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在_第六章_张洁_九九藏书网

回到宫里，马上召来几个宦人，让他们按照宦人净身后的惯例，备好油锅。她亲力亲为，将一痴的“宝”放进油锅，文火低温、轻翻慢拨、面面俱到，将它炸得直至里透，然后用锦缎包裹，放进一只紫檀木盒，又将紫檀木盒放在自己的枕旁，而不是像宦人那样，将自己的“宝”放进篮子，吊在梁上，直到离世那一天再放进自己的棺柩，入土同葬，企盼来世以一个全身投生。

贾南风是为一痴，甚至是为所有的男人，惩罚了这个以为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就可以言而无信的女人。

扪心自问，一痴并没有死心塌地地爱过贾午。他向往的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婚姻，而与贾午，只是香艳而已，只可偶一为之。如同男人嫖妓，不论妓院多么令人销魂，但绝对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的家。如果不是贾午投怀送抱，一痴不会有那个让他坠落的夜晚。事后的追悔虽不剧烈，可也缓慢地败坏、腐蚀着如他这样一个正儿八经的男人的生活品位。

她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这个世道为什么要对她说三道四？

如果一个等而下之的文人，如此这般哗众取宠也算情理之中，而张华何等聪明有余。一个聪明有余的人，如此哗众取宠、谄媚圣上，绝对藏匿着凡人难以察辨的阴私，恐怕也怀揣着凡人难以企及的大明白。而明知这种事体之下作、之不可为却强为之，倒是大可悲了，又怎不让人垂怜！

及至年长，不论和诗还是对弈，她和一痴也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明明一个鸾凤和鸣的景象，哪知尔后成空！

装殓后的一痴，仿佛变作了另一个人。不，他是回到了儿时，谢天谢地，再也不是那个动辄“臣如何如何”的中书令了。

一痴伸出手臂，如一把利剑将她拦在了无法逾越的界线之外，毅然决然地望着她，说：“凡事不能半途而废，尤其中宫您哪！”而后对一旁垂手而立的刀手说，“来吧，不要再耽搁了。”

这样说也许很残忍——如果贾午没有被杀，一痴就会有一个十分勉强的、担待的婚姻。

她是为洁身自好的一痴的清白而清白啊！

一痴没有感到意外、惊慌，贾南风从小便是这样不可捉摸、这样出其不意，更明白她所作何为……只是今生没有可能了，来生，来生吧！

一痴只觉得一线疾风从阴部扫过——竟是这样的容易。人人沉湎于此，而又为此生出无穷烦恼之根，从此再不能烦扰他了。一痴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大轻、大快……

所作何为？贾南风一清二楚，只是她这一刻心神迷乱。她的言语、态度，说任性不是任性，说抱怨不是抱怨，说呵斥不是呵斥……像是忘记君臣之别，又像没有忘记君臣之别，她是无法拿捏自己的言行了，“你胆子不小……起来吧。”

那柄无论如何不肯让她的血铺陈在自己身躯上的剑，你是在问：

既然如此，一痴反身走向床榻，从容仰卧下去，而后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将他的双腿上部及腹部用布带扎紧，以免流血过多。

这大概算是第一回合？

谁都明白，作为一个有限的载体，人不可能拥有世间的一切，可人们还是禁不住地渴望，渴望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换句话说，这就是希望，这就是希望的深度解释，这就是万古不竭的动力。对于一个具有征服欲的人，尤其如此。如果一痴是贾南风的拷贝，贾南风是否还会对他如此痴迷，就不得而知了。

错就错在她是贾南风。出身显贵倒也平常，谁让她满腹经纶，却得以一个白痴为中心？即便这个白痴是皇帝也不行。这就好比让一部皇家大辞典、大百科全书，与初级识字课本相提并论，纵论天下。

下面的事情，贾南风不再多想，想又如何？也不敢再看，她的力气已经丧失殆尽，如果再不离开，如她这样决断的人，也难保不会昏倒在地，甚至歇斯底里大发作……

知也不知，歃血才是剑的灵魂？……

请托之风极盛。得以把持朝政的人，大多为宗室门阀，非但谈不到雄才大略，反而个个寡廉鲜耻，贪暴恣肆，虎视眈眈，结党营私，伺机而动。

试问，世上有哪个字眼儿可以尽数她对一痴的爱？为了一痴，贾南风甚至杀了妹妹贾午和她的丈夫韩寿。

没等众人回过神儿来，贾南风又以人们意想不到的迅疾，割下了一痴的性器。

…………

呼风唤雨的贾南风，在如何掠获男人的问题上相当弱智，绝对不是贾午的对手。闺阁少女贾南风狠是狠，正是因为一个“大狠”，讲究的是不用暗器。又天生是个做大事的人——尽管那时尚未入宫，却已显出做大事的潜质——更不屑于使用暗器。可在争夺男人的战争中，这一招式，对男人，怕是最为夺命的武器，那些香艳女子之所以往往轻易取胜，不正是善用暗器的结果？

刀手用辣椒水将一痴的性器一一清洗，之后便拿起寒光闪闪、薄如纸片的弯刀……却又被贾南风拦住。刹那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了冲动和激怒，冷静异常地说：“慢着，我来。”

放眼世事，哪位帝王不为后世诟病？如此这般，何谈身后之名？又何须身后之名？

如若贾南风得知，自己亡故不到一年，王衍即被羯人石勒所俘，为推脱己任之责而文过饰非，却被石勒一语道出根本“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为言不预事？破坏天下，君之罪也！”她更会为自己对王衍的高瞻远瞩而自负。

“你是有意而为！”

贾南风放下手中的笔，对着一纸拟诏沉吟起来：如何处置太子司马遹为妥？

西晋惠帝之后贾南风，此时正面临两难的抉择。

她未觉有何蹊跷，进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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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暂且放下。

