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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咱这片林子可大,没边没沿,用来游击可真是好。仗打起来,有时饭也吃不上,只得吃林子里的果子蘑菇。那时水汽淋淋的。吃物也多,光蘑菇就分不清,一咬咯吱咯吱,怪鲜的。遇上鬼子来采蘑菇,我就撂倒他两个。外国人重营养,打死了一拨又来一拨,看来非吃上这东西不行。他们还要伐木头,用汽车拉,我就专打干这营生的。林子里当时算是游击区——地图上这地方用点点表示,点点画到哪里,我就游到哪里——只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林子里还有另一个人,当然了,这是后话。反正群众那会儿知道只有我一个人算是革命的队伍,千方百计让我高兴。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找碴儿的。所有地主(这东西实在不多)都被我收拾过,我识破了那么多美人计。地主家小姐跟我好,我也跟她好,不过有个条件,就是支持咱八路军!反动的东西,再好咱也不能交往,这是一理。有一回我在一个富人家宿下,天亮时分让假鬼子包围了。这时候我已经有了双枪,就一手一枪地干,让小姐给我准备子弹。小姐眼明手快,俺俩忙了半天,才把敌人打退了。这样的小姐哪找去?我想让她奔咱根据地去,她舍不得父母。这就多少看出她有些反动了。也罢,我自己进了林子。这时节我身上的枪伤已经有好几处了,我想等到见了首长那天,也不讲功劳多大,只把衣服脱下就是。有的首长装作有大功的样子,其实全身光溜溜的,没疤没痕的,功在哪里?他娘的。比如有那么一个人我不说是谁,他现在又是场长又是书记,有一次洗澡我见了,前前后后看他,就是找不见什么。我问:‘功在哪里?’他娘的。他不如我的女人!我战争年代交往的女人,哪个没受过红伤?她们咬着牙继续跟上队伍,有的站在路口给咱队伍唱歌说竹板,说:‘快快走,快快干,翻过大山是好汉!’那是给行军的鼓劲哩!和平年代的女人也有模范,我看准了的不多,只有两个,一个是你老七家里,另一个是申宝雄老婆。老七家里你不用撇嘴,要明白天外有天。听文太讲她可不像男人那么混账,事事坚持正义。要知道世道发展到了今天,两口子也不一定就是一条线上的人。对她最了解的要算文太,小文太深入虎穴,得了虎子。反过来说,情同手足的人也会丧下良心。比如说,我在林子里打游击那会儿遇上一个快死的年轻人,用掐穴的办法把他救下来,又教育他参加了革命,跟上我干。我把自己的驳壳枪给了他一支,教他如何打敌人脑门心。后来的事我真不愿说。他长得又瘦又小,脸色蜡黄,不说你们也知道像谁。我可怜他,有好的尽给他吃,想喂胖他。夜间寒冷,我用衣襟盖住他的小腿弯。有时半夜刮大风,风钻骨缝呀,他就哀求说:‘丁司令,丁司令,让我钻进你胸口那儿吧。’听听他没有血色的一对小嘴唇多么会说,跟我叫司令哩。我说:‘罢,钻吧!’他就倏地一下滑到我大襟衣裳里边,贴在我身上。他真瘦啊,骨头硌我;他的嘴里老有一股邪味刺我的鼻子,还不知好歹地‘夫夫’吹气。有好几次我真想捏住他的脚趾把他抽掉扔了。后来我还是忍了。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个革命的战士了。再说我也该有自己的儿子,他这样在怀里屈着让我多少动了父子心。有时候,我抱着抱着,就觉得是自己的儿子长大了。不过我还没有老婆呀,儿子,哪来的儿子!臭东西,嘴里一股野蒜味儿。你们看,我哪里对不起他。白天,我让他正步走,用树根给他扎上腰,教了他一首老根据地的歌。谁知到以后,到了战斗激烈起来的时候,就是他把我们卖了——那个人跟我一起,另一个革命队伍的人——这也是后话了。