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总在想，若不是遇上那种时代，我说不定就在一流企业工作了。也正因为这样，他很容易屈服。
“那我也这么干吧，反正过后就说这是迫田提出的。”
江原咧嘴笑了。
这时，站在会议室中间的江原用充满体育社团学生特色的劲头跟佃打了声招呼，其他人也纷纷问候。
“殿村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啊。”过了一会儿，唐木田嘟囔了一句。
“算了，算了，以和为贵。”殿村笑着说，又补充了一句，“先不说这个了，我们还得为年轻人打打气啊，他们的情绪肯定也很低落吧。”
佃一时词穷，不知该说什么好。年轻员工们都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仔细一看，黑眼圈也很明显。
迫田一言不发地拽过旁边的折叠椅坐下，从胸前口袋里掏出香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
“你过奖了。”殿村笑了起来，“总之，我们是个好公司，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请各位相信我这个前银行职员。”
“我之前想过，这种破测试随便应付一下，不合格也就不合格了。”江原继续道，“可是真正开始了，我又感觉像是自身遭到了否定，仿佛承认了我们不过是中小企业，做事情就是这么随随便便，蒙混了事。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对不对？”江原转过头，脸上带着不甘的表情，“我们在技术上可是抢先了他们一步啊。在这个领域，我们的技术能力比他们更强啊。他们哪儿来的资格小看我们？”
佃闭上眼睛抱起手臂，长出了一口气。
津野、唐木田和山崎都呆呆地盯着满脸笑容的殿村。
迫田看着他的侧脸。江原依旧盯着夜空。天上没有星星，门前的马路上开过一辆汽车。
唐木田只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嗯”。
第二天，因为帝国重工还要来检查，佃比平时更早地来到公司，刚走到通往二楼的楼梯转角，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佃的低语透着浓浓的不安。
“同感。”技术研发部的山崎拨开垂到脸上的刘海，“以自九九藏书我为中心，一味批判，这能叫正确的评估吗？”
唐木田的一句话在佃心中种下了一点不安。
“辛苦你们了。”佃感到胸口一热，“那这事就拜托给各位了。还有……海报，谢谢啦。”
殿村异常肯定地说：“换句话说，按照一般的评判基准，佃制作所属于好公司。”
“那也没什么不好。”迫田戏谑地说，“别以为我们公司小就好欺负。”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们不就一点好处都捞不到啦？”津野问。
迫田说了一句，江原没有回应。他把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缓缓吐出烟雾，气息略带颤抖。
“我们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向对方屈服了啊。”津野说，“太失败了。当时应该坚决反驳回去。”
昨晚有点失眠，迷迷糊糊的佃一时没有理解海报的含义。上面只有一行字迹拙劣的标语——佃品质，佃尊严。
“他说的话固然没错，可说的都是一目了然的问题。”殿村罕见地不客气起来，“光说理想情况，不符合现实也没有意义啊。”
但殿村断言道：“不，不是的。我在银行见识过几千家公司，以我的眼光来判断，佃制作所是一家很棒的企业。尽管公司暂时陷入经营赤字，但此前的利润积蓄量很大，不是轻易就会破产的公司。事实上，官司打完后，我们的客户渐渐都回来了。这个赤字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不管由谁来看，这都是一目了然的事实。”