比之历朝历代帝王，她的宫廷之术，何曾有过丝毫独创？不过步前人后尘尔。怎么到了她这里，就遭天谴人诟？

那么妹妹贾午，真正得到过一痴吗？得到的不过是承担而已。说到自己，即便他应诏入宫，不过青梅竹马的情分。可他为什么叫了一痴？又因何而痴？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

贾南风乱了方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如喝退凤辇，自顾自地大步流星走回宫去。

只是善弈的一痴从此不再博弈。贾南风实在了解博弈对于一痴意味着什么，说是他的情人也不为过。从少年时期就与博弈结下不解之缘的一痴，说断，就不着痕迹地断了这份情缘，该是何等少见的决绝。

说什么“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是一时语失吗？不过眼下贾南风来不及对这两句话多加考虑。

到了来世，难道还不能拥有一痴？

贾南风轻喝道：“住手！”

瓦当之坠落，如四季之花开花落，本是顺时而行，此番却有了某种暗示的意味。

她该知足了。

三

竹简共七十五篇，皆为蝌蚪文。计：《纪年》十三篇，出自战国时魏国史官之手，为编年体史书；《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卦下易经》一篇；《公孙段》二篇；《国语》三篇；《名》三篇；《师春》一篇；《琐语》十一篇；《梁丘藏》一篇；《缴书》二篇；《生封》一篇；《大历》三篇；《穆天子传》五篇；《图诗》一篇；《杂书》十九篇……

他怎么说来就来了？在她忧虑重重的时刻，像是一个意外的慰藉。又一想，自己忙于朝政，已有不少时日没有召见他了。

她入宫前，司马宗室就已经开始了赤裸裸的势力较量、权力争夺，在死亡祭坛上轮流坐庄，而且愈演愈烈，卷入的人也越来越多。

没想到杀人如麻的贾南风，倒先挺不住了。那还是一痴的眼睛吗？简直就是刀手的那把刀，甚至比那把刀还绝情。

武帝曾命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和峤等人进行整理、考订，以便对自夏禹起至当朝的残缺史事加以补校。

得知一痴棋至“二品”，心有不甘，遂令一痴一决高低。哪知王戎棋风、棋道不佳，频频悔棋。对此，一痴不置一词，泰然坐观。

可是这样一来，原本简单明了的事，怕是无法简单明了了。而自己竟还说出“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那样的话。是一时迷乱，还是不经意间的流露？难道他的内心本就有着自己不解的真情，不到非常时刻难以显现？

因此，朝野上下无人非议，这让她略感安心，毕竟未曾使得一痴难堪。如若不是一痴进言，她，也就是当今皇帝，何尝推重史学如此？比之前朝，史学在本朝难道不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那“留交”之人又是谁？

司马衷即位后，杨骏仍为太傅，辅佐朝政，事无巨细，无一疏漏，又在诸王中网罗党羽，而各王本就强兵在手。

真是一路过来，一路披荆斩棘。

贾南风一时无言，反身在室内往复暴走，一脚踹倒一扇屏风，又一脚跺断了屏风上的棂子。

这种始自战国时期的蝌蚪文，至汉已不多见，至晋，更鲜有人辨。整理、考订颇费时日，从武帝起至今，业已耗时二十年余，也未整理、考订完毕。

朝臣启奏，前太子东宫侍卫官、左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以及梁王司马彤和赵王司马伦等人，已然祭起拥戴太子司马遹复位的旗号。

没人能看出她那威严、木然、冷漠的脸的后面，有着何等不能与人言说的恐惧、苦恼和无告……

良辰美景年年依旧，只是与她久已无干。如若不能恣意其中，她这个权倾一时的女人，又有什么值得艳羡、嫉恨的呢！

贾南风最见不得这些清流名士皆以政事为俗，以“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为荣，标榜清高，轻蔑礼法，不拘礼制，纵酒放浪，毫无操守，对弄婢妾，甚而至于对狎……终日手持麈尾，清谈而已。所谓清谈，不过沽名钓誉，何谈匡救国民？

开国之始，武帝大行分封宗室。然而受封诸王并未前去镇守藩镇，而是继续留在京师。

一痴一直喜欢青色，即便上朝也没有换过绛色的朝服。她也就随他高兴，没有深究——实在，青色比哪种颜色都适宜他。也曾想过，是否赏赐他一袭青色冕服？她才不介意什么规矩不规矩，满朝文武，哪个讲了规矩？

贾南风从不在意朝野上下关于她面首无数的非议。作为帝王，享用面首如同享用无上权力，谁人敢说半个不字？而她却不愿一痴成为她无数面首中的一个。

其实，杀不杀司马遹，都要面临又一场生死之搏。

“不要用你们的脏手碰我。”贾南风威严地说。一点没有死之将至的惶恐、怯懦、不安。

说是把持朝政十年，真是与虎谋皮的十年。朝中有朝，政变无穷。

“难怪你叫了一痴。”

一

贾南风料到，处死她的办法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饮下金屑酒。

不过，司马伦入朝，确为今日动乱埋下祸根也是事实，真是她的一处败笔。败笔又如何？败笔也是人生。贾南风从不悔恨，悔恨是弱者的救赎药方。

为什么平时想不起与它亲近，这时却想起了它？是一个象征，或是一个论证，还是一个鼓励？

马上想起昨日的梦，难道一痴向她辞别来了？

这叫她如何是好！明明是一痴净身，她却得忍受比一痴更为疼痛的疼痛。

怪不得她说过“本宫并未宣你进宫”之后，一痴说“只因有事拜求”。当时并未觉出这句话有什么特别之处，只觉得阴冷异常。尽管在梦中，尽管在不透风的宫闱之中，也能感到一股莫名冷风阴阴袭过。而一痴的话，就像这阴风从萧瑟的荒野中捎带而来，而不是从他口中说出。

贾南风将紫檀木盒放进棺柩，贴在一痴身边，算是“骨肉还家”。本以为这个紫檀木盒会是她的陪葬，想不到还是让他带了走，可见一切都有定数。

“谢中宫。”