我要说的是有那么一天,我在林子里摘桑葚儿吃,登上一棵树,发现远处一群苍蝇嗡嗡嗡。我知道不好,就跑了过去。离开那地方老远,我就闻到了一股臭味儿。扒开树枝一看,我发现了一个快死的八路。他的一条腿坏了,动不了,饿也快饿死了。那条腿呀,烂得吓人,上面白白一层蛆虫,臭味就是那上面发出来的。他快死了。我扒树枝时发出了声音,他的手指就按到了扳机上。想想看老七家里和年轻人,想想看,快死的革命队伍的人还这么坚强!我看了赶紧摆手说:‘莫按下手指呀,我和你一模一样。’他不信,手指还放在扳机上。焦急中,我从裤兜里摸出了那个红五星。我就这样挨近了他,他也昏过去了。我闭着嘴不喘气儿,用茅草做成小笤帚给他扫去蛆虫,扫一下,我的心缩一下。多么疼啊!革命多么不容易啊!扫完了蛆虫,我又给他喂桑葚,嚼一口,用手指给他抹一口。后来他转醒了,我们谈了起来,越谈越亲。我知道他也是老区来的,领头的就是刘志丹!他一个人坚持在这林子里打游击,99lib.net腰里还别一卷地图。图上的一角划了些点点,他说这是他的游击区,我那时知道了这区里还有另一个人在游击。我从交谈中知道他打死了不知多少敌人,只是前几天被敌人的小手炮打伤了。他是个老实人,不喝酒不抽烟,有点空闲就看地图。他是个好人哪,太好的人不能打游击——只会击不会游,哪有不失败的道理。我给他打来了野物,烧得喷香喂他吃。我端量了他一会儿,见他个子不太高,脸上有块疤。我问他叫什么,他说:‘我叫吴得伍。’
老丁离开座位,一下子夹住了军彭的脸,用手拍打着、抚摸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老人说:“不错,正是你的爸爸。好孩子你不要难过,不要哭。好好干,好好继承先烈的遗志。我那会儿用野物喂他,他活过来了,你不用担心——你听我讲下去。”说着放开了军彭,回到座位上。老人流着泪水喝口酒,又夹了肉片,费力地咀嚼。“这真是个英雄。他被我救下,从今后俺们一块儿干,再加上那个小瘦东西,革命队伍一下发展成了三人。三人总得有个头儿,我们决定选出个政委来。照理说,吴得伍看得懂地图,当政委最合适,我跟小瘦孩儿说好都投他一票。谁知小瘦孩儿嘴上心里不一样,暗暗投了我一票,这样我得了两票——另一票是吴得伍投的——我成了政委。我怎么能当政委?久后我怎么有脸去见刘志丹?我真想把小瘦筋的头拧下来。小东西高兴得嘻嘻笑。我说不用笑,夜间睡觉你站岗。吴得伍这个人——军彭同志我要说你爸句坏话了,他哪里都好,就是有一条,太顾恋老婆。睡到半夜里他常常没了影儿,这开始让我起了疑心。我怕他是个通敌的人,你知道战争年代人专往坏地方想呀。我后来暗暗跟上他走起了夜路。好家伙,你爸手提盒子炮行走如飞,爬了一座小山,跨过芦青河桥,又转过三个大村镇。他走了足足有四十里,我跟着他累得吁吁喘。后来他在一个小土屋跟前停住了,敲门三下,出来个女人。我怕他们是有勾搭的那种事情,后来才明白革命队伍的人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不会那样的。真的,原来他们是夫妻。干革命多么不容易,回家睡觉要跑上四十里,来回八十里,天亮前还要赶回宿营地。从年岁上掐算,军彭同志,你是那些黑夜里有的一个人了。那时我对吴同志多少有些看法,心想你对女人也太迁就了,也不管是什么年头。不客气说,他算个喜好女色的人。我以政委的身份批评了他,他没有吭声。后来呢?后来我为这个后悔了一辈子。原来他早做好了死的准备。一个快死的人了,怎么不可以?他是最后亲近女人了。人到了快死的时候自己知道,人是有古怪灵性的。但是我相信他不知道会死得这么简单,他那些日子只知道有什么从天边逼近了,就像一块黑色天气,上拄天下拄地,不声不响地凑过来了。他知道死的日子快要到了,得赶紧留下个后人。他想得不错。后来真的出事了,小瘦东西不见了!