼睛看着 我,心里在想:她该买一件外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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