她的一生，全在这句话里了。

神妙！神妙！

有道是：无杀天下之狠，何来天下之安？

没等刀手及左右人等避让，她就冲了进去，果然一切就绪。

即便她没有任何作为，天下也不会有片刻安宁。

而命运这个“欺硬怕软”的势利之徒，连“孤独”这个词儿都不肯赏给她。人人都能躲在这个廉价词儿的后面，以招世人垂怜，她却不能。

一痴趁势说道：“臣请中宫回宫安歇。”

待贾南风调转头来，向一痴和贾午炫示自己的得意时，却不知一痴已将识得不久的那个“狠”字，与她连接起来，从此再也没有抹掉。最后妹妹贾午能够夺得一痴，也不尽是“色”字作怪。如果贾南风能够预见这一后果，她还会那样逞强吗？等到贾南风成为权倾一时的皇后，一痴自然而然会想起她儿时点放爆竹的情景，“从小看大”一说，果不其然。

最后的日子说来就来，那日黄昏，数名士兵抬一只酒坛，随在赵王司马伦身后进了监牢。

一痴永远不会知道，她其实已经得到了他。想到这里，她笃定地、默默地笑了，不免礼赞自己：如此歹毒的深爱，除了她贾南风，世上谁人拥有？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理由，也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毫无新意。从古至今，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不过如此。

贾午违背了与一痴的终身之约，那可不等于忤逆了自己！

更有荀勖，将图书原七种分类改为经、史、子、集四类。至此，史著才能从经书分离而出，自成一体。

一痴确实没有多少东西留下，真应了“赤身而来，赤身而去”那句话。但见横卷一幅，却无题名。外有封纸，纸上写有“留交”二字。留交何人？不得而知。

说不定哪天有兴，宣这个张华上殿调侃一番，倒是一乐。

一痴连忙跪迎在地。

再者，司马遹幼时尚可，年岁越长却越九*九*藏*书*网不成器，便是杀去也不足惜……贾南风索然一笑——连这样的理由都拿来顶事了！

“我又不是召你去做内臣，这又所作何为？”

那夜，贾南风舒展身躯，缓缓躺下，侧过脸去，看看枕旁的紫檀木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几生几世……有多少情仇，值得一个人用几生几世去消受？又消受得了？

贾南风首当其冲啊！她的处境不妙，非常不妙，而在这样的时刻，他希望尽自己所能，给贾南风一些帮助，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儿。只有他知道，眼下贾南风多么地软弱、无助、技穷；多么盼望能有什么东西靠一靠。可他又担心，与贾南风朝夕相处，怎能担保任性、随心所欲的她，不会生出事来……想来想去，只好辜负自己。

大概连她自己都感到了这些“凶器”的恐怖，为了掩饰还是逃避？她转过身去，从墙上抽出自己的佩剑，并将脸贴了上去。想不到在这柄冷剑上，竟感到一丝暖意。

说到底，“女体”是所有男人的死穴，对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的男人如是，对未来的、直至世界末日的所有男人来说，也必定如是。一痴从来不说“女色”，毕竟“女色”还有风度、气质、才智方面的审美意味，而“女体”，端端的就是一个“欲”，和动物没有什么两样的“欲”。

可惜、可叹、可恨，如今只能引而不发了。

故傅咸身后，贾南风谥号“贞”。此是后话。

司马宗室中，司马亮声望尚可，又是叔祖之辈，诛杀之后满朝非议，而司马玮又没有合适的位置可以安排……引狼入室的错误岂能一犯再犯！

而凶气的闸门重又合拢在她的目光之上。没有人能躲过这目光的切割、擦伤……

谁能想到，那个肥头大耳、欢天喜地、连爆竹也不敢放的男孩儿，日后出落得如此风流倜傥。最想不到的是，变得那样坚忍、果决，自尊自爱到不惜拿自己的“宝”做赌注……

于是她将手中的剑收回剑鞘，召来太医。太医自有致司马遹死命的药方。

想到那口带有浓烈口臭的吐沫，她的脸上，重又泛出令人无由恐惧的笑意。没有一个词儿能尽述这笑容里的杀气。

如此往复，王戎方才胜得一局。再博一局，悔棋依旧，却得惨败。三博，眼看棋势不妙，竟将一枚咽喉之地的败子偷纳袖中，棋局顿时大变……

唉，青春年少，她有过青春年少吗？镜子里的她，已经毫无女人的魅力，四十四岁的人，眉头、眼角，竟有了六七十岁的皱纹。

又哪里如人所说她贾南风毒如蛇蝎？又哪里是嫉妒？也许很久以前有过嫉妒，可是现在，身为至上皇后，用得着嫉妒吗？只消拿来就是。即便一痴，也可以拿来就是。可她要的是一痴倾心相爱，而不是服从。

贾南风的确杀人无数，但所杀无非是那挡路之人。这个张华，无非撰几句酸文，又能将她如何？有什么必要抬举这个可怜虫，为他动一根手指？

这也怪不得他人。自灭吴之后，这位先帝就不再关心朝政，朝中大小事务，皆依赖后党杨氏——杨骏及子杨珧、杨济，权倾一时。

那时，年年除夕的爆竹都由贾南风来点放，就那么拿在手里，直到爆竹捻儿燃到尽头才肯放手，那枚爆竹，简直就像在她的手心儿里炸开。一痴虽然不像妹妹贾午那样，用手指堵着耳朵，可也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宗室日衰，八王纷争，风雨飘摇的王朝，还能苟延残喘到几时？加上这样一个昏聩、白痴、丝毫不尽帝王之责的司马衷……哪里只是她的不幸？真乃天下之不幸。

这样的女人，早该一死以谢天下。如果说她十恶不赦，那么不是郭槐把她推向万人之上，给了她把持朝政的机会和十恶不赦的可能，又是谁？

要是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哭一场，该有多好。哭一场吧，哭一场吧！可她就是想哭，也没有眼泪啊……