我们两个人满林子找,怎么也找不到。天刚蒙蒙亮,我对吴得伍说:‘恐怕不好,小瘦东西要是把我们卖给敌人,我们就算完了。’老吴是个好人,思想不转弯。他说:‘怎么会哩?’我说还是防着点好,就拉他一下往东跑下去了。跑了没有几步,有人嘻嘻笑。我一看,原来四周的大树底下都蹲了假鬼子。完了,我估计得一点不错。我这会儿把手里的枪一下插进腰里,说:‘你们先别急着动手,死活一会儿就明白。我先要把自己家的事办完——小瘦东西趴在哪?你给我出来,本政委要见见你!’没人吭声。我又喊一遍,有个角落沙啦啦响,那个小瘦东西真的站到树底下了。我一见他恨不能把他的头砍下来。我大喝一声叛徒,他吓得直抖。我问:‘小瘦东西,我问你,我把你当亲儿子待,救了你的命,我哪里对不起你?’小瘦东西擤着鼻涕,哼哼着说:‘对、对得起。’‘那你为什么还要卖我、卖你吴大?’他揉着眼,半天才说:‘人家对我更、更好,人家给我好饭吃。’我死也要死个明白,就问:‘什么好饭?’小瘦东西答:‘包子。’一群假鬼子哈哈笑起来。我快给气死了。就为了几个包子出卖了革命队伍,向敌人告密,老天爷可是亲眼见了。我一下抽出枪来,第一个打叛徒。谁知小瘦东西被后边的人挟上退下了。接着他们喊着让我俩投降,俺回答的是枪子儿。吴得伍好枪法,一枪打一个。俺俩边打边退,我的胳膊受了伤,老吴的腿受了伤。他跑不动,我就连拖带拉拽他走。他的血啊,把我全身都染红了。后来老吴的肩膀又挨了一枪,一说话就冒血泡。他说的话电影上也常演,就是嘱咐我替他交党费。先烈哪里都好,就是太挂记钱了。我说替你交就是,这会儿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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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是突出去。他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说行行行。他不走了,要用枪打自己的喉管,我火了,夺了他的枪……”
早晨,老丁踏着落叶唰啦唰啦往前走,文太见了跟上去。秋风很凉。宝物从后面追几步,又立住了。老丁有时仰脸望望树隙间的天空,有时看看脚下的小草。松树碧绿,枫叶通红,橡子在地上滚动。文太追到老丁身侧叫了句:“丁场长。”老丁站住了,额上的横皱积起一叠。他瞪了文太几眼,往前走了。文太咬了咬嘴唇,把手插到头发里。想了一会儿,他拍了拍脑瓜走回去,对正在烧火的黑杆子说:“出来一下。”黑杆子跟出来。他说:“真玄。”“怎么咧?”“丁场长后天就该过生日了,那是他的六十大寿。”黑杆子“哎哟哎哟”地叫起来,黑乎乎的大手摩擦着裤子。文太叮嘱道:“我们赶紧布置起来吧,老丁自己不好说什么。这时候更要注意某些人的动向,防止破坏。我去转告驻村工作小组,还有老七家里。采蘑菇的事交给小六,但不说是干什么用。多采,柳黄和松板最好。”黑杆子为难地说:“新来的军彭呢?”文太想了想说:“不能瞒他。不过我来说吧。”他顾不上吃早饭,先找到老七家里。老七家里一见他就拍了一下腿,说:“了不得了!”她露着黑紫的牙根,一手指向街巷说:“毒蘑菇昨夜个又毒死人了,看看吧,这会儿工作组也去了。”“谁?”“黄花小女。刚十七岁哩,小名叫小野蹄子……看看去吧。”文太吸了一口凉气:“是从你手上出去的干蘑菇吗?”老七家里又拍一下腿:“俺都是收购来的哩,混进个把也毒不死人。她吃了鲜的。”文太又想起了公社女书记的男人,“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万万千”,一句歌儿从脑际飘过。他扼要地讲了老丁过生日的事,然后急急奔向街巷。
军彭再也不能支持,大叫着,碰翻了一个菜碟。
“爸!我爸我爸我爸!”
