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徒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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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痛下决心,与文艺一刀两断。将写作视为一种职业,将自己看成一架写稿机。
——你的丈夫在什么地方?
这是害人的东西。
历史的点与线。杨露脸上的1234。月亮只有一种颜色。酒与清水并无分别。
(杨露像只猫,我想。我是猫的欣赏者。人与猫可以结婚吗?回答必定是:人与狗是不能结婚的。猫很狡狯。狗却比较老实。但是大家都讨厌狗。好在杨露像只猫。而我是猫的欣赏者。)
他走后,我立即将自己关在房内。坐在写字台前,取出钢笔与稿纸,准备写一个新的故事新编。
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只知道我手里握着一杯酒。然后,酒杯突然消失。我见到一扇门。
——是的,你见过。他就是那个纱厂老板。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写?
《福斯特》与《福斯特的成就》定价不算贵,前者仅五元港币,后者稍贵,亦不过二十五元。
一个女人如果看中了心爱的衣料,只要手袋里有足够的钱,一定会将它买下的。
——是的。
一个文学爱好者如果看了心爱的书,只要口袋里有足够的钱,一定会将它买来的。
决定写刁刘氏。
多少男性的傲慢被她的眸子征服过?谁知道那樱桃小嘴竟有鲸吞的食量?
——还差一两篇结实的论文,你现在拿来的这一篇,正是杂志最需要的。
杨露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虽然像巴士一样,人人皆可搭乘;但是依旧是可爱的。
——有的。
——我愿意继续做傻瓜!
世界等于一只巨大的万花筒,转过来,转过去,都有不同的零乱。

27

我接过钞票。他走了,临出门,还重复说了一句:

28

——《前卫文学》。
(排长龙兑辅币。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钱的人变成鬼。有了钱的鬼忽然变成人。这是人吃人的社会。这是鬼吃人的社会。这是鬼吃鬼的社会。)
——你在忙什么?
我到中环去送稿,有意喝些酒,结果走进了一家西书店。我对文学已灰心;但是我竟走进一家西书店。“企鹅丛书”出了很多文学名著。像格雷夫斯的《我·克劳迪亚》,V.吴尔芙的《前往灯塔》,汤马士·曼的《魔山》,乔也斯的《都柏林人》,莫拉维亚的《罗马故事》,纳布阿考夫的《短篇小说集》……都很便宜,三四块钱就可以买一本。此外,新书也不少,其中不乏佳作,特别是格兰斯登的《福斯特》与贝尔的《福斯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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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就》,对这位《往印度》的作者有极精辟的分析。
——不,我是跟我的丈夫一同来的。
——我已爱上你了。她说。
——恐怕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欲吧?
说完这番话,将稿子递给麦荷门,荷门看见题目,又翻了一下,然后将稿件放在茶几上。
——能不能明天开始发稿。
——还没有放弃那个念头?

29

(写过庸俗文字的作者,等于少女失足,永远洗涮不掉这个污点!)
我喝下两杯酒,以三个钟头的时间写下五千字。穿上衣服,到外边去吃一顿丰富的晚餐;同时喝了几杯酒。
——正是他。
年轻的女人必虚荣。美丽的女人必虚荣。贫穷的女人必虚荣。富有的女人更虚荣。
——曾经雇用歹徒将我打伤的那个纱厂的老板?
丑恶的男人有野心。英俊的男人有野心。贫穷的男人野心。富有的男人更有野心。
在杨露面前,我是英雄。
——你们希望我写些什么?
又有两家报馆派人走来跟我接洽,要我为他们撰写《潘金莲做包租婆》与《刁刘氏的世界》之类的黄色故事新编。我不想过分虐待自己,只好婉辞拒绝;但是他们将稿费提高到千字十五元,还讲了不少好话。
黑暗似肥料,将欲念孕育成熟。现在是冬天,最好用长刀切一片春之温暖。
——内容方面是否能够维持一定的水准?