对面端坐的一痴，却如晴日里一座清晰可见的远山。谈不到崇山峻岭，不过一座平实无奇、些许积雪的山峰，峰顶闪烁着几缕清冷的柔光而已。

她急急地取了枕旁的紫檀木盒，再乘辇抱送到一痴的府第。

或是放弃一痴进宫？

原来是十多只耗子。它们匍匐而来，又四只一排，缓缓地绕她而行，最后蹲坐在她的脚下，不停地抖动着它们的长须。

自情窦初开，贾南风就认定她和一痴的缘分前生已定。岂不知前生已定的缘分，有分有合。“合”是一种缘分，“分”也是一种缘分。被妹妹贾午横刀夺爱留下的终生伤痛，难道不是缘分吗？

如若别的女人也就罢了——白痴又有什么？白痴也是一国之君。

说到丑、美，不过皮相而已，比如谁在意过自己父母的丑、美？手足亦然。而他们青梅竹马，情同手足。

人生不过如此。于是一腔鲜血，伴着多少此生未了的爱恨情仇，以及不曾与人言说的委曲，泉涌般地喷上一痴的画卷……

你就想这样将我交代？

其时她正端坐案前翻阅奏章，两侧幔帐忽然拂动起来，抬眼一望，见一痴侧立幔帐旁，如风一缕，似影一张。

贾南风呆望着满把鲜血淋淋、现在可以称作一堆肉的一握性器。瞬间之前，它还为一痴所有，是他意义十足的根，现在，它真的只是一握肉了。

何为人生之大悲？不过“身不由己”。

她一路走着，一路将一痴的“宝”紧拥在怀，不出声地说着、怪声地笑着，就像已然死去的这一握肉，依然有着鲜活的生命，并可以与之对话。

怎么，难道想以她这样的脑袋，去护卫司马衷那个白痴脑袋吗？不要说她不愿意，上苍也不会同意这样不合理的对换。

初看文不对题，细品足见用心良苦。她不能不说，这是一痴对她的最完美的回报了。

说不清是她手臂上流出的血还是这握肉上的血，顺着她的朝服流下，点点滴滴洒在她走过的路上。滴在路上的血，很快开出一串又一串、散发着异香的、小小的花朵。

这时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及至当今皇帝，人祸之外，更加天灾，对于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奏章，竟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昏话……

即便贾南风面首三千，那又如何？设身处地想想，一个从未有过真情实爱的女人，一旦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为什么不呢？如果她连一个庸常女人的欢欲都没有，反倒不正常了。

所以贾南风在为贾午换药时，禁不住会抚摩贾午的脸，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不过是在替一痴抚摩贾午的脸，也就是替一痴抚摩自己的脸。

这时的贾南风，就恨不得往贾午仰着的脸上泼一盆开水，或持一片横刀，片去那张沉鱼落雁的面孔。

为了一痴，实不该阻拦他的选择。

如此说来，她走得不甚凄凉。

拜求何事？没等她询问，再一抬头，他就不见了。

再看下去，又看出一心的悲凉。

二

也许因为谁也握他不住，贾南风才会如此锲而不舍吧？

…………

既然如此，怎么说碎就碎？该是与一痴有什么牵涉吧。贾南风越来越不明白，玉佩也好，一痴也好，他们之间以及他们与她之间，似乎不仅仅是纠缠不清的儿女情长，然而到底是什么关系，又不清楚了。

人们既然拿她做了色子，那么这个色子就得要他们好看。她要让那些把她掷出去的人，以及那些期待这个色子制造一个什么结果的人，不但不能称心如意，还要让他们转而成为色子。

文韬武略、诗词歌赋、锦绣文章，哪一样贾南风败于他人之下？

说什么拥戴太子复位！不过是司马宗室以拥戴太子为由的谋反之兆。太子司马遹乃谢妃所生，即便复位，也不过是司马宗室的傀儡。

那时贾南风并不知道，不久之后就会在另一处看到这些花朵，也想不到这些花朵日后在人间将有何等跌宕起伏、诡谲难测的经历。

也无不平不公之憾。即便她死在今日，八王又能苟延残喘几时？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得与她共享同一坛金屑酒。想不到斗了十年，最后还是没有输赢。

把持朝政十年，从头过眼——心黑手辣的阴谋，捉襟见肘的伎俩，你死我活的挣扎，狠下毒手的彷徨，四面http://www.99lib.net楚歌的无助……啊，让她几乎无颜面对的过去！然而这都算不得什么，最为难得的是，一痴画出了她万般的“身不由己”。

这恐怕也是贾南风将王戎怀恨在心的原因之一吧？

母亲郭槐，哪一样堪称为人之母？都说她贾南风杀妹妹贾午是丧尽天良，如果她真丧尽天良的话，就该赐母亲一死。

满朝文武，进谏武帝另立太子，他却坚守与杨后姐妹的协议，不肯废黜白痴太子司马衷；又明知自己面目丑陋、性情刁悍，却接受她为太子司马衷之妃，只因她父亲贾充辅佐他称帝有功……

无人非议，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比起贾午，贾南风其实更让一痴挂心。皆因她丑，无人爱怜；皆因她丑，不公正的事情似乎都该由她担待。

太傅一职由叔祖司马亮接替。然，司马宗室各个都是篡权高手，这样的位置留给他，岂非大权旁落、引狼入室？可是，彼时别无选择。

贾南风的最后一瞥，留在了一痴的画卷上，心里最后闪过的念头是：

贾南风也不愿人们非议一痴是她的面首。对她来说，一痴是她剩下的、唯一干净的地界了。

是啊！剑哪，剑哪，你本就该用来歃血，而不是让人们将他低贱的血在你的身躯上随意铺陈。

其实，她又何曾让他侍奉？又哪里舍得让他侍奉？不过想想，也许这就是合乎一痴理想的、他们之间的关系。

哪怕像某些败下阵来的棋手恼羞成怒，信手掀翻棋盘，也算光明磊落，却不想下流至此……算来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哪一招、哪一式，又难得过、痛得过割舍怀里这一握肉？