他喊完气力顿失,像泥土一样瘫在那儿。小六瞥瞥周围的人,伸长脖子吸了一口气。军彭一直在哭,这会儿揩揩泪水,上前抱住老丁说:“老丁场长,老丁场长!受孩儿一拜吧!孩儿不知道你是先烈的战友,不知道你们一起浴血奋战……孩儿对不起你呀。我,我还暗暗怀疑过你不是场长。从今后,你老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把你当成父亲。我要革命到底。”老丁的泪水滴在军彭的头发间,伸出粗老的大手按住他说:“好孩子我不怪你,吴得伍没了,还有我哩。谁敢欺你?不瞒你说,孩子,你丁叔的这把宝剑就是用来查访那个叛徒的,早晚刺在小瘦东西的脑门心上。记住啊,人不可轻视吃物,那个叛徒在当年还不就是为了几个包子出卖了先烈?叛徒都是告密的好手,他不在了,他儿子也会在,我凭他的长相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好孩子,要继承先烈的遗志,要跟我一起查访那个叛徒。你没听人说吗?有人把国家变色的希望寄托在第三代、第四代身上。军彭,记住咱们林子里出过一个叛徒——这个告密的好手,让咱查访到的那天,也就算活到头了。记住,记住叛徒的长相……”
“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啊!”
老丁眉毛一动,忍不住说:“还有那东西吗?”文太看看所有的人,从怀中掏出一叠白纸,展开念道:“老丁颂。林中有一矮瘦老人,名曰老丁,不可不颂。该老人至今日深夜十二点半左右满六十岁整,老当益壮。六十年前情景实在遥远无法测知,想必是降生一美妙孩童全家欢喜,接着用母乳精心喂养。时逢黑暗世界,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老丁足迹印遍山岗平原,一度沦落民间。俗话说古来将相皆出寒门,艰难生活造就英儿。老丁幼时即熟知各种人情大理,稍大更是精明过人。瞻望其鼓鼓方额便可测丰富智慧,端详其圆圆大口亦当晓能言善辩。尘世间各色人等,无不为之倾倒。老丁年轻时刚勇过人,猛力常在,令无数妙龄少女神魂颠倒;然老丁严于律己,浅尝辄止,毅然参加革命。从此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偶尔思念往日情谊泪水不断。革命圣地他曾去过,与伟人握手,与钢枪做伴。不知穿破多少糟烂草鞋,也不晓吃过多少奇怪草根。待千里江山红遍,他在丛中笑。资深功厚,草绳系腰;安邦治国,鞋露脚趾。试想普天下老人皆似老丁般勤俭节约,祖国将省下多少金钱银两。话说岁月如梭,星转斗移,老丁鼓额之上已见六道横纹,时不我待。到此时丁老方忆起终身大事,彻夜不眠。东南方有凤凰专落梧桐,咱小屋有巨龙潜于大江。水一到渠必成秘而不宣,人一走茶就凉坏人遭殃。曾几何时歹人无限猖獗,黑云翻卷。有小人脸色蜡黄胆大包天,行为可疑,眉眼猥琐,不足挂齿,然实在令人气恼耳。唯老丁胸怀宽阔,不计前嫌。有信心,有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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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威仪,四方人物皆心悦诚服甘受领导。