(钱是一切的主宰。我想。钱是魔鬼。它的力量比神还大——尤其是在香港这种社会里。)
我的自尊已恢复,然而又极悲哀,我从十四岁开始从事严肃的文艺工作,编过纯文艺副刊,编过文艺丛书,又搞过颇具规模的出版社,出了一些“五四”以来的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如今,来到香港后,为了生活,只好将二三十年来的努力全部放弃,开始用黄色文宇去赚取骄傲。
——创作部分比较弱一些,几个短篇小说全不符理想。
一棵树的倔强敌不过流水的悠悠。幽灵在黑暗中被自己恐吓了。神秘的航程,连夜月也照不到心灵的舞蹈。
杨露用舌尖代表千言万语,一切都很荒诞,又颇合情理。
——我们只有一个原则:越黄越好,在可能范围以内不要抵触法令。
(人家有太空人,我们有羿。人家有《老人与海》,我们有《江湖奇侠传》。人家有《超现实主义宣言》,我们的武侠小说也是超现实的。)
今后必须将书店视作禁地,家里所有的文艺书籍全部送给麦荷门。如果麦荷门不要的话九-九-藏-书-网,秤斤卖给旧书店。
她伸手一指,不远处站着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有点面善,好像曾经见过似的。
——一个人?我问。
有时候,想到自己可以凭借黄色小说获得生活的保障时,产生了安全感。
我醉了。
丽丽走进音乐厅之后,我又向侍者要了一杯拔兰地。
(香港陷于文化黑暗期。忽然看到了马蒂斯的《裸女》。台湾的盗印商必须坐监。香港的盗印商必须驱逐出境。盗印商是毒虫。为确保文化幼苗的茁壮,当局应该拿出办法来。何必这样认真?反正从事严肃文艺工作的人越来越少了。也许一百年后,政府会尊重作家们的著作权的。唉!今天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一百年后可能全部不存在。)
这是没有什么不好的。最低限度,我不必担心缴不出房租,更不必担心没有钱买酒。——虽然我已无法认识人生的价值与意义。
——好的小说可遇不可求,只要不患“文艺幼稚病”,也会产生一点作用。
他堆上一脸阿谀的笑容,然后用近似歉意的口吻答:
——有兴致来喝酒吗?我问。
我已失去野心。对于我,野心等于残烛,只要破纸窗外吹进一丝微风,就可以将它吹熄。
思想乱极了,一若漏网之鱼。
(拔兰地。威士忌。占酒。新春燃放爆竹必须小心。分层出售分期付款。双层巴士正式行驶。一株桃花索价千五元。年关追债。柯富达试“明辉”三段。)
——听别人说,你最近替四家报纸写黄色文字,有没有这回事?
(文字的手淫。手指舞厅的经验。到处是笑声。小孩子将父亲当掉手表所得的钱燃放爆竹。)
然而我没有买。
二胡可以与提琴合奏;但上帝的安排总是这样的巧妙。福楼拜与乔也斯无法会面,蝴蝶嘲笑蚱蜢不能高飞。
离开麦家,感情在流血。(也许酒是治疗创伤的特效药,我想。)我走进一家酒楼。
杨露听过史特拉汶斯基的《火鸟》吗?杨露看过米罗的《月下之女人与鸟》吗?杨露读过布鲁东的《小樱桃树对着野兔》吗?
——我们是亏本的报纸,出不起大价钱,稿费暂时只能出千字十元,改版后,如果读者反应好,可以加到千字十二元。
这是相当公道的价钱,我答应了。来人问我:
为了生活,不能不写。
走去大会堂,在酒吧喝了两杯拔兰地之后,打电话给麦荷门:
——你结婚了?
(我应该喝点酒了。)
过年时,麦荷门没有跟我见面。当我接到旅居法国的一位老作家的来稿时,不得不亲自九*九*藏*书*网到麦家去找一次荷门。
——我们出去吃消夜?她问。
思想乱极了,一若繁星。
好几天,荷门没有来找我。我曾经打过电话给他,不在家。我的《潘金莲做包租婆》刊出后,相当叫座。有一家销数正在泻跌中的报纸,派人来跟我接洽,说是最近计划改版,希望我能为他们写一个类似《潘金莲做包租婆》那样的故事新编。对于这个发展,我当然不会引以为荣;不过,看在钱的分上,也多少有点喜悦。写这一类的文字,完全是制造商品。凡商品,必具价格。于是我问他:
我的内心充满矛盾,感情极其复杂。一方面因为生活渐趋安定而庆幸;一方面却因强自放弃对文学的爱好而悲哀。
鸳鸯座就是两性所需要的天地。黑暗变成最可爱的光芒,虽然黑暗并非光芒。
——题材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嫁给他?