多少个不眠之夜，贾南风渴望过与一痴的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想象着他肌肤、汗液的气味，他的睡姿，他的梦话，他的体温……却从来无缘一见、一亲。现在，惟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到了……想不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一痴进宫的日期，曾被他一推再推，称染病在身，需歇息数日方可进宫侍奉。

即便几生几世，怕也收不回贾南风这从未有过回报的付出了。

贾南风伸出手，将一痴的性器轻轻抬起。

见贾南风暴怒至此，一痴担心有变，忙道：“臣意已决！”

她不想，绝对不想。

“有人践约吗？”要不是一痴说到“有约”在先，贾南风实在不愿提及妹妹贾午言而无信这个话题，好像有意捅一痴的心窝。

为召一痴进宫，实在没有必要地找了一个借口：整理太康二年，一名为“不准”的盗墓贼，从汲郡魏襄王墓中盗掘的竹简。

她是十足对得起她所爱的这个男人了。

只待时局略有松缓，继续杀将下去。

说到对文学的推重，如若不是当朝圣明，那个张华岂能不知天高地厚若此？

就在此时，她突然看见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怒张、翻转、扭曲，如一条条被火焰炙烤的青蛇，又听见那血管的悲泣、呼号……她调转刀口，迅猛地将刀刃在自己臂上一划，鲜血立刻从她手臂上涌出，左右立刻惊呼起来。

八王之乱，分明是司马宗室诸王之间的拼杀，却说由她而起。

一般女人，大多以皇后为人生之最高境界，可她宁愿以自己的后位，换取一痴的哪怕是一次真情实意的爱抚。

贾南风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候，来向一痴表示自己的情愫，就像一个好样的庄稼把势，适时等待庄稼的成熟。可是贾午偏偏不按规则出牌，没等瓜熟蒂落，生生就把瓜果摘下。这瓜果固然归了贾午，可毕竟尚未成熟，滋味如何，只有自己知道。所以贾午毁的不但是本应美味的瓜果，也毁了那些踏踏实实、按部就班的庄稼汉，最后还败坏了自己的胃口。

一张本无多少斤两的瓦片，即便粉身碎骨，听上去也是形单影只，弱不禁风。今天却突然作怪起来，像是碎了一口闷头闷脑、满腹心事的瓮，霎时间有一种豁开后的大定，让思前想后难以定夺的贾南风，心中一动。

能不杀杨骏？

她轻抚那幅横卷，想着自己没有白白用一生来相守这个人，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不管后人如何诟骂，都值得了。

住手之后如何，她也不知道。

这样做值得吗？虚浮的名声难道就如此重要？……她的脑子里茫然一片，忘记了皇后的仪态，禁不住喝道：“住手！”

是不愿他人搅扰她的此时此刻吗？

这就是他们今生仅有的情缘，如此残忍而又幽深，如地狱之不可测。

她大袖一拂，威严地说：“我自有安排。”

是为她哭泣，还是为她送葬？

故，汝南王司马亮走马上任头一件事，便是奏请皇帝下诏，命令诸王赴任藩镇，以削弱他们对京师的威胁，同时一箭双雕地削弱了诸王势力对他的威胁。这引起楚王司马玮极大不满。曾几何时，为反杨氏后党建立起来的“强强联合”，此时反目成仇。

接着差人过去打探，自己不等皇帝下朝，先行返回寝宫。

性情中人是当不得帝王的。

忽有一片瓦当坠落。

连她自己也不相信，从此果真像和一痴同床共枕，竟还有了床笫之欢。不过，她一直把那看做是梦境，也如节妇烈女，从此不再宣面首进宫。

从今以后，它完全属于她了。不管一痴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日日夜夜、实实在在地守着她了。

如果贾南风报复，谁又说得出什么？尽管他不赞成那样行事处世。

陈寿的《三国志》、孙盛的《晋阳秋》、《左传》杜预集解和郭璞注《尔雅》，还有文豪左思、陆机，还不都是出在本朝？

这袭击所向披靡，继续左右横穿，直刺她双腿的根部，而后转向、下刺，直抵脚跟，令她举步维艰，——此刻定是有人架着一痴在不停行走。他不但不能歇息片刻，且必得行走三个时辰。

天下可有不歃血的剑？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画中将她亲自操刀为他净身的细节一一展现，这才知道自己彼时的癫狂。又见她拥着一痴的“宝”一路狂奔，分不清是从她手腕上流出的血，还是从这握肉上流出的血，总之是他们的血，顺着她的朝服流淌下来，点点滴滴洒在她狂奔的路上。滴在路上的血，很快就开出一串又一串、散发着异香的小小的花朵。

斟酌再三，只得假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之手，以谋反之罪，将“三杨”诛杀，将曾力主选自己为太子妃，此时已是皇太后的杨氏废为庶人。

他的淡定，简直就是一方舞台，将堂堂丞相，成就为这方舞台上一枚出尔反尔、众目睽睽之下忙于倒来倒去的棋子。

府里很安静，只二三亲朋在料理后事。贾南风挥去众人，灵堂里只留下她独自一个。

他那男人之“宝”，就这样随贾南风去了。

想当年，如若不是美貌的贾午比贾南风更勇于进取，结果又会怎样？美貌的女子在男女关系上总是理所当然，说是志在必得也可。而少女时期的贾南风却矜持得多。也许因为丑，反倒不能像贾午那样理所当然；不能像贾午那样，想爱谁就爱谁，想要哪个男人就要哪个男人，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父母也好，周围的人也好，对贾午总是言听计从，一切优先……

难道这不比一个所谓有人味儿的临终关怀更好吗？

她的手抖动了一下，剑锋蹭过她的面颊，有血珠从脸上渗出，不甚多，可也一时不会断线。她用手掌抹下脸上的血，而后一下又一下，将手掌上的血刮在剑上。血在剑上如活物般伸缩起来，并泛出冷蓝而不是暖红的幽光。她又伸出手指，把剑上的血一再涂抹开来，想要涂满整整一把剑，可那血就是不肯流散开来。再试，缩成一摊；又试，再缩成一摊；不肯听命于她，想来也不肯听命于任何人。