革命者解放全人类始解放自己,丁场长至老年愈加体贴众人。正人君子,最重情分;小人耿耿,声色犬马。老丁以亲身所历教育青年,勉慰一分场同仁艰苦奋斗。广播恩泽,必收良报,宝物尚能跟随左右如同小儿绕膝;倒有恶少反目为仇,日夜窥视,居心叵测。同室而眠,何必操戈;用心歹毒,必露马脚。好老人戎马一生,本该在林中安享天年,谁想到巧遇鼠辈盗窃粮草。俺们众志成城,无坚不摧,一生追随您之足迹,棒打不散。观您牙齿,望您肌肤,深知气血远未衰竭;如对异性偶有思念,更表明身处盛年。如此作保守之推算,丁老可有一百二十之寿限也。到其时科学大振,更有梦想不到之怪技,或许阳寿又可再延。总言之,丁老治理林场可愈加耐心坦然,大可不必归心似箭。您之安康实乃人民福分,恳切希望多多保养。遥望革命一生,浮想联翩,颤颤抖抖,词不达意。小文太斗胆执笔,草草成文。万望您老不吝赐教,收下区区颂文。一分场全体国营职工敬撰,于阴历九月九日晚秋日落之时。”……文太读得满头大汗,待读毕双手捧献时,见老丁的泪水已经盈眶。老人擦一下眼睛收了颂词,小心地放到被褥之下,蹲在地上叹道:“你们是最了解我的人哪!我奔走一辈子,谁曾说下这么多公道话?这会儿死也值了,我算交了几个真正的朋友……老七家里,给我斟酒!”
“我跟上队伍革命,一个人还是革命。从延安下来,就一路上打着真假鬼子,往这林子里来了。那时独身一人,人又年轻,违背纪律的事多少也有点。我打打走走,半月不到,谁都知道芦青河两岸有个老丁啦。老丁是个手拿盒子炮的人,一瞄一个准。我穿了军装,后来军装被树杈子划烂了,我就脱下扔了。帽上的五星我留下,那是证据。我光着身子打枪,见过的人都说‘你看,你看,了得’。我一天见个妇女在河湾洗衣服,就喊她。她跑,我当空开了一枪。后来她不跑了,我才慢慢走过去。这是我犯错误的一件事,不过我不避讳。当然了,我临走取了一套衣褂,你想干革命没有衣服怎么成?妇女非给我两套不可,我说,‘傻呀傻呀,你家丈夫要穿怎么办?’她说,就告诉他河水冲走了!你们看,战争年代的人民多么好,哪像现在这样。我穿了衣服走了,一去不回,打起了游击。游击,游击,主要是游。不会游的人就不会击。我成天提着一杆枪在河堤上晃晃荡荡,喝得醉里咕咚,胡乱唱着什么。这就叫游。我唱‘鬼子都是王八蛋,煮熟了以后用盐腌。小伙子今年十七八,哪个相好的没仨俩。没吃黑猪肉还没见黑猪走?当汉奸的死了不如狗。老子有枪整一杆,呼隆呼隆打下半边天’。我这么唱,惹得那些老乡不住声地笑。他们都知道我老丁是个没有多少正形的人,连首长也知道。要是按照正规法律处罚我,十个八个也早抓起来了。你知道不能的。因为人人都有些毛病,都有些好处,比如我呀打仗好。我立正都站不稳,可一听见枪响两眼锃亮,身子也不抖了。我的枪专打敌人的脑门心。我最恨的是假鬼子,见了他们一个不留。我有两个叔伯亲戚都是假鬼子,都让我杀了。其中一个按辈分我该叫他爷爷,胡子都白了。他是八月十五那天落到我手里的,当时他正就着黄瓜拌猪肝喝酒。我闯进去,缴了他的枪,然后忍不住馋跟他喝起了酒。他敬我一杯,我敬他一杯,直喝了一小坛子。喝了一会儿他说:‘好孙子,放了我吧。’我这才记起要办的事情是什么。我说:‘爷爷,不能放你。’他理了理一把白胡子,说:‘你奶奶在家想我啊。’我说:‘你知道挂记她,还出来当假鬼子啊?’叔伯爷爷不吱声地喝酒,脸红得也像猪肝。他又说:‘放了我吧,枪归你。’我说:‘枪早归我了。咱俩走吧。’他站起来跟上我往外走,我盯着他穿了厚裤子的两条腿,那裤子油渍麻花的。