这是一篇论文,以一位中国小说作者的立场研究“反小说派”的理论,写得非常精彩,实为近年少有的佳作。
上帝的安排永远不会错。
感情尚未瘫痪,玫瑰遭受五指的侵略。那个出卖爱情的人,也有了很复杂的心情。
这是包着糖衣的谎言。我倒愿意用自己的愚騃去解释。我承认生命永远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操纵着。
——创刊号的稿件该发齐了吧?
——为了生活。
——稿费怎样计算?
——你跟他结婚?
(谁能了解我呢?我想。现实是残酷的。没有钱缴房租,就得睡街边;没有钱买东西吃,就会饿死。有些作家为了生活去教书,去当白领阶级,去摆书摊,去做舞女大班,去编报……都不成问题,唯独一个文艺爱好者就不能依靠庸俗文字来养活自己。)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这是社长吩咐的,不足言酬,聊表敬意。
——可以。
一个没有野心的男人,必会失去所有的凭借,我必须继续饮酒,同时找一些虚伪的爱情来,当它是真的。
(如果别人不能原谅我的话,我不能不原谅自己。)
(其实,香港几时有过脱俗的文学作品?那些“青年园地”式的杂志上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新八股;新诗与时代曲无法区别;小说连文字都不通;而散文永远是“流浪儿”或“我的老师”那一套。至于所谓“文艺理论”……唉!不想也罢。)
(电视放映《冰哥罗士比歌剧集》。)
朱唇与钻石似的眸子。
——很面熟。
——没有空。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耐不住难堪的静默,我问:
——明天我派人来取稿。
喝了一杯,又一杯。……然后我知道我必须回家了。离开大会堂,竟在黑暗中摸索杨露的胸脯,杨露笑声咯咯,犹如风吹檐铃。猎人有了野心,却在瘴气弥漫的丛林中迷失路途。用金钱购买爱情。用爱情赚取金钱。这纯粹是一项交易,但又不像买卖。我怕与杨露相处,为的是怕我不能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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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
——这是害人的工作。
(写过庸俗文字的作者,将永远被摒弃在文学之门外!)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门。万欲之入口。疯狂的原料。人类生命线的持续。
有时候,重读报纸刊登出来的《潘金莲做包租婆》与《刁刘氏的世界》,难免不接受良知上的谴责。
——他有钱。
思想乱极了,一若岩石罅隙中的野草。
有一出悲剧在我心中搬演,主角是我自己。
我是两个动物:一个是我;一个是兽。
——很久不见你。张丽丽说。
用热情交换她的奉献。用嘴唇印着她的嘴唇。把她当作妓女,我是英雄;把她当作爱人,我渺小得可怜。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我应该走了,我想。)正欲告辞时,他提出这样一个询问:
爱情是没有界限的。
我不再说什么。那人当即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张百元的钞票,笑眯眯地说:
张丽丽披着灰鼠的披肩,脸上搽着太浓的脂粉,一块白,一块红,很像舞台上的花旦。
(写什么呢?我想。旧小说里淫妇并不少,《杀子报》的方山民的妻子,《芙蓉洞》的慧音,《蝴蝶梦》的田氏……都是坏女人,随便挑一个来写,不愁没有文章可做。但是方妻、慧音甚至田氏,都不是一般人所熟知的,要写得叫座,必须选一个像潘金莲这样的名女人。……刁刘氏的故事是妇孺皆知的,选她作为故事新编的中心人物,必受欢迎。)
我醉了。
河水流入大海。候鸟总喜觅伴以南飞。顽皮的儿童常去山中撷取野花,插在餐桌的瓶中。