可是她下不了手。杀人于她，突然变成了如此棘手的事……

她看了看近前的士兵，估算了越过她和士兵之间这段距离的时间，觉得还有把握，便探身前去抽取士兵身上的佩剑。

再看满朝上下，就连她的双亲，哪一个干净！

想必后世那些个人云亦云、不学无术、不求甚解、混迹于史界的“史家们”，也会以这样的史观撰史。任何朝代、任何学界，都少不了这种混迹于斯的所谓专门家，可谁又能奈何她！

四

九_九_藏_书_网司马衷继位后的十年里，为挽救这个王朝她心力交瘁。可怜她孤家寡人，怎抵挡得住司马宗室的招招式式？

至于贾南风为什么杀贾午，一痴始终不能明白。换作他人，理由是容易想象的，可事情一到贾南风那里，就不能按正常人的逻辑分析。如果说是妒忌，为什么他和贾午订下终身之约的时候，她不杀贾午？即便杀不得，以她的脾性，也会用其他办法让贾午知难而退——贾南风不乏各方面的聪明才智。

对贾南风怒杀贾午一事，一痴既不恨之入骨，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是怅然若失而已。这是否因为贾午是个香艳女子？而人们对香艳女子的态度，难免有些轻慢。这让一痴的良心不安，可又勉强不起自己的愤怒或痛苦。

从他们青春年少，到召他进宫，一一画来。

这是一场不可预测的赌博。没有人会助她一臂之力，人人都在等着看她将如何死于乱箭之下，或如何被五马分尸。

贾南风的目光，一寸寸地捋过一痴的每一根汗毛、每一片肌肤。他的身体发肤固然受之父母，可谁又能说那仅仅是一痴的身体发肤？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肌肤，难道不是长在她的身上？此时，她的双腿、她的腹部就感到了被勒紧的胀痛。

这就是放肆，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更还有他的心性放达。

世人，你可知道没有眼泪之痛？不，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道对那根本不了解的世事，啐上一口带有浓烈口臭的吐沫。

“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

以她的聪明才智，忍受一个白痴的痛苦，谁能理解？

可她偏偏成了贾家的色子。

这位“竹林七贤”之一，最为无形、无品，一向谄媚取宠、追名逐利、“与时舒卷”，历任吏部黄门郎、散骑常侍、河东太守、荆州刺史，一路晋至光禄勋、吏部尚书，直至司徒，成为朝廷权臣。

按时下规矩，一痴无权要回自己的“宝”，他的“宝”本该由刀手留存。谁想到贾南风做了他的刀手，现在由她拿去，该是合情合理。

这就是心有灵犀了。贾南风明白此时此刻一痴的所思所想，可她还像脚下的砖石那样沉默着。

一痴进宫后，免不了朝夕相处，谁能断定他们不会一时情迷？想到很可能把握不住自己，而一痴又怎能拒绝？

她口干舌燥，一定是一痴口渴难当。这还是头一天，他还得熬上三天，三天之内滴水不得进，以免尿频伤及伤口。

就在他和贾午订了终身之后，贾南风还曾哭倒在他的怀里，说是朝政难度，心力交瘁……若是贾午哭倒在怀，一痴也许不会那么动心，毕竟眼泪对贾午来说司空见惯，而对贾南风，真比琼浆玉液还难以寻觅。加之那一夜，清风明月，暗香浮动……不，贾南风绝对不会用那种鸡鸣狗盗之徒的办法，比如用什么来自异域的薰香使他迷醉。那夜的暗香肯定来自一种植物，据说有种花香，催人情发。

还有那个叫做张华的诗人，竟还写了什么《女史箴》，借宫中女史之口，写宫内箴规，讽喻于她。尤其《冯媛当熊》一节，说的是汉元帝郊游遇熊，元帝及若干随从皆惊慌失措，唯婕妤冯媛临危不惧，挺身而出，护卫元帝云云。

至于私拟诏书，弄权乱政之说，曾几何时成了她的专利？

隔墙就是一痴的家。他们随时越过藩篱，任意出入，不但常常吃在一起，就是在同一张榻上小憩片刻也是有的。有时还会互换衣衫，男女互扮。若是一痴不知如何穿戴女儿装，雷厉风行的贾南风又耐不住啰嗦，便会亲自下手为他穿换。可以说一痴的体肤，贾南风并不陌生，那真是少不更事、两小无猜的花样年华。

五花大绑的一痴，分明变作了一只等待屠宰的羔羊，这和自残有什么区别！……贾南风极快地调转头去，又由不得自己地调转头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牢这个永远没有回头可能的时刻。谁说时间是不能抓住的东西？贾南风此时就牢牢地抓住了它。

记得那年，贾午在花园里游玩，不当心被桃树枝剐破脸皮。贾南风那个急啊，小小一个伤口，一天不知察看多少遍，亲力亲为，上药、换药。她不放心别人来做，生怕谁一不小心在贾午脸上留下疤痕。她得为一痴爱惜贾午那张脸，她得把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完好无损地交给一痴。

现在轮到她了。

即便杀几头公牛，将公牛的鲜血洒遍每一个角落，也无法化解金墉城的阴气，除她之外，难道还有另一个活人吗？

另留有《心赋》一篇，长短四六，骈偶、音律、句式、韵仄十分讲究，字体方正，笔画平直，气度庄严，活脱脱一个一痴。

再以本朝著名世家、琅琊王氏为例。王戎堂弟王衍，谈玄论道，口若悬河，华而不实，信口雌黄。人道他终日手持白色玉柄麈尾，对镜演示：或举手投足，眼波流转；或逼尖嗓音，起起伏伏，抑扬顿挫，非男非女，如歌如诉，恰似一名演练的艺妓。看来，谈玄论道不过是一场场有备而来的演艺……此人善经营，以致声倾朝野，竟有登高一呼万人唱应之势，如此这般，倒也是件理政的用具。贾南风顺水推舟，诏授他司徒、司空、太尉等职，却也未曾见这位以政事为俗、以“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为荣的王衍，对此嗤之以鼻。