我们两人走到了河滩上,四周没人,安安静静,风景怪好。叔伯爷爷站在一棵老柳树下,流着泪珠说:‘好孩子,放我回去吧,我再也不当假鬼子了。’我摇摇头,推上了扳机:‘转过脸去吧,爷爷。’老头子最后盯了我一眼——我一辈子也没忘那眼神。他骂了一句:‘狗娘养的孽种,我的魂灵也会灭你。’我不敢再想什么,一扬手打了他一枪,他抱着柳树倒下去。那一整天我都嗅到了血腥气,钻到柳树林里不愿出来。我后来买了些吃的东西送给了叔伯奶奶,老人家一辈子摊了个不正经的男人,像守寡一样,她见了我一把抓住我的手问:‘好孩儿,见你爷爷了吧?’我说:‘见过。’她说:‘快让他来家啊,地都荒了。’我没吭声。临走我丢下一句:‘让地荒着吧,他回不来了九九藏书。’”
老丁说着说着喊起来,单腿跪地,昂着头颅向南望去。宝物从它的位子上离开,匆匆地在酒桌四周行走。黑杆子激动中和老七家里靠在一起,抹着眼泪。文太的脸红一阵黄一阵,胡乱搔着头发,终于又一次弹跳起来喊一句:
老丁又一次起来抱住军彭的脸,拍打着安慰他,等他平静下去,才坐在座位上。“老吴同志牺牲了。他死得很勇敢。我第一回见人死得这么勇敢。刘志丹手下的人就是行。他死了,我突出去了,全身都是他的血。他的血比什么都红,像红云彩一样啊。我一辈子会记住他流的血,我老丁什么都不怕,不怕人暗算,也不怕天塌地陷。我跟俺们吴得伍扛着钢枪打天下,地图一角的小点点就记下了我俩的游击区!我要一个人打游击了,打一辈子游击啊!吴得伍啊,你放心走吧,我一个人待在这游击区啊!”
“他叫吴得伍,我一下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军彭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会儿带着哭音蹦了起来,喊:“那是我爸呀!我爸我爸我爸……呜呜呜……!”
文太讲了村庄里刚刚发生的事情,恳切要求老丁场长能在百忙之中传授分辨各种蘑菇的方法。军彭在屋内踱步,止步时举手拥护。老丁说看来著作是非写不可了,群众反映强烈。老丁走开,文太对军彭讲了给老场长过生日的事,认为该写一篇《老丁颂》,到时候让老人没有防备,高兴高兴;同时,也可以宣泄心中长期积聚的敬佩之情,一吐为快。军彭对后者有些犹豫,说这样做是否有些过了?文太说:“你不知道老人的经历,所以才那样说。他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听一篇生日献词有何不可!这也符合广大职工的心愿。如不然,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哩。比如小六,他会高兴为老同志过生日吗?不会!他一心想的是篡权谋位——我第一次揭出了事情的根源。”军彭无言以对,文太准备纸墨去了。傍黑,老七家里送来了一瓶烧酒,还从衣襟里掏出一只鸡——那是她悄悄从街上偷来的。她走后,参谋长和女干部又送来一块生肉、一顶翻毛皮帽。小六不知道要有什么事情,只是忙着采蘑菇。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说一句话,嘴唇生了裂口。他在默默等候另一件事情,胸中的火苗一刻不停地燎着他。他采了满满一筐蘑菇,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来来去去的人。宝物用舌头舔去了身上的脏痕,比往日更加勤快。