吃消夜时,我的心,变成不设防城市。杨露用笑与媚态进攻,我在投降之前只会喝酒。
电灯扭熄时,黑暗成为一切的主宰。
——这是一篇有精辟见解的论文,对沙洛特、都亚斯诸人的“反小说派”作品加以审慎地批判。作者认为“反小说派”的主张写出人类的内在真实,是极有价值的看法。不过,在表现手法上,譬如主要人物没有姓名,用几何学的名称去描写风景等,似乎仍在实验阶段。纵然如此,他们的“革命”也不是完全独立的。我们仍可从他们的作品中找到乔也斯、纪德、福克纳,甚至沙特的影子。
写黄色文字是无须动什么脑筋的,不过,兴趣不在这上面,容易变成负担。
在杨露的眼光中,我是贮藏室里的梯子。
麦荷门见到我,眼光里充满敌意。我知道我们之间已隔着感情上的铁丝网,暂时无法撤除。我将那位老作家撰的论文交给他,加上这么几句:
题目是《刁刘氏的世界》。写刁刘氏因性饥渴走去湾仔一家酒吧当国际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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腩。别人为了生活而走国际路线,刁刘氏的目的只求某方面的满足。这样一来,文章就有得做了,尽量渲染刁刘氏与一个水兵之间的性行为,说她艳名四播,成为“酒吧皇后”,任何一艘兵舰开到时,刁刘氏生意最忙。
但是上帝要每一个男人具有野心。
——好的。
我的感情很混乱。
麦荷门似乎对《前卫文学》已不像先前那么起劲,说话时,口气冷得像冰。
——我知道。
——我们明白,我们明白,总之,稍微技巧一点,描写动作的时候,不要过火。
(一家八口一张床。苏丝杨的爱犬专吃牛骨粉。大排档出售叉烧饭。手指舞厅的阿飞们有福了。瓶颈地带是死亡弯角。添丁发财。“大龙凤”上演《彩凤荣华双拜相》。投资满天下的威廉荷顿。新春大吉。孩子们在惊惶中追求快乐。恭贺新禧。有人炸油角。有人写挥春。有人放鞭炮。有人在黑暗中拭泪水。)
——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英国每年出版一万四千部新书。)
“嗒”的一声,电话收线。颓然回座,点上一支烟。烟圈含有酒精味,在空间游移,谲幻多变,不能把握。前面有一对年轻的欧洲人,默默相对,互不交谈。(眼睛是爱情的语言,我想。)整个大会堂弥漫着浓馥的洋葱味,广告牌前一群番薯仔突然发出咯咯的笑声。音乐厅有来自欧洲的舞蹈表演,绅士淑女们在大会堂里冒充艺术欣赏家。我是需要一点热闹气氛的,因此又要了一杯拔兰地。到处都是青烟,笑声在青烟中捉迷藏。可怕的笑声,并不代表喜悦。感情似雨,在梦魇中变成疯狂的杰作。得不到七六三分之八的快乐,只有酒是美好的。于是,面前出现一对熟悉的眼睛。
我叹口气,无意置辩。事实上,如果麦荷门不能了解我的话,那就不会有人了解我了。香港这个社会的特殊性,非身受其苦者很难体会得到。在这里,有修养有才气的文人为了生活十九都在撰写庸俗文字;但是荷门却不肯体谅我的苦衷。我还能说些什么?除了叹息。
——嗯。
(于是那些专写“我已度过十八春”的“作家”们;那些专写“蔚蓝的天空”的“作家”们;那些专写“我的一切的一切全是属于你的”的“作家”们;那些专写“昨天晚上我又在梦中见到你”的“作家”们……就神气活现地将“文学”据为己有了,摆出暴发户的面孔,趾高气扬,认定别人的努力尽属浪费。)
我变成一条寄生虫。
(谁能了解我呢?我想。我连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一个文艺爱好者忽然放弃了严肃的文艺工作去撰写黄色文字,等于一个良家妇女忽然背弃道德观念到外边去做了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走出书店,我忽然感到一种剧斗后的疲倦。魔鬼与天使在我心房中决战,结果魔鬼获得胜利。然后,在一盏橙色的灯饰下,我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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