据说司马玮曾出示皇帝亲笔诏书，以清白自己。得知此情，贾南风难免心生悲戚。

武帝因何而亡？皆因病入膏肓才发现，自己万般宠爱在一身的杨皇后，其父杨骏矫诏专权。而此时他已回天无力，只落得一个惊吓气绝。

说你是女史，你就是女史，不给你这个女史，你就什么也不是！还“敢告庶姬”，可笑之至！

又如何下手？

她那双眼睛，毕竟是享有过无上权力的眼睛。此时此刻，那双眼睛恰似万张满弓上的待发之箭，让人不敢相向。

到了阴间，如何向一痴交代？

正是司马昭私拟诏书，列数“莫须有”之罪，先废魏帝曹髦为庶民，再将杀曹髦之过推诿于成济，而后满门抄斩……

“牛刀小试耳。”她不以为然地一笑，说。

那声断喝，既不激昂、愤慨，又是一个废为庶人的前皇后的声音，可是听来，生生还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后。刀剑在握的男人，像是听到她还在其位的命令，个个垂下了手。

所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决绝地切断了他们的后路。

晋王朝是一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病入膏肓的怪兽。它就要死了，可它不会善终，它将把自己而不是他人的躯体，噬咬得体无寸肤、骨无寸留。

只得诿过于司马玮，以“擅杀”司马亮之罪，将他押赴刑场。

又说女官班姬不与汉帝同车，夫妻间应“出其善言，千里应之”，否则“同龛以异”，又“欢不可度，宠不可专”，还有什么“女史司箴，敢告庶姬”。

又想她英雄一世，辣手一世，叱咤一世，却死得如此无光无彩，她恨，她好恨哪！恨得她血脉贲张，恨得她翻转了五脏六腑……

首先冲进宫内将她擒拿在手的，自是那赵王司马伦。而后她就被囚禁在为皇族设置的监牢金墉城。

说武帝是昏君，还恭敬了他！

贾南风将手里的刀向前伸去，毅然决然，毫不犹豫。眼下，即便是为自己开肠破肚，贾南风也不会手软。这是一痴自少年时便了解的贾南风，也是令他倾慕的贾南风——她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替皇帝把持朝政的。

又哪里只是几个人谋反？任何事件的发生，不会只有一个原因。

说了归齐，在对待贾南风的情感上，一痴把握不清自己。究竟是同情、手足之情，还是什么？或许说他“痛惜”贾南风更为贴切？

也许因为一痴，她才有如此这般必将流传千古、后人受益匪浅的勋业。

这似乎是他们彼此确认、彼此相托的最后的时刻……

她是为贾午辜负了而她又是如此珍惜却不曾拥有的爱，杀了贾午。贾午可以偷取、夺取她之所爱，她认输，但不可以践踏她之所爱。

这是她一生中遭到的唯一拒绝，而这拒绝又是来自她的最爱。

果然不出所料，司马遹死后不过一个月，宫廷政变，贾南风立刻被废黜为庶人。

没有人疼爱过她，从来没有。即便一痴，不过同情而已，与疼爱毫不相干。

每一个角落，都有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在窥测方向；每一个转折，都有人在伺机而动；每一个所谓太平盛世的瞬间，都有可能人头落地；每一个死心塌地的奴才，都有可能是异己；每一个看似无欲无求的人，都有可能在用你做点什么；每一个贤良君子，都有可能是无恶不作的大毒枭……

原来那最要紧的、留也留不住的东西，那远去的声声漫漫，是他们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你我的血滴洒在路上的声响，难怪自己要变作一个留也留不住的脚步，从此不知何去何从地飘荡而去。

她，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何曾有过鸿鹄之志？即便有所抱负，也与社稷无关。可谁让她被“卖”给了最没有操守、信义、忠诚可言，无风三尺浪，戴着社稷这顶堂皇之冕的政治？

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杀了也就杀了，一朝皇后，杀个人，需要理由吗？

这个由她诏授的赵王司马伦，鞍前马后侍奉她多年，该是相当熟悉。怎么回忆起与此人有关的林林总总，留给她的竟是“丑态毕现”四个字？作为属下，忠心侍奉主子本是该当，可一旦过分，就会丑态毕现。而丑态毕现的行为，大半另有所图，现在可不到了原形毕露的时候！

有谁见过，狼狈这对“双胞胎”不是“为奸”，而是为了伸张正义互相厮咬？

综览当朝司马宗室，哪一位值得人们看重？一个比一个猥琐、下作，无品、无行。

刚打发了太医，便有宫人来报，说是中书令一痴去了。

她转过脸去，用宽大的袍袖遮住自己的面颊，如吹奏一曲长箫，舒缓、从容地将那杯金屑酒缓缓饮下，然后随手将酒杯一掷，再没有回过头来。

枕边的紫檀木盒还在，她的一痴还在，静悄悄的。可是最要紧的东西，明明留也留不住地远去了。在那远去的声声漫漫中，自己也化作一个留也留不住的脚步，她知道，从此，她将不知何去何从地飘荡而去。

任什么也无法将他操纵的人，也是最具安全感的人。即便坚硬如贾南风这样的女人，也是需要一个肩膀靠一靠的。而她愿意“靠一靠”的肩膀，该是何等非同凡响的肩膀。

再看下去，贾南风更是无法把持自己——寂寞芳心，栏杆倚遍；一往情深，终不得愿……这么说来，她对一痴的情爱，一痴是一清二楚的。

到底贾午错在哪里？

如此这般，说不定有一天司马衷也得步先帝后尘，最终惊吓而亡。

开国伊始，先皇武帝便急于分封宗室，将六位叔叔、三个弟弟，以及十七个本族叔、伯、兄、弟分别册封为王，并允许他们在自己封地内设置军队。分封有亲有疏，诸王势力不均，自然互相残杀。