太阳还没有落山,它就出巡了——出巡时间比平时提前了一个钟头。老丁和黑杆子都回来了,他们手里提着猎物。锅里的蘑菇汤滚动起来,肉块在水上翻来覆去。老丁坐在帐子里抽那个大烟斗,一声不响地等待。宝物提前赶回来,全身沾满了野草籽,散发出一股古怪的气味。军彭在屋中踱步。文太略带严厉地招呼小六搬动桌子,接着是布好木凳。文太刚要说什么,老七家里闯进来了。她头颅探着,“蓬蓬”吸气,绕桌一周,然后从衣怀里摸出了一把绿色糖球、一根小耳勺。文太不快地盯她一眼,撩开帐子说:“老丁场长,请您老入席了。”老丁咳一声,出来坐下。黑杆子满脸是汗,嘴唇有些抖。老七家里把刚带来的东西献上去,说了些祝寿的话。军彭皱眉。文太说:“今个是您老六十岁生日。革命生涯千万里,我们晚辈不能比。请让俺先敬丁老一杯水酒。”说着举杯,率领大家一饮而尽。黑杆子说:“这是咱一分场最兴盛的时候,人员最多哩。”老丁点头,又将手掌向老七家里抖抖说:“你代表地方了。你比那个参谋长和女干部强上百倍!他们的东西我不稀罕。看看那个翻毛皮吧,我什么时候戴过这东西?地主才戴它哩。”几个人于是厌恶地盯了一边的皮帽。宝物哼一声,咬住皮帽送到屋外去了。大家又喝了几杯酒,文太站起来大声说道:
“你活得英勇啊!你不甘平庸啊!”
老丁与所有人一一碰杯。军彭咽下之后大咳,老丁用手背理了理他的咽部。小六也慢慢喝下,肚子疼似的弯着腰。灯苗一跳一跳,老丁的脸变红了。他响亮地笑着,离开座位,用手掌拍打着大家。拍过宝物之后,又拍小六,手掌绷成了一把刀状,在脖根那儿砍了一下。老人重新坐好,瘦瘦的身子球成一团,又挺直说:“我这六十年哪,跟谁去数叨,谁又能听得明白?老天爷不容我这个轰轰烈烈的人哪!我只能趴在这林子里,守着宝剑。我不愿说起那些事了,可它们成堆儿往我眼前扎!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什么人没打过交道?我老丁十次八次也死了,不过又转活过来。我说过,我是省长以上的经历,长征那年我背上背了个外国人,害了疟疾,叫什么斯www.99lib.net特狼。有个首长喜欢烟儿,草地上哪儿找去?我用榆树叶子拌上香油给他抽。他抽了一口说:不孬。到了延安,我住在最大一个窑洞里,桌前摆三部电话机,一部通前方,一部通后方,还有一部直通总司令部。我夜夜披上老羊皮袄读《论持久战》,读也读不懂,因为我不是个识字的人,这你们知道。跑去找我的大学生女的不少,都喜欢革命人。要不是后来我去打游击,说不定会犯那错误呢!我其实有个心上人,就是我沦落民间那年头弄上的,后来也参了军。不过她跟上哪股部队,哪股必败。她是个让男人疼怜的东西,都去疼怜她,你想会有人专心打仗吗?俺与她千恩万爱,说不尽的情谊,分手以后想也想死了。她说:‘丁啊,咱别去扛枪了。’我说:‘这枪说什么也得扛,枪比你还金贵。’她哭着跑了。我是个大丈夫,有火气,我要爬山越岭革命哩!男子汉不能窝窝囊囊一辈子,他得在身上印十个八个枪子儿才是真格的!我头也不回往前走,逢山过山,逢河过河,追赶咱自己的队伍,嘿,追上一看,黑压压不见头尾,一个个破衣烂衫。这就是穷人的队伍!”老丁说着一下子站起来。宝物迎着他昂起头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军彭也怔住了。文太先默默地偎在那儿,后来一跃而起,在老丁眼前竖起拇指大呼:
小屋里静极了。一会儿,老七家里抽搭起来,眼泪滴到了酒杯里。小六不认识似的看着老丁。军彭不安地站起来,踱到窗前,又折回来坐下。文太的泪水一直在眼眶内旋动。老丁又饮了一口酒,接着说下去:
一群人围住一个小茅屋。文太拨开人群跨进去,见参谋长站在大土炕下,一边是公社女书记。两个女青年用皮尺量着什么。死者是一个少女,面容安详地躺在墙角。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像嫩嫩的玉米缨。老父亲坐在炕头上,两手按着膝盖,不停地抖。有人问他一句,他呜呜讲不清,大滴的泪水往下掉。文太没有搭理参谋长,双手拄着膝盖弯腰看小野蹄子。她穿着圆领儿小花布衫,一条半长的柔软的小绿裤,上面满是补丁。从裤口上伸出的一截腿脚黑中透红,有树枝划上的疤痕。一双很小的脚,脚上没有鞋子,只有硬硬的茧壳。一只手压在身子底下,一只手伸出来。手是小的,同样是坚硬的、黑黑的。她闭着眼睛,眼睫毛显出黄黄的一道。她睡得好香,没有人能够吵醒她。金黄色的头发散在肩膀上,瘦瘦的小肩膀撑开头发探出来。她的左腿屈着,右腿伸开,像要奔跑。昨天的田野上就奔跑着这个金黄头发的姑娘。那时,她的翘翘的鼻子被霞光照亮了,一蹦一蹦地跑。风把头发扫向一侧,红头绳脱了,头上好似系了一面小旗帜。如今,她睡着了还在奔跑,永远是梦幻,永远是梦幻。一道绿色的汁水微微联结着她的下巴和黑漆漆的炕角,她就沿着这汁水爬了一个夜晚,爬进了永远的黑暗里。炕角是她吐出的东西,那里隐隐可辨粗劣的食物和几片没有嚼碎的花蘑菇。一个邻居老太婆颤颤地走过来,从门框上取下一个柳条笊篱,指着食物让大家看。这是人人都熟悉的吃物,全村人都吃它,吃了几十年。这是发霉的瓜干切成的小方块,上面粘着树叶和糠末。一股酸味直刺脑门,闻过都皱眉头。吃它的时候要费劲儿,把脖子往上伸一伸,咽下去。老头子和老太太、小孩儿和半大的孩儿都要吃它。老人吃过了出去晒太阳,年轻人吃过了出去做活。老太婆指着笊篱上一个坑凹说:“看看,这是小野蹄子昨个吃掉的一块。她悔不该吃那蘑菇,苦命的丫头。”另一个老婆婆在一边用袖口抹眼睛插话:“可怜见的。她吃什么?吃什么?”这会儿老人一眼瞟见了文太,就说:“比不得你们,吃香喷喷的玉米饼。给村上人一口玉米饼嚼嚼吧。”文太没有做声。他很难过。这时参谋长与公社女书记听到了什么,抬头瞥见了文太,就走过来。“又一起中毒事件。”参谋长说。文太看着小野蹄子:“多么悲惨。”公社女书记喘息着:“老丁和你最懂蘑菇,该研究个方法告诉群众。现在时兴‘群众办科研’嘛,是吧?”文太点点头,但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她。他说:“老丁场长早有打算。他本来就该有著作。不过这得他过了生日之后——他马上要过六十岁生日了,全场都很重视。”参谋长看了女干部一眼:“同志之间可不兴祝寿。”文太愤愤地顶一句:“这是总结老人六十年革命生涯的时候,怎么能叫‘祝寿’!”参谋长“嗯”了一声,纠正说:“他小时候不能算那种生涯的。”女干部使了个眼色,又拍打一下文太:“这样吧,地方政权会考虑的,请你先转达我们的意思,改日再登门——现在还要处理案件哩。”文太看了看小野蹄子,走了。
“老丁场长,请听俺们写的献词吧!是给您的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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