“要是没人注意到怎么办？”坏心眼的唐木田露出自虐的微笑，调侃般地问道，“要是田村的评估直接就被采纳了怎么办？”
江原竖起拇指，佃还是带着一如往常的冷静表情，微微点头。但能看出，员工们微笑的脸庞已让他高兴得两眼含泪。
此人原本脾气就不好。周围的人眼看着年轻员工的领头人物发火，谁也不敢说什么。江原“砰”地带上门，消失在办公室外，里面的员工们像被解开了定身咒一般活跃起来。
“那帮家伙没藏书网问题吧？”
“妈的。”
第一天的测试包含午休时间，整整持续了六个小时。不久前，帝国重工的团队才意气昂扬地撤退了。
“正是如此。”殿村
说，“那种公司，连零部件供应都做不得，更加不能把我们珍贵的专利授权过去了。”
“我本来就没觉得会很简单，只是老实说，还真没想到会如此……”
“当然不一样。”江原小声说。
尽管有点工作能力，在公司里也被看重，可是冷静想想，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公司里的小组长罢了，工资不高，也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今天他又被无数次地提醒了这个事实。
“不用担心。”津野总算露出了笑容，“那帮人比我们想的要成熟，对吧，唐木田先生？”
来到公司里唯一允许吸烟的休息室，他看见江原正独自站着吞云吐雾。窗户开着，十二月夜晚阴冷的空气蔓延进了室内。
“什么意思？”津野问了一句。
“只是，偏偏那个田村不这么看啊。”津野悲观地说。此人平时很乐观，可见今天的测试给他造成了多大的打击。
突如其来的骂声惊得迫田抬起头，正好看见江原手臂一甩，把什么东西扔了出去。
“这是什么玩意儿？”
江原烦躁地捡起烟，扔下一句“我去休息”，就走出了房间。
迫田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么气，还是气冲冲地站了起来。
“可能是这样，不过数字不会说谎。我们公司何时创业，到目前为止究竟积累了多少利润，自有资本占了多大比例，稳定性多高，这些都没有质疑的余地。”
“那就好。”
“到时候……”殿村露出决然的目光，沉重地说，“也只能说帝国重工的器量不过如此了。这次测试不仅是帝国重工对我们进行评估，同时也是我们通过测试对帝国九-九-藏-书-网重工进行评估的机会。若测试负责人的恶意结论被采纳，证明对方是那种无法做出客观评估的公司，那我们最好也别跟他们有来往。所以社长……”殿村的态度很坚定，“彼时就请您放弃向帝国重工提供阀门系统零部件的想法吧。”
“殿村先生，那张海报……”
这个回答很符合唐木田的个性。殿村听了说：“我也这么想。”
是的，被他说中了。这场测试虽然是为了他们一直反对的零部件供应方案而进行的，可被帝国重工那边的负责人轻视、否定，最后打上不合格的烙印，这点无论是迫田还是江原，不，想必对整个佃制作所的员工来说都是不愿意接受的。
“谢谢你了，殿村先生。”佃由衷地说，“你说得太对了。”
被殿村这么一问，佃一时也回答不上来。
迫田出生在茨城县的偏远乡村，从当地公立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东京一所号称一流的大学。然而他毕业时正好赶上就业冰河期，被好几十家大企业拒绝后，才好不容易在佃制作所拿到了内定。虽说能找到工作已经很不错了，可这是他的下下之选。尽管被佃制作所聘用了，可在大企业面试中连连受挫的迫田还是有一种丧家犬的感觉。
深深吸入，缓缓吐出，没有一点滋味。心中的苦涩跟这尼古丁全无关系。
“事已至此，我决定把这件事跟零部件供应分开考虑。”迫田面无表情地喃喃道，“虽然我是因为社长的阴谋才被编入了项目小组，可是相比那些被促成零部件供应这个目的所束缚，只能当缩头乌龟的人，反倒是我们更适合干倒帝国重工吧。从明天起，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问题不是这个。”江原说。
唐木田坐在他旁边的扶手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虚空。