幸得一痴，家学渊源，识得此文。贾南风便以此为由，将一痴召进宫内，继续整理、考订这批竹简。

可是来不及了。贾南风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移动自己的身体，哪怕仅仅是自己的头部。

他们纵论天下，吟诗做赋……也许因为醉酒，又回想起青春年少。如果人们有过共同的童年，那么有关童年的共同回忆，立刻便能抹去日后生活在他们之间刻下的距离。若不是他及时清醒，后果会怎样？

又端的一个七情六欲、性情中人。

“皆因本宫为人可憎？”

王戎主管吏部期间，行贿求官之风大行。由贾南风诏授的司隶校尉傅咸，曾上书弹劾王戎，力谏免去王戎官职，遭王氏宗族报复。傅咸凛然正气，不畏强权：“司隶校尉与御史中丞共掌纠察皇太子及以下文武百官之职，岂有纠察皇太子而不纠察尚书之理？只有严正己身，才得以率他人。”

此外无他。

昨夜，她梦见了一痴。

不，不是忍让谦让，不是超然物外，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是轻蔑孤高……而是玲珑剔透，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记得幼年时，一痴的目光里就有了这种大悲大悯。

真是错会时分，竟有花香暗送，是丁香、子槐，还是茉莉？……难道是在提醒她，又是满庭芳菲、莺飞草长的暮春天气了？

果真一笔一墨都是情，是他不曾对她言说，也是她不敢奢望的情意。虽与一般人或她心向往之的男女之情很不相同，但有情如此，她也该知足了。

为什么让她为司马宗室“有负天下”的罪行负责？司马家族有什么资格，假仁假义地指责她？

可是她的下体，感到了冰凉、刺痛的袭击。这袭击停歇一阵又来一阵，不怀好意地折腾不已——肯定是刀手在用冷水浸过的白绵纸为一痴包扎伤口。贾南风明知不包扎伤口可能会感染，可还是心有不甘。

或者不如杀了一痴。贾南风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杀了他。杀了他，那就一了百了啦……”

贾南风对这酒坛太熟悉了。杨太后本该与她同饮这坛酒，可是没等这坛酒送来，便绝食而亡。这个对手，实在令她佩服。

死于贾南风之手的各色人等，在剑的光影中一一闪现，那些死去的魂灵，检阅似的从剑锋上滑过。她将那些死去的魂灵看了又看，该杀的杀了，不该杀的也杀了。在与那些魂灵的再次交锋中，她明白了，即便已然化作阴阳相隔的魂灵，有些事情依然无法了结。

不论从性格还是从相貌来说，贾南风和贾午这一对姐妹都完全不同。可不知为什么，贾南风常常生出这样的幻觉：贾午和她是同一个人，她中有贾午，贾午中有她。不知贾午有没有这种幻觉？

没有一些勇气的人，如果被囚禁在这个城堡里，即便不喝那杯金屑酒，恐怕吓也得吓死。

渐渐展开，慢慢看来，画中竟有一个女人。谁呢？难道是那“留交”之人？贾南风心有不甘，定睛细看，画上的女人竟是自己，而且颇得神韵。非邪非正，好一个本性之人。

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忽然就会醒过梦来：不，那不是自己的脸！一股黑气就会从贾南风的肺腑涌出，霎时间，她就会变成一个腾黑云、驾黑雾的恶煞。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父亲贾充、母亲郭槐，与司马宗室一样贪婪，竟不惜将她“卖”入宫门，以扩张他们的权势。敢问史家，有哪个阴谋，比得上他们策划的、迫使她最终登上皇后宝座的选妃事件，更加无耻、周密、志在必得？

只因杨党惧她三分，一时未能动手，如若她再不作为，怕是为时晚矣！

一痴轻轻摇首，笑而不答，浅淡的笑容里却满装着无奈、认命、孤注一掷。他在等待一个结束——不论自他们少年时就不即不离的感情来说，还是从贾南风的前景来说。

临死前，她还来得及烧掉那篇《心赋》，又将一痴留下的横卷紧拥在怀。

她转过身来，圆睁双目，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此人何德、何能，得以一路飙升？不过投靠司马氏族而已。

她一惊。系在衣带上那块从不离身的玉佩，此时也突然碎裂。这粉色玉佩，本是当年一痴母亲送给她的，说是年代久远，不知得了哪位先人的仙气，颇有灵性，来日必会护佑她。

皇帝亲笔，还不就是她的旨意？只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她需要司马玮杀杨氏后党以及司马亮，现在她需要司马玮死。司马玮不死，就难以平息满朝骚动，说不定被杀的是她，也未可知。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吧！”她的声音里回响着无可消解的冤仇，然后抱着一痴的“宝”，头也不回地去了。就像在前朝议政，不容他人置疑地调头而去。

也是凑巧，就在那一天，贾南风惊闻一痴准备净身，马上赶到蚕房探个究竟。

总是在退一步之后享受海阔天空的人，是任什么也无法将他操纵的。好像空气，谁曾握住一盈？即便流水，还能掬上一捧，在手中做瞬间的停留。

她竟还有力气张望，是期待一个有人味儿的临终关怀吗？

不能说了，什么都不能说了。

一痴又是一个肯担待的男人，于是就有了他和贾午的终身之约——并不心甘，“担待”而已。

废黜太子司马遹本就铤而走险，被司马伦用来做谋反的借口，该是意料之中。两个多月来，宫闱之内，暗潮汹涌……但事已至此，除了背水一战，贾南风无计可施。

满腔鲜血涌了上来。她尽力将头移开，以免污秽一痴的画卷。这样一幅言而不尽的画卷，原该留给后世，但愿后人可以尽数这幅画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