“你别说，他们真有可能是以这个为前提搞这场测试的。我认为，此时帝国重工也面临着价值考验。”殿村说了句让人意外的话。
“虽然有经营赤字，可我不认为有多九九藏书差。”
“不要跟他们客气，冲吧。”殿村并不理会佃的迟疑，对大家鼓励道。
“江原真好啊。”迫田大声嘲讽道。
这还不算完呢，佃想，帝国重工的测试才刚开始。
“你不是反对零部件供应吗？”江原略显惊讶地看着迫田。
供应零部件还是授权专利——
佃跑进办公室，刚开口就见满脸笑容的殿村指了指背后的小会议室。
迫田没有回答。
是负责应对评估小组的江原他们。
殿村又反问回去：“你觉得我们公司有这么差吗？”
“我管他是不是既定程序，被人那样居高临下地摆脸色，谁能忍着不作声啊！鸡蛋里挑骨头能叫检测吗？不能吧！”江原恶狠狠地说完，大口喘着气。
因为楼梯间最显眼的地方贴着一幅大海报。
“一整夜……”
“我不是那种人啊。”他又略显自嘲地嘟囔道，“其实我才最想发脾气。本来就没戏。”他自言自语道，“对帝国重工来说，我们就是米粒大小的微型企业。按照他们的标准来衡量，我们根本没有一样东西能达标。”
佃制作所财务状况不良，经营无法摆脱赤字，连生产管理都被别人说三道四，可谓被敌军残忍蹂躏，惨败而归。
“这样不是挺好吗？不用供应零部件了，我们心想事成了。”
“那个阀门系统只能卖给帝国重工吗？世界最尖端的技术，用途不可能如此狭窄。只要找，绝对有应用到其他方面的可能性。对吧，社长？”
有那种性格，可以那样发泄自己的情绪。可是——
江原的眼中摇曳着愤怒的火焰。
“迫田好像被折磨得特别惨啊。”津野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说，“营业部那帮年轻人也一样，毕竟我刻意安排了反对这个项目的人组成项目小组。”
殿村眯着眼睛凝视西边的天空，脸上满是倦色。
丧家犬。要形容现在的自己，不，要形容现在的佃制作所，这个词再合适不过了。
前银行职员……吗？佃心想。对啊，殿村已经不是银行职员了。虽说只是调九-九-藏-书-网派，可他也是堂堂正正的佃制作所员工了。
“再说江原那个人还很记仇。”
“可是我们这样自我评价也未免太虚了吧？”唐木田这么说。
其实，即使在帝国重工的评估团队进厂后，佃制作所内部依旧存在两种意见。大家的心气并没有统一。佃很清楚这一点，同时担心帝国重工的评估团队会助长年轻人的反抗情绪。要是测试不合格，又不同意专利授权，肯定谁也接受不了。
“说白了，他们一开始就没拿我们当回事。”津野斜眼看一边，自暴自弃地说。
听了津野的回答，殿村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问道：“唐木田先生觉得怎么样？”
“应该是昨天的事让他太不甘心了。”殿村说，“江原召集大家，一整夜都在商量如何应对测试。”
“混蛋！”
“就算那个田村给出的评估充满恶意，帝国重工里应该也有认真看数字的人。那个人一定会注意到佃制作所是一家超出一般标准的公司。”
“啊，嗯。”佃忍不住点了点头，“可是那样一来，把专利授权给他们也很奇怪啊。”
“那你就把这些话说给他们听啊，也没必要向他们卑躬屈膝，让他们搞清楚自己的立场。”迫田说，“我们有我们的做法，那帮人根本不懂。”
不愧是财务专家，殿村的发言很有说服力。
那东西砸到墙上，又弹回到江原脚下。是一包香烟。
“那是什么？”
“是尊严的问题。你不也这样想吗？”
“殿村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佃问了一声。
社长室窗外的阴云裂开一条缝，金黄色的夕阳余晖斜斜地倾洒在住宅区的屋顶上。
“要问我是好是坏，我觉得应该算好公司。”
往常这个时间，公司里应该没什么人，此时却有将近十名年轻员工在里面忙碌。
“经营赤字是没错，不过那个叫田村的，根本不了解中小企业。”津野咬着后槽牙，面露愠色，恶狠狠地说道。
桌上摆着烟灰缸，江原则歪着身子瘫在折叠椅上，两眼直直地盯着窗外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